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至親至疏
上海某國際酒店采購大會。聯合國某署的小官員受邀前來剪彩加視察,浩浩蕩蕩弄來一群人跟着,乍一看還以為是品牌西裝集中展示。
葉祺一直保持着緊随其後絮絮低語的狀态,程式化的翻譯工作狀态之外還留有另一層意識,漫不經心地盤算着今晚去阮元和家要準備什麽禮物。前幾天阮元和突然叫他到自己家裏吃頓飯,說是周末陳飛沁和都事先說了不回去,為免老人冷清就找人來做客,回國後還沒有正式拜訪過他們的葉祺正是最佳人選。
人家一片拳拳孝心,葉祺當時沒怎麽想就答應了。誰知道早就定好的周六這天居然會冒出這種工作來,攤上一個英語夾雜法語的話痨官員,逼得他不得不在三個語言頻道間來回切換,恨不能直接開口問人家索要精神損失費。
大型會展的場合必定少不了官官勾結,趁該官員跟本地的什麽長用英語相談正歡,葉祺告了假開始在展位間的走廊上漫步。A10,他事前看過正是陳揚公司租賃的展位,他不知不覺到了轉彎的地方正在猶疑,小高管興致勃勃的電話替他做了決定:“葉學長!我看見你了!”
葉祺仰天長嘆:“我也看見你了。”
隔着幾十步的距離,小豬同學舉着手機歡快地揮舞着手臂,身後的椅子上坐着陳揚和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子。
所謂展位只是個白色板材臨時搭建的小隔間而已,大多數人只是到這裏與商談對象會面然後很快就會轉移到別的地方去細談,陳揚大概也是如此。在葉祺走過去的十幾秒內,女孩有些拘謹地站起來讓出了座位,甚至還微微鞠了一躬向他致意:“葉先生好。”
葉祺安之若素,看都沒有多看一眼,點點頭便自己坐下來:“你們約好的人還沒到?”
陳揚笑而不語,依舊是小豬在一邊絮叨:“他們就是喜歡遲到,每次都是這樣,一等就是半個多小時……”
陳揚投過來的目光沉和安穩,內在有一種不容置疑的關切:“一會兒結束了有空麽,一起去喝一杯?”
這樣的眼神實在懾人,葉祺只敢碰一碰就趕緊收了探究的意思:“不了,我晚上有約。”
陳揚的手機适時地打擾了他們,他接起來“嗯”了幾聲便挂掉,回過來對葉祺笑道:“剛才我還說今晚難得有空呢,現在我也有約了。”
葉祺不予置評,頓了頓倒是微笑着招呼了那個站在側後方的小姑娘:“這位是……陳揚的秘書?”
這個女孩子很得體,是一眼望去便能從人堆裏辨認出來的妥帖溫雅,男領導絕對的賢內助。唯一不對勁的是她每每看向陳揚的眼神,不知是因為看了還是因為不敢看,大半張精致的面容一直燒得粉紅,可見是個有了心思都不會藏藏好的孩子。
葉祺順着她躲閃的方向,視線慢慢移到陳揚臉上,不期然再次撞上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的那種神情,不由憋悶了。就在陳揚打算問他在做誰的翻譯時,某官員的秘書匆匆趕來,客氣地對着葉祺道:“他們馬上就要談完了,請您……”
葉祺起身告辭,途經陳揚身邊時被他一把拉住:“你忙裏偷閑特意來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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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壓得極低,年少時便磁得要命的嗓音如今愈發顯得魅惑。
于是葉祺用更低的聲音回答他:“是來看你家小秘書怎麽暗戀你。”
說罷,顯然是心情大好地走開了,扔下陳揚又好氣又好笑地站在原地,噎着半句原該解釋給他聽的話反複回味。而方才葉祺狀似親昵地拍了下他的手,掌心磨過自己手背的觸感也還在那裏靜靜地徘徊着。
他想說的是,“你還不明白麽……”。這樣簡單的幾個字原本是有時間說出來的,但正是因為葉祺太明白他,反而令他覺得什麽話都是多餘。
是啊,他什麽都明白的,所以也就沒什麽可多說的了。
若要細斟年華逝水,至親至疏若此,他們卻不複往昔。
會展在下午兩點多的時候便散得差不多了,葉祺到停車場拿了自己的車直接開去了超市。要是素不相識的人家就絕沒有這麽麻煩,正因與阮家熟識多年,太尋常的禮物倒讓他拿不出手了。讨得阮媽媽的歡心用那套英國帶回來的手套圍巾應該足夠,但阮爸爸……葉祺在營養保健品區轉了很久,最後還是不能免俗地買了蜂膠、人參和藥酒,臨走之前又在賣場一樓的花店裏抱了一束香水百合。
時間還早,葉祺本想開車回去換身休閑裝再去的,結果一看到書桌上扣着的原版《茶花女》就走不動了。原想着稍微翻兩頁就走,但真正想起擡腕看表的時候居然連天色都早已暗了,葉祺懊惱地翻出之前包過禮盒的一套手套圍巾,急匆匆地關門出去了。
應人家的邀請去吃晚飯,六點鐘了才按響門鈴的确是說不過去。誰知更意料之外的事情馬上就發生了:給他開門的人,竟然是陳揚。
既然陳揚都在了,那麽陳飛沁和小向晚必定濟濟一堂,葉祺趁着換鞋脫外衣的工夫整理了一下心情,真正進了客廳便開始為自己的遲到而道歉。元和人都沒有從沙發上站起來,一聽葉祺開了腔便接過話替他解圍:“爸,媽,他肯定是又困在書桌邊上了。”
阮媽媽頗不好意思地接過葉祺手裏的一堆東西,一面叫沁和過來擺花一面笑道:“沒事沒事,反正廚房裏也還沒弄好。你先去看看電視吧,聊聊天也好,正好你們幾個都熟得很。”
一屋子人沒有誰是不熟的,葉祺在例行問候和客套後想辦法單獨拉住了阮元和:“你怎麽回事啊,不是說沒人回來過周末才叫的我嗎?”
元和有些歉然地看着他:“陳飛沁和的那個應酬臨時取消了,我媽一高興就叫他們把陳揚也叫來……他們都是家裏人,真要來也不用打什麽招呼,難道我還當着他們的面打電話讓你別來了?”
果然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葉祺随着元和回到一群人中間,剛坐下就聽到沁和在問:“剛才在家躲着幹什麽呢,連上我們家吃飯都敢遲到?”
葉祺老老實實作答:“桌上扣了本茶花女,一拿起來就……”
陳揚恍若無意地笑笑:“看到第二十四節結束?不看到劇情告一段落就放不開手是吧。”
葉祺在心裏重重地嘆了口氣,真心希望陳揚不要抓住一切機會向自己證明他的獨一無二。只有他知道自己看小說的習慣,也只有他的閱讀經歷能跟自己的大範圍重合。
“嗯,差不多吧。”
話到這裏便繞死了,大家都裝作專注在電視上,一時沒有人再出聲。向晚自己從沁和膝上滑下來,順理成章爬到陳揚身邊去說她那個飼養小蝙蝠的神奇經歷,漸漸地連葉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過去。
陳揚叔叔和元和舅舅都是向晚很喜歡黏着的對象,這今天再尋常不過的一幕忽然引得陳飛擡起眼來。他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打量了陳揚和葉祺一遍,随即被沁和搖搖頭制止了。
葉祺自然是察覺到了,坐了一會兒索性走到廚房去幫着阮媽媽拿菜盤子。在一片“你是客人你怎麽能動手”的聲音裏,一家人總算是各就各位,連小向晚都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陳飛懷裏。
看樣子前一陣給元和物色女友的慣性還在,阮媽媽吃了沒幾口就關心起了葉祺的個人問題,笑眯眯地先給他夾了一塊糖醋魚:“葉祺啊,結婚了嗎?”
葉祺差點被嗆着,故意忽略掉元和在一旁的暗笑才按捺着回答:“我如果結婚了怎麽會不告訴阿姨呢,當然沒有了。”
“那女朋友有了麽。”
這下連沁和都幸災樂禍起來,隔着一整張桌子遙遙向他舉杯,還自得其樂地抿了一口。
“……沒有。大概緣分不到吧,還沒找到。”
阮媽媽被孩子們理所當然地瞞得很好,于是興致盎然地繼續着:“你喜歡這麽樣兒的?告訴阿姨,正好替元和看的時候也替你留意留意。”
在場的知情者們從這一刻起徹底佩服了葉祺的場面功夫,因為他不僅笑容絲毫未變,連給出的答案都十分合理且順暢:“那先謝謝阿姨了,但我現在有看上的人了,只是還沒成而已。”
阮媽媽笑得神采飛揚:“诶呀這可巧了,今年你和陳揚都紅鸾星動了吧,前頭我問他的時候他也說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同是出身文學院的陳揚和元和對視了一眼,最後元和開了口:“媽,紅鸾星動是形容少女懷春的……”
一桌人哄堂大笑,平日總是嚴肅着的阮爸爸也撐着額頭半天沒擡起來,如此當真是賓主盡歡,不亦樂乎了。
陳揚趁亂在桌下握住了葉祺的手,在他發愣的時候迅速問道:“你是看上了我嗎?”
葉祺不動聲色地甩開,但礙着滿屋的人都在,轉眼唯有佯裝無事而已。
家裏畢竟是來了客人,沁和特意準備了一個水果冰激淩拼盤,早早就凍上了這會兒才端出來。大約是估算過小向晚一個人就能吃掉多少,這個盤子看上去有些大得吓人,正歡聲笑語的一夥人一時全愣住了,又是一通沒頭沒腦的大笑後才開始動手。
年輕人聚起來的笑聲總是很有感染力,阮媽媽興致高漲地又進了廚房,這回說是要給他們嘗嘗新買的咖啡豆。可不一會兒老夫人又走了出來,一臉為難地說那個新買的咖啡器具不是很好用,讓他們随便誰去幫忙看一看。
葉祺在大家搶着答應之前已經站了起來:“阿姨您坐着,我去做咖啡吧。”
阮媽媽當然不同意:“前面不是說過了麽,你是客人,怎麽能讓你……”
陳飛探身攔住阮媽媽,笑着勸道:“媽,人家葉祺在英國待了那麽久,弄杯咖啡還能不比我們在行麽。就讓他去吧,我看他也是吃了您的嘴軟,不做點什麽就不舒服。”
葉祺進了廚房才知道,原來阮媽媽買來的是一個容積有限的虹吸式咖啡壺。這麽多人都要喝的話怕是要等很久,他幹脆把整套東西都搬到了茶幾上,衆人一邊吃着拼盤一邊看電視,順便一起等着一次只能煮一杯的咖啡壺辛勤工作。
阮爸爸幾十年如一日地固守着看新聞聯播的習慣,連後面的焦點訪談都在必看之列。大家陪了一會兒不由想起了幾年前網上總結的新聞聯播套路,幾個人一起回憶一段笑上一陣,很快氣氛就比杯裏的咖啡還要暖了。
好不容易笑聲平息了一些,卧室那邊的說話聲便逐漸清晰地傳了過來。好像是陳揚讓向晚不要玩什麽東西,區區幾句話後陳揚就有些聲厲色茬了,用于跟小孩子說話顯然是動了氣了。
客廳裏的人面面相觑,沁和猶豫着開口:“剛才向晚在葉祺外衣那邊拿了什麽東西在玩,我看亮晶晶的以為是硬幣,就沒管她……”
葉祺忽然臉色一變,急急去翻西裝內袋的動作也顯得過于慌張,最後自己往卧室的方向快步走去。
沁和下意識要起身跟過去,不料元和伸手按住了她:“你別去,你勸不住陳揚的。”頓一頓,微微無奈地嘆了口氣:“還不如我去看看呢,你們接着談。”
屋裏,陳揚正蹲在向晚面前,攤開手問她要她手裏的東西:“乖,一會兒給你玩別的東西,這個真的不能摔不能亂動。”
向晚手裏死死攥着的物件葉祺再熟悉不過,僅筆帽上折射的銳光就足夠他證實自己的猜測。陳揚回過頭看着他一步步靠近,然後同樣也蹲在向晚身邊:“玩別的好不好,這件東西對葉叔叔很重要。”
向晚大概是剛才被陳揚吓着了,倔強地搖搖頭,整個人往後縮去。
“真的很重要,就像向晚的娃娃不喜歡別人摸一樣,葉叔叔也有不喜歡別人動的東西。”
這樣解釋好像更有說服力一點,站在門邊的元和正好目睹了全過程,包括最後向晚把東西交給陳揚的那個動作。
葉祺出于安慰孩子的考慮,傾身去抱了抱向晚,然後才默默地接過了陳揚手裏的東西。
這是太沉重的話題,談了不如不談。就着卧室暖黃色的燈光,元和看清了那是什麽之後也選擇了沉默。
回到客廳後,這件小事迅速被衆人抛到了腦後,至少表面上是這樣。陳飛深知自己堂弟的性情,對葉祺也多少了解一些,忍了一會兒還是湊到了元和附近:“喂,剛才那是什麽東西啊,值得他們兩個都那麽緊張。”
“是陳揚送給葉祺的鋼筆。葉祺一直随身帶着,用了快十年了。”
一頓晚飯吃得還算是順利,剩下的一片杯盤狼藉全由阮媽媽和沁和去收拾,客廳裏少了兩個妙語連珠的女人就有些過于安靜了。于是葉祺起身告辭,為阮家人這一晚的款待而表達了自己誠摯的謝意,然後陳揚也随着他站了起來。
元和很随意地揮手與他們告別,然後回頭向阮爸爸解釋:“葉祺回來以後一直忙,他們兩個老同學難得有空聚在一起,說是還要出去再聊一會兒。”
老人寬和地笑着,點頭應了:“現在這個時候我們準備休息了,年輕人肯定覺得還早。”
陳揚換好鞋後又說了一遍要老人保重身體之類的話,轉身跟着葉祺下樓去了。屋裏的元和正有一搭沒一搭跟自家爸爸說着閑話,順便由衷地為這兩個糾纏不清的人感到頭大。
地下車庫裏有一條空無一人的長走廊,穿過去才是車位。葉祺知道陳揚早晚要叫住自己,索性自己停下來先開口:“你想找我說什麽?”
“我看你一直心事重重的,有點擔心你。”
葉祺頗無所謂地笑了笑,轉過身看着他:“你知道麽,如果當年沒有我,你現在就應該過着陳飛那樣的日子。嬌妻佳兒,家宅和睦。”
陳揚似乎沒想到他一開口就是這麽重的話,頓了一頓才接上:“你沒有權利替我決定我的生活方式。”
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葉祺搶着說出下一句:“但我至少有權利決定不跟你在一起。”
陳揚在這幾個月裏始終沒看透葉祺躲躲閃閃的根本原因,被他舊事重提後更是一頭霧水,一時不知何以為繼。葉祺以為他情緒低落了,不知不覺放緩了語氣:“說真的,等你玩兒夠了就好好找個人結婚吧,或者能有個男人讓你定下來也好。反正你是雙性戀,怎麽都可以。”
挺平實的話在陳揚聽來卻是驚雷,他猛然間連瞳孔都縮緊了,徒勞的掙紮脫口而出:“什麽叫玩兒夠了?”
葉祺驟然擡眼盯住他,沒準備答話。
可憐陳揚根本不敢跟他對視,很快就丢盔棄甲:“你……你都知道了。是阮元和告訴你的?”
葉祺居然還能笑得出來:“怎麽,你能做還不準別人說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總想趁你還不知道的時候,盡力抹掉一點點也是好的。或者,如果你知道了……也該是我親口告訴你。”
葉祺這次停頓了很久,好像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組織起一個像樣的短句:“你沒得什麽病就好。”
陳揚難以置信地伸手握住他的肩,在自己沒發覺的情況下其實是用力過度了:“你不在意?你竟然不在意?”
誰也沒想到爆發的契機竟是這個,包括葉祺自己。經年累月的忍耐與平和已經讓人忘記了他最初隐瞞真實性情的動機,忘記了他原本是一個多麽桀骜清高且眼裏容不得沙子的人。
事實上沒有人來得及去細想什麽前因後果,此刻的葉祺突然抓緊了陳揚的領子,整個人逼上去将他壓在牆上,一開口就是喧天的怒火:“我為什麽要在意?說啊,我為什麽要在意你見誰上誰?你當年說放棄就放棄了,寧可在沙發上坐一夜都不肯進房間來見我,你想過我會不會在意嗎?我那時候有多愛你,你知道嗎?你爸他恨不得殺了我,我還鞍前馬後替你們家準備葬禮!是,是我犯賤去找韓奕談什麽值不值得,但你們家連韓奕都能原諒,為什麽所有的後果都要我來承擔?你為什麽不早點想想,這些我到底會不會在意?!”
陳揚驚慌失措地去扶他的手臂,立刻感覺他的肌肉已經收緊到微微發抖的地步:“都是我不好,真的,都是我自私,是我懦弱。我爸那件事種下的苦果我嘗到了,這些年該來的報應也都來過了,可我現在……你也看到我過成什麽樣子,我現在只希望你能回來,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
“當初是你自己愛上我,是你答應了我。我沒有錯。”葉祺的嘴唇在燈下幾乎沒有血色,一開一合間透露出強烈的不真實感,像是下一秒就要消逝的幻象。
他的眉宇間凝結了太多無法擺脫的痛苦,指節用力到泛出青白,神情恍惚卻執拗。随着他之前過于激烈的動作,穿着兩顆子彈的鐵鏈從襯衫領口落出來,金屬的冷光一來一回地閃爍着。陳揚魂飛魄散,只能輕之又輕撫上他的臉:“是,都不是你的錯。你別這樣,別吓我啊……”
葉祺的眼睛裏明明白白寫滿了悲傷,仿佛往昔裏拼命壓制的陰影一瞬間全都反噬回來,再次将他的靈魂蝕得千瘡百孔。他一點一點放開手,甩開陳揚往後退去:“你,你不過是仗着我拿你沒辦法。所以你當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你以為我會不斷地原諒你。”
接下來那個笑算是徹底震住了陳揚,因為太過溫柔,也太過凄涼:“現在我碰巧也想自私一次,不會再讓你得逞了。”
既然千載難逢地發了火,那麽他開車走得頭也不回就再順遂不過。陳揚坐進自己的車裏發了一會兒呆,沒多久就有另一個念頭打斷了他從震驚中恢複的緩慢過程。葉祺的怒氣到最後演化為沉默着離開,也許是因為已經感覺到了心髒的不适。再加上他那種似曾相識的隐忍神色,事情至少有七分可能性了。
于是樓上剛消停下來的元和接到了他的電話:“阮元和,你打打看葉祺的手機,我懷疑他要犯心髒病。”
“……你自己為什麽不打。既然你懷疑了為什麽不送他去醫院。”
陳揚這會兒因焦急而變得語速飛快,甚至沒有給元和留下質疑的空間:“我剛想起來他有點反常可能是因為心髒病,他五分鐘前已經走了。我和他剛吵完一架,我的電話他死也不會接的。”
元和草草“嗯”了一聲就往外走,不想握在手裏的手機緊接着又響了起來。這回是心髒病患者本人。
“阮元和,你……出來一下。我不想……死在你家小區外面的……大街上。”
前後這麽一激,連穩若泰山的元和都心急如焚起來,一疊聲只問要不要幫他直接叫救護車,或者帶沁和一起過去在路上照顧他一下。
葉祺在那邊拼命喘氣,愈發讓人覺得他随時要歸西:“不用,你……下來開我的車……直接去醫院。”
“你,你們……你和陳揚兩個人都tmd有病啊!你還當你自己是人麽,你就應該死了算了!”
話音未落,電話已經斷了。
元和心裏轟然一沉,旋開家門立即沖了出去。
阮元和硬是在小區的鵝卵石地面上跑出了百米沖刺的速度,幸好葉祺那輛黑漆漆的奧迪就停在大門外的路邊,總算沒讓他跑上個八百一千米。
病患仰在椅背上大口喘息着,臉和嘴唇都是煞白,一雙手在方向盤上握得死緊。元和趴在車窗上望了一眼,悲喜交加:“我還以為你……”
葉祺并沒轉頭看他,只輕聲作答:“我只是……不想聽你……多啰嗦。”
元和翻了個碩大的白眼,打開車門用力把人扶了出來,迅速塞進副駕駛。車子發動起來剛開出去二十米,他的手機又來了條短信,趁着紅燈正好拿起來看。
“找到了麽,快送醫院。他不想見我,所以我不去了。等你消息。”
元和壓下問候陳家一十八代祖宗的強烈沖動,一門心思專注于開車。葉祺在半死不活的情況下目不轉睛盯着他的側臉,直到盯得他心裏發毛:“這回你又想留什麽遺言?”
葉祺耳邊全是自己的心跳聲,高興了跳兩下,不高興就停一停,小心髒自得其樂得很。因而他自然是說不出話來的。
“又是‘不要告訴陳揚’?”
葉祺勉強一笑,緩緩點頭。
那一瞬間,元和覺得葉家一十八代祖宗也需要被問候了。無名妖火的火舌舔到了他的喉間,實話沖口而出:“晚了。是陳揚先讓我來找你的,他猜到你要犯病了。”
葉祺這算是違背了“不宜情緒激動”的醫囑,急救藥物從靜脈注入後很快就平息了一些。安定讓葉祺獲得了短暫的深眠,元和接了陳揚一個喋喋不休的電話後終于忍無可忍,爆出了一句“放不下就自己滾過來看”,世界這才清靜下來。
事情還沒完,過了一會兒一直負責着他這個病人的內科主任特地從內科趕了過來。老人家氣得一抖一抖眼看又要教訓人,既然當事人閉着眼裝死,可憐元和就成了炮灰。他收獲了從“你這算是他哪門子的朋友”到“你們年輕人簡直是草菅人命”的一大筐痛罵,連帶着再賠上連綿不絕的笑臉和道歉,終于送走了德高望重的老醫生。
挺屍的家夥直到腳步聲遠去了才睜眼,順口氣立刻發問:“陳揚在外面,是麽。”
從元和坐着的角度看過去,陳揚剛順着走廊走到病房門口,正巧被這句未蔔先知的神語鎮在了原地。
“真乃一對冤孽”這句話決不能說出口,它在元和腦子裏轉了幾圈後乖乖歸于虛無,取而代之的是他認為不會刺激病人的句子:“你放寬心,他不敢來的。”
葉祺面無表情地仰望輸液瓶,語調生硬到了極點:“不管他敢不敢來,現在他肯定在。”
元和無語而凝噎,心想您二位都是屬蛔蟲的啊,什麽都猜個準到底還別扭些什麽。然後葉祺又說話了:“你轉告他,我沒事了,讓他可以回去了。”
字字句句都清晰得很,門外的陳揚幾乎是應聲轉身,悄無聲息順着原路返回。
元和長嘆了一口氣,自覺再說什麽都是廢話了。
其實他不知道,從葉祺的視角看過去輸液瓶正好是面鏡子,走廊裏一定範圍的事物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看着陳揚走過來,算好時間說了該說的話,然後他再目送着陳揚離開。
要論誰更不是人,阮元和恐怕終其一生也比不上葉祺了。
說來葉祺是出了阮家沒多久就進了醫院,老夫妻倆原說要親自來看看,葉祺生怕自己因此而折了壽,指揮着元和死活攔住了。陳飛和沁和成了诰命欽差,十點多的時候提着水果急忙趕到,看到他正跟元和有說有笑才算松了一口氣。
“我這去了你們家一趟真叫合算,吃完了還有人送餐後水果,連吃帶拿啊……”
陳飛沒去搭理這個故作輕松的玩笑,把大半袋蘋果放好就拉着元和去了解事情經過了。沁和帶着幾分憂色走近病床,輕聲責備他:“你說你怎麽老是這樣啊,一遇到跟陳揚有關系的事就不記得醫囑了,看你平時那個溫溫的樣子我還當你保養得不錯呢。”
葉祺被人一語道破心思,相當有誠意地賠着笑:“是,大姐,下次一定注意。”
一群人中葉祺、盤尼西林和嘉玥都是一屆的,沁和算來比他們大将近兩歲,平時也确實有些姐姐的架勢擺在那兒。她伸手整理了一下葉祺的被角,嘴上不饒人手裏卻輕柔得很:“保持情緒穩定,保持情緒穩定,連我都不知道跟你說了幾遍了。你們兩個成也好不成也好,別弄得一個個要死要活的行不行……”
葉祺明顯地沉默下來,透露出不想多談的态度。
沁和第一次見他穿着醫院的病號服,沒想到淺藍的豎條紋倒也很襯葉祺一貫的冷冽,剛想打趣他是天生住醫院的材料,眼光一錯卻看見兩顆閃着寒光的子彈挂在他胸前。
陳飛一邊聽元和彙報一邊看着葉祺,沁和扭頭問了句“這是什麽”他便靠了過去。葉祺望着天花板表示自己不以為意,于是陳飛仔細看了看,謹慎地問道:“是陳揚給你的?”
“嗯。”
陳飛絲毫不感意外,簡單地向沁和解釋:“是那年從陳揚肩膀裏拿出來的子彈,我見過這種規格。”
沁和定定地看了葉祺一會兒,然後幫他把鏈子放回衣領裏,自己掩上門出去了。
“陳揚?你在哪兒?”
“……我已經到家了。嫂子你別急,你聽我說,葉祺他不想見我。”
沁和生氣地壓低了聲音:“他不想見你你就不來了?要不是你他也不至于氣得送急診吧。”
陳揚看着狼狗的兒子年糕在屋裏做十米折返跑,心裏是一陣接一陣的無可奈何:“我去過了,他知道我在但是不想見我。”
這事擱在別人身上只要你情我願就佳偶天成了,可為什麽這兩個人卻像前世孽債一樣沒完沒了呢。沁和咬着牙問:“你知不知道他只會為你發這麽大火?”
陳揚嘆氣:“我知道。”
“還有,你知不知道他現在對你還是有感情的?”
陳揚還是嘆氣:“我知道。”
沁和盡量對這個糾結的家夥采用循循善誘的方式方法:“那你再好好想一想,葉祺會吃哪一套?追人不就難在求別人喜歡你麽,現在他都已經這樣了,你到底怎麽回事啊。”
陳揚想了想,慢慢地答:“我覺得如果我死了,他一定會後悔沒有早點答應我。但只要我活着,他就永遠不可能答應我。”
沁和氣結:“你再多刺激他幾次他就沒有什麽‘永遠’了,我看你們倆埋在同一個墳裏都比現在太平。”
電話被她怒氣沖沖地挂了,剛一轉身卻被陳飛吓了一跳:“你……你怎麽不在裏面陪着?”
陳飛表情嚴肅地拍拍她的肩:“陳夫人,這個走廊是有回聲的,我們剛才都在病房裏聽你的實況轉播。”
随即,病房裏探出了元和想笑又不敢笑的臉,微微揚聲對他們說:“你們先回去吧,這兒有我在足夠了。”
沁和終于學會要降低音量:“那你呢?你不走?”
元和揮了揮手人已經縮回去:“我要是也走了,咱爸媽能合夥拍死我。這已經是阮家待客史上的奇恥大辱了。”
葉祺有氣無力的聲音立刻尾随而來:“你這是怕我孤枕難眠嗎?”
“……”
例行的磨牙鬥嘴再次開張,陳飛夫婦相視一笑,帶着略微輕快些的心情相攜離開了。
急診部的醫生建議住院詳查,但參考了內科的病例存檔後所有人都表示無語。這人從來都很清楚自己需要注意些什麽,只是他根本不把自己當人看,因此與包括內科主任在內的一批白衣天使都結下了深厚的……戰鬥友誼。
當年與韓奕在醫學院同班的程則立恰好在這家醫院工作,顧念着高中同窗之誼特地從自己的辦公室跑過來探視,見了元和與清醒的葉祺便與他們開玩笑:“這回不會又是胃出血吧。”
葉祺笑着搖搖頭,泰然曰:“是心髒病。”
程則立披着件白大褂還吊兒郎當倚在門框上:“您真是為我國的醫療事業做出了傑出的貢獻,不僅提供了詳實的心髒病診療記錄,還時不時自虐個胃出血什麽的來充實急診室的日常生活……”
葉祺抓起個蘋果直接砸過去:“行了,回去吧你!我死不了!”
程則立迎面接住了“咔嚓”一啃,轉過身還真的走了:“自己保重啊,歡迎下次光臨!”
元和若有所思地看着葉祺的眼睛,認真道:“不知道急診室有沒有辦打折卡什麽的,你光臨的頻率也實在太高了。”
離得這麽近總不好再扔蘋果,葉祺一巴掌把那張欠扁的面孔推開,淡定道:“你去不去辦出院手續?你不去我自己去了。”
元和應聲站起來,居高臨下地鄙視他:“然後你就打電話向我爸媽道謝,順便提一提是你自己辦的出院手續,讓他們回頭滅了我是吧。”
葉祺鄭重地點頭不疊,于是元和板着臉憤怒地走了。
急診住院區的小護士們竊竊私語:“這兩個人合在一起就春風滿面,分開來就兩座冰山……”
恰好元和與他們擦身而過,周邊室溫随之驟降三度,一夥人立刻作了鳥獸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