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晚上葉祺趕論文趕得頭疼,一時忘了看時間,倦意湧上來已經一點多了,輕手輕腳回房卻看見陳揚還倚在床頭翻書,明擺着是等他很久了。
“明天不去公司了?怎麽有心思等我。”
這麽多年下來,生活習慣早已被對方帶過去,葉祺把外面的絨面家居服脫下來,一絲不茍疊好了放在床頭櫃上,然後才在陳揚身邊坐下。
陳揚合上手裏的《蘇轼集》随意往枕邊一放,擡擡下巴示意葉祺躺進來:“又不是給別人打工,晚一點無所謂的。我想過了,你難得有個想去還沒去過的地方,你定個時間吧。”
葉祺整個人往下滑了一些,半靠在陳揚身上,話裏帶上了些許笑意:“我肯定只能等暑假了,我們七月二十號啓程吧,讓我把手上這幾個研究生的雜事處理完。”
“暑假的事你這麽早就跟我說?”陳揚慢慢伸手攬住他,倒真的來了興趣:“我得去查查這個北海究竟有什麽特別。”
葉祺累得太陽穴都一跳一跳地疼,合上眼已經要睡過去,只低聲答他:“我們這不是都忙麽,提前預定總是放心一點。”
一夜無話。
數月光陰恍若須臾,一轉眼已是七月流火,陳揚再想起這件事的時候,葉祺已經把行李都收拾好一大半了。陳揚出于生意繁忙的原因,各處票務上的熟人甚多,平日即使兩人一時興起要去什麽地方,再熱門的航線也能臨時訂得到機票。這一次卻早早由葉祺包辦了一應瑣事,甚至還千年一遇地跑來查陳揚的錢包,非要确認他帶好了身份證。
穩妥是一種習性,根深蒂固之後根本不用這樣處處小心,除非心裏有鬼。于是陳揚那點好奇心再度被勾起來,但直接問是肯定問不出什麽的,這次北海之行到底有何古怪也只能等到了才會見分曉。
到了機場打印出電子登機牌,這時陳揚才知道葉祺訂的是上海飛南寧的機票。他興致怎麽就這麽好呢,還要白白花幾天從人家的省會晃過去。既已上了賊船,如何還能指望全身而退,這麽一想反而氣定神閑了,葉祺辦好托運再回來的時候,陳揚臉上已經看不出任何疑惑,一如往常。
酒店當然早就訂好了,葉祺不說陳揚也不問,兩人安安心心在南寧一住就是五天。每天早上睡到自然醒,趕着酒店早餐的最後十分鐘沖下去随便吃點,然後近中午出去随便逛逛,正餐雷打不動是葉祺查好的那些廣西名點。
全市最出名的一家米粉店,五十八元可以點到全套,聞着湯底的氣味連剛剛酒足飯飽的人都能重新找出胃口來。小小白瓷碟盛着生的各種肉食和蔬菜,一上來就擺滿半張桌子,服務員會過來一份一份地倒進煮好瀝過水的米線裏,最後滾燙的重油湯底澆上來,什麽都熟了,香氣也愈發濃郁起來。
陳揚偷眼看着葉祺安之若素的樣子,怎麽看怎麽疑窦叢生,可人就是這點氣性最要命,打定了主意不問就是不問,心再癢也不開這個口。一連幾天,陳揚樂得被他牽來牽去,在這座不甚喧嚣的中型城市裏賞盡了生活原本的祥和面貌,回了酒店竟然還能心無旁骛地分床睡,一日日的愈發平心靜氣。
房間裏很神奇地給他們配了一本一頁頁撕的老式年歷,陳揚這天七點剛過就醒了,洗漱完乍一眼看到紅豔豔的數字“26”,意識業已懶得去計較這幾天如何混過來的,一切随着葉祺就是了,原本是他提出要跑這一趟。
又像從家裏出來的時候一樣,東西全是葉祺一個人收拾停當,臨走前才走到坐着的陳揚面前,手撐在兩邊扶手上居高臨下:“拿好箱子,我們坐長途車去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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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揚隔着稍微有點松的襯衫撫上他的身體,然後把人拉下來細細地親吻:“好,都聽你的。”
在日光下半閉着眼坐在搖搖晃晃的旅游小巴士上,陳揚慢慢回憶着葉祺書房裏那幅中國地圖,即使縮略版也能看出南寧到北海的距離不算近。這可真是精心策劃的大陰謀,時間一步一步算得如此之準,直至此時此刻他還是不知道葉祺打的是什麽主意,近在咫尺的那張側臉寧和如常,陳揚賭氣趁着一個急轉彎把頭歪過去,誰料葉祺用手托了一下,竟容許他就這麽枕在自己肩上昏睡了。
一路斷斷續續地睡,車子一時開得要飛起來,一時又慢吞吞疑似沒油,一車人都倦得厲害,到了目的地天色已然如墨。鄰座有位清癯的老者,見陳揚睡得實在昏沉,途中好心過來問了好幾次,葉祺心裏頗為感激,但也不便多說什麽。這些年家裏一向寬裕,陳揚出門大約連經濟艙都不願意坐,早已不習慣這樣長途颠簸,葉祺把他從自己身上拉起來,看他從眼角到眉梢全是沉沉睡意,不由大嘆他四體不勤。
這一晚稀裏糊塗地睡過去,第二天早上蒙蒙亮的時候葉祺的手機鬧鈴就大肆叫嚣起來,随後睡眼朦胧的葉祺居然拉着壓根兒沒睡醒的陳揚出海去什麽天然火山島。陳揚心裏一百萬個委屈都快溢出來,到了碼頭看到昨天那位老者也在,兩人一驚之下才統統清醒過來:“怎麽這麽巧,您也去火山島?”
老者望着海天交際處的陰雲,神情憂傷,口中卻只淡淡的:“是啊,這麽巧,我去尋訪故人。”
沒談幾句船已經開了,駛出近海就是煙波浩渺的北部灣,浪頭漸漸大起來,一個接一個幾乎要撲到甲板上來,氣勢洶洶。外面的雨勢并不算小,艙裏體質弱一點的人又是驚吓又是颠簸,很快吐得一塌糊塗,一地都是消化到一半的早餐和顏色渾濁的其他嘔吐物。孩子尖銳的哭聲劃破陰沉的氣氛,最喜靜的陳揚死死地皺起眉,起身走到窗邊往外眺望。
艙裏極少有人還站得穩,一直負手立在窗邊的老者不掩贊賞地看着陳揚,開了尊口:“年輕人不錯啊,這樣還一點事沒有。”
“碰巧不暈船罷了。”陳揚轉過頭去客氣地笑笑,順口道:“您不也沒事麽。”
這一搭話便心知肚明了,若不是有點特殊的經歷,這種程度的風浪是個人都要吐出膽汁來,比如那邊的葉祺,早已臉色慘白倒在椅背上喘氣了。
老人的話匣子終究容易打開,至少陳揚是這麽預想的,一來二去卻是他自己先按捺不住心思:“您要尋訪的故人,聽您的口氣是已經不在了?”
老者面色沉郁,半晌才應了:“你哪裏知道,這裏……”
見他欲言又止,陳揚心裏卻被一道白花花的閃電映得透亮,驟然明白了為何看這位老人的氣質如此熟悉,不由脫口而出:“您先前……您參加過三十年前這兒的……”
老者勉強笑了,默然颔首:“你家有誰是高幹吧,沒想到這事還有年輕人知道。”
陳揚肅然起敬,不知不覺站得筆直,低聲道:“家父陳然,向來景仰您這一批敢出領海追敵的老英雄。”
這名字分量太重,陳揚自己心頭先是一沉,那邊老先生的反應更大,眼睛一點一點亮起來:“陳飛是你堂兄?”不等陳揚回答,他倒是真的笑了:“得老将軍這句景仰,我們也就不枉此生了。”
陳揚連聲說着不敢不敢,聲音不由自主黯下去:“命就是命,誰來景仰也喚不回當年一赴黃泉,您可以……不這麽輕易就滿足的,決策那邊也有責任。”
老者緩緩搖頭,只說“君子不辱舊主”便不願再多談。任他再怎麽千帆過盡,總有些東西是碰都不能碰的,陳揚識趣地随之沉默,陪着又站了一會兒便回去照顧葉祺了。
船狂搖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停靠在火山島的小型碼頭。陳揚原想過去再跟老者打聲招呼,沒成想身旁的葉祺踏上陸地差點沒腿一軟跪下去。他拉了一把沒拉住,只好先他一步膝蓋觸地,好歹抱住他站起來,摸到欄杆旁讓他靠上去。
看着他半天緩不過勁,陳揚既心疼且無奈:“何必忍着呢,剛才在船上吐完了不就沒事了麽,你啊……”
葉祺又是一陣反胃,擡眼就淚光閃閃,死撐着就是不肯吐出來,忽然抓住陳揚的袖口,用力握緊:“這……這就是我一直想跟你一起來的地方。”
這個微妙的小動作恰是陳揚多年隐秘的企盼,二十歲最膩歪的時候葉祺都不肯做出來,如今居然順理成章就出現了。陳揚生生頓在那兒,一下子湧上一股難以言說的柔情缱绻,卻真不知說什麽才好,只能不着邊際地安慰着:“別急,我知道,你先緩一緩,我們有的是時間。”
等到兩人臨風而立,竟已是正午的光景,幸好厚重的雲層仍在,游人稀少,并未壞了他們的心情。
陳揚的視線遠遠投向天邊,語氣也茫遠:“我有話跟你說,你能不能先聽聽?”
在一起的時日悠長,任何一點小情緒都準确無誤地看在對方眼裏,何況他這樣沉郁。葉祺接話接得誠心誠意,而且很快:“當然,你說。”
“剛才跟那個老先生談了幾句,都是些軍中的舊事,我忽然覺得我對我父親和家裏已經有了交代了。這些年每次有人提到軍隊什麽的,我心裏都像重新經歷一次那件事,永遠原諒不了自己。可剛才,我發現我已經找到了最恰當的旁觀者視角,可以置身事外了。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或許最好的選擇真的是他們安排的那條,但既然錯了,錯到底也沒什麽不好。”
陳揚本來就話不多,一口氣說了這麽多更是難得,葉祺默默伴在他身側,待他心緒平靜一些才說:“真不容易,你退伍到今天已經十五年了,總算過了這道坎。”
十五年……十五年……陳揚恍然大悟,再轉過頭去看葉祺已經難掩有些狼狽的激動。
葉祺輕輕地笑一笑,道:“對,這就是我非要帶你到這兒來的原因。”
“你怎麽知道我退伍的日子正好是七月二十七……”陳揚幾近目瞪口呆,前塵往事洶湧而至。
葉祺半真半假橫他一眼,語意依舊平和:“我都知道,我還知道你退伍那天正好是你的生日,從我和你第一次見面到現在,也已經一晃十五年過去了。”
看他這麽大人了還微微哽咽起來,一個字說不出來,葉祺也有些感慨,自顧自往下說:“我高考結束那個夏天在家灌了将近五十天的酒,最後十天一個人逃到了這裏。原本只想找個沒什麽人旅游的地方靜一靜,卻見到我至今為止認為最美的海。你看,就是這片北部灣。它平凡無奇,但它內裏是安寧的,我那個時候就想着如果有一天,能和我的愛人一起再到這裏……”
人到中年,再提起年少時的夢想難免要尴尬。可走都走到這一步,不如矯情到底:“你聽我說,我這輩子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禮物就是二十歲那年,你把你自己送給我。今年正好是我們認識十五年,我也想認認真真還你一件禮物。”
陳揚把他這一大篇話聽到這裏,神色早已跟着鄭重起來,側過身漸漸握緊了他的手,目不轉睛地凝視。
似乎當年分手、後來又複合的時候都沒這麽動人肺腑過,葉祺反手扣緊陳揚的每一根手指,一字一頓:“陳揚,我愛你,我會永遠跟你在一起。我們沒什麽婚好結,但承諾還是應該有的,只要你不嫌我說得太……”
陳揚用力地與他相擁,島上有沒有人會看見全都抛在腦後,眼淚真的被他逼出來:“我不嫌你,我很高興,真的,我從來沒有過過今天這樣的生日。沒有你提醒,我都不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了……”
肩頭有潮濕蔓延開來,葉祺心頭大震,慌忙分開一點距離替他擦掉眼裏的水分,自己也語無倫次起來:“你別哭啊,我知道太晚了,整整十五年我都沒開過口,是我吝啬……”
“不,不晚。你剛才說的,你不是已經做到了麽。”
葉祺擡手胡亂抹了一把臉,心想再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了,兩個大男人千裏迢迢跑到北部灣來抱在一起哭。可是,為什麽心裏這樣甜蜜呢。
只要有你,這世上的一切我都可以坦然面對,而除了你之外的所有我都可以不再執着。
你是我釋然的理由,亦是我堅持的緣起。
我愛你,我會永遠跟你在一起。
這麽一煽情的結果,毫無疑問是回到酒店去滾床單。最好笑的是坐船回來的路上,風雨都停歇了途中也舒适很多,但陳揚愣是不敢坐在葉祺身邊的位置上,生怕情不自禁了招出不必要的麻煩,直惹得葉祺一路都噙着笑,險些忍得內傷。
一夜溫情脈脈地做了又做,淩晨的時候陳揚抱着葉祺的腰,一邊捏着揉着一邊小聲地問他,為什麽不準備點物證,應該紀念一下這次處心積慮的生日旅行。
葉祺笑着在他背上慢條斯理地撫摸,一項一項數給他聽:複合的時候買過了戒指,十年紀念的時候買過了手表,前年連你的錢包和皮帶我都送過了,你大二那年送我的同款鋼筆我現在還在用、我們身上裏裏外外一樣的東西數不勝數……你說還能買什麽?
陳揚順着他的話想來想去,只好發狠:“你哪怕備點情趣用品也好啊!”
葉祺很誇張地哦了一聲,那廂陳揚的手悄悄摸上了他的胸前,熟稔地安撫應該安撫的地方,他也就不出聲了。
陳揚低低喘息着舔弄他的耳垂,滿意地看他整張臉都燒起來,愈發柔聲細語:“你看天都快亮了,我們不如做到那個時候,然後去銀灘看日出吧……這次你歇着,讓我來……”
好好一次深情表白弄成了理直氣壯地蕩漾,葉祺意亂情迷的當口依然得意洋洋:還不知是誰算計了誰,你怎知這就不是我處心積慮的一部分?
且看我們二十年的時候,你能玩兒出什麽新花樣吧。
我們的日子,真的還很長很長。
下部:潮往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