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陰溝與星空
話說年過完了班還是要上的,阮元和又可以回到他那只有書沒有人的工作環境裏去了,對他而言就是瑤池仙境。唯一不爽的事情就是阮媽媽為了逼他相親方便,死活不允許他再去找合适的地方搬出去住,看樣子這又将是一場曠日持久的人民內部矛盾。
以往都有沁和幫着插科打诨,這回卻連她的媒婆本性都被激發了,一心一意只想幫着她哥找個嫂子。阮家人長得好,元和往哪兒一站都不缺回頭率,除了淡定過頭之外也挺人模人樣的,為毛就是沒有女人近得了他的身呢。答案顯而易見,但阮家決定全家總動員來解決這個刻不容緩的家庭問題,用人民運動的汪洋大海淹死阮元和這只自以為是的旱鴨子。
元和每天的工作時間都是恒定不變的,家裏人給他找好了姑娘他也就大大方方下班了去見人家,态度倒很配合。可沁和每每笑容滿面去問他“感覺如何”的時候,元和總是以“無所謂”三字應答之,總結下來就是誰都可有可無。
相親太極打了好幾個星期,後來市立圖書館終于有了一點侵占元和休息時間的工作分派下來,他也終于得以在鋪天蓋地的各種姑娘中全身而退,“維護了阮元和凜然不可侵犯的神聖形象”(葉博士語)。
圖書館學是近年國內的新興專業,目錄整理之類的傳統工種不知為何煥發了莫名的新活力,各大學紛紛依托合适的辦學條件成立了該專業分支,數年之後一大批畢業生就沒頭沒腦地湧進了事實上沒什麽人才需求的狹窄市場。市立圖書館今年準備接收一部分圖書館學的應屆畢業生前來實習,擇優錄取,說白了就是找些新鮮面孔調劑一下老同志們的工作情緒,最好是漂亮小姑娘什麽的……咳,這是後話了。
被攤派了任務的人其實不少,但這幾個跑來了解情況打前站的姑娘都喜歡粘附着阮元和。老先生們樂得清閑,大小事宜一概扔給了他。但咱們元和面上随和,實際上是個挺清高的人,很快就看不慣實習生代表們叽叽喳喳的性格了,因此情況發展成了他一言不發帶着幾只女麻雀行走于高高的書架之中,陰森的圖書館倍添詭異。
不知算不算機緣巧合,有一天元和在恭送菩薩們出門的途中遇上了葉祺。這厮穿着淺灰色仿軍服短上衣,雪白的高領羊絨衫下面是複古色調的牛仔褲,腳上一雙學院風高幫帆布鞋依然恪守着最傳統的黑白格子圖案,乍一看與大學時代的裝束毫無二致。以元和為首的一行人路過外文閱覽區的門口,恰好看見他迎面走過來,懷裏抱着一疊半新不舊的工具書。
“今天你來了啊。”
“嗯。”
兩人對視了一眼分別往前走,但後面的姑娘們叫住了葉祺:“……葉老師?”
元和嘆口氣轉過身來等她們,無奈地推測這必定又是一場鬧劇。
“葉老師有空的時候都在這兒嗎?那……我們以後有問題就可以到這兒來找你了?”
葉祺客氣地回應:“我也不算常來。”
“反正我們下學期都在這裏實習了,一定可以碰得到的。”
阮元和對上葉祺的目光,沉痛地點了點頭作為确認。
作為人民教師,為人師表還是要的。葉祺微笑着說了一些類似于“轉眼你們都要畢業了”的話,漸漸引着話題以“後會有期”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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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裏待久了的人應對女孩子總是游刃有餘的,可阮元和就沒這麽豐富的實戰經驗了,轉眼姑娘們跟了上來,問題也蜂擁而至。
“葉老師跟你認識?是你的親戚還是朋友?”
“……朋友。”
“那你是不是很早就認識我們葉老師了?他讀書的時候是什麽樣子的啊……”
女人具備很多難以想象的特殊能力,例如葉祺瞬間變成了“我們葉老師”就讓阮元和感到匪夷所思:“呃……嗯,就算是吧。他讀書的時候跟現在沒什麽區別,就是話再多一點吧。”
天時地利拯救了深陷于包圍圈中的元和:圖書館的大門到了。于是姑娘們見識了仿佛與葉祺一脈相承的脫身能力,她們的實習指導甩下一句“明天不要遲到”後轉身就走,在第一個能拐彎的地方迅速消失了蹤跡。真的就是一眨眼的功夫,而已。
外文閱覽室,長桌盡頭。窗外是大片香樟樹春深似海的陰影,葉祺坐在一派寂然中翻閱手裏的打印件,眉宇間流露出幾分淺淡的不悅。他并不喜歡審別人的譯稿,這是人家真的找上門來了,推不掉才不得而為之。
無論在國外有過怎樣的求學經歷,葉祺骨子裏還是一個安靜而妥帖的人,始終堅持着許多獨特的行事習慣。阮元和遠遠走來看到的就是如下一幕:葉祺握着一支鋼筆在牛皮紙封面的筆記本上寫寫劃劃,面前還攤着七八本相互疊壓的相關書籍,好像信息時代根本沒有來臨過,一切都停留在百年之前。
元和當然沒有讨論“信息時代是否來臨”這種問題的興趣,他拉開葉祺對面的椅子坐下來,終于有了可以稱之為面部表情的面部表情:“剛才那幾個人,你教過她們?”
葉祺把鋼筆蓋好,放在筆記本一側,然後相當随意地開始研究藍黑墨水有沒有沾到自己的手指上:“剛回來那陣子代過她們老師的三節課。圖書館專業,能跟我有多大關系。”
元和靠在椅背上緩緩後仰,順手從身後的書架上摸了一本書過來,發現是本阿拉伯文書後又順手塞了回去:“那她們有什麽問題要問你?”
“要問的太多了,問我有沒有女朋友,如果有的話是不是打算換一個,喜歡什麽樣的小姑娘,以前有沒有學生喜歡我……”葉祺頓了一頓,擡眼問:“明白了麽。”
元和颔首默認,很快思維跳躍到了另一個問題上:“陳揚追你追得怎麽樣了?”
葉祺立刻蹙起眉來:“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無聊了?”
“這無聊嗎?你別見風就是雨。”平靜的語調,元和并沒有動氣:“我覺得你和沈鈞彥這些年也挺好的,反正陳揚過得不好是他自己的事,你對他沒有義務。”
葉祺正分門別類把自己借的書理好,聞言終究還是頓了頓:“什麽叫他過得不好。”
元和看上去很驚訝:“你不知道?”
“不知道。”
于是元和開了口,态度與讀伊索寓言給向晚聽相比沒多大區別:“他爸去世以後他去了一年戰亂區做急救協助和難民引導,紅十字的批準送到了他才告訴我們。然後回來了他就自己開公司,沒日沒夜了兩年左右生意才穩定下來,原來的失眠好像更嚴重了。私人方面……他一直從酒吧往家帶人,我都撞見過好幾次。”
葉祺長久地沉默着,再想起要問些什麽的時候對面的人已經站了起來。
“差不多要閉館了,我們一起吃晚飯吧,正好也讓你知道點陳揚的近況。”元和俯視着葉祺的眼睛,似乎帶着一點憫然的神情:“我本來沒想多說什麽,但你有權利知道這些事情。”
随着太陽方位的變化,樹蔭斜斜地漫在桌上,暗色掩住了葉祺的大半面容。
元和難得地有些感慨,每個字說出來都像嘆息:“如果你要置之不理,至少應該先明白為什麽他非你不可。”
話匣子不開則已,開了就真的收不住。這一晚元和斷斷續續說了很多事,基本上為葉祺勾勒了一副“陳揚六年生活複原圖”,盡責地填補了他對陳揚了解的空白。
陳揚固然是個家庭責任感很重的人,但比這更重的是他對個人成功的強烈渴望,這一點從他當年執意不肯入伍就可以得出。他在紅十字志願工作的一年中算是勉強度過了心理崩潰期,回來後就着手實踐起自己的英雄主義夢想,白手起家創辦了現在的酒品進出口貿易公司,至今還算是順風順水。
但元和覺得陳揚在這些歷程中改變了很多,首當其沖的便是他自我意識的淡化。可能馳騁商場并沒有給陳揚帶來想象中的成就感,在事業節節高升的同時他倒是愈發迷茫起來,似乎在一步步地反省之前的種種抉擇。在創業期間,他曾經有過一段濫用安眠藥的不良記錄,被醫生勒令停止後才漸漸養成了出去買醉加找人回來睡的習慣,說來确實是走投無路的成分與自甘沉迷完全持平。
夜深之後小小的咖啡店裏只給他們留了頭頂的一盞孤燈,元和的聲音在葉祺耳邊淡淡地延續着:“如果說誰沒了誰都過不了……确實很荒謬,但他到底怎麽樣你也看到了,具體的我也都說完了,我想他最近嘗試着收斂還是為了你。”
葉祺迎光看了看杯底深褐色的殘渣,忽然笑道:“知道麽,你不是一個很好的說客。敘述得太客觀了不容易打動聽衆的,況且你還附贈了分析說明,這還讓我怎麽感動呢。”
元和敲了敲桌子叫人結賬,似是十分疲憊:“我并不希望你放棄現在的生活去扮演什麽拯救大兵,我只是說了該說的話而已。”
葉祺臉上是太過明顯的黯然,元和全都看在眼裏,于是再不做聲了。
幾經周折,人心好歹不是鐵石,一個男人被強上了也不能哭天抹淚。而且葉祺心裏非常清楚,那天他站起來要走的一剎那未必不期待陳揚拉住他。後來的意氣,說白了不過是因為陳揚做得太過分,激起了舊事的陰影而已。
正因為雙方都心知肚明,陳揚再次打電話過來約人的時候葉祺并不覺得意外。那是三月初的一個周五,葉祺跟盤尼西林約出去打了一場羽毛球之後剛剛到家,人還在浴室裏手機就催命一般在客廳沙發上嚎叫。陳揚一向執着,打到第三次“您撥打的用戶暫時無法接通”還沒有死心,第四次總算讓葉祺接起來了。
時鐘已經指向晚上八點多,葉祺聽着陳揚略帶倦意的聲音,掂量着他應該應酬過了,不至于餓得要找人吃夜宵。正疑惑着,陳揚例行問候完說明了意圖:“你願意出來陪我吃甜點麽。”
葉祺正在擦頭發的手不由自主頓住了,這算什麽理由呢,而立之年的男人應酬完要吃甜點?找的還是關系不清不楚的舊情人?
但這偏偏就是最無法拒絕的理由。因為它離譜,所以它沒有預謀。
陳揚有太多處心積慮的時候,葉祺甚至可以追溯到他每一次行動的源起,然後推測整個事态可能的走向。但這一次妖孽卻換上了出乎意料的誠摯态度,雙手捧給他一個嬰兒般純潔無辜的念頭:我想吃甜點了,我想你出來陪我。
每當遭遇陳揚,葉祺的理智就是一地不值一提的渣滓。這回在他自己反應過來之前,話其實早已出口:“去哪兒?”
陳揚似乎完全沒料到他會答應,停了一會兒才答:“我二十分鐘後過來接你,見了面再說。”
原本答應了院裏的同事要讨論教學方案,葉祺心裏有愧,想想還是開了電腦給了人家一封道歉的郵件。這二十分鐘飛一般過去,臨出門他随手拎了件玄關處挂着的衣服,走到大堂白慘慘的燈光下才發現是身上又是一件黑色的長風衣。恍若大二那年的冬天,陳揚在第一場雪裏駐足等待,風衣的衣角只輕輕一揚就讓他鬼迷了心竅。
耶和華作證,葉祺真的不是刻意為之,只是這些年買來買去一件件長大衣全是一絲裝飾也無的純黑,連款式都大同小異。執念,有時真的潤物細無聲。
陳揚的車已經等在轉角處,裏面的人見他走得近了便打開車裏的燈,只一點點光就足以引着葉祺靠過去。那一晃神的功夫,葉祺覺得自己飛蛾撲火。
他果然是一臉疲憊,但意外的沒什麽酒氣。葉祺不期然想起元和對他生活狀态的詳盡描述,坐進去第一句話就忍不住堵他:“真難得,居然沒酒後駕駛。”
陳揚知道他餘怒未平,可既然人都在車裏了,料想也不會如何僵持。所以他只是極低地應了一聲,默默發動了車。
路上,陳揚專心開車,葉祺一直望着窗外,竟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
膠州路一向被靜安的學生們戲稱為“假肢一條街”,現在區教育學院已經搬到了青少年活動中心的隔壁,那也就是葉祺從小到大鋼琴考級的地方。人和事都在變遷,葉祺微微地有些感慨,大腦運行速度降到平時的三分之一,緩慢地思考着“為什麽被人強了還陪人出來吃東西”這個嚴肅的問題。
如果,如果陳揚還是他的,現在應該可以跟他說一點讀中學的趣事吧。
于是這個假設讓葉祺的臉色再次陰沉下來。最不能提的兩個字就是“如果”,平白構建一個不存在的世界惹人傷懷。
流光溢彩的靜安寺商圈,仿佛只有時光在往前走,這裏的霓虹麗影從不曾變化。葉祺原本還奇怪他沒有把車開到以前的什麽故地去,誰知等車停在了久光城市廣場的停車場裏,心底裏泛出來的又是另一種無奈。
陳揚轉頭淡淡看他一眼:“怎麽,常來麽。”
葉祺把手放在長大衣的口袋裏,跟着他慢慢往前去,低答:“算是常來吧,不過來了也只去哈根達斯吃點東西。”
真的要花很大的力氣才能強迫自己不回頭,陳揚讓無所謂的情緒盡可能融在語調裏,醞釀了一下才接口:“巧了,我就是想去哈根達斯。”
店裏用的是年輕的女服務員,巧笑嫣然捧過精致的菜單來,葉祺接過來卻翻都不翻就送回去:“一份情迷曼哈頓,一杯美式咖啡。”
陳揚多少有些愕然:“你連菜單都不給我看?”
葉祺避開他的目光,拿起高腳杯盛着的檸檬水喝了一口,方道:“你不就是喜歡哈根達斯夠甜膩麽,情迷曼哈頓有兩個巧克力球一層奶香曲奇冰激淩,下面還是布朗尼蛋糕,再沒有比這個更甜的了。”
難為他肯一口氣說這麽多話,陳揚一時沒忍住,實話脫口而出:“這麽多年了,我也就在你面前能安心吃點甜的。”
葉祺自然沒有再答言,兩人默然對坐,只等人家送東西過來解圍。
夜有些深了,大約白日靜心維持的職業化儀态也放松下來,服務員放下那份膩死人的情迷曼哈頓,笑着多問了一句:“二位要不要試試我們的新品?”
說着遞上一張單獨的宣傳頁。陳揚粗粗掃一眼圖片就決定了:“那就上一份吧。”
冰激淩很快就送上來,造型看着倒沒什麽新奇,只是下面襯着的盤子讓人很難挪開眼去。陳揚把盤子轉了九十度,只來得及看清莎士比亞名字的那兩個單詞,對面的葉祺已經開了口:“不用看了,我背給你聽。”
依然是往昔光陰中陳揚最為熟悉的那種平和,只在葉祺談起與現實無關的內容時才會出現,但如今的他顯然愈加安寧,早年的憂郁無意中已褪去大半。
“……
“……
So long as men can brea 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只要人類還在呼吸,眼睛還看得見,我的這首詩就存活于世,并使你的生命綿延。)
十四行詩也就那個長度,待葉祺回過神來已經背完了。他這時才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太專注,勉強笑了笑作為掩飾:“你的發音來讀這個大概更應景,莎士比亞是英國人。”
陳揚頓了頓,實在是坐不下去了,扔下吃了大半的冰激淩站起來:“失陪一下。”
葉祺撐着頭目送他的背影轉過彎去,暗自後悔不該在這時候提起這首千古傳頌的愛情詩。這都是何必呢。
他這麽多年從未缺少過愛情,但他沒有一天能睡得安穩沒有痛苦。愛情,愛情有什麽用。
過了一會兒陳揚回來,正碰上葉祺叫人過來買單,于是他很自然地抽了張信用卡放在桌上。葉祺拿錢包出來的動作停一停,倒也就算了。陳揚看在眼裏,心想:你真是一點都沒變,從不跟人争銀錢的破事,誰愛付錢誰付,你哪裏肯放在眼裏。
節外生枝一般都是不可控事件,誰也沒有想到這時候店長會從後面轉出來。葉祺一見人家的臉,神色立刻緩和了三分:“你好,又見面了。”
顯然這是熟人了,陳揚在一邊沒有做聲,只聽店長走過來笑道:“葉先生從來都只點情迷曼哈頓,今天怎麽破例了。因為陪朋友過來?”
葉祺暗道不好,事情卻早已不按他的意思發展了,陳揚的聲音恰到好處地冒出來:“說是朋友,我倒不知道他為什麽只點這個?”
連陳揚都攔不住,難道還能攔着半生不熟的外人麽,葉祺認命地垂下眼。果然店長笑着娓娓道來,說葉祺有一次心情格外不好的時候曾說自己以前的戀人喜歡甜食。
以前的戀人,以前的戀人……還有哪個以前的戀人嗜甜如命,并且值得他念念不忘呢。
陳揚耳邊一陣陣轟鳴,連指尖都被血液沖擊得陣陣發疼。他機械地看着葉祺跟店長道別,再任由他引着自己回到停車場塞進車裏,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那是真正的百感交集,這個看似沉靜自持的家夥竟次次在這家聞名遐迩的冰激淩店祭奠他們之間的山窮水盡。借着一份他并不喜歡的甜點,默默地,在霓虹燈裏懷想同一個人。
等他慢慢轉過念頭來,葉祺早就不在了。停車場的光線黯淡,諸般靜默,只他的手機在副駕駛的座椅上震動了一下,閃出一行冷冰冰的字來,“我先走了,你自己開車小心”。
短信的發信人此刻正漫步在略顯冷清的街道上,漠然體味着心裏不斷翻湧的強烈傷感。
或許是當年曾愛得理智盡失,如今他已經習慣了随時抽出一個獨立的CPU來俯視情感波動。想要推開一個人多得是更為絕情的方式,而自己總是在毫無原則地退讓,然後毫無預兆地心軟。欲拒還迎,猶豫徘徊,接二連三的實在連他本人都快看不下去。
他以為自己已經足夠清醒,對所謂的深愛可以敬而遠之,事到臨頭卻還是忍着疼痛去心醉神迷。
原來一個人最大的弱點,是舍不得。
世事沉浮,我們身邊的大多數人都已經習慣了不斷地扭曲自己以适應社會,或者适應一些莫名其妙的規則與默識。扭曲之後我們會多少會得到點什麽,但任何東西一旦握在了手裏就會變得不那麽珍貴,只有仰望和被仰望才能提供源源不斷的動力。
基于這一點,陳揚是有心善加栽培小高管的。這孩子雖然資質不算上佳,但踏實肯幹勤奮上進,因為八卦帝的封號群衆基礎也好,最要緊的是家裏還有個熱衷拜金的小妻子為他搖旗吶喊,因此可以預見将來絕對有機會鵬程萬裏。陳揚近來越來越壓不住對公司事務的倦怠之心,逐漸開始把手裏的日常工作分派給上位的年輕高管們,也算是給自己今後的高枕無憂打下一點現實基礎。
明天就是新訂單磋商前的最後一次籌備會議了,陳揚開始加班前叫住了小高管,順便把該看的文件分了三分之一給他,囑咐他拿去看完了立刻彙報情況。大家都是校友,有些人甚至還在大學裏就彼此熟識,于是小高管連往家打電話都不怎麽躲着人,拿着手機往窗邊一站就開了腔:“老婆啊,我今晚加班你自己吃吧。嗯,不用等我了……一個人在家乖一點啊,嘿嘿,明天見。”
辦公室裏立時響起一片抽冷氣的聲音,衆人大呼酸死了受不了,都說豬八戒娶了媳婦就是不一樣。
小高管姓朱,初進公司的時候被大家小朱小朱地叫慣了,漸漸就成了小豬。去年辦了婚禮被戲稱作“豬八戒娶媳婦”,幸好他脾氣好得驚人竟一點兒也不介意。小豬的媳婦是一家大飯店的西點師,有時中午得空了還會大老遠的送點心水果到公司裏來,原本不大的工作區域被這兩口子弄得格外溫馨,有時連陳揚碰上了都要蹭幾塊小蛋糕解解饞。
生活在不同的人身上展現出截然相反的面目,陳揚不可抑制地回憶起自己曾經享有的獨一無二的感情經歷,心底像被火灼了一般微微發痛。葉祺遠比常人的伴侶功能強大,他了解他從內而外的每一種優缺點,按他的生活軌跡照料着力所能及的每一個細節,然後關鍵時刻與他并肩而立共看風雨……自從他留下一個冰冷的吻轉身離去,這麽多年再也沒有人能填補那個黑洞的哪怕萬分之一。
不幸在萬家燈火的時刻被勾起了傷心事,陳揚面上更加冷峻深沉起來,一頁頁翻着資料唰唰作響。小豬有些洩氣地看着他完成任務後站起來舒展筋骨,忍不住掂着自己手裏依然厚重的一疊紙開了口:“陳學長,你說我是不是太笨了,連點文字資料都看得這麽慢……”
陳揚眺望着城市的紙醉金迷,漫不經心地鼓勵他:“我聽你概括得還算簡潔,至于閱讀速度……你已經比普通人快了。”
小豬更加洩氣了:“我什麽時候才能像葉學長一樣……”
陳揚回過頭來看他一眼,多少有點詫異:“怎麽忽然想起葉祺?”
“大學裏老師給我們舉過例子,說他教過一個叫葉祺的學生,看什麽東西都一目十行。”
陳揚飄忽地笑了一下,補充道:“他其實還過目不忘,只是怕別人打他不敢聲張。”為了樹立這個重點培養對象的信心,他繼續安慰着:“葉祺那是天生的,你不用跟他去比,只要你自己盡量提高效率就行了。”
小高管同學估摸着夜深人靜了,老板的戒備也不怎麽森嚴了,想了想索性接着說下去:“這真是太不公平了,我這麽說您別生氣啊……比如您和葉學長這種人,天生就比別人少很多曲折,天生……”
陳揚笑了,聲音不大但很明顯,小豬應聲收掉了下面的話。
“不全是這樣,其實你這麽說對所謂的“天生優秀”的人更不公平。因為與衆不同,所以要承擔更重的責任,比如葉祺上大學的時候幾乎天天熬夜,好像只有博覽群書才對得起自己一目十行。我……你也知道的,這間公司剛成立那陣子我差點就茶飯不思了,後來都有員工跑進辦公室來勸我歇一歇。”陳揚的語速很慢,像是一點一點在剝出事情的真相:“把所有的成就都歸功于天資是最草率的想法,公司下面的人也在羨慕你平步青雲,但我想你自己應該清楚你付出了多少努力。”
這是正面的、不掩贊賞的評價,小豬聽了差點感激涕零,憋了老半天才憋出一聲“謝謝”來,再次把陳揚給逗笑了。
龐雜社會機器的運轉确實需要他這樣的人,年輕、肯幹且上進心強烈,對成功充滿了炙熱而狂野的渴望。一茬又一茬新鮮的職場人像麥子一樣生長着,然後如他們的前輩一般學會麻木與推脫,最後成為新麥子汲取養分的泥土。
無論什麽事,人還蒙在鼓裏的時候都容易不亦樂乎,一旦看穿了便深感別人都滑稽可笑。所以陳揚寧可把天資打個包送人算了,蒙在鼓裏該有多麽快樂啊。
同樣是深更半夜,有人不眠不休就有人安享溫馨。陳飛與沁和魚水那啥後正相擁着絮語,忽然被一聲溫軟的“爸爸”驚得雙雙清醒過來。
“向晚?”陳飛一邊坐起身一邊扯着散在被面上的睡衣:“是不是做惡夢了?”
嬌貴的小女兒站在他們床邊,聲音有點弱卻相當平靜:“不是。有一只蝙蝠飛進了我房間,我好像把它踩死了。”
沁和在被子裏僵了一下,仿佛看到小向晚被阮元和或者葉祺之類的魂靈附身了:“陳飛你去幫她處理一下,我……”
陳飛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長發,黑暗中雖看不見表情卻絲毫不減溫柔的感覺:“你等一等,我馬上回來。”
沒過多久衣料的悉悉索索又近前來,陳飛為了讓女兒随時能找到他們,主卧的門還是留了個門縫。沁和掀開被窩的一角把丈夫拉進來,輕聲問:“真是死蝙蝠?”
陳飛轉了個身面對她:“是蝙蝠,但沒死。向晚把它踩傷了,非要我找個紙箱子給她裝起來,看樣子準備把它養到自己飛走。”
“你說她一個五歲不到的女孩子,怎麽敢去踩那個……會飛的黑老鼠?還用那麽冷靜的腔調說話,我簡直懷疑她是我哥投胎的。”
陳飛不由失笑:“你哥還沒死呢,怎麽投胎?再說了,外甥女像舅舅不是應該的麽,我挺喜歡她這個性子。”
沁和假裝毛骨悚然地瞥了陳飛一眼,然後聽到他低低地說了另一句話:“其實我剛才……想起的不是你哥,是葉祺。”
“……嗯?”沁和從來沒有在陳飛面前提過這個人,因為不确定他對當年的慘烈事态究竟釋懷了多少。
“我叔叔去世以後,他在他那個賓館房間裏問我能不能幫忙處理身後事。明明心裏亂了套,但看上去還是機械式的冷靜,他比那時候的陳揚沉着太多了。”
沁和沉吟了一下,接着一語中的:“陳揚最看重的是責任,而他最看重的是陳揚,所以他在陳揚說了那句話之後才真的開始失望。”
陳飛摟着她的胳膊稍稍收緊了,忍不住嘆道:“原來你也記得,唉……也難怪陳揚現在沒法讓他回心轉意,當年那話說得我都心寒。”
“原來你也知道陳揚最近在忙這個啊,我昨天還在跟元和說先別告訴你呢。”
房門外傳來“會飛的黑老鼠”撲騰紙箱的聲音,夫妻倆聽了一會兒估計沒狀況才繼續說下去:“我當然知道。我最近不是常去陳揚那兒幫他對付那只傻狗麽,他把夜生活的時間都拿去加班賺錢了,想想也知道是為了什麽。說真的,他要是非葉祺不可我寧願陪他去面對家裏的老頭老太,之前那樣看着太不像話了。”
沁和輕快地伏在他臂彎裏笑:“弄得像葉祺可以付錢買來一樣。”
陳飛也笑了,不知為何慢慢想起一句早年極其熟悉的詩:“我們全在陰溝裏,但仍有人仰望星空。”
“怎麽突然文绉绉起來了,這不是你騙我結婚用的那句話麽。”
陳飛若有所思地低語:“我們這些人早就成了飲食男女了,只有那兩個念念不忘的精神病還在仰望星空。”
沁和搭上了他的腰默默不語,倦意蹑手蹑腳地卷土重來,三口之家該有的寧靜很快又恢複了它本來的面目。
承蒙陳家兩口子夜裏還惦記着,葉祺莫名其妙打了個噴嚏,然後往睡衣外面加了一件厚外套。
他對着電腦屏幕上的“外語學院赴加學術交流申請表”已經發呆了很長時間,眼神連帶着動作都凝滞到了一定的程度,以至于夜歸的沈鈞彥差點以為他被僵屍啃過了。
葉祺這麽晚了不睡覺并不稀奇,鈞彥感興趣的是他正在看的東西:“你還真的在考慮這件事?不會是為了躲陳揚吧。”
葉祺緩緩擡眼:“我不記得我跟你提過他的名字。”
鈞彥坐到他身邊來擺出回憶往事的表情:“我們還在英國的時候,你有一次好像是跟人家打賭吧,輸了要說出前任戀人的名字。”
“哦,這麽久以前的事你還記着。”
鈞彥立刻搬出了葉祺本人的口頭禪:“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會記得。”
葉祺轉過頭依舊凝視着那張表格,其實他已經填過了好幾次,關閉時選擇不保存,然後打開來再填。一旦申請了必定會通過,然後一走就是一年半,想想辦法留在合作方的大學估計也不是難事。一去不回,那肯定是一勞永逸了。
“我覺得你與其考慮這個選擇,還不如找個時間告訴他為什麽你們不可能。況且你是你們學院屬意要破格提拔的人,出去了又要從頭來過。”
葉祺對他怒目而視:“你可以少烏鴉幾句麽。”
鈞彥滿不在乎:“我早就說過,遇上陳揚你的判斷力就直線下降,果然現在連這麽簡單的事都要猶豫了。”
說罷十分潇灑地回房去了,扔下葉祺在客廳裏繼續他填表的“浩大”工程。只是這一次,他關閉文件時選擇了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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