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猶豫再三,葉祺真正按下通話鍵的時候已經很晚了。大片的灰雲匍匐在暗藍天宇,活像一群伺機而動的巨獸,虎視眈眈想要再踐踏誰一番。這個古怪的念頭僅來得及在葉祺腦子裏匆忙一閃,因為那邊接起電話的是個全然陌生的聲音。
這座城市的交通從未如此惱人過,葉祺在高架上堵了一刻鐘後簡直想爬下去在橋墩下點一包TNT。車流不緊不慢地在路面上緩緩流淌,那是一種顯而易見的、令人嫉恨的閑适,如同周五夜晚每一個開車人的心情一樣。
仿佛被這個世界全盤離棄,人們酒足飯飽剛結束了飯局,或者念着妻兒等候在歸家的路上,只有他葉祺心急火燎恨不得長對翅膀沖出去。這樣的焦慮已經很陌生,文火炖着一顆心在胸腔裏燒得發燙,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陳揚自己發着高燒還在開車,路上被人家酒後駕車的司機撞到了。據說人沒什麽大事,但警察在電話那端閃爍其辭,葉祺覺得倒不如直接告訴他陳揚在急診室之類的,至少可以确定他正被周全地照料着。他痛恨眼下這微妙的,安危未決的境地。
他終于看到陳揚的時候立刻用目光迅速地上下掃視了一遍:四肢健全也沒有血跡,只是坐在街邊的花壇沿上有些頹然。一個略顯青澀的小警察又解釋了一遍來龍去脈,再三聲明肇事人已經由警員帶走,陳揚損壞的車也找拖車送去了修理行,此事一定會依法從嚴處理雲雲。葉祺什麽也沒聽進去,他只是蹲下來看着陳揚,然後等來他低低的一句“對不起,麻煩你了”。
葉祺耐着性子打發小警察自行離開,轉過頭頗為平和地對陳揚開口:“我送你回去。”
這街道離市中心已經有段距離,因偏僻和陳舊竟連着壞了三四盞路燈。光源遙遙地投過來一點微不足道的明亮,終究陳揚的面容還是隐在了看不清的界限之內,恍然是懶得去掩飾的無力感。他慢慢地,嗓音沙啞地應了葉祺的話:“我怕我起來會站不穩。”
就在他以為葉祺會漫不經心伸出手的時候,對方認真地俯下了身,接下來托起他的手肘給出了十足支撐的力量,幾乎把他整個人的分量都接了過去。或許真的燒昏了頭,他甚至覺得當年的葉祺又回來了,抑或他總算發了慈悲決定縱容一回,哪怕在自己往他懷裏靠的時候都沒有半點拒絕的意思。
葉祺把陳揚安頓在了副駕駛座上,車窗體貼地升到頂避免他再吹風,安全帶也親自傾身去替他扣好。可惜本該受寵若驚的人神志昏沉,只問出一句“為什麽不讓我躺後座上”就再沒力氣說話了。
難道他是腦子燒壞了麽,看這樣子少說有三十八度還自己開車,而且連這種蠢問題都問得出來。就憑他現在的狀态,不出三個紅綠燈鐵定從後座上橫着滾下來。葉祺很想罵他卻不知從何罵起,一眼飄過去卻看到他早已睡過去。或者,暈過去了。
在陳揚不怎麽清楚的記憶裏,那一晚的時間全是破碎的。每一幅圖景都與下一幅連不起來,真要去尋覓內在的聯系又要招來生理性的頭痛。比如葉祺在路上開了多久他根本沒概念,只知道他握着方向盤的手長時間地維持着禱告的手勢,中指彎曲扣在食指上。
“你在祈禱什麽?”
剛才還能勉強認為他刻意壓低聲音,這會兒的吐字已經啞得不成樣子,大概是熱度更上一層樓了。葉祺蹙着眉頭專注于路況,一不留神說了實話:“祈禱你家電梯千萬別壞了,否則我怎麽扛得動你。”
陳揚的笑意一閃即逝,頭痛欲裂的關口實在不剩多少心思可以用來表達什麽情緒。
半個小時後,葉祺在毫無心理準備的情況下,被迫再次置身于陳揚的卧室。他隔着棉被把手搭在他肩上,到底不敢施力搖晃:“溫度計在哪兒?”
陳揚覺得這聲音飄渺到了極致,直到葉祺說了第三遍才好歹聽進去,含糊地答:“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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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成年人燒到這種熱度,說不擔心絕對是鬼話。葉祺沒顧得上深究他的意思,單純地推斷一下可能性後憑記憶拉開了右邊床頭櫃的第一個抽屜。還真是劣質港産言情的橋段,塑料都發了黃的小醫藥箱正是當初他們同居時的那一個,打開來格局亦一成未變,退燒藥和水銀計依然安享它們該在的某一格。
苦笑是唯一切題的反應,葉祺迎着光分辨出三十九度七的高熱,無奈道:“恐怕只能去醫院了。”
這回他預料到陳揚的理解力低下,俯視着陳揚的臉把同一句話重複了好幾遍。蜷縮在被褥裏的那位艱難地睜開眼,目光有些渙散:“明天……明天可以麽,我現在很難受。”
葉祺無奈,又在床邊站了一會兒後只好去準備飲用的熱水和冷敷的毛巾,心想老子天生就是伺候您發熱生病的命。二十歲怎麽樣三十歲還是怎麽樣,轉眼間一個十年全耗在陳揚身上,他是真不知道如何才能抽身而去。
誰知他剛轉身,床上的陳揚忽然叫他,“葉祺”。
第一聲引得他回頭去看,多看了幾眼便發覺陳揚其實是半昏迷了。換言之,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再接下來那兩個字就像嘆息了,陳揚一遍一遍念着他的名字,好像那就是他全部的執念。他側卧着,一只手不知何時探出來半擁着被角,确是全然無防備的樣子,高熱中只能痛苦地閉着眼輕輕輾轉……就這樣了他還要折磨我,葉祺惡狠狠地想着,但怎麽也攔不住自己的視線逐漸模糊。
猛然爆發的、撕裂般的疼痛從心髒的部位開始泛濫,靈魂深處的野獸沖出來垂死哀嚎,一波一波将不甘與憤怒轉化為新的力度,不過幾秒鐘就順着血管貫穿了指尖。凡是有神經通路的血肉都随之浸透了酸楚,葉祺再緩過神來已經不知不覺坐到了床沿上,手指與陳揚的緊緊交纏,即使他想放掉也無能為力。
連他們的軀殼都知道要相親相愛,葉祺定定地看着那兩只握在一起的手,理智浮在無限遠的上空瘋狂地嘲笑自己。但他不想去搭理什麽理智了,陳揚手心那份不正常的熱度灼痛了他,再明白不過地告訴他陳揚這些年過的是什麽日子。
就是那一刻,葉祺開始後悔。當初最晦暗的時候為什麽不能各自執着一些,早知今日,那麽何必虛擲六年的光陰去尋求幾乎走不通的回頭路。而這悔意來得太晚太突兀,鮮血淋漓也改變不了此路不通的事實。
他維持了那個姿勢很久很久,每每看不清東西了就擡手用力抹幹,到最後滿手都是潮濕的淚水,甩一下居然能飛濺到地板上去。如果這兩千多個日夜他們是一起度過的,那麽……他寧可陳揚永遠不知道自己做過這樣的假設。
懸而未決的怯懦和心結依然存在,葉祺實在沒有氣力去多想些什麽。早不是有資格莽撞的年歲……陳揚這簡直是瘋了。葉祺沉默地撫摸着他滾燙的皮膚,一寸一寸無一不是眷戀,最後小心翼翼地吻了上去。
也許沈鈞彥的話并沒有錯,一把年紀了是玩不起單戀的。這段感情走到今天,其實對于他們兩個人來說都是一樣,深愛誰怨恨誰都成了自己的事情,與那個愛情交付的對象倒沒多大關系。回憶深處有太多值得回味的光影糾纏,心思再放回當下時葉祺只覺得骨頭縫裏都透出疲憊來。沒有陳揚,那麽也就沒有今日的自己;但他真正存在于生活中的時候,一切卻沉得讓自己難以承受。
心裏壓着的秘事,從不提起也就意味着從未釋懷。但葉祺實在不知道如何開這個口去告訴陳揚,更不敢想話說完了會是什麽結果。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先顧着眼下了。
眼下……床上的人一直發不出汗來,裹着被子睡得極不安穩,右手明明不剩什麽力道卻扣着葉祺的手指不肯放。無論如何總該再找床被子來給他加上去,葉祺伏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幾遍“我去拿被子,你先放一放”,好容易脫了手陳揚卻睜開了眼睛。
“被子都在……”
話剛開了個頭,那邊葉祺已經熟門熟路地把被子抖開鋪在了他身上。或許是這屋子的格局實在像極了他們當年厮守的地方,心腸還冷着也抵不過神情逐漸柔和下來,葉祺看着他慢慢地說:“我知道東西都放在哪兒了,你睡你的。”
然後仍舊把自己的手交出去,穩妥地覆住陳揚的掌心。
這一夜過得極漫長,晨曦微明的時候葉祺簡直是松了一口氣。熱度是稍稍退下去了一點,但看他睡得正好,葉祺想了想還是打了個電話給老同學。
程則立聽到他的聲音大為驚訝,上回葉祺胃出血住院時明知道他就在同一家醫院實習,到頭來還是他無意中看見了才趕過去關照了一下。能讓他開口找人幫忙的事,可想而知是多麽稀有。
葉祺只說有個朋友一直高熱不退,暫時不方便去醫院,希望他親自過來看一看。程則立正好住得不遠,二話不說匆匆趕來,一眼望過去果然是預料中的那張病容,于是帶了笑意味深長地往葉祺臉上看過去——不料竟是一絲松快也沒有的愁緒。
“不就是發熱麽,按理不值得你這麽着急啊。”程則立大致檢查了一下,料想無大礙後才敢與葉祺開玩笑。
對方這會兒方露出應該有的感謝神色來,倚着門框笑問要不要送他回去。
程則立也跟着笑:“還回什麽回,上班的點兒都快到了。是不是肺炎光憑個聽診器沒法确診,如果他一點感冒就病來如山倒也有可能。你要是不放心的話盡快讓他去醫院再查一查,到時候打電話給我。”
葉祺再要說些什麽,程則立只扔下一句“別跟我客氣,我表弟要不是有你怎麽可能轉得了專業”就自顧自告辭了。
于是人情往來那點計較也就不過如此。葉祺拎過雙人床上的另一個枕頭,用它墊着在床沿上趴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忍無可忍地睡過去了。
十幾個小時沒有進食之後,陳揚在正午的滿室陽光中因饑餓而醒來,然後花了好幾分鐘才想起昨晚大致是怎麽回事。
葉祺是連夜裏起了風都能聽清楚的人,這會兒自然也醒了,很快轉身出去端來了一碗粥。
陳揚依舊頭痛得想死,當下看也不看就皺起眉頭來:“我不吃白粥。”
葉祺面無表情地把碗伸到他眼前:“看清楚,這是皮蛋瘦肉粥。”
青花的瓷碗裏散發出誘人的香氣,确實不是白粥能僞裝出來的樣子。陳揚也真是餓了,接過來一萬個放心地往嘴裏送,溫度恰好的食物迅速讓他的胃暖了起來。
葉祺遞給別人的東西絕不會是燙的,葉祺拿給別人的飲料絕不會沒有事先打開,連葉祺離死不遠了打給別人的電話都絕不會吓着人家。所以陳揚有理由信任這碗粥的溫度絕不會不合适直接吞咽,只因那是葉祺。
看他吃得不聲不響,葉祺順手拿了抽取式面巾紙放在陳揚手邊,頓了頓還是開口:“廚房裏煮了紅豆沙,你什麽時候想吃甜的就告訴我。”
陳揚咀嚼着粥裏切細的姜末,問:“你上午出去還買了什麽?”
“……你的廚房太空了,我随便買了點能吃的東西。”
于是昨晚那種受寵若驚的感覺又回來了,陳揚直到他盛了第二碗粥拿進來才打破了沉默:“謝謝。”
葉祺擡眼打量了他一下,語氣平淡:“應該我謝謝你,好歹沒讓誰事後再通知我你出車禍死了。”
“你這是……謝我沒死?”
葉祺拿出存着半瓶酒精棉花的試劑瓶,慢條斯理地開始擦拭水銀溫度計,過了好一會兒才回答他:“我是謝你出了事還知道告訴我。”
陳揚心裏剎那間一團亂麻:“要是換了你,你會不會告訴我?”
誰知道葉祺竟然微笑:“絕對不會。我寧可去襲警讓他別多話,寧可自己倒在街上,但絕不會讓你聽到一點風聲。”
陳揚差點沒咬碎了勺子,忍了半天才咬牙切齒地說出兩個字:“……瘋子。”
葉祺毫不在意地聳肩,然後探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低聲道:“吃完去洗個澡,要是能睡得着就多睡一會兒吧,你還在發熱。”
陳揚自顧自吃東西,并不搭話。說真的他覺得這一切都不真實,或許是他燒昏了導致的幻覺也說不定。
“一會兒再量一次體溫。我跟熟人約好了時間,五點半我陪你去醫院。”
陳揚把碗還給他,猶豫着問:“你不回去嗎?”
葉祺給出了仿佛理所當然的回答:“等你好一點我再走。”
從葉祺出現在事故現場直到現在,他的态度和言語都出乎意料地沒有任何閃躲。陳揚深知恃寵而驕的機遇難得,剛想再說點什麽,卧室門外卻傳來一陣熟悉的撓門聲。
葉祺先是愣了一下才去開門,看清楚了便更加莫名其妙。他俯下身把地上的東西拎起來,然後直接拎到了陳揚床邊:“這是什麽東西?你家狼狗呢?”
陳揚拿起床頭櫃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才知道是葉祺事先為他兌過蜂蜜的熱水:“狼狗壽終正寝了,這是它兒子。”
“狼狗都死了,它兒子才這麽點兒大?難道是他臨死前抓緊時間跟母狗生的?”
陳揚将蜂蜜水一飲而盡,淡定地回答:“這就叫生命不息,戰鬥不止。”
葉祺哭笑不得,把小狗好好地抱在懷裏摸了兩下,以示承認:“它叫什麽?”
“年糕。”
葉祺只顧溫柔地注視着小狗,并不知道陳揚多麽希望這樣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為什麽起這個名字?”
“因為上個月它偷吃了一塊年糕,差點被噎死,我半夜裏送它去獸醫所才救了回來。”
葉祺終于展顏而笑,并且毫不吝啬地将這個笑容附贈給了陳揚:“看來弱智也是遺傳的,它真不愧是狼狗的兒子。”
下午,程則立在門診快結束之前帶着陳揚去做了胸透,完全确認不是肺炎後才給他下了處方。葉祺本來想讓他開點靜脈注射的藥,只要藥效快一些他并不在意天天送陳揚來挂水,但陳揚不肯。
這人八成是小時候被家裏管得太緊了,童年缺失,除了愛甜食之外還有怕打針的毛病。
葉祺無語了一會兒依然順着他,囑咐程則立幫忙陪他一會兒,自己上樓去拿藥。
“你們……”程則立坐在陳揚身邊,頗為感慨地笑:“你們也真是難得,這麽多年了葉祺還對你這麽好。”
陳揚還在燒着,頭仰在牆上半天才回了一個字:“……嗯?”
“葉祺這個人,根本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要是他自己發燒肯定随便歇兩天就算了。有一年他就在樓下那個急診室裏胃出血手術,居然瞞着我直到我自己發現他在住院部躺着,事後還說什麽不想麻煩別人。”
陳揚忽然睜開遍布血絲的眼睛,緩慢地問:“什麽手術?什麽時候的事?”
接下來的事壞就壞在程則立太有禮貌,先說了“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們以前分開過”才準備詳談,不料葉祺正好回來了。一個碩大的白色塑料袋拎在手裏顯得有些吓人,程則立很快起身接了過去,笑着與他調侃道:“要不是親眼所見,我還真不知道我開出來的藥能有這麽一大堆。”
葉祺謝過他的幫忙才扶起了陳揚,輕輕在他耳邊問:“你能自己走到門口去麽,我去把車開過來?”
陳揚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葉祺會意,很快先他們一步走了出去。
程則立望了一會兒他的背影,然後陪着陳揚慢慢下樓:“具體的原因我也不知道,只聽值班醫生說他是一個人在家喝出了胃出血,居然還跑到急診室交待了自己的病史才開始吐血,簡直傳奇了。”
陳揚的臉色卻實在不像聽傳奇故事的樣子,敘述的人頓了一頓,最後還是勸他:“與其問我你不如去問他本人,他總會告訴你的。”
從醫院出來後,葉祺先回了一趟自己的住處,拿了一些日常用品才跟陳揚一起回去。這一次留宿前後不過四五天,在他們之前以及之後相處的漫漫光陰中,不過是微渺的一瞬。但這卻是陳揚痛苦的追人過程的裏程碑式轉折點,亦可算作他一生中最甘美的回憶之一。
每個人發燒的規律都不一樣,于陳揚而言就是白天緩解晚上再升溫,即使不是肺炎也要折騰死人。
白天的時候葉祺嚴令他卧床休息,陳揚不敢違逆,只好搬了個筆記本靠在床上跟小豬聊msn,遠程監控一下公司的日常事務。向晚寂寂的時分,葉祺總會準時從廚房端來晾好的溫粥一碗,按着陳揚的喜好總沾着一點葷腥,肉末、碎蝦仁或是豬肝,然後配上一杯微甜的飲料。
唯恐太甜的東西要生痰,葉祺只敢在白水裏加一點點蜂蜜,每隔幾個小時就拿出一杯來照顧陳揚的情緒,也算是強迫他多喝水來排毒降溫。更多的時間裏他們相對無言,葉祺從自己那兒搬來的幾本書就寄放在陳揚的床頭,他不是開着自己的筆記本就是在翻閱他們,總之是一點聲音都沒有。
在漫長的離別中,葉祺漸漸成為了一個寂靜的人,一舉一動皆不着痕跡,只要陳揚願意甚至可以認為家裏只有他一個人。誰都曾有關于完美愛人的幻夢,漸漸地我們在一段又一段愛情經歷中成熟起來,不再去追尋年少時的癡念。但陳揚心裏的死灰竟然複燃,一點一點,星火燎原,就在他看着葉祺悉心照顧自己的那些分分秒秒之中。
他對葉祺的渴望随着求之不得的延續而愈加炙熱,就像一個贏了全世界卻輸掉真心的亡命賭徒,最後壓上全部身家只為求人一顧。
這樣的心态不可避免地反映了出來,葉祺在他過于執着的凝視下難免要不自在,只好不斷地找借口進進出出。幸好年糕足夠熱衷于搗蛋,每天都提供給他足夠的借口從陳揚身邊暫時走開。
為了随時得知年糕的動态,葉祺找了一條紅繩子挂着的鈴铛給它戴上,于是房子裏便時刻響着細碎的聲音,在每一個房間裏循環往複。陳揚病中的樂趣被局限在了兩件事上:聽年糕和看葉祺。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想在葉祺那裏裏尋找溫柔的神情已經不是很難。既然沒想掩飾自己的擔心,那麽總是冷着一張臉也大可不必,他偶爾的也會迎視一下陳揚的目光,然後擡手遮住他的眼睛逼他再睡一會兒。
每每夜深人靜,陳揚的體溫升到三十八度五以上,葉祺都覺得自己的心像注射了軟化劑一樣無可救藥。他這只是感冒,而已,并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但葉祺是真的走不開,有時手指觸到了他的皮膚就會開始流連,最後總會發展為長時間地握着他的手,或者親吻他緊緊蹙起的眉心。
問世間情為何物,不過一物降一物。陳揚反複出現的發熱症狀讓葉祺忘掉了賴以處世的疏離與冷淡,守在床邊的時間長了連自己都覺得好笑。明明只有這點出息,見了此人連眼睛都挪不開,那麽之前那麽多的怨怼與猶疑豈不都白費了麽。
在全部的欲蓋彌彰都撤去之後,最本質的問題再次擺在了葉祺面前。故人依舊,故事也依舊,誰也不敢保證人生不會讓他們重蹈覆轍。而他葉祺只有一次二十歲,也只有那一次傷筋動骨的勇氣。
淩晨,葉祺趴在陳揚的床沿上淺淺睡去。
意料之中,他夢見了存在電腦裏的那張赴加交流申請表。
有些人活得像動物,有些人活得像植物,這是一種性格角度的區分。葉祺是個植物性的典型案例,他安靜而淡漠,狀态穩定态度模糊,總是能夠恰當地融入各種龐雜的背景中扮演自己的角色;陳揚則是動物性的代表,他鋒利而沉着,具備征服和挑戰的勇氣,像極了立在山頂上俯視領地的猛獸。
生命力在陳揚的身上總是格外蓬勃,他不知道何謂迷途知返,更不可能知難而退。某種程度上葉祺正是相信他的堅強,才敢于一次又一次當着他的面走得頭也不回。人們說少了誰地球都一樣轉,葉祺用“我不重要”這一信念作為支撐,不斷地勸服自己陳揚過了這一陣子總會放棄的。而且,沒有他陳揚也應該能過得很好。畢竟物質的豐沛還是衡量一個人生活質量的主要指标,有沒有愛情實在無足輕重,作為一個成年人恐怕都說不出“我沒有愛情”這樣的抱怨。
但陰差陽錯,陳揚用一場病把他引進了這個房子,向他展覽了這些年他是怎樣亂糟糟地混日子,并且用事實告訴他自己過得一點也不好。
葉祺站在卧室門口又打量了一邊客廳,回頭去發現陳揚已經醒了,一雙半睜半閉的眼睛正锲而不舍地盯着自己。
“你又想幹什麽?”
此人上午一睜眼就開始跟他讨論晚上吃什麽,鑒于昨晚溫度略有下降,他堅決要求晚餐吃葷菜。從雞鴨魚肉讨論到了飛禽走獸,陳揚就沒有一樣提得起食欲的,最後好歹定了白斬雞、清炒蝦仁和蚝油生菜,最後他還奇思妙想要吃沙冰……
葉祺對他這副病怏怏的樣子實在是束手無策,只好百依百順。另外還有一層心思則不敢言明,那就是他看着平日光耀人世的陳揚如此虛弱,連喝杯水都要依賴自己,漸漸地就起了色心。
情與欲是一衣帶水不可分離的,情能夠延續十年,那麽欲就更不要提了。葉祺有些狼狽地錯開眼,将膠着的視線從陳揚的胸口移開:他大概是睡得熱了,在被子裏自己動手解開了前襟的扣子。
“沒……沒什麽。”中間那個停頓是因為嗓子還發炎紅腫着,聲音格外沙啞而低沉。
葉祺聽得心口一跳,強裝鎮定道:“你醒了,那我去打沙冰的外賣電話。巧克力太甜了,蔓越莓或者藍莓好嗎?”
陳揚溫順地點點頭,又濕又長的睫毛好像不堪重負,眨了幾下便合上了。
葉祺眼睛裏幾乎要燒起火來,一轉身就逃走了。
陳揚有些奇怪地看着他的舉動,總覺得那令人脊背發毛的眼神無比熟悉,好像與平日自己看着他的時候別無二致。
這種情況持續了很久,到了真正坐下來吃晚飯的時候,葉祺已經不想再去看陳揚了。
他手裏端着菜所以沒有拿筷子,陳揚好心遞給他一雙,兩個人同時一擡眼又撞上了。解開了上面兩顆紐扣後露出的蜜色皮膚,早年刻意鍛煉過的肌肉曲線,濃眉大眼卻是沉默隐忍的神情,整個人懶散而随性,仿佛斂了刀光後最安閑的……葉祺用力閉了一下眼睛:烈焰灼心,火燒火燎,趕緊吃完飯走人才是上策。
誰知道對面那個被從裏到外連皮帶骨頭yy了幾萬遍的家夥卻不消停了,啃着一塊白斬雞施施然開口:“上次是我對不起你,你要不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葉祺的目光瞬間散在了桌面上,只有語氣還淡然着:“我明天有事,今晚要回去的。”
陳揚把剩下的一根光禿禿的雞腿骨放在一邊:“沒關系,我不介意你上完就走。”
葉祺繼續天人交戰:“你還在低燒。”
陳揚咬了咬牙,忽然笑開來:“你沒聽說過麽,人體有點發熱的時候做起來最舒服。”
這句話效力太狠,陳揚志在必得。果然,三秒鐘後葉祺輕輕地放下了筷子。
既然要做就先輪流去洗澡,陳揚坐在床頭默默地等他,稍微走神了一會兒葉祺就已經出來了。事前說清楚了這算道歉,陳揚對即将到來的黑暗做好了充分的心理準備,無論是單純視覺上的還是這場情事本身。但向他走過來的葉祺甚至沒有關燈的意思,上身前傾直接含住了陳揚頸動脈處的皮膚,舌尖一掃很快便開始吮吸。
果然他都記得的。陳揚以一種始料未及的速度陷入了甜膩的漩渦裏,意識模模糊糊地想起當年葉祺是如何開發了他的這具身體,再沒誰能比他更清楚哪裏适合怎樣的對待。葉祺的動作很輕柔,從他的唇角細細地吻下去,然後停在一側胸口饒有興致地玩弄。
陳揚忍不住把手放到他的後腦上,說不清是想催他重一點,還是忍無可忍要他退開。葉祺擡起頭來看他,沉沉欲念燒了太久,幾乎要從內裏幽幽地發出光來。陳揚忽然意識到他在拼命忍耐着什麽,于是再也不去幹擾他想做的事情,認命地放松了身體。
前戲依然維持着适宜的進度,但陳揚的反應卻顯而易見的生澀。葉祺一面安撫着前頭一面去揉按他即将被拓展的部位,自己俯下身低聲問他:“該用的東西呢。”
他的指尖在展開那些隐秘的皺褶,然後就着黏濕越來越快地向前擠壓,陳揚深深地喘氣,勉強笑着答道:“那些東西……我早就全扔了。”
葉祺用指腹控制住他的頂端,來來回回地揉搓:“潤滑劑你總該有吧。”
陳揚在他身下微微顫抖着,有些失神地搖頭。
于是葉祺只好去找可以充當重任的替代品,很快有些惱怒地拿回來一瓶蜂蜜。
中間停了一停,陳揚的緊張又變得明晰起來。葉祺沾上了蜂蜜的手指并不急着擴張,只慢慢地推進去轉一轉,等待他适應。
陳揚心懷鬼胎,原本是指望葉祺暴虐一點來報複他的。這樣一來他甚至開始讨厭如珍似寶的待遇,咬着牙開口:“怎麽,你還怕我受傷?”
葉祺抿着唇鄭重地點頭,送了三根手指後停了很久才嘗試着進出。然而依舊不是焦急地,他一動不動地緊盯着陳揚的表情,直到找到他記憶中的關鍵位置為止。在陳揚發出一聲悶哼後軟下去的瞬間,葉祺貼在他耳邊吐出了四個字,“我不是你”。
原來他不是不記仇,而是選擇了更為極端的方式來讓他歉疚。
腿被分開,然後曲起來,葉祺的手扶在他的腿根上卻并不施力,完全是小心細致的進入。盡管如此,以毫厘為計的侵犯還是明晰得有些過分,久遠的記憶随着身體的開啓一并湧來,迫不及待地要把他們卷走。
陳揚撐起上身,看到他把自己的嘴唇咬得發白,不由心疼地去摸他的臉。葉祺側過頭親吻他的指縫,身下是謹慎地厮磨:“你是不是……這些年從來不在下的?”
陳揚被他不輕不重正好擦過敏感點:“嗯……是……”
他還是這個習慣,每當忍不住了總是不肯發聲,只是盡力把氣息都禁锢在喉間,然後溢出仿佛不堪忍受的喘息。葉祺懷疑這個人在了解如何快樂的方面甚至比不過自己,被撩撥得無計可施了總顯得毫無防備,反而更加刺激他的獨占欲。
就像四處征戰讨伐的武夫,已然忘卻自己胸膛裏還有一顆心。非要等別人将它捧出來細細親吻,才開始倉皇失措想要落淚。
布滿了神經末梢的地方對溫度最為敏感,比自己高一度左右的體溫就已經足夠刺激。實實在在的焦灼從摩擦的發生點一直蔓延到彼此身上,周遭的一切全部隐去,只剩下圍繞着他們的火。葉祺看進陳揚濕潤的眼裏,然後不由自主地陷進了眼下真實可感的狂熱裏。
一切以順應陳揚的需求為主導,除了承受撞擊之外他幾乎是在享受,因而他的快意來得倒是更早一些。葉祺身上的汗大約比他還要多,又深又重地律動幾次之後徹底失控在了陳揚的身體深處。
事後,兩個人沉默着去淋浴。
似乎是在床上流露了太多的情緒,葉祺的表情就此恢複了淡淡的樣子,在浴室裏始終一言不發。陳揚趁他替自己拿睡衣的時候捧起了他的臉,對方眉目低垂,并無抗拒,于是他湊過去親吻了一下葉祺的嘴唇。柔軟,微涼,好像已經忘卻方才的激情,退回了他自己的世界。
待重新把陳揚安頓在被褥裏,葉祺擁被坐在他身邊開了口:“陳揚,我們需要談一談。”
陳揚只把被子拉到了胸口,十分慵懶地倚在那裏無聲點頭。
“學院裏有個去加拿大交流訪問的機會,我近來一直在考慮要不要申請。如果我去了,可能就不會再回來了。”
陳揚低沉的聲音裏已經連失望都消磨殆盡:“作為一個語言工作者,你怎麽能離開自己的母語環境。你就這麽恨我,寧可背井離鄉也不願意回來。”
葉祺轉過身來撐在他身側,空餘的那只手慢慢描繪着他眉眼的輪廓:“我怎麽會恨你呢,我只是……不敢。”
陳揚不想去觀察他過分複雜的神情,索性閉上眼等他說下去。
“當初那件事,誰都沒有錯。你的家庭和你本身都注定了結局,現在就算我回到你身邊,我們面對的問題還是不會改變。恕我說句犯忌的話,如果這一次,氣死的是你媽呢?”
陳揚渾身一震,猛然睜眼望向葉祺。
“你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