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1)
以時光中的某一點為基準,我們總能看到無窮無盡的“後來”。
後來,向晚大小姐安安穩穩過完了她的五周歲,席間被懷疑是陳揚與阮元和同性繁殖的私生女。
後來,冷心冷情的沈鈞彥每年聖誕都會寄一張賀卡給葉祺,除了“MerryChristmas”外再無其它文字。
後來,一群人聚會的時候每家都有了滿地亂跑的孩子,唯有他們這二位永遠是不染塵嚣的。
後來,陳揚和葉祺的歐洲度假計劃也終于成真。
成行之前,他們各自做足了功課。葉祺按照以前的印象和兩個人的喜好,詳細列出了一張行程表,以巴黎為中心輻射他們想去的其它景區,并在一家接一家的旅店都做好了預約。陳揚則認真地準備了一個賬戶,跨國存取和支票業務全部開通,一連數月的股息分紅都分毫未動地轉了進去。
雖說葉祺有三個月常人沒有的假期,真要空出大半個暑假的時間卻也不是易事。為了陳揚的生日能在巴黎度過,他連趕了兩周的稿子,臨走前那天還抽空去了一趟出版社。陳揚從家裏打車到那棟樓門口,正看見葉祺站在濛濛細雨裏,手裏還夾着一支未燃盡的煙。
“說起來,我還真沒見過你把一支煙抽完。”
葉祺把半截煙頭淩空擲進垃圾桶,俯身坐進陳揚替他從裏面打開的車門:“等得無聊了,問主編要的。為什麽要抽完,我又不喜歡。”
陳揚默不作聲地伸手,揉了幾下他的後頸,忽然覺得心裏軟得直往下陷:偌大一個人,剛才還風神如玉地立在街邊,回到自己身邊不過片刻,卻已經露出了貓一般慵懶的神情。
看他一徑沉默,葉祺倒是笑了,扭頭湊在他耳邊低語:“都收拾細軟準備私奔了,你還不許我緊張一下?”
終究還是小心翼翼的,陳揚不動聲色又把手收回來,如葉祺一般真正開始期待巴黎。他還從來沒有跟愛人在陽光下牽過手,不知不覺,已成夙願。
有些人天生沒有熬夜的體質,卻偏偏生了個熬夜的命。出租車乘着夜幕向浦東機場行駛,葉祺眼睛裏全是濃得化不開的疲憊,之前幾天連續工作的副作用一擁而上。
陳揚憂心忡忡地看着他,葉祺只笑着搖搖頭,順手去擺弄了幾下他腕間的表。
那塊表跟葉祺手上的自然是一模一樣,某一天陳揚給了他,他也就戴了。手表盒子裏有張便簽,寫着“文華不墜,風流永銘”,他看過了才恍然意識到這是慶賀他評上副教授的禮物。
那張紙現在在哪兒呢。葉祺轉動着瀕臨死機的大腦,半天沒做聲。于是陳揚自己把手腕送到他眼前去:“你這是連手都不願意擡了?非要看我的表。”
“看了也沒用。法航,哼,沒事都能找出點事來晚點。”
葉祺的笑容又松又軟,活像個灑滿了糖霜的拿破侖起酥。陳揚看得愣了一下,忽然壓低嗓音:“我想親你了。”
充滿感情的聲音,從近在咫尺的聲源一路鑽進心底去,一瞬間便有了火樹銀花的錯覺。葉祺把他的手掌翻過來,飛快地啄了一下掌心:“等會兒吧,何必吓着前面那老師傅。”
這會兒還能硬撐着談笑風生,可進了VIP候機室,确認法航果然晚點之後,葉祺毫無形象地靠在陳揚肩上就睡過去了。可嘆他被工作蹂躏得可以,睡着睡着連夢裏都不安穩,連着從人家肩頭掉下來兩次之後,陳揚索性把他整個上身放倒在自己腿上。
對面坐着候機的一對法國老夫婦貢獻了一條絨毯,陳揚騰出一只手來抖開,居然是2mX2m的規格。葉祺的身體正好被包裹起來,累得有點尖的下巴正扣着絨毯的邊緣,恍然有點脆弱的錯覺。
命數向來是很難說清的:有些人無病無災,走在街上會被花盆砸中;有些人傷病纏身,卻能搖搖晃晃地活到九十九。陳揚就着他側卧的姿勢,正好把手搭在他的胯骨上,然後暗暗地有些心驚。這才幾天的勞累,硬是把之前幾個月攢下的圓潤都耗光了,骨盆摸上去都突兀起來,隐約硌着他手心的皮膚。
陳揚皺着眉頭想,這次度假一定要好好調養他,每天出去的時間都不能早于上午十一點。
廣播裏開始通知“戴高樂機場上空能見度轉好,請前往巴黎的乘客準備登機”,陳揚晃醒葉祺,還了毯子,手上給出一份撐力讓葉祺穩當地站起來。
老婦人禮節性地說了句“不用謝”,葉祺從那幾個詞的英語中聽出了法語腔,于是開啓尊口多說了幾句。法國人最愛法語說得好的外國人,不一會兒老先生便被哄得眉開眼笑,那帶着點冰山美人餘韻的老婦人也隐隐有了笑意。
讓老人先行,然後陳揚遲疑着轉向葉祺:“你發燒了。”
“……嗯?”葉祺自己擡手摸摸額頭,又往陳揚額頭上試了試:“嗯,好像是的。”
——不發燒你怎麽會跟陌生人多說話。
“那要不要……”
葉祺徑直往登機口走去,拉杆箱的輪子途徑地板瓷磚的接縫還微微躍動了幾下:“不要!就是發燒,我也要去巴黎燒。”
人不可自作孽,否則一定會有意外之禍。葉祺終于踏上了法蘭西的浪漫國土,人卻已經徹底昏沉了。陳揚要把好幾個大箱子都搬進出租車的後備箱,司機先生看了葉祺那個搖搖欲墜的樣子都不敢讓他幫忙,甚至還親自把車門拉開了請他先坐進去。
葉祺事先訂好了家庭式的小旅館,據說還是他留學那陣子出來玩時住過的。那地址實在有點複雜,葉祺說得又理所當然的飛快,陳揚勉強聽清了在哪個區,接下來就只能捕捉到數字的尾音了。
可憐的葉祺,白學了一口好法語,每每開口的時候卻總是在翻譯,習慣性地狂趕時間。陳揚半開玩笑地伸過胳膊攬他,原想說“就你這語速,語音再好人家都聽不出”——
但他這麽略一示意,葉祺還真的靠了過來,整個重心都轉移到他肩上,熱度也很快滲透了薄薄的衣料。
一晃神的功夫,陳揚幾乎被燙傷,慌忙用手指去試探他的鼻息。
葉祺慢慢把他的手按下去,然後愈發低眉順眼,聲音也悶在他懷裏:“頭疼……”
廢話,燒得都糊塗了,還能不頭疼麽。
“讓你緩一緩,別那麽趕,你真是半句都聽不進去。”
懷裏的人想搖頭否認,但那腦袋顯然是動一動就疼得厲害,只晃了半下就被陳揚輕輕按住。低啞的,還有點委屈的解釋從胸口處傳過來,嗡嗡地震顫着心房:“可你快過生日了,要不是熬了這幾夜……會來不及的。”
“……”陳揚怔了一下,側過頭吻上他的臉頰,久久不語。
葉祺找了個更舒适的角度躺下,嘴裏低聲念着:“就你最沒勁了,每次一動心就不說話,再過一會兒就假裝忘記了。”
陳揚抱着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忽而嘆道:“一遇上跟我有關的事,你就整個一缺心眼。現在我們趕在我生日之前到了,可你生病了,這跟在上海過有什麽區別?”
葉祺不滿地擡了擡眼,很快合攏:“你讓我病兩天,兩天之後,我一定陪你過生日。”
“……”随着這話,陳揚結結實實地心疼了一回,恰好又忘了說話。
智商情商都燒沒了的葉祺氣不打一處來,幹脆一口咬在他胸口。而陳揚則一聲沒吭,俯身親了幾下有點潮濕的眼角,更加抱緊了他。
那句模模糊糊的“不解風情”就這麽散在了車窗外的夜風裏,此情此景,正好向陳揚诠釋了何謂“永志難忘”。
葉祺問陳揚要來“生病”的兩天很快過去,可那一點若有若無的低燒卻還在那裏徘徊不去。無計可施,葉祺只好從旅行箱放紙質文件的夾層裏抽出一張紙,命令陳揚在他生日那天,也就是次日必須早起,去菜場按菜單買菜。
“我準備好了菜單,本來想親手做一頓飯給你的……”
陳揚趕緊摟過他揉了一會兒,表示過了安慰才讓他接着說。
“現在只能做這一道湯了,你去把食材買齊了,回來叫我起床。”葉祺唉聲嘆氣地交待完,自己三步一晃地進了浴室。
不一會兒陳揚便宣告了繳械投降,推開浴室的門,張口就問:“親愛的,saurin是什麽東西?”
葉祺滿身泡沫地轉過身來:“新熏制的鲱魚。”
“macronium呢?”
葉祺像是沒看到他紋絲不動的目光,自顧自往身上沖着熱水:“月桂葉。”
陳揚的臉色變了又變,終于掩門出去了。畢竟葉祺還病着,真拿體溫計去量還是有熱度的,這時候發情的豈不是禽獸麽。自恃正直的陳揚默念了三遍“我不是禽獸”,勉力不去想那一門之隔的漂亮身軀。
也不知道葉祺給他下了什麽蠱,越是不該想陳揚就越是控制不了。一寸寸吻過的地方,從發際線往下的每一分輪廓都一清二楚,更別說觸感,還有吻上去的質地。葉祺有着勁瘦且彈性絕佳的腰身,如果從那裏開始撫摸,行進到胸膛的時候他必定會露出有些迷茫的表情,就像一個剛識得人事,從沒被情潮浸染過的無辜孩子。
沒有半分虛僞的欲拒還迎,全然是熱情與乖順……
偶爾也會喘息着糾纏上來,像發急的獸類一樣與他翻滾在一起,卻總是在牙齒合攏的瞬間轉成溫柔的舔舐……
愛撫愛撫,果真只有與葉祺在一起的經歷,才是以愛為基調的相互撫慰,純然毫無顧忌的快樂……
于是,當葉祺裹着一身薄荷味回到床上時,只一個眼神就看出了陳揚的異常。
他也懶得開口去問,扯着他的衣服将人一把拉到面前來,手上拉開陳揚的拉鏈便探了進去,然後頓住。
“果然。”葉祺展露出了然于心的笑容。
陳揚定定地凝視他,似乎要從他的眼睛裏找出“該怎麽辦”的指示,然後卻把自己弄成了一片兵荒馬亂。
葉祺讓他盯了片刻,還是自己坐起身來,一顆一顆解起他的扣子來:“我還有點頭疼,你輕一點,別晃得太厲害。”
得了這句首肯,陳揚自己把不該有的隔閡都一一褪去了,臨覆上來之前卻再次遲疑。
“怎麽了?都這樣了……還要說不想要?”指腹已經來到了興奮的頂端,趁他凝住不動的時候上下搓弄,勸誘似的引出了潮水般的愉悅。
正如陳揚預料的那樣,無論如何,葉祺對自己絕沒有半個“不”字。
“我真覺得我挺不是東西的……你,你慢點……你還病着,我就這麽沒自控力……”
葉祺細致地用指尖挑逗他,就着面對面側卧的姿态去親吻他:“沒事,真的,就當我還你的情,好不好?你那次生病的事,我都還記着。”
既然側着,那就索性這樣一點點蹭着進去。高于自己體溫的黏膜像是自動裹上來的,陳揚不敢多動,勉強控制着自己,額角的汗漸漸密了起來。
葉祺故意收緊了身體,以此作為無聲的催促。聽到陳揚一聲克制不住的深喘,他微微地笑了。
而後,自然又是一場歡情黏膩,夜色旖旎。
就像一次次被人抛上浪尖去,卻心安理得地沉醉其中,在彼此的汗水中得到更深的安然。因為這個懷抱,就是他所篤信的歸處。
這座被葉祺視為傷心地的城市,終于在時隔多年之後成就了另一種彌補:一個人對自己的虧欠,從來需要天時地利人和才補得回來。
此生何幸,我能得你相伴。
陳揚三十六歲的生日在巴黎度過。清晨,為了去第五區的Mouffetard市場買葉祺指名要的食材,陳揚開着租來的車穿越了大半個拉丁區,然後又在迷人的晨光中原路返回。T恤牛仔褲的學生族在排隊等待新出爐的長棍,長絲襪短裙的白領麗人捧着紙質的咖啡杯穿越街道,這一切都是新鮮而美好的,漸次向他展現着生活截然不同的面貌。
為了談生意來過無數次巴黎,只有這一次覺得它美不勝收。
葉祺從床上爬起來,晃進家庭旅店的小廚房,一個多小時之後端出了一小鍋香味濃郁的湯。他聲稱那是蜚聲海外的“普羅旺斯魚湯”,但删去了蒜瓣後味道稍稍有點奇特,幸好陳揚也不計較。
拜湯裏的胡椒所賜,兩個人分食了一鍋湯水後,似乎葉祺的重感冒也大有起色。拗不過他的意思,陳揚當天下午就被他拽出去逛街,外面明晃晃的太陽立時耀花了他的眼睛。
他們穿過公共起居室的時候,一對中年夫婦正在低聲争執着什麽。女人原本就有些氣餒,一眼瞥到這兩個英俊的亞洲人十指相扣,沉默而親密地從她面前走過,吵架的焦點便迅速轉到了丈夫不夠體貼她上面,最後連胖胖的老板娘都不得不出面勸解。
葉祺這個有惡趣味的家夥,因為此事居然心情大好,當街就扳過陳揚的下巴吻了一回。這下可好,這世界從過分明亮變成了流光溢彩,陳揚糊裏糊塗地被他牽着在街上走,暗自鎮定了半天才找回一點日常的感覺來。
若真要計較起來,這是他們第一次以公開的情侶身份一起走在街上。
葉祺一路都在笑,仿佛這個世界已然恬靜美好,令他無可挑剔,每每他轉過頭來的時候,陳揚都覺得那笑容在自己的視網膜上投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記。甚至有那麽一刻,他覺得這個葉祺是陌生的。
一直以來,陳揚都認為最真實的葉祺是淡然而疲憊的,世事變遷盡數丢在身後,看都不願多看一眼。然而,峰回路轉,居然還有這樣的“真實”,他的葉祺也可以笑得令人生嫉。
途徑花店,陳揚買了一支玫瑰。那花紅得極其熱烈,他小心地抽掉網格,花瓣便随着這動作全然綻放。葉祺接過去,明顯地愣了一下:“你不是……只送我百合麽。”
陳揚也學着他的樣子,笑得不管不顧:“那是掩人耳目。”
他随身帶着的瑞士軍刀被葉祺抽走,順便還在他腰側捏了一把。只見他手起刀落,玫瑰的長莖教他削下來随手一扔,花則小心地放進背包的搭扣裏。
做完這些,葉祺湊過來輕吻他的唇角:“我們去廣場坐一會兒,等天黑了,你陪我去喝幾杯。”
“真是好酒,到哪兒都忘不了找酒吧……”
葉祺已經往前走了幾步,聞言又轉過身來:“今天是為了給你慶生,也為了慶祝我收到有史以來第一支玫瑰。”
陳揚撫上他的腕骨,往下滑一點,重新扣住他鐘愛的修長手指:“好,我們去廣場上看落日。”
這天下午簡直是瓊瑤情節集中大爆發,葉祺折騰自己,也折騰陳揚。玫瑰買了,咖啡喝了,落日也看了,最後這個感冒還沒痊愈的“小孩子”盯上了噴泉邊的冰激淩車。
“不行!不準吃!”
葉祺垂下眼,嘟哝了幾聲又重新迎視他:“今天是你的生日……”
陳揚不為所動:“所以你要聽我的。”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忍心讓我不高興嗎?”
“你到底幾歲了?三十二還是兩歲?為了個圓筒冰激淩你就不高興?”陳揚哭笑不得。
“子非魚。”——你又不是我,你怎麽知道我會不會不高興。
陳揚凝視他片刻,終于認輸,從口袋裏翻出一個一歐元的硬幣,然後往空中一抛:“要吃自己去買,我才不做害你生病的惡人。”
葉祺起身,潇灑地憑空一抓,當真笑眯眯地去了。
陳揚就這麽目送着他,看他跟賣冰激淩的小姑娘笑語晏晏,看他很快又轉身回來,看他只抿掉一小口就把圓筒送到了自己面前。
他說:“你替我吃吧。如果我又病了,你會生氣的。”
陳揚從善如流地接了,擡手攬着他順順毛,語調一分一分柔軟下來:“剛才看着你,讓我想到我剛認識你那陣子了。”
“……嗯?為什麽?”
“那時候,好像有很多次你都是這麽面向我走過來的。看上去像個圓頭圓腦的洋蔥,我老想把你多剝開幾層,看清楚裏面是什麽東西。”
葉祺穩住他的手,偷偷又在圓筒的邊緣舔了一圈:“現在看清楚了,感覺如何?”
陳揚笑:“比以前好多了,有時候像個人了。你自己想想,這要是十幾年前,你會在我手裏吃冰激淩麽。”
“……”葉祺轉了轉眼珠,默認了。
他伸了一只手在陳揚腰間,不帶任何意圖,只是摟着而已。日影飛去,暮色裏整個天空都燒得通紅,葉祺就在這靜谧裏擁抱他的愛人,莫名其妙地滿懷喜悅。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特別想抱你。”
這話有歧義,陳揚眉峰重重一跳:“什麽?你再說一遍?”
——哪個男人都希望自己性感,但都不會希望自己一看就讓人想“抱”。
葉祺趕緊安撫他:“不,不是那個意思,就只是很想擁抱你。我總覺得你想把全世界都放在自己肩上,眼睛裏的孤獨都快溢出來了。還好有點自信,否則你看上去就是個陰沉的自虐狂……”
陳揚原想瞪他一眼,結果卻成了一聲嘆息。
“現在你也好多了,嗯……因為有我在。”在陳揚罵他自戀之前,葉祺親昵地咬了一下他左手的無名指:“無論什麽時候,只要你來找我,我總能給你一個擁抱的。我會好好照顧你,不讓你活得太累。”
陳揚轉過臉來,正對上葉祺認真的視線,聽到他一字一頓地承諾:“陳揚,我愛你,我會一直陪着你。”
一片溫柔的沉默。
葉祺等了很久,只好無奈地嘆氣:“你真沒勁,幾句好聽的都不會說。”
觸感有些粗糙的手指擡起他的下巴,陳揚定睛看着他,忽然變得很嚴肅:“我以前說過很多不靠譜的話,你信了,後來你傷心了很多年。所以我覺得還是做給你看比較實際……我不是不會說話的人,你知道的。”
“……誰,誰說我傷心了很多年。”
“前年,就是你剛回來沒幾個月的時候,你把阮元和林逸清都弄到家裏來,三個人醉得沒法收拾,還記得麽。”
葉祺有點不良的預感,疑惑着點點頭。
“那天你喝得夠多的,後來拉着我說‘什麽永遠,全都是胡扯,凡是說得出口的都是做不到的’。大概你沒印象了吧,可我記得很清楚。”
“……那個,咳,我說話有那麽刻薄麽。”
陳揚低低地笑起來:“當然有了,你要是口無遮攔起來,世上還能有你看着順眼的東西麽。”
葉祺尴尬地摸摸鼻子,沮喪的樣子裏夾着說不出的青澀,一切好似時光倒流。而那其中的種種缺憾,此刻也仿佛是完滿感情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為了學會如何擁有,他們交給“放棄”的學費着實太過昂貴。
陳揚傾身去親吻葉祺的眉心,鼻梁,然後是嘴唇:“我想說我永遠愛你,可你心裏是不會認同的。我只能說,每天早晨看到太陽的時候,我都能确定我依然愛你。等我壽終正寝的那一天,一定可以問心無愧地說‘我永遠愛你’。”
心神為之震顫,葉祺在一陣陣惬意的晚風中,只覺得搜遍了腦海裏很多門語言的詞彙還是無言以對。
“哦?這回輪到你不說話了?”
葉祺把這個壞笑着的人拉起來,牽了手就往前帶着走:“我總算等到你有點長進的這一天了,跟我來,我們去找瓶年份好的香槟……”
這是葉祺所熟悉的城市,七繞八繞之後進了一條不寬不窄的小巷子,那酒吧的牌子從石牆的縫隙裏伸出來,畫着一只夾了雪茄的骷髅手骨。
“……诶诶,今天好歹我過生日。你別待會兒弄點什麽藥把我喂high了,公衆場合可真不好收場
啊。”
陳揚猶豫着停下腳步,葉祺索性硬把他拖進了門:“不會的,看着亂的地方未必就亂。再說了,就算你high了,我也負責到底。”
果然,進得門去竟然有幾分曲徑通幽的味道。裝潢相當考究,光線暗暗的讓人精神松弛,裏面的人丁不超過二十個,聽到有人進來也毫無探究的意思。
葉祺徑直走到吧臺前:“麻煩您去請一下Royer先生,就說那個發明了‘大教堂時代’的中國人來了。”
調酒師明顯一愣,繼而微笑起來:“幸會,您的創意這些年來一直很受歡迎。我馬上去請老板,請問您喝什麽?”
葉祺面沉如水,只唇角勾出一分矜持的笑意:“當然是‘大教堂時代’,兩杯。”
赴英留學的第二年,葉祺趁着什麽大罷工的假期跑到巴黎來,本想自己給自己過生日。後來捧了本書坐在塞納河畔,咖啡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一下午,到了晚上還是思念烈酒,不知不覺進了這家酒吧。
《大教堂時代》是音樂劇《巴黎聖母院》的第一支曲目,那天顧客不多,葉祺明說了是自己的生日,直接要求DJ把這首歌調出來放。神情陰郁,樣貌英俊的亞洲人,還有一口聽不出任何錯處的巴黎标準口音,店裏的人一時動容兼好奇還真的放了。一邊聽,葉祺就一邊跑進吧臺去玩酒瓶,最後莫名其妙兌出了一杯口感奇特的薄荷雞尾酒。
那酒被他命名為“大教堂時代”。老板自己嘗了一杯,笑得牙眼不見,許諾他只要再來,就喝什麽都免單。
葉祺沒怎麽過分,跟老板寒暄了幾句,另外要了瓶香槟便跟陳揚一起躲進了小角落。誰知體己話說了沒幾句,陳揚連耳尖都紅起來,眼神也躲躲閃閃。
“你至于麽,啊?我說什麽了我……”
陳揚緩了緩神,故作傷感:“老了老了,臉皮都沒以前厚了。”
“算了,你還是少喝點吧,省得一會兒回不去。”
陳揚擡手一攬,葉祺便給足他作為壽星的面子,乖乖往他那兒倒過去。可就在徹底癱倒之前,餘光忽然掃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葉祺搭在陳揚肩頭的手忽而一緊,繼而與他耳語:“你看跟我們成對角線的那一桌……那好像是……”
“不用‘好像’了,那就是沈洛。我上星期碰巧剛看過他的新聞,在北京辦簽售會。”
“一看就知道正抑郁着。”葉祺迎着光看了看自己的無心之作,淺綠色的液體有些妖異,卻十分誘人:“只有心裏夠難受,看着酒杯才是那個眼神,像是看仇人又像看戀人。”
陳揚笑笑,就着他的手又抿進去半口:“深更半夜的,一個人在這兒喝酒,還能有不抑郁的麽。”
葉祺嘆了口氣,再擡起頭來時卻沒有半點惆悵過的影子:“難得出來度假,我們不要想別人的事情。管他是誰,今天都沒有你重要。”
陳揚手中的杯子往一邊傾了一下,與葉祺那只碰出“叮”的一聲脆響:“好,我敬你的不問世事。”
千種風情,萬般心境,卻是同一片幽幽夜色。百步之遙,沈洛飲盡杯中的最後一滴酒,扶着額頭起身離去。那身影任誰看了都想去扶一把,但太冷,也太遙遠,分明已是遺世獨立的孤絕。
優哉游哉過了大半個月的假期,葉祺忽然提起要去探望亡母。陳揚想也沒想就應了,然後葉祺就打電話去訂了機票,并且……拉着陳揚出門去買西裝。
“你早打算要去掃墓,為什麽不帶西裝過來?”
葉祺這些天竟已養成了牽着他走路的習慣,這會兒掌心的熱度還穩妥地覆着他的皮膚:“這麽多年了,也就留學的時候我去看過一次,這是第二次。你難道讓我把西裝折了放箱子裏?我們穿着皺巴巴的西裝去看我媽?”
陳揚噎了一下,閉嘴了。
或許是手指纏在一起太讓人心軟,什麽都不想計較了。歸根究底之前從未跟任何人攜手而行的陳揚,說白了就是個初嘗滋味的菜鳥,心裏一喜就喜亂了。
他要買什麽,就讓他去買吧。不就是襯衫領帶西裝麽,買就買了,算不了什麽。
事情壞就壞在這份縱容的心思上:葉祺買完了該用的衣物,卻對人家稍有差池的剪裁萬分鄙視,,說是好歹應當購置一套“像樣”的西裝,以備不時之需。
就在還沒反應過來的一分鐘內,陳揚被引着一路穿過了一樓大廳,上了二樓,還七拐八拐進了個小走廊,随即眼前豁然一亮。整潔考究卻是老式的陳設,由此可以斷定,他們已經進入了傑尼亞最為吃錢不吐鋼镚兒的頂級服務區——定制區。
專職量體裁衣的老裁縫戴起了黑色圓框眼睛,葉祺順手把陳揚往老人家面前一推,自己就躲到一邊去看熱鬧了。足足一百多個數據,一遍量下來可憐的陳揚都快入定了,但一回頭看到葉祺一臉不掩喜色的樣子,只好忍到了頭。
總算完了,葉祺幾步上前去辦理定金手續,劃完信用卡還要填一張碩大的客戶信息登記表。陳揚在那兒百無聊賴地晃了幾圈,忽然看見牆上的廣告寫了“多種運輸方式滿足您的多樣化需求”,想了一想便回身去望着葉祺填表。
果不其然,這敗家的家夥毫不猶豫選了空運。
“管它多少錢,它也只是一套衣服,你讓它空運?!”
他說的中文,老裁縫頭也沒擡,給予他的顧客以充分的私人空間。
“難道海運麽,做好就要一個月,再海運回上海,萬一你在這段時間裏變胖了呢?”葉祺氣定神閑,向老裁縫點頭致意後就往外走去。
陳揚皺着眉跟上,抱怨道:“我的體重最近根本沒變過。”
葉祺旁若無人地親吻他的側臉:“這個問題我最有發言權。”
“……”
“本來就是啊,你最近壓在我身上的時候真的重了一點。”
陳揚一陣不自在,忍不住左右看了兩眼:“你能含蓄點兒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葉祺“噗嗤”一聲笑出來:“來,你跟我把香榭麗舍走上一遍,從頭走到尾。如果有一個人能聽得懂什麽是朗朗乾坤,我今晚就随你怎麽玩兒。”
陳揚張了張嘴,那句“就算不賭這一局,你也随我怎麽玩兒”差點脫口而出,但葉祺适時地轉身按住了他的嘴唇:“別盲目自大,床上的事白天怎麽說都是空口無憑。”
葉祺的手原本暧昧地攬着他的後腰,一邊說着這話的時候竟一邊按上了尾椎,還有繼續向下的趨勢。
陳揚終于變了臉色,咳嗽了幾下:“真的重了?那你回去陪我多打打球?”
剛才還魅惑的一張面孔立馬笑逐顏開,一瞬的炫目神采如同晨光初降:“沒有沒有,我開玩笑的。我很喜歡你的身材,真的,一直很喜歡。”
這話一出口,陳揚便覺得渾身上下曾被他細細啃過的皮膚都酥麻起來,用力閉了閉眼才收起莫名其妙的情動:“別亂玩火。”
電光火石間,他生日那天晚上的事情又閃過了腦海:葉祺從他們的座位上站起來付賬,一路上居然有不止一個人上來搭讪,更不要說暗地裏亮閃閃的一片眼睛。那天葉祺穿得極清爽,不過是立領短袖襯衫和工裝褲而已,卻比那些處心積慮要勾搭人的年輕男孩更撩人。
沒錯,就是撩人。他自己從不覺得,冷着一張臉上得講壇也進得酒吧,卻不知那一身如雨後松林般的漠然偏偏最攝人心魂。
那時候本來說好了再坐一會兒,陳揚卻将剩下的酒統統送進口中,走過去搭着葉祺的肩把人帶了出去。若不是他光芒太盛,絕非池中之物,陳揚恐怕早已把他揉作一團藏進了懷裏,或者安安穩穩鎖在家門裏,再也不讓他人窺得一星半點的真容。
如果葉祺是愛玩的人,每晚到酒吧裏多去轉一轉,或者參加一些圈子裏特定的酒會,大約會是炙手可熱的理想情人。床下冷情床上溫情,這永遠是最合意的性子……
酸勁險些要泛濫在異域他鄉的街頭,葉祺看着他幽深的一雙眸子,忽而毫無預兆地送上了一個綿長的熱吻。
這下可算是徹底打破了公衆的淡定底線,來往的行人紛紛回過頭來打量他們。無暇顧及那些神色的含義,葉祺自己先不好意思了:“算了算了,這麽多人都看着呢……”
陳揚正在興頭上,手臂一勾便熟門熟路地把他捉回來:“那是因為我們長得好看,他們……嗯,嫉妒……”
葉祺合上眼,心安理得地環抱住他。生命中總有些特定的時刻,人确然會一葉障目,然後在一片不管不顧的黑暗中沉淪下去,甘願被另一個人護在柔軟而溫熱的心口。
他們趕到那個偏遠的瑞士小鎮時,天際被密實的雲層覆滿,白得幾乎耀眼。
葉祺在途中睡了一會兒,睜開眼車已經停了。陳揚點了支煙坐在一邊,見他醒來便擡了擡下巴,示意正前方那個低調的小小墓園:“是這兒麽。”
葉祺慢慢撐起睡軟了的身體,伸手拿過他的煙盒,順便把打火機也握在手裏玩了兩圈。俗話說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