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陳然死于這一年的元宵前夜。
回光返照當然還是有的,房子裏所有的人都站在他床前,聽他最後一次開口說話。這人一醒疼痛也跟着回來了,韓奕沉默着從靜脈推進去一支杜冷丁,不想老頭子哆嗦着手拽住了他。
“韓奕這孩子……實心眼,你們誰都……不要怪他。陳飛你記住我說的話。”
一室寂然。
病人的眼睛緩緩轉動,在碰到陳揚的時候忽然透出了極其虛弱的狠厲。那實在已經沒有任何威懾力,但垂暮的恨意……無疑就是詛咒。
“陳揚……你……你有多遠……滾多遠。”
陳揚母親幾近崩潰,面無表情坐在一邊不聲不響,好像什麽都沒聽見。
作為一個旁觀者,陳飛滿心都是茫然的悲涼。不是都說出櫃後會是諒解嗎?就算不是,難道不應該給人足夠的時間來堅持己見嗎?或許會有争端,會有失望和憤怒,會有衆叛親離……但不能是這樣!怎麽會是這樣?!
上帝當然可以關上一扇門,他關上多少扇門都沒關系。可是窗呢,tmd世人傳頌的那扇窗呢?怎麽該開窗的時候四面連條縫都沒有。
陳然甚至來不及雷霆萬鈞就要死了。而死亡,永遠是最幹脆的結局。
沒了的再也要不回,欠了的再也還不清。
人死得利落,但身後事一片一片浮出了水面。訃告這麽一登,陳家很快進入了長達半個月的門庭若市階段。陳飛和沁和都請了年假守在房子裏,一時焦頭爛額一時心灰意冷,後來連人家問什麽時候結的婚都懶得解釋了。喪事臨頭,沁和光速被陳家全盤接受,廳堂廚房統統離不了她,一晃神連老夫老妻的感覺都有了。唯有她面對陳嵇夫婦的時候她依然有些不自在,驟然想起自己和這家人的寶貝兒子事實上還沒談婚論嫁。
韓奕陪到老将軍合眼之後就卷鋪蓋搬走了,陳飛二話沒說給他在軍區招待所弄了個長期房,什麽挽留的話也沒說。逝者說他實心眼并不代表家裏人都沒有怨氣:只要他少喝一杯,哪怕少喝一口,也許陳然還能活過這個漫長的冬天。
這是一段具有跨時代意義的時期,陳家的兩個小輩都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着變化:一個穩健了,一個陰沉了。
陳飛忙得每天都想跟着陳嵇一起去算了,一票接一票表情肅穆的人往家跑,看多了誰真誰假一目了然,心裏慢慢地也就木了,什麽都不在意了。直到有一天陳揚飯畢扶着桌子起身卻站不穩,日理萬機的陳飛才發現他幾乎整張臉都是青的,眼圈灰黑,行動遲緩像個僵屍。
“你到底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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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揚不作聲。
到底沁和還算是個明白人,仔細看了看,問:“你多長時間沒睡過了?”
“不記得了,一直睡不着。”
好,很好,又來了個失眠加神經衰弱的。陳飛咬牙切齒往外打電話求醫問藥,深感家運不濟,恐怕明天就要來一道閃電把房子劈成兩半了。
關于陳飛是個如何雷厲風行的人這一點,凡是與他有點交情的人都充分地領教過了,當然包括葉祺。約他見面的電話打出去十分鐘後,葉祺站到了浴室的鏡子前,打量了三秒果斷放好一池子水把自己整張臉浸了下去。
深冬的室溫讓這池水冰寒徹骨,皮膚表面的冷和心底的冷內外交困,兩股力量暫時起到了席卷倦怠的作用,他慢慢收拾心緒直起身來,鏡中的臉總算有了點人樣。
陳飛開始敲門的時候,葉祺正好把一杯濃苦如藥的咖啡一飲而盡。意料之中,如約而至的此人頂着一張霜打茄子的黑臉,于是他開宗明義:“我希望能幫你做點什麽。”
陳飛嘭的一聲摔上身後的門,看到電視機旁邊半瓶不知什麽東西先拿來灌了一口:“讓你幫忙?家裏人知道了我就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你……”葉祺潛意識裏認為陳飛一定會攻擊他,帶把匕首進來捅了他都是正常的。
陳飛眼睛都懶得擡一下,食不知味又接着喝:“你不用覺得異怪了,我實在是沒力氣再……”說罷苦笑了一下不再言明,轉而直切正題:“我們誰也沒想到這麽快,所以你先替我去把墓地看看吧,老頭死前跟韓奕說他不願意葬在八寶山。”
葉祺把酒瓶子一把搶下來,順手放在一邊:“韓奕還在你們家?”
“沒,老頭一走就搬出去了。”看葉祺神色有些沉暗,陳飛不禁多感嘆了一句:“跟你走的時候一樣,都不聲不響。”
葉祺用一種平靜無波的聲音道:“是我犯賤,非要找他談什麽前程。”
陳飛掃了一眼這個外殼完整裏面不知爛成什麽樣子的家夥,終究沒有提起“陳揚”二字,再交待了幾句行事小心就走人了。沁和幾次試着找他,無一例外都以門裏傳來“對不起,我不想多談”而收尾,陳飛不覺得自己比沁和更适合知心姐姐的角色。
其實确實沒什麽好談的,一切既成死局。
陳揚不是不能原諒葉祺,他是原諒不了自己。
巨大的心理壓力下,無辜可憐的倒黴孩子陳飛終于找了個小角落去尋覓自己的“知心弟弟”了。阮元和本來也不是一無所知,但接到該怨氣淩厲的電話還是百年不遇地被驚悚了一回。
陳飛劈頭蓋臉給了他這麽一個開場白:“阮元和,老子要精神病了。”
阮元和立時嗆進去半口清茶,咳了好一陣子才緩過來:“你家已經有好幾個了,你保重。”
沁和估計也是忙昏了沒空細說,陳飛給阮元和的腦子塞進了一些必要細節後就只剩唉聲嘆氣。
元和畢竟是元和,簡短的一句話橫掃了見慣硝煙與烽火的陳飛。
他說:“我不明白為什麽陳揚不能繁殖,他爸就會被氣死。”
然後元和大手一揮,淡定地給迷惘的羔羊指明了前進的方向:“外面的事盡量交給葉祺,你在家穩住那些快瘋的和已經瘋掉的。”
挂掉電話後,陳飛難得憂郁地仰頭望了下天空。放眼盡是寂澄,乾坤朗朗萬裏無雲。
他面對那一片勻淨的藍,忽而無語:橫死的橫死,毀滅的毀滅,剩下全是斷壁殘垣。街邊店鋪門口倒懸的碩大“福”字活像一張缺了牙的血盆大口,他已經全然忘卻二十天前生活原本的面目。
葬禮的全部籌備工作幾乎都由葉祺經手,陳飛敲定,再交給沁和去打理細枝末節。陳揚吃過幾天安眠藥後稍稍正常了些,最後參與了靈堂布置之類的事情,算是盡了一點微不足道的孝道。雖然陳然直到死前都在後悔生了這麽個“不是人的東西”,但人人都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和子女,哪怕你因此而活活氣死。
人死萬事空,但陳然是例外。他死了,別人也都活不成了。
儀式開始前兩小時,陳揚伫立在父親的大幅遺像前,默然無言。葉祺把待會兒要發到賓客手裏的白花全部點清,悉數交給陳飛:“預留的在準備間裏,我先走了。”
沁和下意識出言挽留:“你跟着累了這麽久,就算不能……那你在準備間裏坐着也是盡了心意啊。”
“我爸媽來了你先避一避就是了,不用急着走。”陳飛最清楚這短短幾天葉祺耗了多少心思在這上頭,連學校裏報到都推後沒去。
葉祺已經在往外走,聞聲只是揮揮手聊表謝意,腳步并沒有停。
誰知他快要跨出靈堂的時候,一直無視他的陳揚忽然發話:“讓他走。連他自己都沒臉在這兒,你們留他幹什麽。”
葉祺猛地回過頭來,目光越過整個大堂落在陳揚身上:“你想了十幾天,就跟我說這個?”
陳揚自知荒謬至極,愣一愣神之後只說得出自己最直白的感受:“你走吧,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那一刻,葉祺眼裏的寒漠成了在場每一個人的終生記憶。沁和許久之後才驀然發覺,在見識過那種神情後,人甚至可以獲得面對無垠人生的無限勇氣。因為最壞的,不過如此。
淩晨時分,火車站。
葉祺匆忙趕到的時候只剩快天亮時的動車票,沒奈何也只能買了。這條鐵道線他來來回回跑了不知多少趟,從十歲舉家遷到上海起至今已經十年有餘。
這一次,大概就是最後一次了。南京果然不是個吉利的地方,英雄美人的千古傷心地,如今他自己也有了再不回頭的理由。
當年情動也就在這樣的時節,微雪,寒風,空氣凜冽。
再偶然的事件也包含着某種潛在的必然,葉祺不無自嘲地想着,這又是一個三年了。六年前初識韓奕,三年前憑着一個眼神陷進如今的詭局。
太過豐沛的記憶在寒冷中徹底淹沒了他,那個人身上有着源源不絕的溫暖,這幾年幾乎讓他喪失了獨自面對變故的能力。
也許适時地抽身離去……這樣對誰都好吧。
學校裏天天在上課,葉祺自己的課加上旁聽本科生的那些其實不比之前幾年輕松多少。俗話說忘掉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不停地回憶他的不好,葉祺嘗試後表示這條路确實行不通。
陳揚沒什麽不好。他是轟轟烈烈也是細水長流,他成就了今日的葉祺并手把手教會他如何安然。平心而論,如果處境對換,葉祺的反應未必能比陳揚理智。
馬克思先生教育我們,人就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除了劃一方天地茍且偷歡之外,人生真的還有很多其它的內容,細想想哪一樣都比愛情實際且沉重。比如陳揚氣死的爸,葉祺賭氣的媽。
所以葉祺嚴肅地審視過內心之後,發現寂滅感遠遠超越了微乎其微的憤怒。
他們的感情從來沒有絲毫嫌隙,只是天生沒有容身之處,活該長久不了。
周五早上,陳揚的短信出現在剛開機的屏幕上:“今天回來麽。”
葉祺這才恍然,陳揚處理完葬儀也回到上海好幾天了。半是麻木半是倔強,誰也沒聯系誰。他握着手機在寝室門口愣了一會兒,想想還是按了通話鍵:“我周五下午沒課,最晚晚飯前會回來。”
那端似乎猶豫了一下,然後很平靜地告訴他:“我晚上有應酬,你不用等我了。”
應酬?什麽鬼應酬,部門經理顧及他家變不久,連加班都替他免了,專門放他早點回去好好休息。陳揚站在樓梯間裏唾棄自己的反複無常,既然不知如何面對他,為什麽還叫他回來?
是夜,陳揚在外面拖到兩點多才回到公寓裏。客廳沒有開燈,卧室的門緊閉,他以為葉祺早早就睡了,自顧自換過鞋換過衣服,腳步卻在那扇門前停滞。
站了半天,陳揚還是将就着躺在了沙發上,手在外衣口袋裏摸索一番,終究慢慢燃起了一支煙。不如不見,不如不見。以前總以為碼字的人天性矯情,現在才知道是真的。
不吃藥就是一夜無眠,可那藥瓶卻在卧室的床頭櫃上。陳揚微微嘆了口氣,坐起來打開電視機,靜音。
葉祺倚在床頭,守着一線微弱的燈光細聽門外的動靜,察覺到陳揚不準備進來了才抛了手邊的書。陳揚啊陳揚,你千算萬算,大約還是忘記了我從不喜歡早睡,平時一直是順着你的性子而已。
清晨,葉祺推門而出,正對上陳揚滿眼血絲回過頭來。
“我回來得晚了,就沒進去打擾你。”
他解釋地夠快,卻像個借宿的陌生人。什麽叫打擾,這原本是兩個人的家。
葉祺凝神打量他幾眼,回身進屋拿了安眠藥給他,近前去的時候卻伸手擡起他的臉。
那是一個吻的暗示。
陳揚眼裏的猶疑太過明晰,或者,說是沉默的抗拒也不為過。葉祺面無表情松開手,很快換了套衣服出去了。事已至此,确實不用再無謂嘗試。
無可挽回,終于從預感變成現實。
陳揚想,至少我掙紮過了。
阮家父母都不在,兄妹二人盤踞在電視機前安度夜晚。沁和中間打了個電話去找葉祺,原本想問問他們兩個的現狀,卻只是“嗯”了幾聲就挂斷了。
元和側過臉看向自己的寶貝妹妹,只見她慢慢把腿曲起來收到了沙發上,小巧的下巴也順勢搭在膝蓋上:“哥,我覺得他們要散了。陳揚讓我打葉祺的手機,說他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而且那語氣……”
姑娘家的猶豫有時很容易營造欲說還休的效果,元和就着電視機閃屏的熒光打量她:眸色如墨,卻仿佛映不出節目裏歡天喜地的畫面。成年之後,這孩子很久沒有過這種表情了。元和不自覺地想起一件久遠的事,她這樣子像極了幼年在路邊第一次看到死貓的時候,她仰頭問自己“貓咪為什麽不動”。神情凝重,倔強認真,但絕沒有軟弱,更沒有淚光。
往事在腦海裏一轉,元和整個人都更溫和了幾分,伸出手摸了摸沁和的頭頂,鼓勵她接着說:“嗯,說吧,陳揚的語氣怎麽了?”
“我也說不清,但總覺得他提到葉祺的時候跟以前不一樣了。雖然他聽上去很平靜,但我覺得他好像特別痛苦了。”說到一半自己先為難了,低聲嘟囔:“是不是說得太玄……可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事,我以為他們能各退一步的。”
元和笑了:“退?往哪兒退?陳揚說他不想看到葉祺的時候你也在,你覺得葉祺能原諒他?還是陳揚能忘記他父親是怎麽死的?”
沁和想再争幾句,動了動唇,終究只是苦笑着把臉埋進膝間:“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們感情這麽好,偏偏……”
一時間誰都沒有再出聲。連日陰霾也輻射到了阮家,靜下來四下恍若深潭。
“陳揚這人我也算認識很多年了,他的價值觀其實是很單一的。一個人的存在感強就說明他基本活在自己的世界裏,我有的時候覺得他所有的行為都在向別人證明他可以做得更好。”
元和的聲音平緩而耐心十足,沁和不由自主點了點頭。
“他是個非常自我的人,硬要把到手的一切都扔掉,然後自己去争取全新的,所以壓力不是我們能理解的。說白了他就是要讓家裏人看到他一個人也能出人頭地,老人家這一走……還是因為這種原因,他很難緩過來了。”
生死面前,其餘的所有都顯得飄渺而虛浮。就像一列奔向毀滅的火車,滿載着原本光鮮美好的事物往地獄狂飙,誰也攔不住。當然,也誰都不敢去攔。
沁和猶不甘心,轉過頭來問話,但并沒有直視他:“那葉祺呢,他不能委屈求全一點?”
問題小姐模式正式啓動。元和站起來到廚房拿了瓶果粒橙給她,自己舒展了一下筋骨,然後接話:“你怎麽看葉祺,說實話。”
“脾氣挺好的,比陳揚看事情要透徹得多,然後……靠近了會覺得很冷。”
元和在茶幾的邊緣上坐下,正對着沁和表情格外認真,确實是傾談的态度:“對,他的性格事實上很冷。當初跟韓奕分手他半句話都沒多說,這次為了陳揚算是相當仁至義盡了。你仔細想想,陳揚的家事跟他有關系麽。”
沁和不回答,眼神裏逐漸浸透了了然的悲傷。
元和大度地笑笑,給自己拿個杯子倒了一點橙汁:“戀愛是你情我願,誰的家事誰擺平。我只是希望你看清楚,這件事從頭到尾跟葉祺毫無關系。他為韓奕不值是應該的,而且他沒有義務受陳揚家的任何牽連。”
果粒橙在冰箱裏藏久了,握在手裏不斷有液化的水汽滴下來,那聲音悶悶的實在令人煩心。沁和拍了下身邊的空位示意元和坐回來,同時無奈地嘆氣:“還是平平淡淡好,光是看着他們我都怕了。”
元和噤聲,輕輕摟了她一下,然後縮回去安分地看電視了。
原本安靜垂着的落地窗簾忽然随風揚起一角,外面是整座城市起伏的輪廓,夜夜璀璨如新。區區一段感情的曲折微渺如塵,這個世界始終按部就班。沒有人值得等待,沒有人耗得起彷徨。
南京,軍區招待所。
陳飛風塵仆仆,進門就砸給韓奕一個結果:“成都軍區總醫院,具體工作你自己過去談,可以麽。”
韓奕覺得這個世道真不是一點點荒謬,每個人都來問他的意向,每個人都知道他別無選擇。次次如此。
“我有資格提出異議麽。”韓奕低着頭,苦笑也掩在陰影裏。
陳飛居然真的拉了張椅子坐下來,軍帽随手一掀扣在桌面上:“有,你想去哪兒都可以。”
韓奕有些意外,頓了一會兒才答:“成都軍區很好,我其實無所謂。”
陳飛認真看了他幾眼,确定他的态度之後說了一個“好”字,然後自覺言盡于此,起身準備走人。
“……等等!”
要走的人應聲回頭。
“陳揚和葉祺……怎麽樣了。”
韓奕依然回避一切眼神的觸碰,裏面的東西統統隐起來,能看到的只有一團灰蒙蒙的迷霧。這個房間裏好像有毒氣,陰郁沁人心脾,陳飛在巨大的壓力下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氣,每個字都濾掉了憤怒才說得出口:“不怎麽樣,估計快散了。”
韓奕搖搖頭,似乎是早有預料,一點點苦澀的笑意落入陳飛眼裏。
“你滿意了?”
韓奕飛快地擡了一下眼,忽然透出強烈的仿佛垂死掙紮般的怒意:“我确實應該去死,我也沒想讓任何人原諒我,但我至少不是精神病。葉祺跟他在一起很好,我為什麽會滿意他們散夥?!”
陳飛忍了忍,沒忍住,冷笑像活物一樣自己沖了出來:“這真是我聽過的,最好笑的笑話。”
“別以為只有你的感情是感情,別人的都不是。”
這句話脫口而出,然後韓奕深感多日不開口是要憋出腦抽來的:跟陳飛玩兒真心話大冒險?他遠在亞平寧半島的韓家十八代祖宗恐怕都想排着隊來扇他這個蠢貨了。
陳飛一時還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其實很難界定韓奕這算什麽行為,陳家給他的給養優渥,日後又高枕無憂,此人沒有任何理由把家裏攪得腥風血雨。
除了他真的深愛葉祺并且矢志不渝,整件事确實沒有其它解釋了。
悲劇的緣起隐沒在千頭萬緒中,陳飛一直把眼前這個人當做怨氣所鐘,此刻卻全無意義。或許這才是事件的原貌,這些當事人一個比一個無辜,包括罪魁禍首。
甩下一句“機票我會派人送過來”,陳飛萬分鎮定地落荒而逃。
下班前一刻鐘,陳揚站在部門經理辦公室前最後一次看表,然後拉了下袖口遮住表盤,敲門。
部門經理從一堆不知是什麽東西的文件裏擡起頭來,看到心頭愛将不由大喜,誰知他遞過來的信封居然是一封辭職信。
“為什麽。”
陳揚頭一回在公司裏笑,卻笑得經理先生只敢看一眼。那笑容疏離而冷淡,無奈比笑意還深,令人望之生寒,不可逼視。
陳揚在開口回答前忽然神游太虛,心想如果葉祺在的話一定會很欣慰:這是他的慣用表情,笑一笑便生人勿近,只剩陳揚一個幸存者勇往直前湊上去。
“我不想做下去了。如您所見,我最近工作效率低下,心神不寧,對公司的運轉百害無一利。”
經理幾乎要仰天長嘆,您心神不寧比別人全神貫注更有效率,您只是不屑跟別人比。
這不是要跳槽,不是要加薪,也不是什麽人際處理得不好被迫離職。經理頗無語地望着這個去意已決的年輕人,自己手裏确實沒有任何砝碼能留住他。哪一行都是一樣,願意忍受沉沉浮浮不過因為急需谷物入腹,一旦不需要誰都會走得頭也不回。
這棟辦公樓的外面是一整個廣袤的世界,陳揚自認內心已被放逐,于是人還被困在玻璃立方體裏成了格外難以忍受的事實。
去年夏天過來接任直到現在,這所謂正經的職場生涯只持續了九個月而已,陳揚收拾東西的時候莫名生出一種漫無邊際的虛無感來。最近總是甩不掉這樣的錯覺,生活在浮雲之上怎麽都踏不到地面,只剩下索然無味伴着沉到麻木的痛感沒有厭棄他。
葉祺從那以後再也沒有回來過。當日未遂的親吻給陳揚也留下了過于深刻的印象,一盆冷水澆醒了他一切如常的妄念。
連個吻都心存抗拒,這戀人要怎麽做下去。
愛情這東西的無力和渺小被诠釋得淋漓盡致,相愛有什麽用呢,該散了依舊要散的。陳揚堅持着關燈前半小時就往下咽安眠藥,以防一個人躺在雙人床上不受控制地傷春悲秋。有人說看一個人幸福與否關鍵是清晨醒來的表情,如果以這個标準判斷……陳揚的日子已經可以不要過了。
別說醒來的一瞬間了,他那顆心現在是任何時候都結着一層厚冰,刀槍不入,百毒不侵。他很清楚自己将要,或者已經失去了什麽。
可惜,他無能為力。
承蒙陳揚日思夜想的葉祺此刻正在他們的公寓裏,碰巧這兩人還在做着同一件事:收拾東西。區別僅在于陳揚要搬出辦公室,葉祺要搬出這個不大不小的公寓。
跟韓奕那三年幾乎什麽都沒留下,而陳揚卻給了他難以磨滅的印記。這公寓像個小型博物館,到處都是栩栩如生的展品,似乎還在恬不知恥地炫耀着曾幾何時的歡情缱绻。
所有的衣服都是陳揚一件件熨過來的,條條褲縫筆直而挺括,襯衫的領子也都跟新的沒有任何區別。葉祺把大衣櫃裏屬于自己的一半全數清空,蹲下身在箱子裏疊放的時候猛然看到了地板上一塊不規則的深色痕跡,整個人立刻不由自主地僵在了原地。
不記得是哪一個周末,兩人按信箱裏偶然發現的外賣單叫了一大堆意大利餐點,結果懶洋洋吃到一半就滾在一起,餐盒裏不知什麽醬汁打翻在地上,次日早上發現已經再也去不掉……
想得有些出神,葉祺索性坐在了地上,仰臉四下打量這個曾經名副其實的“愛巢”。
牆上那盞羊皮紙的壁燈常常徹夜亮着,兩個人總是互相等,通常等到了人又要鬧到天亮才睡下。長此以往那裏面的燈泡就接二連三地燒壞,如果沒記錯的話,存燈泡的盒子裏還剩最後一只。葉祺靠上衣櫃半開半合的門,無聲嘆息:下一次換燈泡,這房間裏是肯定沒有自己這個人在了。
酒櫃裏還有各式各樣的瓶子排在那兒,用來勾兌的可樂和雪碧在第二層,因為經常開了一支又不喝完,藏品的種類顯得格外豐富。葉祺偏着頭看了一會兒,拎出一瓶自己最喜歡的放在手邊,然後自然而然看了看溫控屏,把溫度再調低了一些。
高腳杯姿态優雅地倒挂在架子上,葉祺出于對玻璃器皿的特殊癖好将其洗得晶瑩剔透,次次拿下來喝酒都覺得心情很好。酒精能夠帶來的愉悅是待在陳揚身邊後他才知道的事物,在家裏喝多一點也不要緊,況且這裏是卧室,陳揚總是陪着他的。
這實在是有點疼得太過分了,葉祺合上眼放松下來,相當有耐性地品味着分道揚镳的痛苦。從胸腔深處開始的震顫,尖銳的疼痛随着奔流的血液輸送到肢體的每一處末端,然後均勻擴散。每一個細胞都不想離開這裏,他們的愛情像一場高烈度戰争,毀去了一切後剩下的殘骸依然具備死死守望的頹然姿态。
有些人的死輕如鴻毛,有些人的死重如泰山。葉祺默默地想,這還真不如大家都陪着老頭一起死,我還有幾十年,誰知道我會活成什麽樣子。
是不是很好笑,朝夕相處整整三年,沒完沒了的擁抱親吻,做也做過了無數次,但想到“陳揚”兩個字依然會有電流通過心髒。
回首全是錦繡,眼前一片廢墟,那心情絕對不是常人能理解的惆悵。于是陳揚推開門的時候看到了如下一幅場景:房間裏全是濃郁的酒氣,葉祺放平了兩條修長的腿坐在地上,背靠着衣櫃目光平寂,悄無聲息。
陳揚感到一陣遮天蔽日的愧疚,但他不敢上前去抱住這個人,甚至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不知僵持了多久,葉祺嘆口氣扶着牆站了起來,順手拎起地上收拾完畢的拉杆箱,頭也不擡地從陳揚身側走過:“我以為你還有十幾分鐘才會回來。有話客廳裏說吧。”
長沙發前的茶幾上放着一個糖罐,裏面盛着市面上糖度最高的各種硬糖和品種繁多的巧克力。葉祺冷眼看着這堆自己一包包買回來的東西,連伸手挑一下都懶得動,直接回卧室又把剩個底的紅酒拿了出來。
陳揚慢慢走過來坐下,沉默良久,然後開口:“韓奕去了成都軍區。”
葉祺從沙發角落亂七八糟的書裏翻出了半盒煙,想了想抽出一支點燃,恰好聽到陳揚這麽一句話,自己居然被逗笑了:“你這是想讓我在滾出這間公寓之前,再謝一次你們家大人大量?”
陳揚氣結:“你……”
沒想到葉祺卻認真起來,又狠又深地吸了幾口煙後淡淡道:“我真的謝謝你,陳揚。”
又是這副樣子,陳揚悚然而驚,忍不住深惡痛絕。就像這些年自己白給了他那麽多安寧一樣,時光的痕跡迅速消退,葉祺又回到他原本的老性情。
陳揚的沉默永遠有足夠的震懾力,葉祺不自覺地調整了一下坐姿,換成稍稍誠懇些的态度。這變化極其微妙,但憑着兩人間私密的默契,整個房間裏劍拔弩張的意味還是漸漸柔軟了下來。甚至,是柔軟得有些悲傷了。
相對無言,還是葉祺先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我都要散了,別說韓奕,好麽。”
陳揚确實不知道還能說什麽了。說白了他一點兒也不嫉妒,葉祺愛的人始終是他,韓奕算得了什麽。只是眼下已經到了最後清算的時候,他想把韓奕的結局也一并交待好。
來自心底的壓迫令人手腳冰冷,陳揚緩緩收緊僵硬的指關節,雙手交握在自己膝上:“葉祺,我……”
“行了!別說了!”——我知道你愛我,但我不敢再聽了。
外頭有的是小兒女卿卿我我的別扭情愛,一道窗簾隔開的黑暗客廳裏坐着一對真正靈魂契合的愛人,可偏偏是他們再也過不下去。
驟然爆發後的葉祺明顯氣力不足,沉吟了很長時間沒有再開口。陳揚覺得自己被他熾熱的目光籠在裏面,呼吸艱難,心痛如絞。
誰都不願意親眼見證終局,但光線無可挽回地暗下去,終于只剩屋子裏僅有的幾個金屬面在折射茫遠的天光。落地臺燈的不鏽鋼燈罩,茶幾一角的金屬裝飾層,陳揚腕上黑曜石鑲面的表盤。
葉祺傾身在陳揚眉心落下最後一個吻,冰冷,輕緩。
“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誰也沒說再見。誰也說不出口的,再見。
防盜門輕輕合攏,葉祺的力道控制地分毫不差,一點聲音都不曾漏出來。
他們的世界,一分為二。
番外三 北海游記
在一起很久很久之後,陳揚發現他和葉祺真的一起去過很多地方。年少的時候他們各自信奉“讀萬卷書行萬裏路”,後來流離輾轉那幾年老是出去散心,又在一起之後索性大大方方攜手去游歷歐洲,林林總總護照上的章都可以拿出去做展品了。
葉祺當初搬過來的時候把他從小挂在房間裏的世界地圖和中國地圖都帶過來了,如今放眼望去,除了局部戰争頻發和拒簽中國游客的地區以外,似乎沒哪塊地域對他們而言還是陌生的了。
偶爾得閑,陳揚會趁葉祺為數不多的出去交際的時間一個人站在他的書房裏,慢悠悠點一支煙,在滿室書香裏沉默地端詳這兩幅有年頭的地圖。葉祺的外祖父是水文地質學教授,留給葉祺的不過這兩件随身之物,當年要不是他在他的拉杆箱裏看到這兩幅圖,說實話根本不敢相信葉祺還肯回到他身邊。
時光會潛移默化地改變一個人,連陳揚這樣向往戎馬天下的人都有戀家的一天,所謂奇跡亦不過如此。他越來越喜歡利用有限的閑暇更多地親近這所房子,回憶他與葉祺之間的每一個日子,漸漸生出不少溫柔心腸來。每次葉祺從學校回來,聽他無意中提起某件舊事,總是要笑他果然老了,性情都變了。
正因為自己覺得什麽好風景都看過了,這天葉祺向他提出想去北海的時候陳揚才格外驚訝,凝神一想,那确實只是個平淡無奇的廣西臨海小城而已,就算有個銀灘,也不值得大老遠從上海跑去一趟。
葉祺一味只是笑,說既然見識過了馬爾代夫的沙灘,怎麽還會貪戀別處的沙子,管它是金是銀。陳揚不肯讓步,反唇相譏,斷言國內的旅游張家界看山九寨溝看水,別處一概都可以不要去了。可還沒争出個所以然,兩個人的手機就一前一後響起來,葉祺的學生來問研究方向的事情,陳揚接的則是自己手下大客戶經理的求救電話,各忙各的也就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