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2)
去清理,然後把陳揚弄進浴缸後自己出來換了床單和被套。還好窗一直開着一條縫,房間裏并沒有太多特殊的味道,只有浴室裏沐浴露的薄荷味在空氣裏飄散。
薄荷,是葉祺所喜歡的味道。他通過威逼利誘的手段,成功地迫使陳揚常年使用他買回來的沐浴露,這樣他吻他的時候就能聞到被體溫暖過的薄荷味。
陳揚很無語,但既然日用品的采辦都是葉祺的事,他買什麽也就用什麽了。
洗完澡出來,陳揚沾到枕頭就睡了。葉祺稍微收拾了一下屋子才回來,看到他睡得怡然自得,忍不住用食指去輕觸他的鼻尖。
不是每個人都有幸遇到這樣的愛人:相知十年,只要他的鼻息溫暖地拂過你的手指,你依然會覺得幸福。
葉祺笑着吻一吻他的額頭,然後面對着他躺了下來。
床鋪因受壓而下陷,陳揚閉着眼睛喚了一聲:“葉祺……”
“嗯,睡吧。”
正是夜半無人私語時,人間天堂,亦不過如此
番外四 譯事
為赴南方之約,葉祺破天荒地提前了一個小時出門。
陳揚見他一臉嚴肅,到了嘴邊的調侃硬是咽了下去,只默默給他遞上車鑰匙而已。關于此事的談話昨晚已經進行過了,葉祺的鄭重其事并不誇張,因為約他見面的人是南方。
既然南方出面,那麽一定是為了與路程有關的事情。路程這位衆說紛纭卻享譽文壇的作家,以及他身邊不離不棄的愛人兼合作夥伴南方,對于任何熱心文學的人而言都是永遠的話題。陳揚和葉祺自相當年輕的時候起便是路程的讀者,他封筆前後的無數傳奇也都是一樁樁看着過來的,因而前些日子葉祺接到了南方的電話簡直覺得是做夢。
“我記得南方一直對外宣稱,不願意讓人翻譯路程的作品,說是要盡量維持路程的原意不受譯筆的影響。為什麽他會忽然改變主意?”陳揚記得當時自己是這麽問的。
葉祺想了一會兒,問他:“南方今年多大了?”
陳揚哪裏會熟知這些細枝末節,于是起身到書房去翻了半天舊書,最後在葉祺的某張書簽背後看到了潦草的記錄,正是路程和南方的出生年月。略略一算,得出的那個數字竟然令人心驚。
總覺得他們還年輕,自己也還有資格橫沖直撞。然而流光易逝,轉眼物是人非。
“風華正茂的下章,永遠是風流雲散。”葉祺低聲說出這一句路程的名言,陳揚回給他一個會意的眼神,卻終究笑不出來。
南方恐怕是什麽都想清楚了才開始辦這件事:明知日後必定有人會着手翻譯路程,不如在自己還有能力的時候把一切都安排妥當。兩個人讨論了一會兒實在找不出別的解釋,黯然之下索性把書架上所有署名“路程”的書都拿了出來,堆在地板上靜靜看了大半天。
路程在大學時代的中後期已經成名,那時候葉祺還在初中裏研究如何用“蒼茫乾坤,日出東方”這樣的開頭來吸引注意。不過這樣的年齡差距也有它的好處,路程的作品陪伴葉祺走過了整個青春期,又在他颠沛流離的歲月裏讓他讀出了不同于以往的其他含義,确實稱得上是他最鐘情的作家之一。
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葉祺從不把路程如何傑出如何重要宣之于口,但書櫃裏終究辟出了單獨的一格來存放他的全集:從蜚聲文壇的長篇到刻薄辛辣的短篇,從文言文的戲作到英文寫就的文學評論。
有些人注定是時代的象征。
他們年少輕狂就引得世人仰望,中興之時又賺來一身榮光,平白羨煞無數旁人。路程從來不是可以預測的角色,因而沒有人看到他的晚景。平淡也好涼薄也罷,統統被意猶未盡的省略號潦草帶過。
……
綜上所述,糾結在各種情緒中的葉祺大半夜都清醒着,翻來覆去腦子裏全是路程寫過的場景和人物。陳揚在四點鐘的時候突然坐了起來,一邊揉着太陽穴一邊痛苦道:“要不你就起來吧,到書房去再把那一地的書看一遍。親愛的,我這是外源性失眠啊……”
葉祺難得沒跟他鬥嘴,想了一會兒還真的又去看了。
他那身體典型的氣血不足,格外經不起熬,結果去赴約的時候直接頂了一雙可以送卧龍自然保護區的黑眼圈。
陳揚也算是情令智昏了,細細看去竟然覺得這樣的葉祺特別好看。原本潤澤的眉目被由內而外的肅穆感浸透,稍顯蒼白的臉色露出不多不少的一點憔悴,黑框眼鏡深灰大衣,整個人立起來的時候簡直氣勢迫人。表情紋絲不動,但卻偏偏更襯得他溫平穩妥,那些被疲倦和緊張沖淡了的表象轉而藏在了裏面,不期然竟隐隐流轉着令人移不開眼的光華。
這樣上下一打量,陳揚哪裏還說得出勸他別太挂心的話來。他只好默不作聲地送葉祺出門,暗自希望南方讓他翻譯的是他比較熟悉的某一本,省得他一沖動又廢寝忘食。
午後的陽光很輕靈,透過了梧桐葉又投射在咖啡館的木紋桌面上,光斑雜亂,但看着并不讨嫌。周遭沒有多少人聲,葉祺一向對自己挑地方的品味自信得很,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二十分鐘抵達後便一個人先在窗邊的座位坐了。
葉祺是個很勤奮的譯者,各種題材都樂意嘗試,現在随便走進街頭的書店基本都能看到他的譯作。很多作者看重自己的文字,有些人甚至會從國外飛到上海,專程與中譯版的譯者交流。只要每一章都盡職盡責地去翻譯,那麽見多了這樣的鄭重也就感覺平淡了,至少葉祺自己是這樣認為。
但他從沒這樣緊張過,短短二十分鐘竟然看了十幾次表,反應過來的時候連手心都有了薄薄一層汗。
南方算大半個生意人,平生守時已成積習,次次都是早五分鐘到場。葉祺起身與他握手,無意掩飾自己久等的事實,态度相當坦率。
南方坐定,微笑着沖他點點頭:“你到得很早。”
侍者按葉祺事先的吩咐送上咖啡,南方拿起來抿了一口,不由又笑了笑:“而且點了路程最喜歡的咖啡等着我。你果然看過路程寫的每一個字。”
葉祺直視他的眼睛,落落大方,說出來的話卻透露着謹小慎微:“希望這樣的讨好不會太刻意。南先生,久聞大名。”
南方擡眼望向他,贊賞之色同樣毫無掩飾:“葉教授,你跟我想象得幾乎完全一樣。”
當初剛走上大學講臺的時候,學生一口一個“葉老師”就讓葉祺花了三四年才習慣起來。後來升了副教授,又升了教授,由于人實在是相對年輕,學校裏還是稱呼他本名或者葉老師的人居多。南方這一聲“葉教授”,葉祺當真是聽不慣。
“我怎麽說也比您小十歲,您還是直接叫名字吧。”迎視南方含笑的眼睛,葉祺由衷道:“真
的,我一直不習慣以職稱為稱呼。”
“要說客氣,張口就叫我‘南先生’的可是你。”
葉祺頓了一下,有些探究意味地看了看南方,不料對方卻直接把一疊打印稿推到了他面前。
這時候如果再問別人為什麽決定得這麽幹脆,可能就真的不識擡舉了。只簡短地說了聲“謝謝”,葉祺接過裝訂成冊的文稿就開始翻閱了。
“這好像是路程在美國出版的那本日記體旅行随筆,但是……”
南方啜着咖啡,平和道:“但是跟你看過的版本相差很多。以前出版過的是沈洛大篇幅修改後的版本,你手裏拿着的才是路程的原稿。”
葉祺眼裏寫滿了問號,但他沒有問,只是靜靜地等着南方說完。
“路程下筆從無忌諱,所以先修改再出版也是我的意思。我知道,你肯定有問題要問我,比如為什麽中譯版倒是準備直接翻譯原稿之類的。但我希望你先回去認真地看一看,如果還有什麽需要
我解答的,我一定效勞,可以麽。”
葉祺當然應允得極幹脆,甚至掂量着那些紙張的厚度,隐約有了一點興奮的笑容。
南方卻不知不覺收起了公事公辦的态度,一邊看着街景一邊感嘆:“路程以前忙着寫東西的時候,總說不同的咖啡豆味道差得很遠,每一種都能帶來不同的靈感,可我一直都嘗不出來。”
無波無瀾,葉祺讀不出任何正面或是負面的情緒,只好斟酌着勸慰:“路先生封筆的事情過去那麽多年了……”
南方不想讓他為難,很快便自己回過頭來笑道:“是啊,已經過去很多年了。謝謝你的好意,我很榮幸。”
說罷随意舉了舉咖啡杯,竟然只是在感謝這一杯熱飲。
“容我冒昧地問一句,路先生近來身體好嗎?”
南方笑得平淡溫雅:“比前幾年好一些。無非是遵醫囑靜養,勞你費心了。”
葉祺妥善地收好文件,從此卻再也聚不攏與南方閑話的心思。初讀路程的時光仿佛重現了,他幾乎無法維系自己與現實的恰當關聯感,一心一意只想找個地方從頭讀到尾。
後來連南方都看得一清二楚,最後跟他握手告別的時候還揶揄了兩句,“讓你這樣的熱心讀者放着文稿不看,簡直是人道主義災難”之類。葉祺只是笑笑,并不分辯什麽。
葉祺真的忙起來,那是渾然不知日升月沉的。看他成天悶在書房裏,陳揚自覺主動地把一日三餐
都備好了送給他,水果甚至是去了皮切成塊才遞進去的,簡直慣得無法無天。
這天,夜深得發寒了葉祺才翻完眼下的一章,摸回卧室去發現燈已經關了。他以為陳揚睡着了,輕手輕腳上了床,結果陳揚默不作聲地往一邊挪了幾寸,給他空出了大半的床鋪。
“陳揚?”
呼吸聲聽上去有點重,但沒有回答。
“對不起,這幾天都沒顧得上你。”說着,葉祺擡手把他身上滑落的被子拉回去,順便撫了一下他的肩頭:“你生氣了?”
陳揚毫不客氣地甩掉他,還是一聲不吭。
工作固然重要,但陳揚的情緒無疑更加重要。葉祺愣了一愣,轉而親密地貼到了他背上:“到底怎麽了?我有什麽不對你告訴我啊,我一定改。”
陳揚狠狠一巴掌拍在壁燈的開關上,人也猛然坐了起來:“你改?我說了多少遍,你不能熬夜不能熬夜,你改過嗎?你自己看看,現在幾點了?”
葉祺摸過床頭櫃上的手表,一眼看過去便低了聲音:“兩點……”
“你是從不把醫囑往心裏去的,可我記得!一旦熬了夜,明天你睡得再晚都沒有用,你到底懂不懂啊!你這每張銀行卡的卡號都記得一清二楚的怪胎,怎麽就不能多記這一件事?”
陳揚盛氣淩人,葉祺自知理虧,因此這一番義正辭嚴的指責之後,房間裏竟然詭異地安靜了下來。
原本怒火熊熊,硬壓了一個晚上之後已經冷了不少,現在又因為沉默而無以為繼……陳揚目不轉睛地盯着那張疲憊且歉疚的面容,長嘆一聲,只能苦笑:“是,我倒忘了,你是永遠不會跟我吵架的人……對不起,對不起有什麽用,下回你忙得忘了又是這副可憐相,你……”
葉祺扣着他的後頸驟然發力,陳揚迫不得已地俯身,接下來自然是不容拒絕的、溫存的吻。
可吻完了,陳揚還是笑不出來。發火是萬般無奈的最後一招,如果沒有效果,那他這輩子就別想
再說服葉祺了。
“你聽好了,別把你的身體當成是你自己的。你是為了我,所以不能熬夜。”
葉祺的眼睛映着昏黃的燈光,說不出的溫潤澄明。陳揚不知不覺放軟了語氣,命令的句子說出來倒好像是在求他。
側臉被他輕輕地撫摸着,陳揚仔細感受了一下:還好,不算太涼。為了不讓葉祺夜裏覺得冷,年年打入冬起他們就蓋上了羊毛厚毯。但陳揚身體好得很,常常半夜裏熱得要命,只好想辦法把毯子往葉祺那兒拽。最難伺候的還不是這個:葉祺的心髒輸氧能力欠佳,被子壓得太重了他又會不舒服。每每折騰到最後怎樣都不行,他會迷迷糊糊地從厚毯子那邊蹭過來,然後抱着陳揚汲取熱量。
還有他剛才拿起來看的那塊表,還是幾年前自己送給他的,作為遲到的十周年紀念禮物。那個時候信誓旦旦,說全當兩個人相識十年從未分離,然後安安穩穩就這樣過下去。
平靜生活的人證物證俱在,陳揚雖然不說話,但眼睛裏已經沒有多少憤慨了。
“以後如果我在書房,你九點半的時候來提醒我一下,十點前我一定把手上的事結了。”葉祺濕漉漉地舔着他的唇角,既煽情且誠懇:“我錯了,你原諒我好嗎?”
這種話也只有葉祺說得出口,還一臉深情說得理所應當。陳揚只好順着他的意思點頭,随即便被葉祺抱得更緊。
肢體交纏,某部分的反應也無可遮擋,滾燙的溫度僅隔着一層棉布就這麽貼了過來。陳揚無奈得很,伸手在他腰間慢慢揉了幾下,低聲勸道:“明天吧,現在太晚了,你該睡了。”
那什麽精神了,整個人也就精神了。葉祺單膝跪在陳揚腿間,還無辜地眨着眼:“我這樣怎麽睡啊……”
陳揚一把将他推回枕頭上,自己屈身在被窩裏滑了下去。
葉祺想攔,但已經攔不住了。陳揚口腔裏的熱度差點讓他渾身都燒起來,進進出出都讓他心滿意足,按部就班地以他最喜歡的方式點燃了一切。
“你……別,慢一點……真的,我受不了了……”
陳揚忽然把他吞到了底。頂端沿着上颚的凹凸一路蹭下去,快意炙熱而澎湃,葉祺立刻就只剩下喘息的力氣了。
腦子裏那根克制的神經被越拉越緊,最後陳揚把他壓制在被褥深處,誘導着他釋放得淋漓盡致。
“好了,你可以睡了。”
葉祺從背後抱住陳揚,猶在劇烈起伏的胸口緊緊靠在他的脊梁上:“你還生氣麽。”
陳揚抓起他的左手,不輕不重地齧咬了一陣戒指附近的皮膚,随後便懶得再動彈了。
葉祺這才覺出深重的倦意來,下意識拉扯着裹起被子,整張臉埋在陳揚的項間睡了過去。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葉祺完成了初稿準備集中精力進行修改的節骨眼上,年糕病了。
公司的股份每位副總都有一點,這個團隊在數年前就已經穩定下來,唯一的變數就是陳揚什麽時候放手不管。之前他不是沒動過直接把事情全扔給副總們的心思,但連着幾個相當重要的标都沒有拿下來,學弟們一個個嘔心瀝血的樣子他看了也不好意思,于是這幾年還是盡量每天都往公司跑。
按說一個剛剛接近四十的男人正值年富力強的好時光,陳揚的同齡人們都在拼死拼活地聚斂財富,但他的心思并不情願放在這個方面。在葉祺潛移默化的影響下,陳揚認為與其朝九晚五還不如開一間小小的酒莊,或者幹脆什麽都不做,在家練練字看看書也不錯。
事與願違,懷揣活神仙夢想的陳總經理此刻還是坐在他的辦公室裏,小豬剛送來的策劃書靜靜地躺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一個因為工作而腦子不清楚的人,還有一條因生病而腦子不清楚的狗,這一人一狗讓他怎麽也放心不下。明明挺好一份策劃書看得他眉頭直皺,陳揚自己也知道目前這心理狀态不适合做決策,于是擰開家裏帶來的保溫杯喝了一口。
那是葉祺炖給他的銀耳薏仁xx湯,那個xx他沒嘗出來是什麽,當然也沒敢問。因為葉祺買東西常常是不看價的,你永遠也不會想知道他用什麽價格買回了什麽東西。上回他在巴黎偶然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那款婚戒,瞄了一眼标簽上的數字,從此留下了極難磨滅的心理陰影。
當時他簡直想沖進店裏去逼問人家“憑什麽”。這是白金戒指,沒鑲鑽,但為什麽價格是按克計算的五倍多?!你們以為這世上就沒人關注國際期貨市場上的白金價格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虧得葉祺在他身後把人拉住了,連聲寬慰他“既然買了你就戴着,管它到底多少錢呢”……問世間錢為何物,直教人锱铢必較。陳揚好歹是個從商的人,聽了這話愈發憋悶,險些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吐血。
事實上,基于種種前科,陳揚嚴重懷疑年糕是吃了什麽葉祺喂給它的奇奇怪怪的東西,所以才毫無預兆地生病了。寵物醫院的診斷還真不是很樂觀,開了藥讓他們磨成粉混在水裏給它喝,然後還接了句“如果覺得不好要趕緊送過來”。
獸醫說這話的時候,年糕沒精打采地趴在臺子上喘着氣。吃了老是吐,因此它也不願意再進食,他們只能帶它去打營養針,看着實在是可憐巴巴。原本威風的黃毛黑背大狼狗成了萎靡不振的拖把一只,從小就給它挂在脖子上的鈴铛也不怎麽響動了,成天就只呆在地毯上望着兩個人類來回走動。
陳揚越想越頭大,索性把策劃書裝進了公文包,用內線電話通知小豬“明天上午召開高層會議讨論”,自己一陣風似的開門走人了。
客戶放在那兒又不會跑,該發展的發展,該放棄的放棄,來來回回總在糾結這些事情。每年都要虧幾筆再賺幾筆,陳揚已經歷練得十分淡定,相比之下倒是家門裏的愛人與愛犬更讓他挂心。
實際情況證明了他的猜測,家裏果然亂得可以。
年糕睡着了,聽到開門的聲音稍微給了點面子,那也只是把毛茸茸的大腦袋從前腿上擡起來片刻而已。陳揚暗想明天最好帶它去複診一次,然後環顧四周尋找葉祺的蹤跡。
淡淡的酒味從卧室裏一路飄出來,陳揚循着味道推門進去,正撞見葉祺拿着高腳杯倚在床頭,滿眼的呆滞。
“嗯?這瓶剛打開?”
葉祺把筆記本從自己腿上拿來,緩慢地搖了搖頭:“不是,開了很久了,不太想喝……喝了也沒用,累死我了,什麽都看不進去。”
陳揚坐在床沿上勾起他的下巴,認真看了一會兒他眼睛裏的血絲,當機立斷把電腦挪得更遠了一點:“別看了,我看你快瘋了。南方到底讓你什麽時候交稿?”
“半個月以後吧。”葉祺覺得陳揚又要罵他神經,趕緊又解釋了幾句:“我是怕到時候來不及,或者臨時想到還有什麽地方要改動……”
陳揚換好衣服便湊過來親了一下他的額頭,順手把他摁進懷裏:“行了,我知道了。你歇會兒吧……要不我讀給你聽?”
“會很慢的……”臉頰剛碰到陳揚胸口的皮膚,耳鬓厮磨的熟悉感覺就鋪天蓋地地湧了上來。葉祺環着他的腰。剛說了幾個字就連眼皮都垂下去了。
“再慢也比你放着不看好點。”
分明是深秋,外面寒風大盛,房間裏卻是“春如醉,人雙睡”的旖旎氣氛。陳揚一手攬着身上有點發涼的大型生物,一手在無聲地移動光标。除了兩個人的手表在床頭櫃上滴滴答答,就只有他的聲音低低地回旋在空氣裏。
葉祺一動不動地聽着,偶爾發出幾個表示可以繼續的單音節,唇邊還微微帶着一點笑意。他從來沒有放松過對語音标準化的執着追求,這會兒聽着陳揚一句原文一句中譯地讀着,滿心歡喜,甚至比聽着BBCNEWS還惬意。
他的腦子此刻轉得很慢,全都是“我喜歡你的發音”、“我喜歡你腰上的手感”之類亂七八糟的念頭……然後他忽然開了口:“停,把剛那句再讀一遍。”
“I always appreciate the announcement by Wilde that to love oneself is the beginning of a life long romance.Yet as far as I’m concerned,to love you is the beginning of my real life.”
葉祺在他看不見的角度裏微笑:“中文呢?”
“我一直欣賞王爾德的一句話,他說愛上自己是終身浪漫的開端。但于我而言,愛上你才是真實生活的開端。”
這不是長句,也不是難句,原本沒什麽好糾結的。陳揚忽然意識到他只是想聽情話而已,于是擡手在他頭頂揉了一下:“還要聽嗎?”
葉祺點頭,于是陳揚又讀了一遍。
然後葉祺來勁了,指揮他去讀第十二頁、第三十八頁、第一百七十五頁的各種情話,陳揚一一照辦。
因為愛一個人,你會願意縱容他所有的矯情和膩歪,無論何時何地。
而葉祺忽然想通了一件事,他覺得之前所有的疑問都可以不必再去打擾南方了。陳揚正在讀的這些句子,正是沈洛大幅修改時棄之不用的部分。這一切實在太不公平:憑什麽路程的每一個字都供公衆仰視,唯有他對南方的愛意不能見光。南方希望中譯版忠實于路程的原意,那他自然有他的理由。何謂不足為外人道的情愫,何謂挂念多年依依不忘,葉祺自認是再清楚不過了。
這一天的熔金落日,就在絮絮低語裏燒紅了漫天雲霞。
葉祺交出最終版譯稿的那一天,整個上海暴雨如注。
陳揚主動提出晚上陪他出去放松一下,沒想到葉祺接了句“你陪我去看看我爸吧”。原本打算趁着夜色在街上漫步一會兒,但雨勢驚人,他接了葉祺後只好直接開到住宅樓對面的街邊才停車。
冬天很少有這樣大的雨,車停穩了葉祺并沒有直接開門下車,而是無言地看着車窗上不斷彙聚的洶湧水線,仿佛已然累極了。
陳揚把手放到他腿上,用意單純地撫摸了一會兒,不知為何就是覺得不該打擾他的靜默。
但他終究還是被打擾了。兩個人的手指溫暖地交纏,雖然真實的情緒還隔着一層解釋,但彼此正安安穩穩待在一起的感覺已經準确無誤地被傳遞了。
葉祺握着他的力道忽然重了一點,然後頗有些沉寂的聲音緩緩在車裏響起來:“昨天最後校正的是他們在香克林鎮的游記,我正好有件舊事想拿出來說一說,你要聽麽。”
陳揚把他的手牽起來,自己低下頭去吻了一吻,算是無聲的允諾。
“我在英國的第二年,學校裏給了兩個名額讓在讀博士去參加一個他們國內的研讨項目。那時候教授們都知道我跟沈鈞彥的關系,所以那兩個名額就讓我和他一起去了。”
陳揚點點頭,但很快反應過來葉祺沒在看他,于是又多應了一聲。外面太暗了,就着車裏的燈光其實車窗已經成了鏡面,葉祺把他的猶豫遲疑看得一清二楚,當然也沒去點破。
“那次研讨的舉辦地點離香克林鎮很近,我們到了那兒才發現,各校派來的都是年輕的博士生。仗着經費充裕又沒有人監管,好像是劍橋那幾個人提議的,我們後來就索性租了車,一路開到香克林鎮去。”
陳揚實際是忐忑的,但不想表現地太明顯,最後成了沒話找話:“聽說很漂亮,那裏海邊的懸崖美得讓人跳下去也心甘情願,是真的麽。”
“也許吧。”葉祺給了一個模糊的答案,然後又回到他想敘述的主線上去:“我們這一群人是早上到的,除了開車的那幾個躲着睡覺去了,剩下的都等不及要出去玩。誰知道到了晚上,忽然一場暴風雨把我們都弄得措手不及。”
“那場雨比現在大得多了,海風吹得雨水幾乎是水平方向打過來的,我……”他皺了皺眉,徹底沉進回憶裏:“我在小酒館裏已經喝多了,正跟幾個學文的家夥一起在街上晃蕩,莫名其妙就被淋得人都快站不住了。”
陳揚用目光描繪着他的面部輪廓,試圖從這陌生故事的講述者身上讀出慣常的熟悉來。很多時候,他都覺得葉祺這個人是一本讀不完的懸疑小說:他永遠無法預知下一章是憂傷還是歡愉,是沉郁還是輕快。
“他們都說那場雨裏的香克林鎮就像還原的《呼嘯山莊》場景,可我什麽都感覺不到。真的,我什麽都感覺不到,我只知道我很難過。你別以為我在感受力這方面從未有過挫折,不是這樣的。那天沈鈞彥沒喝酒,但雨太大他不敢出來找我。他打了無數個電話給我,可我一點都不想接……看着其他人在街上狂奔,笑的笑,哭的哭,那一刻我以為我就是個死人。”
這話不是等閑說得出口的,因為沉得無法承受。葉祺口幹舌燥,随手拿起車裏的礦泉水瓶灌了幾口,然後接着說:“我那個時候就在想,會不會我這一生都只能帶着空洞生活。我只能在不同的場景懷念同一件事情,同一個人,然後假裝我擁有敏銳的洞察力,靠着寫那些言不由衷的論文混日子……一個人想要透過文字去理解其它人,首先他自己要有一顆活着的心。你明白麽,沒有你,很多我引以為傲的東西也都不在了。”
陳揚不打招呼地關掉了車裏的燈,用力把他拽到自己面前來,語氣幾乎是咬牙切齒了:“我明白。”
葉祺猛然一愣,下意識地探身碰了碰他的嘴唇:“我不是故意要說這些……我只是……”
“不用道歉。”陳揚擡起一只手覆上葉祺肩頭,是輕是重連自己也分不清了:“不管你信或不信,你說的我都明白。”
葉祺幾乎有些後悔,為什麽要一時任性,把自己都不想提的陳年舊事擺到陳揚面前來。他的過去未必比自己的輕松,偶爾提及的幾件瑣事也肯定不是戰亂區志願經歷的全貌,只是他不肯拿以前的疼痛來擾亂如今的心境。或者,再直白一些,是他舍不得自己沾上那些血污。
他和陳揚好像總在重複這一過程:勾起一點點傷心,相互虧欠,然後用千百倍的感情去補償。罷了,欠了他一輩子,哪裏還多這一件舊事。
一時激動之後,陳揚用最快的速度恢複了常态。葉祺給了他一個長而細膩的親吻,似乎想在缱绻裏溺死所有不愉快的過往。
陳揚為他撐起長柄傘,跟他并肩橫穿街道走進樓道,然後在門口把他身上的水跡一一拂去。
他想,我一定不能再給他回憶這些的機會。讓他過得好一點,再好一點,也許就能掩掉更多的沉黯。
人總是要往前看的,這是不容逆轉的事實。
我至少,可以擁有他的全部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