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1)
說好了林家夫婦請客吃飯的那一天,葉祺一早醒來陳揚就不在。
桌上放着早餐和字條,上面的字依然漂亮得如同行楷标準字帖:我十點前會回來,公司裏有個會議我必須在場。東西熱一熱再吃,別又忘在微波爐裏。
稱呼和落款都省了,葉祺拿着那張小紙片看了好一會兒才放下,忽然覺得自己督促陳揚常動動筆還是有效果的。至少這一手天妒人羨的字一直沒變,每一張留給他的字條他都舍不得亂丢,統統收了起來當作書簽。
看來葉祺還是起得晚了,坐在沙發上一個肉包子還沒吃完,玄關那兒已經傳來了鑰匙開鎖的聲音。陳揚人還沒進門,對着手機說話的聲音倒是先到了——
“算了吧,人家懷着你的孩子,你還真能說得出分手?別人先不說,光你媽就能把你大卸八塊兒……”
葉祺的神情忽然有點微妙,陳揚剛繞到他側面,什麽也沒發覺。
“我也覺得你該去看看。好,沒問題,我來跟葉祺說……只要把你這毛病看好了,別說讓葉祺陪你去,就是天王老子也不成問題……嗯,再見。”
七點多在十字路口老師傅那兒買來的肉包子,皮薄餡大,一口咬開立刻葷香四溢。陳揚挂了電話收了手機,很自然地順過葉祺手裏的食物,把肉餡全叼走了才還給他。
誰知葉祺明顯不在狀态,愣愣地接過去,一陣沉默。
陳揚剛想問,他猛地擡起頭來,一字一頓地說:“你,不準在我面前說‘分手’這兩個字。”
“我……”陳揚仔細想了想,勉強想起剛才那電話裏确實用過這個詞語:“我是說顧世琮想跟他女朋友分手絕對沒戲,又沒跟你說分……”
“不準說!”
陳揚被他吼得震了一震,三分莫名七分驚訝地看着這個剛才還懶洋洋啃着早餐的人。就憑他三秒之前一躍而起的氣勢,陳揚幾乎以為他要打人了。
日常生活中面對別人的時候,陳揚本來也不怎麽笑,一張臉平平靜靜的總帶着點不怒自威的味道,時間長了倒不覺得有什麽吓人。但葉祺不一樣,平素嘴角總勾着一點笑意的人最不能生氣,臉一板聲音一沉,要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麽了。
也許是昨晚剛完成的初稿惹的禍,英國布克文學獎新晉贏家,寫的是什麽麻風病人關一小孤島上之類之類的內容,反正葉祺翻着翻着就稀裏糊塗地被繞進去了,連着好一陣子都有點隐藏的憂郁傾向。
或者更深層次的原因,他覺得受寵若驚。在感情生活方面他一直比較背運,高中談的大學散了夥,大學談的剛畢業又勞燕飛分,甜蜜過幾年全是為了以後回憶起來只想跳泰晤士河。最近這十幾個月過得實在太平順,每天回到家裏都能看到以往只在夢裏匆匆閃過的那張臉,而且臉的主人還對他關懷備至:早上出門了一定會備好桌上的早餐,晚上回來了第一件事就是跑來吻他。
這是真的麽。
如果不是呢。
葉祺自個兒在那兒前因後果地想了一通,漸漸地怒火沖天的姿态也維持不住了,不知不覺垂下眼睫,眼看着已經準備道歉了。可陳揚沒給他這個機會,搶先一步把他攬進懷裏,低低地湊在他耳邊道:“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想到你還是這麽沒有安全感。
——對不起,或許我還應該把你照顧得再好一點。
葉祺把下巴擱在他肩上,頓了一下便開始磨蹭,一寸一寸挪到他溫暖的頸窩裏去:“是我的錯,我神經質了。”
陳揚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摟着他一起坐到沙發上,摸一摸那豆漿還算溫熱就直接送到了他嘴邊。葉祺看他不計較,索性也就不解釋了,心安理得靠在人家肩頭喝豆漿,過了一會兒甚至還從坐墊的角落裏摸出一本書來看。
“喂,顧世琮要你陪他去看心理醫生。”
“啊?為什麽是我?再說我也沒看出來他有什麽心理問題。”
陳揚回憶着電話會談的內容,一句一句地說給他聽:“他女朋友又懷孕了,他媽覺得人不錯,女方家裏也贊成,應該是要準備結婚了。結果顧世琮說他得了恐婚症,一聽到結婚兩個字就胸悶氣短,現在說是心理醫生如果沒轍他就要跟人家……咳,那什麽,你不準我說的那兩個字。”
葉祺順着他的身體滑下去,腦袋不知何時起已經枕在了他腿上:“我就說嘛,當年他家裏忽然出事,肯定要留下點心理陰影。”
“你積點口德行麽,顧世琮這是真心信任你,否則這種生死關頭也不會想到你。”
“……嗯。”
“待會兒林逸清和他們家孕婦大人要先到我們這兒來的,昨天說好了一起去飯店,你還記得麽。”
“……記得。”
這聲音已經徹底地軟糯了,尾音顫顫地散在空氣裏,很快無影無蹤。陳揚低下頭,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開:葉祺很少能擺脫清瘦的狀态,近來在自己的精心飼養下日漸正常,從現在的角度看過去居然有點珠圓玉潤的感覺了。他的頭發很軟,顏色是純正的黑,摸起來那種松松的觸感能一路癢到心底去。還有從肩頭到胳膊的整個骨骼線條,利落修長,無論哪個角度都很漂亮。
看着這一幅眉目如畫,陳揚無奈地發現自己根本舍不得把他晃醒。
于是他拿起手機發送了以下內容給盤尼西林:
備用鑰匙在門口牛奶箱和信箱中間的夾縫裏,你自己開門,我暫時走不開。
什麽走不開……我還沒告訴你我什麽時候到呢,你就能預告你肯定走不開?!盤尼西林挪動拇指,問曰:“你們兩個到底在不在家?”
陳揚回複:“在。”
盤尼西林無語至極,只好按照主人的指示自行闖入了民宅。屋裏倒是安靜得很,沒有他預想中什麽限制級的鏡頭。陳揚示意他們噤聲後他才看見,原來葉祺正把陳揚當作枕頭,悄無聲息地裹着毛毯安睡。
據說這兩個人私下裏黏得要死,這一目擊果然震撼。何嘉玥很是諒解地看了看他們,拉着盤尼西林先坐了下來,然後從茶幾上随便拿了本書,好歹等葉祺醒了再說。
人的運氣有好壞之分,嘉玥拿的是戲說歷史類的雜文集,盤尼西林拿的不巧是國家地理雜志。
過了一會兒,他看入神了,随口問道:“中國南北地理分界線是什麽?”
本該人事不知的葉祺回答他:“秦嶺淮河。”
盤尼西林頓覺詭異,輕聲咨詢陳揚:“他這算睡着了還是沒睡着?”
“睡着了。但他一直淺睡眠,你問他的問題他只要知道就會回答。”
盤尼西林玩心大起,探身抓過葉祺睡下去前看的書,找到書簽夾着的那一頁就開始讀:
“Hart Crane was one of the best American poets of the 20th century,who began writing poetry in his early teens and publish his first poem at the age of——”
葉祺果然答了:“Seventeen.”
這下連嘉玥都忍不住露出驚訝的笑意來,盤尼西林剛想表示一下由衷的贊嘆,不料葉祺翻了個身,背對着他們開了口:“陳揚,我不是你的玩具,不要拿出去炫耀。”
“為什麽不是?”時光忽然倒退三十年,陳揚回歸了三四歲的心理狀态。
“哦,那就是吧。”
……
由于盤尼西林的喜出望外,這頓以慶賀為名的午飯豐盛得令人發指。陳飛夫婦在席間一再表示不用這麽誇張,懷孕期間有的是機會花錢,但盤尼西林置若罔聞。嘉玥象征性地吃了一點,轉眼就被沁和扶到衛生間去吐了個一幹二淨,于是誰也不知道林先生打的到底是什麽主意。
大概他只是太高興了,手足無措而已。大家都能理解他這種恨不能把老婆供起來的極端心情,好歹幫助他把大多數的菜都吃了七七八八,結果各自回去想辦法消食去也。
中午吃得太油膩,葉祺宣稱晚飯一定要節制一點,于是親自挽袖進了廚房。陳揚上次體檢的時候查出了血脂偏高,頓時飯桌上的葷腥眼看着日日減少,連年糕都倍受打擊,經常嗚嗚地表示抗議。
其實那血脂也就比正常範圍高出零點幾,陳揚覺得相當委屈。前些日子争論過的“胖成豬”的問題忽然被落實了,葉祺得意非凡的表情實在令人郁卒,好像他陳揚胖得走不動路真的指日可待似的。
年糕最近長勢喜人,據葉祺描述已經有了“兇巴巴且傻乎乎”的祖傳風範。別的不好說,此狗抱在手裏的觸感倒确實越來越接近它壽終正寝的爹了,陳揚一邊蹂躏它一邊回想狼狗當年,不由自主便憶起了一些相關的零散片段。
最後一次給狼狗洗澡,那好像還是前年國慶長假的時候了。狼狗上了年紀之後變得很懶,只要出太陽總是獨自躺在院子裏不動,一副衛國功臣的拽樣。以前洗澡總是用水槍直接追它,狼狗自己會繞着院子四下逃竄,或者幹脆跟陳飛的拉布拉多打成一團。彼時它已經老了,行動遲緩了,陳揚怕它淋了冷水要着涼,只是端了盆調好的溫水在水泥地上一點一點地洗。
後來他還是不慎把狼狗弄感冒了。因為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很多早已淡去的往事,手上的動作漸漸慢下來,秋風一過狼狗自然是受不了的。
陳揚和葉祺大二那年,他們曾經一起在陳揚家過了一個新年。狼狗很喜歡這位訪客,老大一條毛茸茸的狗就經常這麽橫趴在葉祺腿上,誰訓他都訓不走。葉祺體寒,大多數時間很挺享受狼狗替他暖身子的行為,真的要站起來做什麽事才會開口趕它。說來也怪,他的話狼狗言聽計從,連陳揚這個正牌的主人都沒這魅力。
面對垂垂老矣的狼狗,陳揚确實有太多的感慨。在有它陪伴的日子裏,他曾經擁有那樣溫暖的親情與愛情,但年少輕狂,竟然不知珍惜。如今父親早已去世多年,他深愛的人也杳無音訊,真正孤家寡人的時刻連狼狗也快離開他了。
楓葉荻花秋瑟瑟,這個時節是最不能懷想過去的。陳揚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兒,揉着年糕望着街景,郁悶得連葉祺走到他身邊了都不知道。
葉祺何等知情知趣,見狀也不跟他搭話,只是伸手按在他肩上,慢慢地用掌心的溫度給他一點實在的慰藉。
抽出一半神志去想象葉祺的表情,一定是淡然裏摻着幾分擔憂,全心全意都系在自己身上。陳揚松開了手上的力道,年糕敏捷地從沙發上一躍而下,循着廚房裏的肉香徑自去了。而葉祺的吻也在這個時候纏了上來,細碎而溫柔,從他的側臉一直行進到唇角,然後在他開啓牙關的時候準确地卷住了舌尖。
誰更黏人一點,這個問題随着無以複加的熟稔而漸漸失去了意義。葉祺只知道自己實在是很喜歡與這個人身體相觸的感覺,反複向他索取感情的明證,并且願意與他共享世情的溫涼。因為被愛,所以安然。
陳揚被他吻得很舒服,因此在他離開的時候簡直想再把人拖回來。葉祺稍微閃躲了一下,笑着把一個杯沿送到他唇邊,頗有點獻寶的意思:“不燙的,你嘗嘗看。”
甜,但是不膩,液體澄清透明,袅袅熱氣洋溢着天然的醇厚感。陳揚猶豫着又喝了一口,疑惑地問:“是……是紅棗炖的湯?”
“不止紅棗。”
“嗯,好像還有蜂糖?”
陳揚實際上是拿不準的,他只是喜甜,具體是什麽東西甜倒不甚講究。
葉祺就着他的手也嘗了嘗:“我覺得很明顯啊。這是龍眼蜜棗茶,哪有什麽蜂糖的味道。”
“你這回又是在哪兒買的材料?”
葉祺含笑回答:“……你猜?”
陳揚皺着眉糾結了一下,擡手捂住額頭:“算了算了,我一點也不想知道。這東西……還有麽。”
就在上個月,葉祺買了一小塊七十多塊錢的香烤豬肋排。正常人拿它當西餐的配菜都嫌奢侈,結果葉祺拆了真空包裝就給剁了,并且用來炒了蛋炒飯。陳揚當時觀察了一下飯裏的肉丁,然後沖進廚房翻找包裝,看到價格标簽後差點沒捶胸頓足。
有了這樣永志難忘的心理陰影,他哪裏還敢問這龍眼是哪兒來的,蜜棗又是哪兒來的。陳揚的胃也是有承受極限的,搞不好就會因為暴殄天物而痛苦地扭曲起來,絕對得不償失。
“有啊,還有半鍋,你明天用保溫杯帶到公司去慢慢喝吧。”
說到喝的東西,陳揚又想起了幾天前的那壺紅茶:“對了,上回那紅茶的茶葉也分我一點,我用它兌了點奶茶,味道好像不錯。”
葉祺立馬變了金剛怒目:“什麽?你拿我的錫蘭紅茶去兌牛奶?”
陳揚亦是大驚:“你平時在家喝的是錫蘭紅茶?”
他們用一模一樣的鄙夷眼神打量着對方,異口同聲:“暴殄天物!”
半刻靜默,然後兩個人都笑了
葉祺也是有脾氣的。
他好歹是個活人,有呼吸有體溫。如果永遠一派溫文平和,那絕對是因為裝得爐火純青。陳揚對這些都心知肚明,因此見了葉祺沒什麽道理的脾氣反而覺得挺溫馨的。
他也就在你一個人面前蠻不講理,懶洋洋的還有點無賴,那身淡靜漠然的殼子好像早就扔在了家門外的垃圾桶裏。
從開始到現在,陳揚對葉祺的感情裏總摻雜着這麽一種渴望,就是想把他面對別人的态度完全扭轉,想看他真正只屬于自己的那些隐秘的情緒。
比如說話永遠不說滿的葉祺私底下是個一開口就讓人覺得他欠扁的人:他始終是知道真相的,想瞞可以瞞得很好,想說則可以一語中的。
再比如平日謹言慎行的葉祺其實具備憤世嫉俗的一切要素:因為他什麽都不上心,因此看待事件的角度總是高高在上,經常能跳出所有的是非糾葛,在黑白之間看清那個至關重要的灰色地帶。
最重要的是,一向淡定的葉祺說白了是個敏感又缺乏安全感的人:他會對每一個小細節倍加注意,執拗認真,非要把生活的點點滴滴都打理成他心目中的理想狀态。甚至他會不斷的審視他們之間的感情狀态,适時地加點閑聊或是打鬧。
而陳揚知曉這一切的原因都只有一個,那就是葉祺對他情有獨鐘,整個人裏裏外外都對他全無隐瞞。
話說人總是有點賤的,明白歸明白,陳揚偏偏想要聽葉祺親口說出來。于是當夜他挑了個葉祺最好說話的時候,也就是第一場做完了第二場還在醞釀的時候,裝作漫不經心地開了這個口。
“上午你哪兒來那麽大的火氣啊,真的聽不得那兩個字?”
先前陳揚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葉祺的反應上,與其說他自己快活了,不如說是誠心誠意伺候了葉祺一回。被人弄得慵懶舒适之後,葉祺正把陳揚的脖子當玩具在啃,一聲模糊的應答心不甘情不願地從齒間擠了出來:“……嗯。”
原本皮下好幾公分的動脈好像跳到了體表來,而葉祺的鼻息逐漸滾燙,一下一下拂過來幾乎要着火。陳揚摸摸他的肩膀繼續縱容他,并把話題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努力引導:“你就是看準了我對你沒脾氣是吧,人前什麽樣到我這兒立刻反一反。”
“……”葉祺擡起頭來對上他的凝視,水潤的、黑亮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了然:“是,當然是。你喜歡讓着我,我肯定得寸進尺啊,人之常情嘛。”
“我不是讓着你,我是……”
葉祺恰在這個時候把食指的第一個指節推進了陳揚體內:“你是什麽?”
幾天沒做,光是手指表面皮膚的摩擦就讓他腰身發軟。陳揚把原先想說的話忘了個一幹二淨。
黏膜已經有些發熱,一遇上入侵物便暧昧地包裹上來,全然是含住了不願意放開的樣子。葉祺一面親吻他一面小心地擴張着,加到三根手指的時候開始刻意地磨過裏面最不能碰的地方。
陳揚盡量放松身體,等了一會兒卻不見他有所動作,于是疑惑地睜開眼來。誰知葉祺一臉玩心大起的表情,手下又換了個角度去揉撫那一點。被玩弄的人非常配合地顫了一下,并沒有阻止他這種欠扁的行為,只是伸手把他的腦袋拉低了繼續接吻。
玩兒過了葉祺肯定舍不得,畢竟這具身體是他最為鐘愛的日常娛樂場所,功能齊全,服務周到。陳揚忍耐着呻吟的沖動,啞着嗓子問他“玩夠了沒有”,結果葉祺莫名其妙地把這話當成了春藥,扶着他的腰一點一點滑了進去。
春宵苦短,辰光金貴,那張柔軟的大床很快又随着某種韻律晃了起來。身體相撞的聲響與深喘低吟交織在一起,正是這間卧室裏最多隔日就要上演的慣常戲碼。年糕習以為常,甚至沒有從睡夢中醒來。
後來的後來,在陳揚舒展四肢躺在那兒平複呼吸的時候,葉祺忽然在他身邊坐起來,然後用一種濃稠得幾乎令人害怕的、充滿感情的目光盯緊了他。
陳揚意識到他有一點不可言說的鄭重,于是自己也跟着撐起上身,并把被子往上拉了幾公分,細細在葉祺的肩頸處掖好。
葉祺很認真地看着他照顧自己,結果一開口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你知道麽,我以前從來沒想過會迷戀一個人。”
“你說的以前,是十年之前你還不認識我的時候,還是更早?”陳揚忍不住要笑。
彼此過于契合的歷史讓他覺得有恃無恐,但此刻卻被勾起某些更深層次的不安來。微微的一線情緒就這樣吊在半空中,說不清是憂慮還是疼痛。
在那個笑容快要消逝的時刻,葉祺開始緩慢地向他傾了過來:“迷戀一個人是很可怕的事情,一點防備都沒有,不求回報。而且還貪心不足要占據別人的生活,每一個細節都要抓在手裏才安心。”
“你看我都成什麽樣子了,連你說那兩個字都受不了。況且還不是對我說的。”
陳揚皺着眉按住他的胸膛,理所應當地責備他:“胡說什麽,我怎麽可能對你說呢。”
葉祺勾起唇角,微笑:“你總是這麽自信,其實這麽多年你根本就沒變過。”
“你也沒有。”
“是啊,我想我也是沒有,否則怎麽會又回到這裏來。記得麽,我們又在一起也一年了。”
陳揚的眉心整個擰了起來,看上去是無限苦惱的樣子:“記得啊,但今天一整天你都沒提,我以為你不想提的。”
葉祺照着原先的樣子再次縮回他身側,帶着笑的面容輕輕蹭到陳揚身上去:“我當然不想提,我恨不得我們從來沒分開過。”
陳揚把他藏在厚實的被褥裏,無聲地給出一個容他自己糾結和胡思亂想的空間。葉祺沒有告訴他,這一刻其實自己的眼眶狠狠地泛上過一陣酸澀,只是很快又被硬壓了下去。
再借他一個膽他也不敢在陳揚面前掉眼淚,至少清醒的時候絕對不敢。
他們之間,究竟誰鎮住了誰,恐怕是永遠也說不清楚了。
次日清晨,陳揚被一個求救電話擾了好夢。
他們的某個長期合作夥伴出現了産品質量問題,連帶着他們也面臨着一個不大不小的公關危機。
小豬還沒有學會獨當一面,被幾位同是副總的同事一逼問,只好躲到樓梯間裏打陳揚的手機。
“少推脫責任,這事本來就應該找你,我不是早就把這一塊都交給你了麽。”
這是葉祺醒來聽到的第一句話。
“你把你知道的跟他們說一遍就是了,深入淺出……”
葉祺半張着眼,躺在那兒等到他把電話挂了,然後笑眯眯地拽住他的胳膊:“深入淺出是個好詞。”
陳揚稍微愣了一下,也笑了:“到底是深入淺出還是深深淺淺?”
“深深淺淺會急死人的。”
陳揚抓起自己的枕頭往他臉上捂:“悶死你算了,你個色胚!”
葉祺知道他怕癢,即使看不見也不影響他摸到陳揚的腋下去,然後低沉的笑聲便怎麽忍都忍不住了。他把陳揚的手分別壓在頭的兩側,趾高氣揚地告誡他:“誰都可以說我是色胚,只有你沒資格。”
陳揚當然要跳起來扁他。兩人一大早就在床上大打出手,後來葉祺連疊被子的時候都笑個沒完。
帶着這樣的好心情,葉祺上班的路上都一直處于愉悅的狀态下。學生們當然不知道,這天他們的葉老師莫名其妙免了作業,實際上應該直接歸功于四十公裏外某寫字樓裏,那個同樣心情很好的陳總經理。
果然二十剛出頭的人都是一群懶鬼,葉祺在學生們歡天喜地的聲音裏走出教室,心想不過少背一篇不長不短的散文,何至于這麽開心。穿過自己年輕時便爛熟于心的走廊,正午的陽光顯得和暖且層次分明,哪怕避開那些容許光線直射的建築物縫隙,依然會覺得過于耀眼。
沈鈞彥從理科教學樓的岔道裏轉出來,看清恰巧經過的身影時稍微愣了一下,還是叫住了他:
“葉祺。”
聲音的頻率非常熟悉,葉祺沒有回頭,只是等着他追上來并肩而行。
“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在這裏上課了,我半個月前遞了辭呈。”
葉祺略帶訝異地望向他:“另謀高就了?”
鈞彥的眼神有些複雜,但終究保持着客氣的距離感:“就算是吧。我的博士導師問我想不想回去做他的研究助理,學校也可以給我物理系講師的職位。”
“那真要恭喜你了,指導你那位驕傲的老頭居然不聲不響地承認你了。”
抛卻所有其餘的糾葛,葉祺這句恭喜絕對真心真意。沈鈞彥的導師在業界聲望極高,極少願意公開承認學生們的學術能力,看來沈鈞彥将是他親自開口召回麾下的第一個亞裔博士了。
葉祺和沈鈞彥都在回避一個明擺着的事實,那就是他學成後選擇回國時,多少有點為了葉祺的因素。文科本來出成果就慢,大家在國內的大學裏每年都只需要寫點無足輕重的東西,有幸在核心期刊上發一下當然最好,沒發也不甚要緊。但對于理工科而言,這樣松散無效率、官僚氣息濃重的環境絕對是不利于長期發展的。鈞彥也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讀完了本科才去了英國碩博連讀,按理對這一切都心知肚明。
當初他答應了回上海任教,同期的博士同學們甚至開玩笑說他瘋了。他說他想落葉歸根,但實際上那是葉祺一貫的思路,跟他本身實在沒什麽關系。
如今兩個人也散了,他也該回歸人生的正軌了。平心而論,葉祺覺得這倒是個不錯的終點。而沈鈞彥理應鵬程萬裏的學術生涯,應當才剛剛開始。
他沉默了一會兒,鈞彥就又開了口:“不準備說點‘一路順風’之類的話?你不是一向滴水不漏麽,不說就不是你的風格了。”
“嗯,你一路順風。”葉祺故意做出最平淡的樣子來,然後才笑着向他提議:“怎麽說你我也認識這麽多年了,買賣不成仁義在,臨走前我請你吃飯吧。”
鈞彥心底一震,慢慢從“買賣不成仁義在”這七個字裏咀嚼出幾分難以言明的苦澀,頓了頓才笑着應了。
“好啊,到時候給你電話。”
這一整天陳揚除了買菜就呆在家裏沒有出去。可能葉祺的懶洋洋本質上是一種傳染病,連一貫兢兢業業的陳揚都開始不思進取了。
還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原本鞭策着他力争上游的,對錢財的渴望淡化了。葉祺基本不把錢當錢,錢多就買點可有可無的東西,錢少不買就是了。換句話說,陳揚掙得再多在他眼裏也只是個數字,是他在外面自己玩兒的玩具,跟現實生活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不管哪個男人,被心上人老是灌輸這種理念之後,肯定會變得不思進取。
年糕漸漸對戶外活動的時間有了更高的要求,陳揚在日落時分牽它出去跑了一圈,回來的時候在電梯門口遇上了葉祺。電梯是獨門獨戶的,出去了直接對着家門,因此葉祺對着那衣帽鏡就開始解羊絨大衣的扣子,一面動手一面随意地問:“前段時間你單獨見過我爸?”
“嗯,他約我出去談一談,我覺得不應該不去。”
葉祺攬着他一起進門:“你是不是特別希望我跟他能相互諒解?”
陳揚坦然相告:“是啊,我自己沒有孝敬父親的機會了,總不想看到你以後也追悔莫及。”
一旦提到已故的陳然老爺子,這氣氛終歸有點沉悶。葉祺擡手摩挲着陳揚的背脊,輕輕嘆氣:“其實你不說,我也覺得我爸沒那麽可惡了。他年紀大了,我又常年不在他身邊,能有個小女兒讓他高興高興也好。”
前幾個月還提都不能提,這會兒怎麽突然就替人家着想起來了。陳揚疑惑地從他的擁抱裏退開一點,自己在擺好了晚餐的桌邊坐下來:“你今天又見過你爸了?”
“沒錯。他也打電話約我,我也覺得不應該不去。”葉祺把一塊跟青椒一起炒出來的豬肝送進嘴裏,咀嚼的間歇把話接了下去:“他一張口就問我過得好不好,問我跟一個經商的人在一起能不能過得慣,所以……”
想了想,他露出些許唏噓的神情:“所以我看出來他也老了,沒有以前那麽固執了。”
“經商的人怎麽了,你爸對我的印象不好?”陳揚體會到了一種陌生的,毛腳女婿見老丈人一般的糾結感覺。
葉祺用筷子尖叉起清湯裏的魚丸,看準了陳揚開口的時候迅速塞了進去:“事實上他對你印象很好。你是第一個他沒有稱之為奸商的商人,恭喜你。”
“……為什麽呢。”陳揚甚至等不到自己把食物咽下去,匆忙提出了一個葉祺覺得有點好笑的問題。
于是他決定言簡意赅地解釋一下:“因為你就是你啊。你是我認定的人,我爸怎麽會看你不順眼。”
“诶對了,上次我單獨見他的時候,他好像沒什麽掙紮就認可我們的事情了,還讓我們好好過下去什麽的……”
葉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其實,我一直懷疑我爸是雙性戀。”
陳揚被嘴裏的菠菜狠狠噎了一下:“你說什麽?!”
“至于這麽驚訝麽。”葉祺擡眼看看他,把桌上盛了檸檬紅茶的玻璃杯推過去:“喝口水,緩一緩。我覺得他對自己的取向還是比較誠實的,他跟我媽戀愛之前一直有一個關系很暧昧的……額,就算是朋友吧,同性。”
陳揚繼續目不轉睛地等他說完。
葉祺頗不在意地聳聳肩:“這很難界定,或許他表現得不是那麽明顯,或許他選擇了相對穩妥的生活方式,或許他覺得沒有勇氣面對自己……都有可能的,所以他對我現在的生活也沒有太大的震驚。”
他把水晶托盤裏反扣的另一只杯子倒過來,給自己也弄了點喝的,順手向陳揚做出一個敬酒的手勢:“我感覺他還有點沒明說的欣慰,他說我和你在一起已經十年了,那就應該好好珍惜。他的祝福倒是很真誠,我代你一并接受了。”
“那就祝我們,百年好合。”
陳揚的身體往前傾了過來,手中的玻璃杯偏了一點與葉祺的輕輕相碰,發出“叮”的一聲。那笑容如此落拓而潇灑,曾經滄海,此刻卻能夠相對坦然。
葉祺含笑抿了一口紅茶,心想我果然是無可救藥。這麽一張經常讓周邊氣壓狂降的臉,為什麽我還是覺得挪不開眼,哪怕在恩怨都成了過眼煙雲之後。
飯吃完了,兩個人一起把碗筷洗好放好,對視一眼便心照不宣地笑了。陳揚推着葉祺的背往浴室那兒走:“你先洗澡,我去鋪床。”
他真要關門進去了,陳揚一時心熱又把人拖了回來,從後面緊緊擁抱着落下幾個含義再明顯不過的親吻。葉祺笑着掙開他:“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什麽意思了……”
陳揚的興奮是很容易解釋的。他的表象如何暫且不提,骨子裏還是顧家的傳統思想。自己家裏已經無可挽回,如今能得到葉祺父親的默認對他也算是一點安慰。葉祺站在蓮蓬頭下用力地閉上眼睛,努力不去想陳揚娶妻生子的那種可能性,不去想他可能與陳飛如出一轍的人生軌跡。
其實想了也已經意義不大,當年或許他還會為引導了陳揚而內疚,現在卻早已放不開手。再讓他選擇多少次,他也一樣會深更半夜開車回到陳揚家樓下,然後告訴他自己累了,不想再折騰了。
生命是有缺憾的,既然有了,不如鼓起勇氣直面它。
這房子的規格是兩室一廳兩衛的,外面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