第61章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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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太長,大大小小的脾性都磨光了,兩顆棱角死硬的石子被時光沖刷成了一對相親相愛的鵝卵石,平時誰也不會硌着誰。平和得久了,偶爾一句話的尖刻就會變得無法忍受。葉祺人雖然沒有退開,語氣卻也跟着不客氣了:“原來你覺得人只要活着就可以了,別的只要有韌性,就都不重要了是吧。”
陳揚猛地一愣,忽然發覺對于曾經花了七八年去颠沛流離妄圖忘記自己的葉祺來說,這個韌性不韌性的話題實在是不太合适。右手動不了,他就用左手勉強攬了攬葉祺的腰,對方很配合地又坐近了一點,伸出手來搭着他的脖子。
“我……”
葉祺迅速打斷他:“開始疼了,是嗎?我不會跟你計較的。”
陳揚剛要胡扯說不疼,處理完那蠢領導的陳飛就推門進來了,目光在陳揚和葉祺的臉上來回轉了幾圈,開口道:“這家醫院的骨科實在不怎麽樣,普普通通而已,你們覺得要不要轉院去軍區直屬的醫院?凡是軍醫院,骨科和外科都是強項,我剛打了電話,他們說高幹病房還有空着的。”
陳揚看都沒看葉祺,似乎覺得理所應當:“不用了吧,這也不是什麽大手術,在這兒盡快做完就是了。”
陳飛沒搭腔,顯然是不太贊同的樣子,只管定定地往葉祺臉上看,打量他的意思如何。
病房裏靜了片刻,葉祺考慮之後還是伸手握住了陳揚的手,轉頭望着陳飛:“我覺得還是應該轉院。雖說骨科一般不會出什麽差錯,但萬一出了……”
“你那個肩……已經傷過一次了吧。”陳飛緊蹙着眉,緩緩地說:“你當年那是貫穿傷,陰雨天一直在疼是麽。同一塊骨頭這會兒又傷得一塌糊塗,我也認為你應該轉院,不要退而求其次。”
陳揚說不過這兩個擔心過度,以至于小題大做的人,索性嘗試着開始無賴了:“你們兩個太離譜了……反正這是我的肩,應該由我來決定吧。”
“什麽你的肩,那是我的東西!我的!”
陳揚一下子被噎住了,但過了三秒鐘,他更倔強了:“我不去!”
陳飛大步走到床邊來,語氣也不怎麽良善了:“少廢話,讓你去你就去!”
“我就不去!”
“……”陳飛簡直不想跟他說話了,可又不得不說,只能一邊瞪着他一邊想還能怎麽勸。
麻藥的效力正在飛速流失,護士跑着進來準備續上下一針。沒想到抱臂而立的葉祺忽然攔住了人家,自己眼睛看着床沿,極慢、但斬釘截鐵地說了一句法語,然後才放護士近前去。
他說話很少這麽慢,面對陳揚的時候也很少這麽嚴肅,因而就算沒有眼神接觸,陳揚也被狠狠地鎮住了。
陳飛完全不了解這是什麽情況,正要問,不料陳揚無奈地嘆了口氣,低聲說道:“既然如此,那就轉院吧。”
小醫院送走了這種明擺着得罪不起的病人,其實還是挺歡欣鼓舞的。陳揚重新上了止疼藥,推進救護車,半個多小時以後就直接從綠色通道送進了軍醫院的手術室,整個流程順暢無比,一分一秒都沒耽擱過。
就在手術室能夠允許家屬陪同的最後一道門外,葉祺握着他的手,當着他的面含笑親吻自己的戒指,溫言道:“我在外面等你。”
陳揚與他對視片刻,忍不住笑了:“我的遺囑在書房櫃子最下面的抽屜裏。”
葉祺愣了一下,然後輕輕在他額頭上拍了一巴掌:“少胡說八道……”
自動門緩緩合攏,葉祺像是松了一口氣,轉身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兩條長腿交疊着舒展開來,頭微微後仰靠在了牆上。
陳飛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手裏拿着自己的軍帽,看似漫不經心地翻來翻去:“你剛才說什麽了,陳揚突然又願意轉院了。”
葉祺笑笑:“也沒什麽……就說如果他不同意的話,我不介意把他的肩打得更碎一點,這樣那家小醫院就肯定不敢給他動手術了。”
陳飛張了張嘴,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半天才啞然失笑:“你們兩個……多大的人了怎麽還像小孩子一樣,他傷着了你就武力威脅他。”
“……”葉祺轉過頭看看一副成熟穩重好男人形象的陳飛大校,腦海裏飄過他和陳揚在一起吃頓飯都能随手打起來的幼稚情節,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平平淡淡答曰:“你是家裏有孩子,兩個人都慣着孩子。我們家裏又沒有,只好相互慣着……”
陳飛還想說什麽,但警衛員從後面湊上來低聲說了句話,他拿出手機來打了個電話,最後還是無奈地起了身:“我得趕緊回去了,好像出什麽事了,怎麽都在忙着找我……”
葉祺點點頭:“你去吧,這兒也就是等着而已,一會兒他出來了我會給你報平安的。”
陳飛把軍帽扣上,整張臉的神情驟然冷肅起來,像是套上了風霜雪劍打磨出來的面具。葉祺一時興起,屈起手指送到額角,松松垮垮向他敬了半禮。
見慣了部隊裏各式各樣五大三粗的大爺,或者黝黑樸實的年輕軍官,警衛員還真沒怎麽接觸過葉祺這種書生氣十足,不經意間又流露出不羁神采的人物。陳飛一路沿着走廊往前走,警衛員跟在他後面,忍不住回了好幾次頭,終于還是開口問了:“副司令,那位是您弟弟的……”
“我就說他們這幾年嚣張了,果然,連你都看出來了……”陳飛跨進電梯,目不斜視:“他是我弟弟的愛人。”
之前看到過他們執手相望的樣子,警衛員自認是有這個心理準備的,可真的聽到首長說了,還是冷不丁驚了一下:“……真,真的?”
陳飛橫了他一眼,目光略微發冷,小警衛員下意識瑟縮了一下,可憐兮兮的。既然人家孩子都這樣了,陳飛迫不得已又解釋了一句:“……真的。當初我也不理解,可他們兩個過得确實很好,我覺得……只要有感情,這也未必比結婚生孩子差。”
小警衛員還年輕,跟了陳飛好幾年,與他家裏相關的事情無非就是替陳飛接送老婆孩子,偶爾搬幾袋大米拎幾桶油什麽的,這會兒難得有這種機會,想不八卦都難。可他還沒斟酌好如何繼續這個話題,陳飛就先他一步坐上了軍用吉普,嘭的一聲甩上門。
“趁路上這點時間,你先告訴我,今年他們下去挑上來的為什麽全是草包。隊內對抗都能全殲,要是出去比試,軍區的臉是不是都要給一個上海警備區丢光了?”
警衛員猛地剎住了話頭,态度驟然畢恭畢敬起來。副司令員在這個位置上一待就是好幾年,實務的一切細枝末節都爛熟于心,絕非輕易就能糊弄過去的。
陳揚那場手術足足做了三個多小時,葉祺等得都快僵了,索性抓了個護士問清楚手術什麽時候會結束,然後自己坐車回了一趟家。陳揚在家的一應用具都是多少年不換牌子的,葉祺樂得驕縱他,一件一件替他收拾了都帶到醫院去,順帶把準備安排給陳揚的高幹病房整理了一下,至少弄成陳揚能待得下去的地方。
葉祺忙完了這些,按照護士說的時間回到手術室門口的等待區,倒是恰好碰見推門而出的主刀醫生。大概是撲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亂搖的患者家屬太多,這位神色平靜的讓醫生一看就舒心不少,還未開口就先笑了:“你倒是淡定得很啊,難得難得……手術挺順利的,就是舊傷加新傷,有條件的話需要好好休養一段時間。肩關節傷成這樣總不能說是小事,盡量多補一補,注意休息吧。”
葉祺道了謝,把準備好的紅包悄悄塞進白大褂的口袋裏。醫生熟門熟路地推拒了,坦然笑道:“高幹家屬的手術本來就有津貼,陳副司令我也是認識的……真不用了,留着給陳揚買點水果吧。”
聽他把名字都叫出來了,葉祺也就不客氣了:“哦?你認識他?”
“是啊,說起來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做紅十字戰地醫療協助的時候不是受過傷麽,回來以後陳飛找了人給他複診,那時候找的就是我的導師,我正好也在場。”
葉祺笑着跟他握手:“我代他謝謝你了,隔了這麽些年還記得他。”
醫生也笑:“當年是老将軍的公子,現在是副司令的弟弟,我要是忘了才是不正常吧……”
兩人随意寒暄了幾句,醫生透露說陳揚很快就會醒了,然後麻醉剛過去那幾個小時會很難熬,所以葉祺也沒跟他多聊,相互留了個聯系方式就散了。
寬敞的單人病房裏,陳揚努力撐起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坐在床沿上的葉祺。
“……等急了吧。”
“還好,醫生說了你差不多這個時候會醒。”葉祺拿着一串銀光閃閃的東西靠近他,繞過他的脖子,小心地扣好:“這個給你戴着。”
他先前回家的時候,翻箱倒櫃找出了一條銀項鏈,把自己挂在兩顆子彈中間的十字架取下來當了墜子。這不進教堂招來的禍患未免也太大了,他心有餘悸,不如逼着陳揚把這個戴上。當初加上這個十字架,原本就是為了消弭子彈上的血氣,好讓自己戴着安心一些。
陳揚擡起沒受傷的那只手,把鏈子拉到眼前來,只看了一眼就已經認出來了。他想調侃葉祺大驚小怪,想想又覺得不合适,最後只發出了一個簡單的音節:“……哦。”
葉祺回身合上了窗簾,又鎖了門,然後認認真真在他唇上落了一個吻:“笨人,以後走路小心點。”
陳揚一把摟住他,加深這個熟悉而溫暖的親吻:“……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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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這二位什麽大風大浪都過去了,肯定只能平平淡淡地過日子了。感情穩定,生活富足,親友融洽,這也就是煙火人間裏至高無上的幸福了。
術後總要留院察看幾天,陳揚傷的地方還相當重要,足以讓他只能僵卧在床上,略微動一動就疼得自己咬牙切齒。葉祺為了照顧他,除了去學校上課以外的時間就一直待在醫院裏,書啊筆記本啊全攤在陳揚身上,明擺着欺負他不能動。
到了晚上,陳揚催葉祺回家去睡,可是葉祺怎麽也不肯。陳揚從一個小時跟他說一遍進展到五分鐘一遍的時候,葉祺終于輕描淡寫說了實話。他說,房子太大了,一個人睡不着。
陳揚立馬閉上嘴,成了悶葫蘆一只。
這家醫院常年接待各種高幹及高幹家屬前來就醫住院,單人病房裏也擺着兩張床,給想要陪夜的親友提供了最大程度的方便。醫院是這麽想的,可實際上恰恰是那張空床成了對這幫高幹的絕佳諷刺——
來探病的人可以川流不息,遞進來的紅包可以絡繹不絕,但說到要端茶倒水地伺候一整夜,那是絕對半個人影都沒有的。
陳揚在不知不覺中,竟然開了這家三級甲等醫院的先河,因為他真的有人陪夜。
他自己是打了麻藥睡得香甜,可葉祺這個有一點聲音就睡不安穩的習慣豈能一夜之間就沒了。夜裏走廊上難免有護士來來往往,每每走過一個人,葉祺就要條件反射地睜一次眼,結果第二天早上就像根本沒睡一樣難受,上完課回來就趴在陳揚床邊靜靜地睡了。
為什麽夜裏睡不好,現在倒睡得挺沉呢。陳揚狐疑地伸手去摸摸他露在外面的頭發,然後哭笑不得地發現,葉祺竟然去買了副耳塞給自己塞上了。
可憐的葉教授,服侍完陳揚上午必吃的那頓甜點就昏天黑地地睡啊睡啊,直到陳揚下手把他推醒。
這要是平時在家,打擾了葉祺睡覺的只能是天大的事情,比如寵物又被什麽玩意卡住了之類的。被迫恢複神智的人擡起一雙已經有了血絲的眼睛,一開口連嗓子都啞了:“……怎麽了?”
陳揚指指門外,低聲道:“你出去看看,好像有人在外面不敢進來。”
葉祺接過陳揚遞來的眼睛,好看的眉毛已經皺起來了。其實陳揚猜到了門口等着的是中建的人,葉祺也知道,所以還沒開門呢就開始不耐煩了。
他一向行動都是無聲無息的,關門拉椅子都一樣,這回站起身來卻弄得那椅子腿狠狠磨過地面,似乎是覺得那幫人不配讓他發火,可不發火又實在是忍不住。陳揚突然把這種別扭理解成了可愛,于是一把拉住這個正值盛年、生起氣來向周邊輻射着寒氣的男人:“……別發脾氣,聽話。”
葉祺點點頭,握一握他的手,開了門就閃身出去了。
外頭只有兩個人,都是生面孔。一個腆着宛若懷胎十月的大肚子,顯然是比昨天那位找打的朋友更高層的領導,還有一個穿着一本正經的西裝滿面愁容,顯然是事故工地的直接負責人。至于區區兩個人怎麽能制造出陳揚在病房裏都覺得嘈雜的聲音,這就不得而知了。
葉祺出于禮貌,努力把自己的火氣壓了一下,然後才開口說話:“二位有何貴幹。”
平板的聲調,一絲上揚也沒有,是白癡都能聽出來的不客氣。
該領導左一句對不起右一句不好意思,葉祺忍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聽煩了。一旁的負責人大概是自認身份低微,一直沒有出聲,這時候才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來,默默地遞給葉祺。
信封早已不再平整,摸上去還有點潮濕,估計是負責人先生因為心情緊張而反複蹂躏了它。葉祺在那一瞬間,似乎從自己滿心的憤怒裏捕捉到了一閃而逝的無奈。
有個蠢領導也不是他的錯,何況出了這樣的事情又不巧砸了不算草芥的人,這種資歷尚淺的負責人一定已經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了。
這個念頭一旦冒出來,就再也按不回去了。原本想反手把信封摔在地上的葉祺慢慢頓住,稍微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收下了。人善被人欺,昨天才動手打過人的葉教授明顯是忘了自己也曾“仗勢欺人”,竟然拿這五個字來平複心情,順便聽着蠢領導進行新一輪的道歉和忏悔。
人也見了,錢也收了,再聽他廢話就是無用功了。葉祺擡手示意他住口,然後轉向負責人,語重心長地教育了人家一句:“不要再有下一次了,高空作業的時候做好安全保障。”
領導猛地一愣,意識到對方可能到轉身走人了,趕緊把話題再扯回錢上頭:“那個……那個,我們送的就是一點小意思,意思意思而已……您給陳先生随便買點水果點心吃吧,這點小意思實在不成敬意。”
葉祺簡直不想看他,怕污染了自己的眼睛:“……嗯嗯,慢走,不送。”
領導眼巴巴地盯着他轉動了門把手,嘴裏還在喋喋不休:“陳先生這次意外的全部醫療費用我們都負責到底,我們……”
葉祺輕輕掩上門,隔絕了外面永遠沒完沒了的話音。
病房裏,陳揚半垂着眼睛,身上還攤着一大堆葉祺帶來的書,看上去像個無辜的架子。葉祺忍不住笑了,之前的壞心情一掃而空。他走過去,一一收拾起床上的東西,然後扶着陳揚的背抽掉了放在後面的枕頭,小心翼翼地讓他躺平。
“你睡一會兒吧,我出去一下。”
陳揚突然從被子裏伸出沒受傷的那只胳膊,準确地抓住了葉祺的手指。
“……我一會兒就回來。”
陳揚不放。
“……我争取在你睡醒前回來。”
陳揚把臉埋進枕頭裏,極低地“嗯”了一聲,然後一點一點地松了手。
知道他還疼着,葉祺臨走的時候找護士交待了一聲,在他接下來的輸液瓶裏推了一針安定,索性讓他多睡一會兒。
話說兩個人在一起過了這麽多年了,還真是陳揚老是倒黴,至少次數比葉祺多得多。葉祺本來就健康狀況堪憂,陳揚竭盡所能地保證他心情平穩、作息規律,自己卻仗着身體底子好,熬夜什麽的根本不放在眼裏,長此以往實際病得比葉祺還頻繁。
這純粹就是一“葉”障目。心思全放在別人身上,自然就分不出功夫來惦記自己了,就算有個頭疼腦熱他也不當回事,有那麽幾次甚至要等到葉祺沖到他公司去找他,他才知道應該回家歇歇了。
葉祺買了點東西,又回家了一趟,差不多是晚飯時間了才拎着保溫桶和保鮮盒進了病房。陳揚半夢半醒地躺在那兒,姿勢跟他走的時候一模一樣。葉祺把東西放下,立刻探頭過去親了一下他的嘴唇:“起來了,我帶了好吃的給你。”
陳揚懶洋洋地配合着葉祺把他扶起來的動作:“什麽好吃的?”
葉祺從平時用來搬運書籍和文件的純黑色大帆布包裏,獻寶似地捧出一個市面上能買到的最大的保鮮盒,端端正正放在病床邊安裝的簡易桌上。
陳揚看他一臉笑容,很快就被感染了,然後就被滿滿一大盒紅得發紫的大櫻桃給震撼了:“這……我還真沒見過這麽好的櫻桃。”
葉祺笑着拎起一個喂給他,自己也坐下來陪他一起吃。這水果實在鮮美得超乎想象,舌尖和嘴唇都為之迷醉,一時間誰也沒顧上說話,只見那反扣的盒蓋上果核越積越高。
阮沁和代表全家前來探病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對貪吃鬼,解決了一整盒又開始對付包裏拿出的第二盒,吃得唇色都格外鮮豔,擡頭看她的時候也難免有些狼狽。
原來想好的話都從嘴邊消失了,沁和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只好開口道:“……早知道就不給你們買櫻桃了,害得我還特地跑了一趟水果超市。”
陳揚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指揮葉祺再去拖一把椅子過來,然後邀請沁和跟他們一起享受這個頭奇大、味道奇佳的“櫻桃”。
“你覺得這是櫻桃?”沁和笑得頗有些微妙:“這是車厘子吧。雖然也算是櫻桃,但不是內地種的……只有北美進口的才會這麽大,才能叫車厘子。”
“北美進口”這四個字入侵了陳揚的耳朵,立即引發了警鈴大作。他轉向葉祺,其實還沒問呢心裏就已經痛心疾首:“你多少錢一斤買來的?買了多少?”
一顆殷紅的車厘子正被葉祺放在掌心裏把玩着,陳揚覺得他簡直是捏着自己的一顆紅心,玩弄于股掌之中。
沁和見葉祺猶豫着沒回答,索性就直接問了:“超過兩百了沒有?一般過了兩百的都是當日空運的。”
嫂子開了尊口,葉祺只好應了:“……嗯,兩百六一斤。”
陳揚差點被噎死。他和葉祺剛才少說吃了有兩斤多下去,眼前還有一盒幾乎是滿的……難道這一眨眼的功夫,六七百塊錢已經被自己吃掉了?!
葉祺同情地看着他,一字一頓地說:“我買了五斤。”
陳揚的确想淡定來着,但他畢竟是個商人,是個如假包換的、馳騁商場的商人……商人!
“你……怎麽會……突然想到花一千三去買……什麽車厘子?”要不是沁和在場,陳揚肯定會把這句話喊得天地為之動容,鬼神為之卻步。
“因為中建的人說,他們送的錢是給你‘買水果點心’的啊,所以我就買了……都花完了。”
可嘆陳總一世精明,竟跟這麽一個買東西不看價、拿着錢當紙花的人天長地久了,也真是造化弄人:“……你老實說,他們給了你多少?”
葉祺翻出一個空空如也的信封,回憶了一下:“……八千八百,大概是想着你是做生意的,祝你發財吧。”
陳揚這下真的欲哭無淚了,自顧自默默地腹诽着:您可真是我養的祖宗,只要有您在,我還有什麽發財的指望啊……開什麽玩笑啊……
沁和旁觀着這兩個人的暗潮洶湧,心裏自然覺得好笑,忍不住想給他們再添一把火:“葉祺啊,除了車厘子,你還買什麽了?”
葉祺無視死死揪着自己衣袖的那只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還有一只野生甲魚,一盅什麽十全大補膏。後來我看好像花不掉了,就買了一支參。”
不用說,放在一邊的那個保溫桶肯定就盛着甲魚湯了。沁和一邊笑一邊搖頭:“你沒把人參全切了跟甲魚一起炖吧。你這要是給陳揚喝了,他非得鬧內熱不可。”
“沒有,我只切了一半,以後一鍋湯放幾片……還有一半泡酒了。”
沁和總算找到了機會,可以彌補自己只買了兩斤本地小櫻桃帶來的遺憾:“那我下次去你們那兒的時候再帶點中藥吧,正好陳飛一直喝着藥酒,材料都是現成的。”
這家常話一直說到七點多,葉祺執意要送她下樓,沁和最後也沒有推辭。陳揚一個人坐在燈火通明的豪華病房裏,洩憤一般細細咀嚼着那只價格高昂的野生甲魚,甚至連殼子就翻來覆去地啃了。
……
錢啊,我的錢啊……足足八千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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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六月二十一日是一往一周歲的生日,原諒我一個人靜靜地度過了,正好思考一些寫作啊人生啊神馬的嚴肅問題……
咳,為了補償你們,請看??
這就是我們高貴優雅、冷漠清淡,還有點小小風騷的……葉祺。
每當回到陳揚身邊,他都會……
陳揚說“來,親愛的快讓我抱抱”的時候,他……
而這個!就是威風凜凜、忠心耿耿看護着葉教授的……陳總!
在醫院裏住了十幾天之後,陳揚再也見不得葉祺天天在家、學校和醫院之間輾轉奔波,更見不得他眼睛下面越來越明顯的青色,于是堅決要求回家休養。
醫生礙于陳飛位高權重,勉為其難地尊重了他這個病患的個人意願,但還是盡職地給了葉祺一份十分詳細的護理注意事項,還囑咐他一旦陳揚出現異常就要立刻送回醫院。葉祺一一誠懇地答應下來,又特地打電話給陳飛表示謝意,最後才動手伺候着陳揚換下病號服,收拾了随身物品準備出院。
恰在此時,秦清猶豫着站到了陳揚的病房門口。他本該在工地好好地督促工程的正常進行,或者抽空反思一下自己究竟是怎樣弄出了這樣驚天動地的大疏忽……但神使鬼差地,他還是來到了這裏。
事實上,從這天中午起,秦清就一直在這棟住院大樓下面來回轉悠。作為一個良心未泯的工程責任人,他實在沒法如此輕易地原諒自己,哪怕當事人已經決定不再追究。這是他參加工作的第十年,也是他意氣風發接下第一個由他全權負責的項目的第一年。誰知樓剛造了一小半,就莫名其妙砸傷了警備區高官的家人,鬧得頂頭上司被當事人給打了,再上一級的領導親自領着他登門道歉才算平息下來。
這純粹是因為他的個人感情問題影響了工作狀态,又因為一時大意釀成了無法挽回的惡果。歸根究底,秦清認為自己應當承擔絕大部分的責任。
思前想後,他最終還是敲響了傷者的房門。裏面出來的仍舊是那天與他們見面的男人,一臉難以言喻的淡漠,眼眸深處卻是溫和的,似乎什麽都看透了。
“怎麽,還有事麽。”
看來他們是打算出院了,病房向着走廊的那邊沒有拉窗簾,裏面的傷員顯然已經做好了離開的準備,旅行包已經拉上了拉鏈放在床沿上。秦清猛地看到他包裹得極嚴實的肩,心裏又是一陣苦澀的愧疚,不由低聲開口道:“我這次來,是向以個人身份再向你們說聲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後果會這麽嚴重,我……”
葉祺安靜地站在他對面,耐心等待他說完。
“我最近遇到一些棘手的個人問題,所以整個人都不太對勁,工作也沒像以前那樣盡心。”秦清懷着誠心悔過的心思,說着說着頭也跟着垂下去了:“這都是我的疏忽,我向你們道歉。”
各行各業中,總是年輕人在固守着某些聽起來甚至有些可笑的道德準則,然後就像他們的前輩一樣,随着時間的流逝漸漸放棄,最後遺忘。葉祺看着這個大約三十出頭的人,舉止投足中還帶着毛頭小夥子特有的那種忐忑,可眼睛裏也已經有了獨此一份的堅持。
至少他以個人身份特意前來道歉,總比他那些腆着肚子、話裏話外只想推卸責任的領導要好得多,更像個有血有肉、知道何謂責任的人類。
或許是平靜的日子過慣了,有事沒事就想證明一些早已明晰的東西……葉祺原本伸出去只想拍拍對方肩頭的手忽地猶豫起來,最後落下去的時候竟然反複摩挲了幾下對方的上臂,聲音也稍微軟了一點,“知錯就好”。
這恰到好處地表達了諒解的意思,摻雜一絲微乎其微的欣賞,因此只是看上去親昵,實質上倒不會引起什麽歧義。這種小細節葉祺一向控制得很好,一切都按照他的預想去進行,從不會有差錯。
愛得久了,彼此的忠誠都成了理所應當的事情,再也不需要拿出來重申了。也就是那麽一瞬間,葉祺起了一點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的壞心思。
他只是想試試,陳揚還會不會為了他吃醋。
又寒暄了幾句,無非是一方繼續致歉,一方表示原諒而已。葉祺時不時用餘光去看陳揚,卻只看到他低着頭在擺弄手裏的鑰匙扣,臉上淡淡的,什麽也看不出來。
等他送走了秦清,回到病房裏,陳揚也只說了句“我們走吧”。其它的一切如常。
這就是他們慣常的生活,兩個人一起回家,把外面惹來的麻煩和晦氣都抛下,然後心平氣和地相處。可葉祺心裏多少有些不舒服,一邊開車一邊轉頭看陳揚,看了幾次之後幹脆就不想看了,一路都沉默着只管看路。
車停穩了,陳揚慢慢開了車門出去,一擡眼竟發現葉祺已經走在自己前面了。想到不久前他感冒發燒時自己是怎麽照顧他的,陳揚那顆理應堅如磐石的心冷不防酸痛了一下,激蕩出一丁點兒久違的委屈來。
可還沒等他醞釀出“你為什麽不理我”的完整念頭來,葉祺正往前走的身形就頓住了,然後匆匆轉身折回來,扣住陳揚沒受傷的那只手。
所有的動作都早已形成規律,他們總在轉入獨處的時候第一時間十指相扣,緊接着必定是一個吻。陳揚緊盯着葉祺的表情,總算還是看到那種維持了幾十分鐘的寒意逐漸散去,最後有點別扭地靠近自己。
陳揚微微低頭,順着他的意思,讓他的輕吻落在自己眉心。
回到家裏,陳揚被葉祺小心地安置在卧室的大床上,然後他就索性不見蹤影了。陳揚只好一面看着手機,一面豎起耳朵聽着房子裏的每一分小動靜。葉祺在廚房開了火,葉祺在客廳裏翻報紙,葉祺在等着咖啡機煮好咖啡……可他就是不願意走進卧室來,不願意表達此刻應有的關懷備至。
于是,千載難逢的,陳揚提高嗓音喚了葉祺一聲。
那聲音回蕩在屋子裏,葉祺卻被油煙機和咖啡機混淆了視聽,根本沒有任何回應。
陳揚稍微等了一下,終究還是不高興了,音量也驟然大了起來:“葉祺!”
彼端所有家電運轉的聲音都戛然而止,然後葉祺的腳步聲一點一點靠近了。即使在這樣明顯有了分歧的時刻,他的行動還是那麽有條不紊,就像毫不在意似的。火氣猛地竄上來,陳揚悲哀地發現,自己連平穩呼吸的頻率都維持不住了。
這都多少年了,這個人還是能夠輕易地讓他失态。一次又一次,全是為了他。
葉祺進來了,就站在自己窗前,修長的手指上還沾着水滴,顯然剛才還在洗杯子或者洗菜。兩個人誰都不想做率先開口的人,彼此靜靜地對視片刻,又不約而同地轉開了目光。
“我覺得發脾氣的人不應該是你。”
先前看到的那一幕又劃過眼前,陳揚略微閉了閉眼,用力所能及的、最平靜的聲音開了口。
原來他看到了,他也放在心裏了。他只是習慣了無限度的寬容,即使生氣了也不聲不響,全當自己什麽都不知道。葉祺愣在原地,看着他露出了深深疲憊的面容,突然覺得自己純粹是無理取鬧。
他不說話,陳揚以為他還在別扭,就想坐起身來好好跟他談談。這一動,重傷的肩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牽連,一陣劇痛如狂風過境。
陳揚皺着眉頭硬忍下去,動作多少頓了一下。他自己認為沒什麽,葉祺卻吓壞了,整個人一下子撲到床邊來,焦急道:“是不是很疼?你別動……別動……”
原本還想問他為什麽對那個跑到醫院再次道歉的小工程師那麽感興趣,為什麽一路上都沉默寡言,為什麽回到家還不來陪着自己。可這态度突然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陳揚只能眼睜睜看着葉祺扶住自己的背,輕之又輕地幫着自己躺回床上去。
陳揚覺得自己委屈,這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