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2)
酒的時候“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沒有”,說的是喝慣了的人拿杯子的手勢自然純熟,那麽以此類推,拿打火機也是一樣的道理。這會兒陳揚的餘光瞥見了葉祺繞打火機的樣子,饒有興致地探身,忽然摁住他的手:“原來你以前抽過?”
葉祺平淡地掃他一眼,索性手指翻飛把一只銳光閃閃的zippo玩得令人眼花缭亂,區區四五秒裏不知換了多少花樣,末了才謝幕一般擦出火來。
那手指素來是用作彈琴、翻書之用的,偶爾切點蔬菜水果都像唐突了那漂亮的色澤。氣血不足,指甲是極淡的粉白色,纖長的形狀仿佛透着看不盡的靈巧,陳揚發覺自己很難想象它們染上煙草的氣息。
“這你都瞞着我?”
葉祺笑笑,總算安分點燃了一支煙:“我要是真有煙瘾,還能瞞得住你不成。以前心裏悶得狠了,曾經想抽,但總是不喜歡煙霧缭繞的,所以只是一來二去把打火機給玩熟了。”
陳揚托起他垂在一邊的左手,看了看又給他放回去,行動間依舊是拿他當瓷器的無微不至。
誰也不能熱戀一生,總得轉化為別的什麽感情才好論及永遠。在不經意間,陳揚待葉祺的種種照顧都已不再是因為“愛他”,而是因為“他是我的”。如同自己的生命多出了一部分,并漸漸地超越了原本自身所享有的重要性,因而成為再尋常不過的牽挂。
那多出來的一部分,就是“葉祺”。
兩個人默默地等着香煙燃盡,葉祺先他一步開了車門:“這裏是不對公衆開放的,我先去給守園人看一下身份證件。你去幫我買束花過來,一會兒我在門口等你。”
“買什麽花?”這不是妄自揣摩的時候,不如問個清楚。
葉祺的神色裏有一種奇異的寧靜,慣常的三分溫和笑意全數收了起來:“我喜歡無香的白百合,原本就是随了我媽。”
還好這裏是法語區,溝通沒有什麽問題。等陳揚買了花回到車邊,那墓園剛才還攏着的鐵栅欄已經開了道縫,白漆已現出斑駁的印記來,鐵鏽之上開着馥郁的薔薇。
園子挺大的,一眼望去只有葉祺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形,正在小道間繞來繞去地往前走。陳揚四下看了看,也沒找到剛才他去交談過的守園人,于是自行推門進去了。
前面的葉祺停了步,陳揚遠遠望見他在對着墓碑說些什麽,直覺告訴他不該走得太近。眼下雖不見陽光,天色倒還明亮得很,映得錯落有致的墓碑都白生生地泛着光,竟是出塵的感覺。
時間在這裏仿佛毫無意義,陳揚很耐心地候着,并沒有要擡腕看表的意思。後來葉祺招手叫他,
接過花束去放在那微笑着的女人照片前,然後直起身來輕聲說着:“媽,您走之前讓我‘好自為之’,我想了這麽些年,今天才敢過來給您一個交待。”
“要荒唐我也荒唐過了,如今安穩下來,總算還不是太晚。對我最重要的那些人和事都還在,您都看見了,我現在……”葉祺轉頭看了看陳揚,稍有了點笑容:“我現在過得很好,很幸福。”
陳揚莫名地心疼起來,手搭在他肩上摩挲了幾下,不料葉祺卻轉身把手伸進了他敞開的西裝前襟裏,環住。
“陳揚,你聽着。當年你爸走的時候,我是始終陪着你的。可我媽沒隔多久也走了,你根本就什麽都不知道。”
“……嗯,我知道你怪我。”
“現在你見過我媽了,全當你我兩不相欠。從今天起,你沒什麽對不起我的,我也不再怪你。”
聲音聽着很平和,陳揚卻忍不住想把他拽開來仔細看看。那眼睛裏如果有淚意,不,哪怕一點點沉黯,就會讓他覺得自己依然罪不可恕。
可葉祺相當固執地抱緊了他,最後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終于制止了陳揚的探究行為。
不甘都散盡了,人也早不似當初的那樣愛恨分明,可分明還剩下了些什麽……
那些深重到難以言表的羁絆,一同走過或是天各一方的歲月,還有如今唇齒相依般的溫柔親密。這些都在潛移默化中抵消着過往的刻骨寒意,一點一滴,讓人心重新變得柔軟、坦誠,學會如何珍惜,如何安然共處。
陳揚讓自己的手掌久久停留在葉祺的後頸上,那是再明白不過的愛撫意味。
“你說,我們這輩子,是不是就這樣了。”
葉祺閉着眼親吻他的眉心,虔誠而篤定:“嗯,那就這樣吧。”
番外六 醋缸再臨
事情的緣起很簡單,簡單得甚至有點莫名其妙。
葉祺的語言能力實在紮眼,近年外出訪問交流愈發頻繁。這回一走又要三個星期,陳揚特地轉了點錢到他賬上,希望他手頭能再寬裕一些。
臨走那天晚上,陳揚陪他一起收拾行李,把證件理好放進電腦包外側的時候提了一句。
葉祺答了一個“嗯”。
“看到什麽順眼的就買回來,海關要關稅就付關稅好了,聽見了麽。”陳揚湊上前去,手掌揉揉他的頭頂。
“其實……”葉祺擡頭看着他,誠懇道:“真沒什麽必要。”
陳揚頓時産生了一種死扛到底的心理:“我天天早出晚歸的不就是想提高我們的生活水平麽,你能不能別老是給錢都不要?!”
“……我沒有不要。”
“可你放在那兒一分錢都不動。”
葉祺特無辜地仰視他,心想你哪裏早出晚歸了,明明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你轉過來的錢既然說是我的,那我動不動你怎麽還這麽耿耿于懷。
陳揚久不鬧脾氣,陰森森一句話說出來,自己沒法下臺了。默默拉好旅行箱的拉鏈,他一個人回卧室去了,從葉祺枕頭邊上摸了本書不聲不響地翻。
過了一會兒,葉祺也進來了,摟了他的腰側躺在一邊,很快合上眼睛。
後來葉祺的手機催命般尖叫起來,陳揚這才想起,他是淩晨三點半的飛機。葉祺本來就是穿得整齊窩在床上,一聽這聲音就立刻爬了起來,進衛生間去用冷水洗臉醒神。
“太晚了,就不要你送了。早點睡,晚安。”
說罷,在陳揚眉心落下一個告別吻,轉身就出去了。
原本真的不算什麽事,可和解的話這麽一耽擱竟然沒來得及說出口。這些年過得實在平順,怎樣鬧矛盾沒有忘記,可怎樣求和卻忘得差不多了。陳揚有點氣悶地翻出一粒安眠藥,徹底埋沒了依然叫嚣着的別扭情緒。
葉祺還沒出家門,忽然感到身後的燈光一下子暗了,于是腳步停了片刻,最後卻只是微微地嘆了口氣。
其實沒有什麽可別扭,真的,葉祺對他這種定期發作的“給你錢你還不要”綜合症已經很習慣了。陳揚這人一直像個小孩子,在外面有了成就就非要讓葉祺誇他欣賞他,不動他劃過來的錢就被認定為不尊重他的勞動成果。
錢錢錢,葉祺看着窗外不斷遠離的城市燈火,十分迷惑為什麽這玩意非要是人們永恒的議題。
袁同學暗戀陳揚也有幾年了,還好他人品不錯僞裝水準也不錯,堪堪只讓陳揚一個人看出來了而已。
陳揚戴上那枚戒指的時候,曾對着好奇的同仁們宣稱自己訂婚了。時光一晃而過,老不見他提自己結婚的事情,婚宴更是影子也沒有,人們便私下猜測他與那個穩定同居的未婚妻感情不和。或者,他們這位陳總根本是個非婚主義者,戴個戒指就是極限了。
由于公司不是他天天必須去的地方,陳揚沒有考慮過解釋這個問題。但作為一個通常意義上的暗戀者,袁同學上心了。
有一次,陳揚站在自己辦公室的窗前,正聽着電話裏葉祺跟他讨論什麽時候再一起去度假的事情。年僅二十六,英俊端方還有點青澀的袁同學不知何時摸到了他背後,極有可能是聽到了電話那端另一個男人的聲音。
陳揚發現了,回頭就看到小夥子一臉惴惴不安的表情,噎了一下選擇了沒發火。
“我……我進來了才發現您在打電話,覺得再出去又不太好。”
陳揚坐回辦公桌後面,略略打量這個四五年就爬進決策層,堪稱才華橫溢的小朋友:“沒什麽,下次記得敲門。”
袁同學稍微有幾分莽撞,但并不惹人嫌,因為這份呆滞的莽撞就是他唯一的缺陷了。剛進公司的時候這孩子的履歷很漂亮,這裏大多數人都是校友,人事那邊傳來的消息證明袁同學确實是品學兼優,連傲得吓人的老教授都肯給他寫推薦信。
陳揚是親自看過那份履歷的,裏面幾項傳統學術競賽曾經留有他和葉祺學生時代的記憶,因此初次見面的時候就沖人家小朋友多笑出了幾分溫和。可憐袁同學一見傾心,從此加倍奮發圖強,只要能加班一定留下加班,加上人聰明脾氣好業績突出,簡直是平步青雲的典範一枚。
可從陳揚的視角來看,這孩子的行為愈發不那麽單純了。
去年夏天,一場會議從下午三點開到晚上七點,整個會議室的人都快瘋了。袁同學出去了一會兒,竟然買回來兩斤薄荷糖給大家提神,“碰巧”是陳揚天天在口袋裏備着幾顆的那個品種。其實純粹理解為他讨好最高領導也未嘗不可,但陳揚起了試一試他的心思,有意無意地漏出一句
“這是我家裏那位最喜歡的口味”。
結果顯而易見,袁同學的臉色驟然黯淡。陳揚從此長了個心眼,再也不單獨找這位年輕有為的小朋友談什麽事情。
年輕人要是下起苦功來,只要有一點點天分的都勢不可擋。袁同學一手負責的大客戶忽然決定找一家中國公司簽訂長期合作關系,首要考慮對象就是他們這一家。正式談判前,公司裏所有會做實事的人集體加班,熬過了兩夜才算有了七成把握。
葉祺這次去的地方正好與上海有十二小時的時差,連着三周下來陳揚竟一次也沒在網上遇到過他。人對于僵局的處理能力是會退化的,陳揚一廂情願地判定他們這是在輕度冷戰,于是答應了同仁們一起奮戰,就讓痛苦統統的溺死在工作裏。
然後生意就衆望所歸地談定了,全公司都等于領到了一張長期飯票。一衆人立時現了原形,呼朋喚友跑去吃飯通宵,陳揚未能幸免。
袁同學乃是頭號功臣,席間就他和陳揚喝得最多:一杯一杯帶着笑臉的酒送到面前,一口一個恭喜,你不喝也得喝。陳揚跟葉祺這酒仙在一起這麽多年,酒量較年輕時幾乎一點沒退,去衛生間潑了點冷水在臉上,出去時還順手把吐過一場的袁同學拎了出來。
轉過彎便是個大隔間,金碧輝煌,卻只是洗手休息的地方。小袁紅着眼睛撐在洗手池邊上,一陣陣反胃還是揮之不去。陳揚實在不好甩手走人,只能站在一邊默默地看着他。酒後特別容易亂,這時候最好一句多餘的話都不要說。陳揚謹守原則,當真一言不發。
氣氛莫名地尴尬起來。袁同學眼睛裏全是亮閃閃的淚光,不知是反胃激起的生理性流淚,還是真的機會難得動了真情。
“吐完了?那趕緊出去吧,他們還在等你接着喝。”
陳揚轉身要走,手腕卻被人死死扣住。
果然,意料之中。他用力一甩,袁同學一把扶住了洗手臺的邊緣才勉強站穩,忽而擡起頭來鎮定地開口:“陳揚,是我自不量力……可我真的喜歡你。”
“知道自不量力就好,你可以走了。”
“我……我工作地這麽拼命,全都是為了能離你近一點。你能不能,給我一個機會……”說到後來,陳揚的神情冷得已經不容忽視,袁同學鼓足勇氣的表白一點一點哽在了喉嚨裏。
“你明知道我有愛人。”
袁同學抹了一把眼角的水分,倔強地昂起頭來:“他能做到的,我也都能做到!”
陳揚連搖頭嘆氣都懶得留給他,掩了門自己先走了。
葉祺總喜歡說他的薄唇是薄情的典型象征,陳揚次次笑罵他“胡扯也不找句靠譜點的”。而現在,陳揚走在兩面白牆夾着的走廊裏,忽然覺得這話可能沒錯。
自己确實薄情,這一生只為一次告白動過心,然後就什麽人都看不入眼了。對他人而言,這怎能不是薄情呢。
大約十五分鐘以後,袁同學笑眯眯地從衛生間繞了回來。在他有意無意的因勢利導下,更多的敬酒集中到了陳揚身上。
硬撐必定是有限度的,到了最後,陳揚連清醒的意識都剩不下多少。恍惚正置身于移動的車裏,他睜眼看了看開車的人,果不其然是袁同學。
“……又是你。”
看着身邊這人緊皺的眉頭,小袁心裏愈發無邊無際地涼下去,不由聲音也冷了幾分:“陳總,我只是受同事之托送您回去。”
陳揚把頭轉向窗外的方向,腦袋昏昏沉沉,一心也只去看路上熟悉的景物。
自從那年開春的時候搬過來,他和葉祺曾很有耐心地一步一步走過周邊的大街小巷。葉祺總是擅長于如何寵溺他的:默默打理他的生活,提醒他什麽時候該鍛煉什麽時候該休息,替他記着親人們的生日,陪着他出入從電影院、劇場到網球館、健身房的各種場合……有的時候在一起走回家的路上,他會把手伸進陳揚的外衣口袋裏,悄悄地十指相扣。
認命吧,你也就這點出息了。陳揚看着窗上映出的那張神思恍惚的臉,忍不住嘲諷了一句,心想自己在感情方面簡直就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除了那場痛徹心扉的離別,他的經歷就只剩下一片不管不顧的溫柔模糊。在那個時間點的之前,或是之後,他身邊這個連瑕疵都找不出的愛人始終如一。
要不是真的被慣壞了,他也不至于為了如此荒謬的理由,讓葉祺生着氣遠離他将近一個月。
陳揚皺着眉睡過去,袁同學趁着等紅綠燈的時候多看了幾眼,不知不覺想起一件舊事來。
有一次公司組織員工集體旅游,選的地方就是上海附近一個新建的人工小景點。挺陡的一片小山丘裏,大家分成三隊去完成“尋寶”的團隊項目,正是近年來時興的玩法。誰知有一組的指南針出了問題,足足晚了三個多小時才回到指定集合地點,車輾轉上了高速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多。
一車的人都睡了,原該笑語晏晏的年輕導游也歪在椅背上打盹,四下俱是靜谧。袁同學坐在離陳揚隔一條走道的地方,壓低了嗓音問他為什麽不趁機休息一會兒。
陳揚漫不經心地答:“我在陌生環境裏從來睡不着。”說話的時候目光放得很遠,比平日在公司裏的态度還要冷漠得多。
袁同學鬼迷心竅,低低地又多問了一句:“那如果身邊有人能讓你安心呢?”
陳揚沒轉過頭來看他,也沒答話。
過了一會兒,小朋友自己窘得受不了了,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
陳揚知道他看得到窗上自己的倒影,于是微微一點頭,這事就這麽帶過去了。
眼下袁同學終于看到陳揚合上眼的樣子:濃密的睫毛撲在平素情緒穩健的面容上,竟然有種溫情和緩的錯覺。
或許,他原本就是個足夠體貼的好情人,可以把身邊的人照顧得無微不至。這一面旁人自然無從得知:陳揚向來公私分明,六點後連手機都會關掉。
隐隐約約地,袁同學也覺出陳揚這一晚有點失态,卻說不出是哪一點,更不知道是為
葉祺三天前就開始聯系不到陳揚了,手機關機,家裏座機沒人接。
既然臨走前他真的鬧了別扭,葉祺也就順了他的意思,在加拿大買了不少東西往回帶,沒讓他那筆錢白白轉過來。沒想到他快要回來了,人卻怎麽也找不到了,倒像是等不到別人來哄就賭氣一個人走遠的小孩子。
平靜的日子綿延太久,面對争執的時候便格外容易疲乏。葉祺從機場直接打車回家,開了家門卻聽到卧室裏有陌生的人聲,那感覺不亞于一把錘子猛然砸在心口。
血液都冷卻的感覺,這些年早已久違。
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完全是情令智昏。一味猜測陳揚是不是生了病,是不是還在生氣,是不是公司裏有事忙得什麽都忘了,卻從未想過還有這種可能。
循着再熟悉不過的光線往裏走,門被他無聲地推開——
陳揚躺在被子裏,西裝和襯衫領子還露在外面。屋裏酒氣濃郁,明擺着是他喝醉了。床邊還站着一個他并不認識的年輕人,正拿起床頭櫃上的《快雪時晴帖影印》來翻看,銅版紙相互黏連的狀态被外力破壞,發出一點細微的聲響來。
陳揚還沒有完全昏睡,嗓音啞得驚人:“你……放下……”
一語打破了這詭異的沉默,葉祺慢慢地從陰影裏走出來,沉聲開口:“放下,那不是你能碰的。”
在場的另外兩個人俱是大驚,陳揚扶着額頭坐了起來,猶豫着叫他:“葉祺……”
葉祺連擡手指指門的動作都省了,看也不看呆立在一邊的小朋友,整個人迅速陰沉下去:“出去。”
袁同學接連受驚,這會兒在壁燈下看清楚了葉祺的臉,又是一句不該說的話脫口而出:“葉老師……你,怎麽是你……”
這真是火上澆油了。誰能料到事情就是會這麽巧,袁同學在學校的時候還曾選過葉祺的文學鑒賞課,畢業後也沒少拜讀葉祺那些源源不斷的譯作。
葉祺的臉色剎那間難看到了極點,至少是陳揚從未見過的嚴重程度。忍着太陽穴幾乎爆開的疼痛,他伸手扣住了葉祺的手腕:“你別為難他。”
無數次去抓牢他,像這樣被狠狠甩開的次數倒是屈指可數。陳揚還來不及做出反應,葉祺已經抓起了方才教人急忙丢下的厚重畫冊,用力掼在地上,暴怒的聲音也随之炸響:“滾!”
電光火石間,袁同學還是感受到了所謂“別為難他”的效力。好歹那本單手拎着都嫌費力的畫冊沒砸在他頭上,這就是萬幸。
外人倉皇離開,葉祺退後幾步靠在了衣櫃上,一時連氣息都是紊亂的。
陳揚的酒勁早已醒了八九分,凝神一聽這呼吸聲就知道不對:“你不能動氣,小心……”
葉祺平靜地打斷他:“我聯系不到你,家裏電話沒人接,你手機也關機。我擔心你有事,所以急着趕回來。現在,看來是我多此一舉了。”
“……”太多可以用于解釋的話,臨到了嘴邊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一層冷汗幾乎是立刻覆滿了後背,陳揚動了動嘴唇,終究沒發出聲音來。
葉祺苦笑了一下,帶着那本畫冊很快掩門出去了。腳步聲一路遠去,然後是開門聲,以及畫冊扔進樓道那邊的垃圾桶時,發出的轟然巨響。
那是不久前葉祺送給陳揚的生日禮物,十幾年前出版過便再無重印的典藏影印本。葉祺知道他心向往之,在私人會員制的書友會裏不斷托人去買,總算趕在他生日前拿到了手。
他從未見過葉祺丢掉鎮靜,更不曾領教這樣容不得一點沙子的決絕。
陳揚一動不動地擁着被子,然後無力地把臉埋了進去。
葉祺沒有離開家,他只是在客廳的沙發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陳揚醒來的時候已經找不到他,當晚等到午夜他也沒有回來。
白天早早出門,下午上完課後便無所事事起來,葉祺按平日的習慣去了市立圖書館。他和阮元和都鐘愛整棟樓采光最好的那間閱覽室,因為拐了太多彎才能到,通常知道的人也少一些。果然那家夥還是在的,獨自靠在椅背上面無表情地翻書,見了葉祺只不過點一點頭表示看見了。
過了一會兒,歡宜居然拎着個電熱水壺來給元和的茶杯加水。
若是以往,這樣的恩愛看在眼裏也就當沒看見了。葉祺聽着那杯子逐漸被兌滿的聲響,忽然覺得一陣刺心:“館藏區還能用電熱水壺?”
元和擡頭看看他,坦然一笑:“職務之便。”
昨天剛千載難逢地發過火,今天又失了常态。葉祺推開椅子,默不作聲地往外走,連一貫能覓得安寧的圖書館都待不下去了。
冷靜下來之前,他不想再見陳揚。那麽還能去哪兒呢,暮色四合,城市裏正萬家燈火,開着車四處閑逛的感覺格外冷清。在葉祺自己并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他把車停在了酒吧的對面。
共同生活多年,陳揚的朋友也成了他的朋友。老板驚訝地瞟一眼他手裏的車鑰匙,笑着問:“怎麽,到我這兒來還開車?”
“本來沒想來的。”打工的小夥子朝這邊走過來,葉祺随意地揮揮手:“綠茶威士忌。”
老板依然是那副萬事不上心的腔調:“你們兩個啊,都是越來越妖孽。這孩子次次看到你都兩眼發亮,調酒的勁頭都不一樣了……”
葉祺重重地嘆了口氣:“抱歉,我沒心情開玩笑。”
他和陳揚常常相攜而來,幾乎成為這裏散發着理想化光輝的一對神人。老板一邊享受着陳揚那兒進貨的折扣,一邊還占着他們這活廣告的波及效應,自然經常陪着說說笑笑,不忙的時候索性跟他們坐在一桌邊喝別扯。葉祺的性格他也清楚,這樣的重話是從來沒說過的,眼下一聽不免覺得稀奇起來。
“什麽了不得的大事?難不成你家陳揚出軌了?”
葉祺拿起剛送來的酒杯,原想抿一口就放下的,聽了這問題直接改了主意,仰起脖子一飲而盡:“不至于,但也差不多了。”
有意義的談話到此為止,葉祺開始一心求醉。喝到實在不耐煩了,本來拿在人家手裏一杯一杯倒的烈酒被他整瓶要了過來,老板看不下去便過來半真半假地攔:“我這兒可只收現金,你帶了多少就敢這麽沒頭沒腦地喝?”
葉祺看也不看他:“下次進貨的時候,你去跟陳揚算賬。”
老板無語至極,只好自己掏出手機躲進洗手間,借着一點清淨給陳揚打電話。那邊急匆匆拿了備用鑰匙過來開車,葉祺卻冷冰冰說“想一個人走走”,連安分地坐進車裏都不肯。
陳揚點點頭,目送他離開,轉身便有些喪氣地問老板:“他到底醉了沒有?”
“沒有。剛才我們這位癡情的小朋友擔心他喝過頭了,往他酒杯裏加水,他掃了一眼差點把人家孩子吓哭了。”
陳揚順着老板的指使,用目光找到了那個眼圈有點泛紅的孩子,然後毫不心軟地扔給他今晚第二個惡狠狠的眼神。
孩子手下正調着的那杯血腥瑪麗,後來成了純番茄汁。客人哭笑不得,跑到吧臺前要求換一杯的時候還不忘調侃老板,你這兒什麽時候改成鮮榨果汁吧了。
這些都是後話。不久之後,當老板黑着一張臉說把這事給陳揚和葉祺聽時,這一對怪物還毫無形象地捶着桌子在他面前笑。然後他們付了兩杯血腥瑪麗的錢,喝了兩杯番茄汁,全當是給可憐老板的遲到的補償。
葉祺故意在夜風裏慢慢地行走,過了一陣子才頂着越喝越清醒、劇痛無比的腦袋回到家裏。
陳揚知道他畏光,只開了沙發邊一盞光線柔和的落地燈,自己坐在那裏靜靜地等他。
“我們談一談,好麽。你不能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
葉祺在他對面坐下,疲憊地撐着額角:“好。我來問你,你回答我。如果我理解錯了,你可以解釋給我聽。”
茶幾上放着一杯剛沏好不久的熱茶,陳揚往葉祺那兒推了幾寸,他并沒有選擇視而不見,而是拿起來淺淺抿了一口。
“你知道他喜歡你麽。”
聽到這般平淡的語氣,陳揚心裏也跟着沉了下去:“知道。”
“既然如此,按你的個性,一定是盡量杜絕跟他相處的一切可能性了。那昨晚究竟是怎麽回事?”
“公司裏有一筆生意,要談下來還需要努力幾天,我正好也閑着就過去一起做了。期間我都不在家,手機兩塊電板都用完了,充電器也放在家裏沒帶……然後昨天正式敲定了,說好了出去慶祝,他們都敬我……我也就多喝了幾杯。最後怎麽樣了我記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他送我回來的。”
葉祺用一種極其散漫的神情盯着袅袅而起的熱氣:“好,我相信你本來沒想讓他送你。昨晚為什麽喝那麽多酒,如果你真的不想喝,沒有人能勸得動你。”
這倒真是明擺着的。整間公司都是陳揚的,本來也沒誰能逼上司喝醉。
“因為我最近一直心情不好,。”在葉祺面前隐瞞情緒是絕對的不智,還不如實言相告:“你知道的,你走之前我們剛剛有過争執。”
“心情不好,所以下屬敬酒就沒有推辭,是麽。”
陳揚這才開始莫名:“大家說好了出去慶祝,本來也不便推辭,我真的沒多想什麽。”
“我現在替你把前因後果理一遍。因為你跟我鬧別扭,所以昨晚心情不好喝了很多,順便給了暗戀你的人一個機會,讓他踏進了我的卧室。”
葉祺說得很慢,陳揚聽得很專注,然後兩個人都一徑沉默起來,誰也不出聲了。
後來還是葉祺先挑明了态度:“你是太善于計算人心的人,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就算二十幾天沒聯系也有我的一份責任,接下去的環節中總有一環你是留了餘地的。事情終歸是環環相扣,少了那一點差錯,就不會有昨晚我看到的結果。”
“那只是巧合,我怎麽知道你會……”說了一半,陳揚硬是把下句咽了下去。
葉祺卻只是低着頭笑:“怎麽,你也說不下去了是麽,你也感覺聽着像真出了事後的辯白吧。”
陳揚聽出端倪來,一雙深目忽然盯緊了葉祺的眼睛。
“我相信你沒有背叛我,昨晚那是一時激憤……這麽多年我們一直相處得很好,最基本的信任當然還在。但我希望你能夠說服我,告訴我到底哪一環你出了錯。或者,哪一環你動了心。”
“我沒有!”
葉祺又笑起來,甚至湊過來吻了吻陳揚的眉心:“請你考慮清楚再來向我解釋,我會盡力相信你。”
那笑容實在太寒,陳揚不由自主又讓了一步:“晚上……你還是回卧室睡吧。”
——現在還是冬天,沒有那床家裏最厚的羽絨被,你夜裏怎麽可能睡得安穩。
“還是算了。無論什麽情況下,你對我總是有吸引力的。但很不幸,跟你上床對我而言不是可以随便的事情。至少現在,我還沒有原諒你。”
再年輕一點的時候,葉祺不是沒有過“熱衷社交”的經歷。那個年歲的他早早地把自己從繁複的世情裏抽身而出,因為見得太多而不以為意,漸漸學會了觀察一些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有時朋友聚會,一屋子人相談甚歡,滔滔不絕者有之,洗耳恭聽者有之,更不缺的是那些心懷讨好的意思卻又無從接話的尴尬角色。葉祺或沉默或微笑,不動聲色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卻會在一扇門被風吹得砰然關閉時露出淡淡的閑适神情。
陳揚有幸目睹過這樣的瞬間,心底無法控制地為之震動。他知道葉祺喜歡這片刻的寧靜:巨響之後人人面露驚惶,各自懷有的心思暫且放下,一切歸于同一。就像鳥群飛散後裸露的蘆葦灘,大片的水光有着難得一見的溫柔面目。
正是這些微妙的瞬間,被他一一把握後才得以窺探葉祺的內心。那是太過不可思議的切入點,他看到一枝一葉,然後葉祺交給他整個世界。
也算是機緣巧合,上天又毫無理由地眷顧了他一次。陳揚回家的時候恰好在書房裏看到葉祺,後者正在看書桌上的那封信。
葉祺:
這些話或許看着荒謬,但我也只能選擇一字一句地寫下來,放到你面前,希望得到你的原諒。
我們生活地實在太過平靜,讓步與和解似乎是再尋常不過的舉動,我早已習慣了。這一次是我讓你生着氣出門,二十幾天裏又沒能聯系到你,最後讓你風塵仆仆趕回來看到這一幕,統統是我的錯。
我內心的安寧始終是拜你所賜,從二十三歲直到現在。我真的已經不記得如何處理紛争,也不再有把握能讓你回心轉意,所以一連做錯了很多事。也許在你心裏,我還是當年那個程序一般精準的性子,可凡是碰上與你相關的事情,關心則亂。
是我算錯了人情世故,我承認,但絕不是因為在哪一環動了心。你說得沒錯,我确實是薄情之人。因為我只看得見你,也只愛你。
以“莫須有”的罪名來否定整件事,這不是你的行事風格。況且我愛你這一事實,原本你也該是最為權威的見證者。
陳揚
怕是先前聽到了腳步聲,葉祺把信紙折回原樣,放進信封,頭還沒擡起來便開口道:“你吃過晚飯了麽。”
陳揚搖頭,忽然發覺他的目光沒停留在自己身上,于是又補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