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荊棘王冠
那年新年,陳揚和葉祺踏進陳家看見的第一幕就足夠震撼:陳然拄着拐杖站在樓梯上,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們。
陳飛吓了一跳,剛想開口卻被陳揚暗暗拉住,他自己搶先發出了聲音:“爸,我回來了。”然後放下行李就迎了上去,扶着老爺子慢慢轉身回房:“有什麽咱們在屋裏說啊,你急着出來幹什麽……”
葉祺低聲在陳飛身後解釋:“老人家愛面子,他要裝身體好最好是順着來。”
陳飛沉默着點點頭,又頓了頓:“你上去打聲招呼吧,陳揚他爸看你很順眼,昨天還問過你在哪兒過年。”
病重的長輩是家庭中最有權威的人物,每個人看到了都不免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對,更不要說葉祺原本就心裏有鬼,承着陳然的好意愈發如履薄冰。待他二人一前一後沿着樓梯下來,陳揚媽已經從廚房裏繞出來,依然蔥白細巧的手指在圍裙上擦一擦,笑着招呼道:“葉祺也留下來吃晚飯吧,一會兒小韓去醫院配藥也該回來了,湊個一桌人家裏也熱鬧些。”
葉祺聽到一個“韓”字已經預感不好,只聽陳揚轉頭問陳飛:“韓什麽?一會兒見了我們總不能也跟着喊小韓。”
“哦,韓奕。過來前在軍醫大讀的是碩博連讀,你爸後來聽說了還老念叨着耽誤了他。”
幸好這時候陳飛彎着腰在收拾包裏的什麽東西,并沒有看到身後兩個人的臉色。陳揚下意識低下頭掩飾住情緒,幾不可聞地對葉祺說了句“你跟我到房間來一下”,随即自己先進了走廊。
“你希望我找個借口先走麽。”葉祺跟在他後面掩上門,人還沒轉過來話先問出了口。
陳揚其實不知道自己正眉頭緊鎖,只是覺得連日來亂麻一般的心緒更理不清了,當下便有些煩躁了,捏着葉祺的下巴強迫他正視自己:“我說過麽,嗯?你認為我就這麽不大度?”
力氣沒拿準,葉祺覺得骨頭都被他捏得疼起來,半閉了眼沒有做聲。
陳揚驟然發力把他拉進自己懷裏抱緊,同樣一言不發。
“我只是怕你生氣。你最近夠煩心的了。”似乎還是應當解釋些什麽,葉祺慢慢摸着陳揚的背,堅實的肉感讓人想起相伴相依的無數個晨昏,心裏無論如何都會安寧下來。
“……”陳揚在他肩上像只什麽幼齒動物一樣磨蹭了幾下,嘆息裏沉重的意味仍在。
那邊的心跳聲确實穩健,但卻響亮得過頭了。葉祺忍不住笑開來,兩手停在他後腰上不動了。這掌心的溫度似乎有了魔力,連羊絨衫都能穿透,與放在光裸的皮膚上竟沒有任何區別:“你嫉妒了?”
陳揚不好意思回答他,只能把人圈在手臂裏密密地壓過去一陣吻。葉祺終究按捺不住,握着脖頸含住了他的下唇,這個擁吻的節奏總算回歸了正常。
Advertisement
當晚,陳家的年輕軍醫只夾了幾口菜就再次出去了,與其說是匆忙,倒不如定義為逃避。老人不會追究這些,陳飛只覺得奇怪,幸而有了陳揚和葉祺兩個人精的粉飾太平,這頓飯得到了短暫的祥和。
好容易一起坐進了家裏的車,陳揚奉父母之命送葉祺回“親戚家”,事實上卻開到了賓館門口。夜風凄凄,葉祺先前随便裹了件衣服就出來了,站在風口凍得臉色發白:“回去還是告訴陳飛,否則早晚收不了場。”
陳揚苦笑連連,把他不小心忘在副駕駛座上的圍巾遞過去:“嗯,反正也夠亂的,不在乎多一件事了。”
“行了,趕緊走吧。”
晚了家裏要生疑,風口浪尖的多麽小心都不為過。陳揚上前草草擁抱了葉祺一下,目送他進了大堂才驅車離去。
年初二,陳揚依舊是開了那輛車來見葉祺。因為有事要先談一談,車放在了停車場他才繞到正門來。遠遠望去,大廳側面的落地玻璃窗內立着一人,煙灰毛衣和慣常的舊牛仔,不知怎麽竟有秋水長天的意度,陳揚一眼盯上了怎麽都移不開,直到看清他和悅神色才加快了腳步。
走得近了,大堂裏因天色陰沉一應亮着頂燈,陳揚眼裏的情緒稍稍一湧葉祺就靠了過來,言語裏笑意淺淡:“慎言,我們回房間去談。”
陳揚跟着他一路回到賓館房間裏,順手就摸來一杯溫度适宜的飲料來灌了一口,居然是奶茶。他喜歡甜食,但他一直不好意思說,只葉祺一個人慣他慣得無法無天,連出了門都替他處處照應周全。茶杯的溫度從掌心一直透到心底,葉祺掩了門轉身便見他滿面微笑:“賓至如歸啊,飲品還特別定制。”
“你算哪門子的賓客?”
陳揚毫不客氣地抓住了破綻:“恩客。”
葉祺眨眨眼,迅速天真純潔了:“本人名校出身,經驗豐富,陪床陪聊,保證前後流程完備,中間上下随意,請問客官您準備付多少?”
天賜靈光啊,就那麽一瞬間,陳揚腦海中閃過了必殺技:“你人有價,這杯奶茶情義無價。”
葉祺哭笑不得,順手扯了個枕頭抱在懷裏坐在了床沿上:“你家年夜飯吃什麽了?”
“……啊?”
“你腦子吃壞了。”
“……”
陳揚無語,葉祺抽了好一會兒才擡起頭來:“我有正事跟你說,盤尼西林他們訂婚了。”
“嗯?訂婚又不受法律保護。”陳揚低垂着眉眼,半張臉都模糊在袅袅而起的霧氣後面。
葉祺望着地毯的紋路,有些出神:“結婚不也是诏告天下麽,只要兩家人都請來吃一頓,訂婚也沒什麽區別。”
陳揚以一種鋒芒盡斂的放松姿态擡起眼來,那神色分明是歉疚的。他走到葉祺面前俯下身來:“你羨慕了?”
葉祺剛想搖頭,整張臉已經被人捧在手裏,一個吻落在他慌忙合起的眼睛上,溫軟缱绻。陳揚欺身單膝跪在床沿上,直起上身将他收進懷裏,不想下句卻是“正事算說完了麽”。
葉祺悶在他胸口笑了一聲,就着位置優勢拉開拉鏈,手指碰上了他半睡半醒的器官:“跟這個比,別人的事算什麽正事。”
陳揚似乎是低低地哼了一聲,低頭吻上他的嘴唇,直白熱烈,含義明顯。上面的主動權旁落,葉祺手裏的動作便格外熱切起來,不一會兒衣衫不整滾作一團,誰也分不清誰先脫完了好幾層冬衣。
皮膚大面積接觸的剎那間,陳揚幾乎要滿足地嘆息起來。這是他一寸一寸吻過的身體,體溫都如此熟悉,一觸便水乳交融。葉祺的肌肉線條流暢,骨骼修勁颀長,有那麽幾處地方或揉或啃就能逼出一點點細弱的呻吟來,然後他會不知不覺打開腿讓他照顧到更多的部位……陳揚快要進去的時候,葉祺忽然握着他肩含糊道:“你別沒完啊,晚上我還有事。”
陳揚頓住了片刻,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提着他的腳腕放在了自己肩上,然後緩緩推到了底。他自己都難以啓口,床上最令他迷戀的就是葉祺昏頭了的樣子,氣息淺亂,咬唇垂眸。時而他會又求助般緊盯着自己,半是不知所措半是焦慮饑渴,看了只想親身締造一個巅峰為他雙手奉上。
葉祺的反應一分一毫都在他眼裏,他嘗試了幾下很快就找到了最愉悅的角度,于是一邊握住了前面一邊撞進去,滿意地看到了葉祺皺緊眉頭的顫抖。
初相識那陣子,兩人都着了魔一般把對方往身下壓,那是急切,是征服的需求,或許也是确定來之不易的安全感;後來漸漸地都學會了追求更好的感官享受,做很簡單,做得精彩紛呈樂此不疲就需要共同研修了。這一點從未放到臺面上來談,卻真實存在于他們滾過的每一張床上:我要你快活,然後,我要你回報。
人總是貪心不足的,這會兒陳揚準确地摩擦着關鍵點,粗喘着蠱惑他:“發出點聲音不要緊的,聽話……”最後兩個字輕之又輕,同時拇指和食指分別在兩側底部一捏,葉祺“嗯”的一聲溢出來,鼻音軟而膩,立刻聽得陳揚心口狂跳,變本加厲地揉弄起來。
結局顯而易見,陳揚吻着葉祺岌岌可危的腰肌處問:“一次而已,你不要緊吧。”
葉祺擡手看了看心急如焚忘了拿下來的表,聲音冷得像冰:“你從現在開始給我揉,揉到下午就不要緊了。”
陳揚撲哧一笑,雙手平攤撫上去,力道均勻恰當,顯然是隔三差五就要進行的熟練工種。
葉祺恨恨補充:“你要是再敢動我,我就上到你再也動不了。我說到做到。”
陳揚在他肩上輕柔地一吻:“這麽多要求,是不是該你付我錢了?”
……
葉祺住的這家賓館對面,一家老資格的酒吧在暮色四合的時刻亮起了頗為低調的霓虹招牌。韓奕在靠窗的位置幾乎坐了一整天,他記得五年前陪葉祺回南京的時候他說過,這是偌大個南京城他唯一看得上眼的賓館。
原本只想等到約定的時間再打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不料湊巧看到陳揚上午走進去,天快黑了才出來。天之驕子,人不在父母身邊卻時時刻刻被挂在嘴邊,什麽都不缺還什麽都不滿足,跌跌撞撞硬要殺出自己的血路。葉祺會看上他果真理所應當,他要一個無所畏懼的、膽敢開天辟地的人,他需要找這樣一把火把自己點了。
韓奕自認了解葉祺,卻永遠無法理解他。他有一個連醫科八年學制都等不及的家要供養,有一對月月往學校寫信哭窮的父母,未來于他而言并沒有太多的可能性。照顧臨終的老将軍,然後在随便哪個軍區附屬醫院的底層混吃等死,說實話他覺得自己賣得很好了。
真tmd值了。
“我在你賓館對面的酒吧裏,你下來吧。”
“……你怎麽知道我住哪兒?我不是叫你打個電話過來就可以了麽,沒說要見你。”
“葉祺,請你滾下來。”
那邊當然是按掉了電話,但韓奕有十足的把握他很快就會出現。當年彼此了若指掌,如今只用來賭他屈尊一見。忿忿的念頭一閃即逝,他還是熄掉了指間還剩一半的煙,親自到吧臺去叫了一杯混綠茶的威士忌。
葉祺十分鐘後推開了門,四下一掃便走過來坐在桌子對面,縱使蹙着眉禮數還是周全如昔:“辛苦你了,還特意過來一趟。”
韓奕沒多客套,只把那杯東西劃過半張桌子推過去。葉祺遲疑片刻,終于還是拿起來喝了一口:“謝謝。”
這是他預料之外的會面,韓奕可以清晰地捕捉到言語間的猶豫:“你元旦和生日寄來的卡片我都收到了。”
“你當然收到了,中國郵政總不會像你這樣絕情。”韓奕苦笑了一下,心想來了這麽句毫無意義的話你好歹是收起了客氣。
“你和陳揚……”
“嗯,你看出來了。”人淡靜如常,話鋒卻迅疾地一轉:“我找你不是為了這些。韓奕,你為什麽接受這種工作。”
“不是很好麽,衣食無憂,前程有靠。誰還真的喜歡讀書麽。”
葉祺修長的手指握着玻璃杯收緊,一字一頓,将人逼入絕境的陳述句:“你原本是個心比天高的人,我替你不值。”
韓奕眼底發紅,慢慢擡眼盯住他,心髒好像被人捏碎了一般,濃烈的血腥味轟然升騰起來。
再沒人知道那天葉祺到底說了些什麽,更沒人知道韓奕在葉祺離開後又喝進去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
于葉祺,韓奕是少年摯友,曾經分擔夢想的人,執着地意圖立于雲端;于韓奕,葉祺是揮不去的夢魇,如癡如醉,只不敢觸摸。
這一場交談在劫難逃,不是今日也是明日。
這天陳揚從賓館出來又趕赴了一場同學聚會,回到家已然月上中天。遠遠眺望着一棟樓漆黑而另一棟燈火通明,陳揚看了看方位就狐疑起來:分明習慣晚睡的是陳飛他們家,為什麽眼下是自己家徹夜不眠?
手機似乎是在口袋裏跳了一下,料想是家裏發來問何時回去的。人都走到門口了,他沒有看。
聽着那腳步聲接近客廳,陳飛整個人都急速地涼了下來,一陣冰冷的血沖上頭頂,真的是兩眼發黑。
等他再次能看得見東西的時候,陳嵇那一拳已經悶聲不響地揮到了陳揚臉上。自家堂弟不出意料地沒吭聲,踉跄退了好幾步,總算站穩。
父親打人的時候陳飛渾身一震并沒有動,在陳揚問出為什麽之前他卻站到了他面前,不動聲色隔開了憤怒的陳嵇和陳揚:“韓奕醉了酒回來,一通爆發把你們三個的事全說了。”
陳嵇垂在身側的手緊握着拳頭,不需要細看也能發現的微微顫抖,算是盡了平生之力隐了巨大的怒氣。如果現在手邊有一把機槍,他會毫不猶豫地把這個曾經讓全家人驕傲的侄子掃成蜂窩。
陳飛媽忍了又忍終于看不下去,站起身把丈夫拽回沙發上,口中的話卻是對着陳揚說的:“人家酒後真言,你不用再解釋了。你爸氣得背過去了,你媽在守着。”
臉上是火燒火燎的疼,陳揚心頭哐當一震,一時連呼吸都找不回來,硬撐着問:“什麽叫……背過去了?”
陳嵇驟然大怒,抓起茶幾上的杯子甩過去,壓着嗓子咆哮:“就是吐了大半夜的血,昏迷不醒!”
這回陳飛反應足夠快,側過身把整杯滾燙的茶水都擋了,眼睛閉一閉全當沒事。
“爸,說這些還有什麽用。”
這暗啞的聲音準确地擊中了在場人的全部堅持,陳飛母親的眼淚忽然洶湧而出,轉身默默去了內間。
陳嵇撐着額頭坐在寬大的沙發裏,再沒力氣接着發怒:他從未料到陳然數十年戎馬的铮铮傲骨竟這樣慘淡收場,幾臉盆的血一吐再也睜不開眼,摧枯拉朽,全盤崩陷。陳然是他的血脈至親,是他的生死戰友,他看着他成家立業,看着他的孩子出類拔萃……誰知那是個畜生。
此刻,靜默就是刀光。
“我爸他……”陳揚低着頭,嘴角的血都忘了抹掉,半天才想起半句話來。
陳飛咬牙推他一把,甚至是有些嫌惡地打斷他:“滾遠點,我也想打你。你趁早去問問你那葉祺晚上跟韓奕在酒吧裏說了什麽又幹了什麽,再問問他……”
喉頭哽得厲害,陳飛忽然開始用力地扯方才被澆成透濕的衣服,連話都不說下去了。冬天家裏暖氣開得足,他身上只一件薄薄的連帽衫,滾水的燙傷讓皮肉與衣料粘成一片,這一扯血立刻滲了出來。
陳揚找回三分神志,在他肩上搭了一把,想送他到裏面的房間去找藥。陳飛死皺着眉拼力揮開,但人還是跟着過去了。
千頭萬緒,總要冷下來理清楚。
“葉祺,你晚上見韓奕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不知為何這次通話的電流音格外明晰,葉祺睡到一半并未聽出陳揚的刻骨倦怠。
“沒說什麽,只問他為什麽不在學校裏讀下去,後來不歡而散了……你大半夜吵醒我就是為了吃醋?”
陳揚頭痛如裂,嗓音裏像撒了一把玻璃渣,血肉模糊:“怎樣的不歡而散。”
葉祺從床上坐起來,晚上與韓奕那場談話的只言片語一一浮現,壓得他連氣都喘不過來。
韓奕說,你以為當年我想放棄你麽,你以為我甘心像個小護士一樣給肝癌晚期的老人打杜冷丁麽。
韓奕說,我別無選擇。
“我見什麽人說什麽話都需要向你彙報?還是你們家耽擱了韓奕還不夠要監視他一言一行?”
外面坐着長輩,危在旦夕的父親就在樓上,但陳揚還是瘋了:“我爸被他氣得快死了,你tmd跟我說這個?!你個……”
陳飛劈手奪了他的手機按掉,盛怒之下再反手往他懷裏一扔:“都瘋了,你也犯病是吧。嫌不夠亂?”
動作幅度太大,他肩背處的大面積傷口被再次牽動,銳痛難當。但那一刻陳飛奇跡般地清醒了,似乎站上了一個懸浮在空中的位置來俯視這件事:只要陳然這一死,陳揚的一輩子就算毀在今天了。
灰飛煙滅,萬劫不複。
陳揚僵了很久才想起撿了地上的手機收好,那屏幕上還不死心地閃爍着未讀短信的光标。發件人陳飛,只三個字,別回來。
這是一個注定要被銘刻終生的夜晚,陳揚像個雕塑一樣坐在窗下的一線月光裏,似乎已經被剝奪了全部的行動能力。陳飛起先默默陪着,後來實在累過了頭淺眠一會兒,恍惚是一個小時都沒睡到就被沁和的電話吵醒了。
“陳飛,你告訴我到底出了什麽事。”
自家女朋友的聲音什麽時候都有安撫情緒的奇效,陳飛聽完這一句話忽然松懈下來,話還沒答先長嘆了一聲。
陳揚好像什麽都沒聽到,依舊是那個維持了很久的姿勢,一點還活着的跡象都沒有。
“你知道陳揚和葉祺的事麽。”
沁和在那一端苦笑起來:“元和知道,所以我也一直知道。”
陳飛心中略寬了些,三言兩語把事情說明白了,然後問:“葉祺讓你打來問的?”
“嗯,他說他只在酒吧坐到八點多他就回賓館了,後來韓奕喝了多少他根本不知道,更不知道他回陳揚家裏做了什麽。”
陳飛下意識握緊了拳,醒過神來又一點點松開來,最終平攤手掌停在了自己膝上:“我想也是,他如果知道人醉成這樣也不會放着不管。”頓了許久,他終于客觀:“這不能怪葉祺,我知道,但現在……”
他說不下去了,沁和立刻接口:“我等天亮了坐車過來陪你,好麽。我不想讓你一個人面對這麽一大家子的事。”
陳飛閉上眼,其實已經沒有什麽思維的能力或者必要了,半晌,沉聲應了:“路上當心,到時候我去車站接你。”
老人心比女人心還像海底針,誰也沒想到陳然勉強醒來後除了韓奕誰也不見。
除了韓奕,誰也不見。
在他畢生最狼狽不堪的最後時刻,他只想讓一個外人來照料他。韓奕在陳家成了一個至關重要但無人理睬的人,不過他那個樣子也讓人無法“理睬”:除了飲食他幾乎寸步不離陳然床前,包括守夜。
這個家似乎一夜間變成了墳墓,一天三次開啓的廚房油煙機就是唯一的聲源。韓奕在全家人的視線中來去匆匆,誰耐不住了去敲樓上那間的門招來的都是他疲憊的應答,“對不起,病人不想見你”。
陳嵇和妻子一早就過來坐在客廳裏,一個應付前來探病的舊交及部下,一個接管了一日三餐兼一應瑣事;陳揚媽每天只顧着敲門送水送藥,別的時候呆坐不語;陳揚自己悶在房間裏整天地不出來,極少碰煙的人硬把屋子搞成了毒氣室,連忠心耿耿的狼狗都待不下去。
說來也真是凄涼,兩條狗現在都不願意跟人共處一室,寧可找個空調照顧不到的角落趴着。
陳飛深感全家老小只剩下自己一個正常人了,毅然決然在餐桌收掉後攔下了韓奕:“怎麽樣了。”
韓奕搖頭,不敢正視他。
“明說吧。”
“我盡力拖延,你趁早做準備。”韓奕感覺到陳飛的狀态尚算穩定,吸口氣開始坦言:“病人前幾天硬撐着過年就很勉強了,這一刺激……家裏人你勸一勸,我上去了。”
話恰好是在陳揚門前說的,那扇門毫無預兆地從裏面被推開來,人人得而誅之的陳二公子極誠懇地出現在白煙裏:“我爸拜托你了。謝謝。”
韓奕上樓梯的背影明顯地一震,手指扣在扶手上緊了又緊,最後只說了句“我當不起”。
沁和想象中的“醜媳婦見公婆”當然也是這樣拘謹,但至少應該有點祥和接納的氛圍,而不是這樣不言不語點個頭就過去了。非常時期,陳飛父母都沒有好好打量這漂亮姑娘的心情,倒是陳揚主動打了聲招呼,順便把她和陳飛讓進了煙霧缭繞的房間裏。
陳飛掃一眼桌上一片狼藉,臉色立時又冷了幾分:“你氣死一個肝癌的,所以自己想得肺癌?”
沁和尋得他的手輕輕一握:“別這麽說陳揚了,事已至此。”
陳揚的眼光在兩人一觸即分的手上膠着了片刻,緩緩移開。他從來不能和自己的愛人有這樣的小動作,最多不過是了然相視,但那時候什麽都甘之如饴。
那個人的名字再次滾燙地在心口滾過,陳揚像上了發條一樣又去點煙。煙盒邊的手機正在一明一暗,靜音模式下無聲叫嚣着某些不能宣之于口的東西。終究還是沁和細心,看到了屏幕上顯示着葉祺打來的二十幾次未接來電。
“你為什麽……”她暗暗一驚,沒怎麽思量話已經問出口。
陳揚夾着一支煙出神,一雙眼睛黑得讓人覺得永夜就是個笑話:“沒有為什麽。”
明顯生人勿近的氣場,陳飛拉着沁和很快就出去了,一面關門一面低聲跟她解釋:“如果沒有葉祺跑去找韓奕談什麽前途問題,這事根本就不會發生。現在我叔叔幾乎不可能……”
“怎麽說話呢!”陳飛母親正走過來,碰巧聽到了便出言斥責。
沁和抱歉地笑了笑,主動靠了幾步過去:“對不起,都怪我先問的。”
那邊倒是相當慈和地拍了拍她的手:“留在這兒住麽,我給你再備一床被褥?”
陳飛尴尬不已,沁和也迅速燒紅了整張臉,細細地在老人耳邊說:“我訂好賓館了。那個……還沒……”
陳飛母親笑了,這樣的姑娘如今還真是珍稀……當下語氣又親切了不少:“那也行,一會兒讓陳飛送你過去。有時間多來陪陪我,有你在好歹有點兒生氣。”
車緩緩駛出大門,外面的警衛兵齊刷刷向陳飛敬禮,沁和看着他滿腹心事的樣子,不想說出來卻是這番話:“你不想跟我睡還可以睡客房吧,幹嘛非要出去住……”
沁和斜睨他一眼,眉梢眼角亦是沉重的:“我也不是不想跟你……”說到一半自己先反應過來了,幸好陳飛厚道得很,居然沒發覺:“我訂的是葉祺住的那家,他總要有人照應一下吧,你看看陳揚那個樣子。”
果然還是女孩子想得周到,陳飛想了想,答:“也好,葉祺那人……誰知道他怎麽樣了。”
“你等着看吧,絕不會比陳揚好。”
她這話說得極肯定,陳飛不由轉頭去看了一眼。那樣緊抿着唇線的安靜面容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阮沁和,但卻莫名地讓人放心,似乎生命中全部的起伏都可以與之共度,絲毫不用擔心她會不夠堅強。
“陳揚其實受他父親的影響很大。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家裏人一直說他當初死不肯參軍的勁頭就跟他父親年輕時非要參軍一模一樣。都一樣倔,一樣焦慮,非要高出別人一大截才肯罷休……別看他們鬧起來一年半載互不理睬,實際上感情很好,可能陳揚是把老頭子當成人生坐标來看待的。我叔叔這要是真的走了,我都不敢想陳揚會怎麽樣。”
前頭又是個紅燈,沁和忽然覺得那圓形的光源說不出的刺眼:“嗯,我剛才看他不接電話就覺得……這件事他過不了自己這關。”
陳飛低着頭靜默了一會兒,一字一句地說:“他父親對他來說不僅是親人,葉祺對他也不僅是愛人。我很擔心他,真的。”
沁和溫柔地凝視他,趁着車子還沒發動湊過去吻了吻他的側臉:“你先照顧好自己,別的,也只能順其自然。”
當日,應陳飛和阮沁和的再三要求,葉祺在說了好幾遍“我不在”之後還是給他們開了門。
沁和頭一回差點為自己太過烏鴉嘴而掉了眼淚,陳飛一句話都沒多說,拍拍葉祺的肩又替他把門帶上了。這房間裏的慘狀看過就算數,絕對心理陰影。
這事能怪誰?
葉祺始料未及,韓奕無心之失,陳揚莫名其妙。
現在這樣還能去怪誰……
韓奕廢寝忘食,陳揚閉門不出,葉祺形容可怖。
陳飛把女朋友送進房間,好言安慰了幾句便掩門出來,自己忽然覺得。面對命運的時候人們确實可以保有抗争的權利,但那只是個死不瞑目的姿态,而已。你會感到無力,粘稠的足以溺死你的無力,那就是人性深處的自卑。或者說,一只蝼蟻靈魂深處的自知之明。
那一刻,一貫泰然的陳飛甚至是膽怯的。這天緩緩地、不可抗拒地塌了下來,每個人都無處可逃,只能仰着頭靜靜等候。
這個年關過得慘淡,初十過沒過家裏人都糊塗得很:一方面是沒心思,另一方面也是往年絡繹不絕的訪客們都避了晦氣,一冷清就什麽都忘了。日子一天天往後捱,就在陳嵇都快沉不住氣的時候,韓奕傳話說陳然要見陳飛。
陳飛自然随傳随到,卻萬萬沒想到陳然喘了半天說明白的意思竟是讓他一定安頓好韓奕。
“叔叔,你不怪韓奕一個外人把你氣成這樣也就算了,你這是……”
陳然眼裏有一種平靜的怒意,像燃在冰面上的火:“你是我侄子,你不是外人,但你瞞着我。只有韓奕能給我幾句實話,讓我死個明白。”
原來只肯讓韓奕伺候臨終就是為了這個。陳然灰了心喪了氣,認為誰都打算瞞他瞞到死,倒是韓奕“誠實”又“勇敢”了一把,換得他另眼相看。
陳飛怎麽也不能接受,咬牙又争了一次:“這到底憑什麽。”
“不……不憑什麽,我耽誤了韓奕,所以……要你安頓他。”
老人一激動就更虛弱,喘得好像随時要斷氣。但正因如此,他的意志被更加堅決地貫徹下去:陳飛啞口無言,垂眼答應了一個“是”,轉身就出去了。
陳飛在房間裏的十幾分鐘內,這座陰雲密布的房子又迎來一陣驚雷。
門鈴響了。韓奕似是早有預料,站起來向衆人解釋:“陳将軍要見葉祺,前面讓我打過電話叫人過來。”
出乎意料地,客廳裏各懷心思的這一家人采取了統一行動,沒有人擡眼。葉祺的腳步聲分明驚擾了這死寂,卻被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忽視。
韓奕終究還是擔心他,握了他的手腕想盡快帶他上樓。葉祺毫不猶豫用力一甩,轉了個方向面對沙發,慢慢彎下腰鞠了個躬。
那三個字,艱難地好似審判。他說,“對不起”。
當年葉祺在邱礫桌上壓過的那張紙條被陳揚團起來扔掉,是他親口宣告他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陳揚母親顫抖着站起來,情緒眼看着就要失控。這時候還是陳嵇比較靠譜,一探身适時地攔住了:“坐下,這是別人的兒子,不是你的。”
空氣裏全是火藥味,死亡的陰影混着被背叛的悲痛,葉祺無心充當那個導火索,很快跟在韓奕身後離開了。
陳揚就坐在側面的單人沙發裏,卻自始至終沒有擡頭。
葉祺看得很清楚,他甚至沒有動一下。
陳飛之後的兩場談話分別是葉祺和陳揚。陳飛穩住了家人再上樓去,葉祺在樓梯上與他擦肩而過直接走出了這棟房子,而韓奕正坐在房門外的地板上等着他。
“你知道老頭什麽意思了?”
陳飛盯着陰影裏那個凝滞的身影,一瞬間連怒氣都不知從何發洩,活像一只被拆了引線的炸彈。
韓奕點點頭,沒出聲。
陳飛不想跟他多啰嗦,簡短地表明了态度:“我安排好了會通知你。”
那畢竟是遺願,陳然在趁着最後的一陣清醒交待後事。事到如今,大家都引頸待戮,陳飛真的擔心裏面會發生“老父臨終令孽子自裁謝罪”的慘劇。
幸好陳揚出來了,安然無恙。
但擔驚受怕的陳飛還是看到了,他的堂弟被毫不留情地抽走了剩餘的全部生氣,恍若行屍走肉,再無翻身之日。
再不會有人比他更清楚,陳揚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