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風雪夜歸人
周六晚上進的急診室,葉祺周日的下午就辦好了出院手續。老醫生對這個自己常年看顧的孩子十分無語,只吩咐他兩個月後來做例行的24小時心電監護,其餘的一概懶得多說。看着他匆匆消失在轉角的背影,葉祺倒是真的不好意思了,心想下回逢年過節的真該去看看老人家,就算是一點兒精神損失的補償也好。
阮家老夫婦在小輩的聯合抵制下終于沒過來探望,但阮媽媽炖了一大鍋黃芪烏雞湯非要元和拎到醫院去,惹得衆人幸災樂禍,都嘲笑他這是坐月子。再躺在病床上領受別人的好意未免心裏不寧,葉祺堅決要求周一回學校去上課。元和本想勸,結果被他一句“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堵了個嚴嚴實實,只好開了葉祺的車把人送回去了事。
不知是誰通知過了沈鈞彥,葉祺一進家門就被他推進了卧室。床鋪早已替他備好,鈞彥面無表情地倚着門框道:“想死得快不如跳樓割脈,何必這麽麻煩呢。”
葉祺抱歉地笑笑:“是啊,麻煩你了,真不好意思。”
“省省吧你,好好歇着。”
說罷,鈞彥冷冰冰掃了他最後一眼,“嘭”地一聲摔上了門。
被他這麽沒頭沒腦地一通訓,倦意倒真的勾起來了。葉祺幾乎是倒在床上眼睛一閉就睡了過去,陷進一個始料未及的夢境裏。
他夢見自己還在大學的寝室,懶懶地枕在床上翻一本內容模糊的書。似乎上一刻還只是天色陰沉而已,再擡頭往外看已是漫天的鵝毛大雪,只一眼就教人打心底裏冷起來,裹緊了被子也沒有用。
然後陳揚回來了,很快葉祺就被攏進了他懷裏,人往下滑一點正好靠在他肩上。驟然而來的暖意讓人舒适得只想睡去,耳邊恍惚是陳揚帶笑的聲音:“雪夜讀禁書?”
葉祺漫不經心把書遞給他,自己也不記得究竟看進了些什麽。
其實這個場景是真實存在過的,只是那時候外面并沒有下雪。葉祺回答陳揚的原話是“今夜無雪,書非禁書,可見你錯得離譜”。
仿佛是一個悲傷的隐喻,彼時只知道貪圖片刻快樂,卻不知前路有多少風霜雨雪。世事終于大發慈悲,在多年後的這個夢裏,給出了真相。
陳揚靜靜地擁抱着他,興起了便去輕吻他的側臉和脖子,但大多的時間還是一動不動。
他總改不了小孩子一樣黏人的習慣,整天跟他在一起不是抱着就是攬着。而對別人,他連握手都覺得不自在。葉祺迷迷糊糊知道自己在做夢,他很想跟陳揚說點什麽,卻怎麽也想不起一切的前因後果。
外面的雪幾乎鋪滿了整個視野,葉祺把注意力全部轉移到背後的熱源上,更加不願意開口了。
那麽溫暖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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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一晌貪歡,寧可相信自己所擁有的、最為脆弱的東西,就真的是最堅韌的……
就像把盔甲和面具全部剝下來,只剩一個坦誠脆弱的靈魂交與陳揚:知道他會好好守護,因此連防備都可以不要了。
我不恨你,真的,我只是沒有勇氣重新來過……
我多麽希望,當年從來不曾離開你……
最後,葉祺是被自己的心髒驚醒的。一點點蒼涼的疼痛像裂紋一樣擴散,心律紊亂失常,甚至連側臉壓着的枕巾都有些泛潮。
歸根結底,他能夠想象的、最幸福的場景,不過是陳揚能夠在他身邊而已。
葉祺慢慢地坐起身來,一把扯過枕巾遠遠扔開,然後伸手去探自己的頸動脈。正當他猶豫着是否需要再去一次急診室的時候,盤尼西林的電話忽然打斷了他的思緒。
“葉祺,你能到醫院來……陪我一會兒麽。嘉玥她,出事了。”
那聲音顫得很厲害,像是随時要滅掉的風中之燭,讓人不忍心再聽下去。
葉祺在路上打了個電話給沁和,得知嘉玥原來是流産了,現在她這個閨蜜和雙方老人都在醫院裏守着。盤尼西林大概是一接到消息就叫了葉祺,他自己也還在趕去的路上。
沁和的語氣相當焦急,又壓着聲音不敢多說,葉祺的預感一點點壞起來,提前做好的此事并不簡單的心理準備。
葉祺停好車從地下車庫爬上來,電梯在一樓停了一下,門一開迎面便是盤尼西林滿頭大汗的臉。
葉祺定定看了他一眼,平和地開口:“先緩一緩,你老婆還沒出手術室。字是你丈母娘簽的。”
從小跟葉祺一起長大的這幫人裏最親近的就是盤尼西林,後來的交際圈也最大程度地融合了,算來算去還是他性情最真。這會兒被葉祺兩句話一堵,小林同志還真的深喘過幾口氣穩下來幾分:“為什麽你都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葉祺寧靜地注視着電子屏上跳動的樓層數:“因為你挂電話太快了,你家人想說什麽都來不及。”
神機妙算嗎?其實也不算。盤尼西林挂電話堪比光速,這一點是人盡皆知的。
凡是醫院都有長走廊,上下左右全是白粉牆,挂了一些巡診記錄或者白血病兒童創意畫之類的東西,散發出讓人心情沮喪的潛在能量。葉祺習以為常,他看着盤尼西林的臉色明顯地逐漸陰沉,于是不動聲色地加快腳步走到了他前面。
如果真有什麽事,好歹還能攔他一把。
果然手術室外的長椅上,兩家的老人旗幟鮮明分成了兩派陣營,一派坐一邊。阮沁和一臉無奈坐在其中一邊長椅的末端,看到葉祺過來了立刻兩眼一亮。
老丈人丈母娘需要打招呼,自家爹媽需要賠小心。趁他們一家子人糾纏不清的時候,沁和迅速地拉過了葉祺:“嘉玥這回懷上了自己根本不知道,今天加班晚了,出來就跟盤尼西林打電話吵架,結果在電梯門口讓自己的高跟鞋絆了一跤,送來就大出血……”
葉祺猶豫着問:“懷孕了會不知道?”
沁和瞪他一眼,低聲解釋:“嘉玥不是身體不好麽,可能一直就不規律,斷斷續續出血什麽的……”
葉祺點點頭,一回頭發現兩派老人居然又吵起來了。
“親家母,不是我說嘉玥啊,這麽大的人了好不容易懷上了居然自己不知道?”
“她那症狀你也知道的,成天的老出血你讓她憑什麽判斷自己懷上了?”
……
葉祺與沁和相視苦笑,想幫忙都不知道怎麽下嘴。
盤尼西林一口一個“媽,您消消氣”,鬧到後來也不知是勸親媽還是勸丈母娘,活像是三明治裏夾得稀爛的金槍魚肉餡。末了,他用一種僵屍歸來的緩慢速度向他們轉過頭來,身為旁觀者的兩個人都被他無措兼哀怨的眼神弄了個哭笑不得。
誰知就是這一愣神的工夫,老人們的話題已經發展到了翻舊賬的地步。
“當初要不是你們嘉玥逼着咱結婚,也許咱就不會找個這樣的媳婦,連……”
——連孩子都不會生。
盤尼西林忽然開口:“媽!”
老太太也知道自己的話說重了,但頓了一頓又找到了新的導火索,怒氣再次炸開來:“你這小子怎麽就這點兒出息?!平時看你跟老婆吵架不是挺兇悍的麽,怎麽一出事……”
盤尼西林再次打斷她:“就是因為出事了,我才非得護着她不可。媽,她是我老婆,再吵再鬧……哪怕我這輩子就沒有孩子了,她也是我老婆。”
這話說得太震撼了,随便往那部國産家庭倫理劇裏放都絕對是華彩篇章。葉祺猝不及防地心底一震,差點要下意識地給他鼓掌。
一言既出,兩位老太太都鴉雀無聲了,然後寂靜的走廊裏響起一陣帶回聲的腳步聲,家庭倫理劇轉瞬成了恐怖片。
葉祺頭皮有點發麻,目不轉睛地盯着聲音傳來的那個轉角。
結果出來的是個看上去相當眼熟的年輕醫生。太年輕了,一看就可以斷定是個駐院實習生。
葉祺搶在之前開了口:“有成就感吧,昨晚躺着進來的,今晚就能自個兒走着進來了。”
實習醫生上下打量了他幾遍,笑了:“是你啊,剛才我們程醫生還在說呢,從來沒見過像你這麽向往歸西的病人……”
葉祺順手拍拍他的肩,寒暄了幾句“這一班值到幾點”之類的話,直到把他送進了醫生休息室為止。
話音剛落,一直很沉默的手術室大門轟然打開。
生活,永遠比電視劇更像電視劇。
“本來子宮壁就受過傷,懷上了還這麽不小心,真是……”醫生看了看盤尼西林的臉,頗為無奈地緩和了語氣:“好好養着還有希望,小夫妻沒事兒別老吵架。”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丈母娘大人第一個搶進去看女兒,盤尼西林要跟上去卻被沁和笑着拉住了:“看不出來啊,真出事兒了你能這麽情深義重。”
仿佛死過了一回的盤尼西林依舊面色凝重:“以前她是我女朋友的時候,我對不起她。現在……不管她怎麽發脾氣不懂事,我護着她都是天經地義的。”
葉祺倚在牆邊,抱肩而立:“跟你吵架吵流産了,這就夠委屈了。大話少說,趕緊進去吧。我走了。”
盤尼西林追着他的背影送上一句“謝謝”,葉祺應付着随便點了點頭,轉眼人已經遠了。
在這一幕的三分鐘前,沁和趁亂發過一條短信給陳揚,大致敘述了這場鬧劇後特意囑咐他,“葉祺受了點刺激心情不好,要打電話趁早。”
得了親嫂子襄助,陳揚自然乖乖聽話,估摸着差不多了便去騷擾葉祺。
葉祺确實受了點刺激心情不好,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名字,接了。
“是我。”
“……”
“我不為難你,你不用跟我說話。你只要聽着就好。”
“……”
陳揚深吸一口氣,開始斟酌着詞句抒情:“我知道你羨慕別人的生活特別穩定,無論出了什麽事家人總是在的。我……我就是想告訴你,只要你願意回來,我也可以給你同樣的生活。”
“……”
“昨天你罵我的話我都想過了,都是我不好。這些年辛苦你了,看樣子你那男朋友也沒把你照顧得很好。”
“……”
見好就收也是一種自知之明,畢竟挂電話的主動權在葉祺手裏:“連着兩個晚上進醫院一定很累,你早點回去睡吧……別去喝酒,聽到了嗎?”
“……嗯。”
葉祺含糊地答應了一聲,挂了。
葉祺的生日在暮春,今年正好三十歲。
滿二十歲那天他和陳揚正好定情,所以後來他都刻意地不去過生日,前塵往事忘了最好。如果沒有人替他記得,他就自然而然地選擇不記得。人不能總靠回憶舊情活着,之前的時間裏他一直是這麽想的,于是漸漸地不過生日的初衷便不那麽清晰了。
可眼下,陳揚他陰魂不散地又出現了。
一早醒來,葉祺在餐桌邊遇上了鈞彥:“嗯?你今天早上也有課?”
鈞彥一邊看表一邊啃面包:“沒有,我趕着去別的學校開會。”
視線飄過表盤上的日期,鈞彥忽然一愣:“葉祺,今天是你生日?”
葉祺可有可無地“嗯”了一聲。
鈞彥走回廚房裏開始翻箱倒櫃:“你哪年的?”
“我跟你同屆,你說我哪年的?”
鈞彥把找出來的龍須面放在臺子上,回頭對他抱歉地笑了一下:“麻煩你年年記得我的生日,輪到你了這裏連長壽面都找不出來。你有空自己煮一點龍須面吧,有那個意思就好了。”
葉祺看了看一連多日未開火的廚房,起身繞到了烤面包機跟前:“算了吧,我随便吃點也要走了。”
鈞彥沒有繼續糾纏在這個話題上,只說了句“你随意”就匆匆出門了。
外面在下雨,依稀還是春雨細如絲的情致,葉祺沒來由地不想自己開車去學校了。教工班車的上車地點只有那幾個,其中之一離他的住處只有十幾分鐘的步行距離。一路上行人并不是太多,撐着傘獨行正适合回憶一下往事。
二十九歲,博士論文答辯剛剛結束,為了慶祝在酒吧喝到半醉;
二十八歲,好像是利用假期去了巴黎;
二十七歲,不記得了;
二十六歲,剛到倫敦不久,心情欠佳,在地鐵裏聽街頭音樂家彈了大半夜的吉他;
二十五歲,碩士論文如火如荼,忘了自己還有生日;
二十四歲,胃出血出院沒多久,盤尼西林和阮元和陪着自己吃掉了一鍋煮得稀爛的面,青菜肉絲面;
……
再往前的事情,不提也罷。
原想這麽混過去也就算了,不料他上完一上午的課回到辦公室,年輕的小助教立刻笑着迎了上來:“葉老師的女朋友真體貼,送來好大一束花呢。”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是誰,葉祺環視了一下四周,一無所獲。
助教替他拉開門,聲音裏難掩雀躍:“隔壁辦公室的女老師們都很喜歡,看你不在就先拿過去了,讓你回來了趕緊過去領呢。”
葉祺在心裏咬牙切齒地祈禱,寧可是白菊花也別是紅玫瑰。
真正在別人懷裏看到那束花的時候,葉祺還是無法避免地被震驚到了:那是一束鳶尾。
藍紫色的花朵散在純黑的包裝紙裏,中間僅一朵孤高的百合作為主花,絕對的別出心裁。
見他進來了,衆人很快迫不及待地笑着去看花裏的卡片,說是當着葉祺的面看就不算失禮了。跟一群女人争執是毫無意義的,葉祺伸手接過花束,任她們把卡片拿去仔細研究。
“诶你們看,剛才還說鳶尾是法國國花呢,這裏頭的字還真是法語。”
——當然是法語。既然送了鳶尾就應該配法語,順水推舟的好事陳揚肯定不會錯過。更何況他那一手字棱角太過分明,只有用字母文字才能掩過送花人的性別。
其實那上面的字很簡單,只是法語版的“生日快樂”而已。
區區兩個詞,陳揚前一晚在燈下躊躇了很久。
寫多了唯恐他反感,不寫又不夠誠懇,先前車庫裏那一通百年不遇的火氣着實吓住了陳揚,行事不得不愈發小心翼翼。
料想他總不至于要拒絕簽收,陳揚在卡片的背面加了一行小字,讓他收到了就通知自己一聲。一束花換一個電話,如果得逞了也算是他賺了。
結果他等來了是一條短信,“收到”。
陳揚握着手機苦笑。他應該慶幸葉祺肯搭理他,還是應該沮喪他連謝謝都懶得加。
“我不想你的三十歲過得太冷清,晚上我把禮物快遞給你好麽。”斟酌了一下又加了幾個字,“我已經準備好了。”
葉祺倒沒再猶豫,很快回了他。
“知道了。”
圖書館,閉館後十分鐘。
一下班便迅速撤離,什麽單位在這個傳統上都保持着驚人的一致。偌大個圖書館裏一點人聲都不見,該落鎖的落了鎖,元和就着最後一盞沒關的燈翻閱着剛才看到最後一章的文言小說,一時半刻還沒有要走的意思。
窗外,一串烏鴉雄糾糾氣昂昂地停在平日麻雀們據守的高壓電線上,仿佛在聚衆圍觀什麽即将上演的大戲。
圖書館的房子是上海市歷史保護建築,地處舊租界,原來是黑漆雕花鐵欄杆和薔薇圍起來的私人洋樓。夜幕緩緩降臨的時分,這棟樓都漸次陰森下來,幸而元和習以為常,腦子裏只有快點看完回家的念頭而已。
就在這時,書架的縫隙裏極緩地挪過來一雙眼睛。
幹淨的素顏,一絲妝飾也無的大眼睛,清澈美好卻閃爍着十足的癡迷,就像見了棉花糖的小女孩,或者……見了書生的小狐仙。
元和翻頁的時候猛然撞上了兩道熱切的目光,生生被吓得退了一步,多虧後面還有一排書架才沒直接躺地上。
“……歡,歡宜?!”
歡宜的眼睛驚慌起來的确像鹿,還是那種缺心眼的呆鹿。正因為覺得她傻乎乎的可憐,元和在她們第一天進館實習的時候才替她的錯誤辯解了幾句,誰知從那以後歡宜就盯上了自己,真正形影不離,亦步亦趨。
就在他消化這份驚吓的時間裏,書架那端的歡宜小心地繞了過來:“阮學長,你……你沒事吧。”
阮元和不想她跑來扶自己,于是沒好氣地回答她:“沒事,只要你別再吓我就好。”
歡宜咬着嘴唇猶豫道:“學長,我請你吃飯吧……你看你吓得臉都白了……”
阮元和默默地翻了翻眼,心想我本來就白得很,不是被你吓的。
“不用了,家裏應該在等我吃飯。”
那一雙大得過分的眼睛亮了起來,只聽她歡快地應了:“那我替你打電話回去請假吧。”
元和實在是想問“為什麽你知道我家的電話”,但姑娘看他要開口,立刻又給他結結實實地擋了回去:“不要緊的,學長你不要客氣,一點兒也不麻煩。”
“……”
——你是不麻煩,可我麻煩大了。
“阿姨好!哦,那個……我是阮學長指導的實習生,今晚想請他吃飯向他賠罪的,您能原諒他不回家吃嗎?”
“就是剛才好像吓到他了,所以……嗯!好的!謝謝阿姨!”
“好啊,當然好,改天我一定去看您!”
元和幾欲吐血,心想這是何等境界的自來熟,簡直登峰造極無人能出其右啊。
鬼斧神工地将熟稔程度提升到“改天我一定去看您”之後,歡宜把手機交給了元和:“學長,阿姨說讓你接電話。”
結果那邊炸開來的是沁和的聲音,或許是阮媽媽欣喜若狂跑去掩面而泣了:“诶呀沒想到你這輩子還能被人吓倒啊!……%¥……%¥%%&……%¥”
元和的臉色又黑了幾分,壓低了聲音怒道:“等我回去再說!”
歡宜雀躍地收起了手機,赫然正是陳揚和葉祺當年鄙視過的夏普粉紅旋轉屏系列。
“剛才那是誰?是學長家的親戚嗎?聽上去好年輕啊……”
元和低頭看了看已經挽到自己臂彎上的手,本想躲開——卻因為那粉色圓潤的指甲泛出自然的光澤,而莫名其妙地忘記了本意。
“是我妹妹。”
……
葉祺還是老習慣,華燈初上的時候解決了外賣送來的牛腩米粉,然後縮回沙發上恢複了懷抱筆記本一動不動的狀态。
他甚至懶得去否認自己的希冀,在陳揚看不見的地方,他一點兒也不想自欺欺人。既然他記得陳揚說過的每一句話,又怎麽會不期待他送來的生日禮物。
他只是不想跟他在一起,而已,從來不是不在意他。
而立之年的葉祺絲毫沒有意識到,他正因為一份不知道是什麽的快遞而逼近三歲的心理狀态。三十歲,恰是耗得起最後一場奢侈的年齡:趁着尚未老去,或許可以……
當然,葉祺此刻還不是這麽想的。
快遞公司姍姍來遲,七點多的時候才敲開了門。簽收之後,門外遞進來一個竹制的卷軸,裏面整整齊齊地放置着一幅字。
陳揚的字他素來爛熟于心,洗了手慢慢展開,映入眼簾的是兩列十六個篆體字: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裏
問餘何适廓而亡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
葉祺在剎那間産生了哭笑不得的生理反應。這畢竟是他的生日,而陳揚寫了送來的,是弘一法師的遺言。
誠然,用具象的準則去衡量“君子之交”會“咫尺千裏”,但他們之間的千絲萬縷又豈是君子之交這種虛妄的表達所能概括的。
大約是陳揚怕他随手一扔,寫完之後還裝裱好了一并送來,說白了就是逼着人家挂他的字。
葉祺深深地嘆了口氣,找來釘子和榔頭,如他所願地挂上了牆。
在葉祺的生活中,時光仿佛是凝滞的。他依然會在初夏時節騎着車穿越梧桐樹下斑駁的光影,依然會出沒于學校周邊的咖啡館和小飯店,甚至他還在那家SnowFlakes裏投了錢,按自己的喜好重新布置了牆面和家具。
沒走出過象牙塔的人心态總是寧靜一些,漸漸活成一副與世無争的樣子,任爾東西南北風。
于是當葉祺坐在辦公室裏改作業的時候,一個出乎意料的電話讓他有了一些特殊的感慨。
王援這個浪蕩公子居然要結婚了,特意邀請他去做“伴郎”。此伴郎非彼伴郎,乃是跟在新郎後面幫忙擋酒的角色。
而真正的伴郎是顧世琮,快消銷售領域冉冉升起的新星。
葉祺聽得唏噓不已,一疊聲地問對方姑娘是個怎樣三頭六臂的人物,竟能哄得當年自稱“非婚主義者”的王援松了口。
結果王援稍稍沉默了一下,坦言并不是如何難得的人物,只是自己心境到了,想結婚了,就跟人家求婚了。
時間就是這樣改變着原本固若金湯的人和事,最後向你奉上雕琢完畢的成品,讓你不得不感嘆時過境遷。
葉祺又送上了幾句由衷的“恭喜”,然後問他為什麽不找邱礫。
王援一聽就笑開來:“我怎麽人緣這麽差呢,剛才打電話給顧世琮,他也問我為什麽不找邱礫。”
葉祺趴在辦公桌上陰笑不已:“人家顧世琮那是擔心你,就你這不到一米八的小身板,我和他站在你後面豈不像綁匪?”
王援氣得跳腳,大概還在上班,因而低聲威脅了幾句就算了。
“具體的我們約出來詳談吧,時間我再去跟顧世琮和邱礫商量。說來我們四個也很多年沒見了。”
葉祺剛回來那陣通知過他們,雖然說着要聚要聚,最後不是你忙就是我忙,拖來拖去只得作罷。
工作日肯定是不可能的,當年同一個寝室的四只周六下午見了一面,地點就是葉祺作為小股東的SnowFlakes,順便也追憶一回似水年華。
街邊一溜停着三輛車,車主們在二樓圍桌而坐,點了咖啡等着最後一輛車的姍姍來遲。王援足足遲到了十分鐘,沖上樓來連短袖襯衫都透出汗來,開口就先道歉:“我前面陪我那女朋友看婚紗呢,不好意思啊,讓你們久等了……”
邱礫趁顧世琮擡頭愣神的工夫,迅速奪了他手裏的眼摁滅,然後沖着王援笑道:“差不多可以改口叫老婆了,出不出挑都是你要娶的,娶雞随雞娶狗随狗。”
顧世琮還是當年那個呆呆的樣子,過了幾秒鐘才去瞪邱礫:“幹什麽啊你,我那是……”
葉祺順過煙盒瞥一眼,迅速接過話:“蘇煙是吧,蘇煙也不行,這兒禁煙。”
邱礫狐假虎威:“聽到沒,董事發話了。”
王援自己到吧臺去叫了冰美式,回來坐下了先仔細打量衆人一番,評價道:“顧世琮精明了,葉祺沒怎麽變,邱礫……你福相了。”
邱礫平靜地笑笑,然後一腳踹過去:“你也沒變,還是欠扁!”
葉祺抿着拿鐵看看王援,忽然言歸正傳:“王援,從車裏到這兒才幾級臺階,你這麽容易出汗還敢在秋天結婚?一套白西裝就能熱死你。”
“是我……額,我老婆,非要走什麽落葉林蔭道,我只能希望今年沒有秋老虎了。”
婚禮的細節實在太多,王援剛辦完了婚房的首付手續,焦頭爛額中倒是指望他們三個局外人來替他理頭緒了。眼看着天色将晚,王援順應民意決定請大家吃飯,于是邱礫站起身去打電話回家。
“他這個打給誰?難道這麽大了還住家裏?”顧世琮探頭探腦望着邱礫的背影,然後轉過頭問王援。
王援顯然是一副放衛星的表情,慢悠悠地答:“邱礫早就結婚了,對方是個公務員,對他百依百順。”
這倒是稀奇了,葉祺暗自順了口氣把咖啡咽下去,盯着王援低聲詢問:“那袁素言呢,後來你們不是一直搞不清楚麽。”
自袁素言看上王援,他們的大學生活就像裝上了一枚遠程控制的炸彈。如果王援一點意思都沒有倒也罷了,一到寒暑假袁素言回到上海他們又頻頻見面,實在說不清到底怎麽回事。邱礫試着談過別的小姑娘,但就他那個板磚一樣方正嚴肅的性格,想想也不可能陪着誰去逛街買衣服,所以袁素言稍微退回來一些他也會表示寬容……
這件事當事人一直諱莫如深,作為外人也不好多問,正好有了今天這個契機葉祺才提了一句。
王援張望了一下邱礫離開的方向,确認他已經走得遠了才開口:“她的事情啊,說來話長。都怪我,大二升大三那個暑假帶她回了一次家,我媽特別喜歡她,再加上她不計較我對她不怎麽上心……其實我剛畢業那幾年還真動過要跟她定下來的念頭。”
顧世琮驚奇地睜大了眼睛,大概沒法把袁素言跟王援扯上特別近的關系:“然後呢。”
“然後她不明不白出國了,邱礫沒過幾個月就結婚了。”王援忽然低頭笑了笑,仿佛有一點羨慕的意思:“邱礫的兒子現在都上幼兒園了,早婚也有早婚的好處。”
店裏飄着一首柔情款款的老爵士,百轉千回地惹人郁結。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沉默了,半晌才聽得顧世琮接了口:“怪不得呢,我老覺得他看上去有那麽點不一樣。”
邱礫正好回來了,還沒暗下去的手機屏幕赫然是一個幼兒的照片:“那當然不一樣了,我這是居家好男人的魅力。”
葉祺頗為感慨地看着他,慢慢發覺這又是一個時光雕琢的偉大成果。山石一樣堅硬冷峻的邱礫,竟然也是個有家有室、佳兒在懷的人了。
王援正在籌備婚事,顧世琮也有了相當穩定的女友,要結婚不過是時間問題。生活沒有放過他們,但也沒有虧待他們。每個人都從颠沛流離中覓得了自己的安然,不必再點着一盞黯淡的靈魂獨自打拼。而他呢,孓然一身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有個相互順眼的床伴還被他自己一句話給說散了。早年那種濃重的孤苦感又開始暗潮洶湧,此刻坐在好友之中的葉祺,淺笑之下其實是狼狽不堪的。
幸而,沒有人會知道。
這世上僅存的,有可能知道他的人這時正在吃藥。小高管惴惴不安地看着自家老板,不知第幾次出言相勸:“學長,這白加黑不是這麽吃的,六到八小時只能吃一次。”
重感冒的陳揚難免要暴躁,涼水通過紅腫的咽喉并沒有帶來太久的舒适,他忍不住拍了桌子:“那你說怎麽辦?我吃了好幾天藥了一點用都沒有,還有……還有十分鐘就要開會了!”
重感冒之來勢洶洶無人不知,像陳揚這樣不怎麽生病的人尤其容易病來如山倒。他深知自己容易高燒,面對緊要的會議便着急上火,不惜代價只想把剛剛萌芽的熱度壓下去。
之前總秘姑娘不明就裏,按照陳揚的吩咐買了各種冰飲料,估計含酒精的含咖啡因的都有了,後來想攔的時候總經理先生已經把它們全灌下去了。而且,還是跟藥一起下去的。陳揚看着人家女孩子的窘迫,心裏多少有點不明不白的歉意,最後還替她攔住了氣勢洶洶沖過來的小豬。
小秘書急狠了便有點控制不住情緒,不一會兒就抹着眼角自己躲出去了。一個時隔多年的細節在這一刻突襲了陳揚,仿佛一只滾燙的手抓住了他的神經,然後狠狠一扯:
那還是他們剛定情的時候,陳揚外傷未愈發着低燒。葉祺躺在他身邊徹夜難安,小心伺候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量體溫喝熱水,最後累得沒辦法了只好睡覺,每隔十分鐘爬起來看他一眼,再接着倒回去。
葉祺眼裏因疲乏而泛出的水光,是他銘刻終生卻早已遺失的具象。
眼看着氣氛愈發低迷,小豬高管翻了一會兒塑料袋後送上藥店裏剛買來的體溫計。陳揚看了一眼就推開了:“我不想看到确切溫度,看了會有心理暗示。”
“……那您就不停地想,這點小病奈何不了您。”
陳揚愣了一下,慢慢勾起唇角苦笑:“真是好主意,謝謝。”
兩個小時的會,陳揚把辦公室小冰櫃裏的冰塊儲備喝了個一幹二淨。然後他自己開車回家了。
總秘姑娘紅着眼眶問小豬:“朱副總,你說總經理他到底要不要緊?”
小豬嘆口氣接着收拾東西:“真要出事也沒辦法,學長他……就是這種人。”
在城市的另一端,葉祺等人正在相互告別。
王援踩下油門前想起了最後一件事,降下車窗又叫住了已經轉身的葉祺:“喂,你幫忙通知一下陳揚,問好地址一會兒發給我,請柬我到時候親自送上門。”
葉祺眼睜睜看着他絕塵而去,推脫的話最終沒來得及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