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晦日
流光易逝,驀然回首看向你的書桌,上面那本臺歷不知不覺就成了去年的。夜空盛放過一陣煙花,那過去的悲歡就算進了垃圾桶了。
古人還知道臨窗感嘆“無處結同心,煙花不堪剪”,現代人不管煙花堪不堪剪,更不關心有沒有地方結同心,炸出漫天硝煙就抖擻精神重新出發了。
然而時間終究是不該被輕視的東西,那就讓我們一起走進暗房,慢慢翻出當年的舊膠片:一格接一格,耐心尋訪一個堪稱源起的截點……
那是一個在韓奕的記憶中無比鮮明的日子,陽光絢爛,人心如洗。
周五下午照例是不排課的,韓奕在解剖室裏多待了一會兒,手上的事還沒有忙完就來了個輔導員的電話,囑咐他盡快到院長辦公室去一趟。
如果他是其它任何專業的大四學生,那麽這時候被單獨召喚到院長辦公室大概是天底下最值得興高采烈的事情之一了,那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絕佳實習機會從來走得也不是學生自薦、成績排名等正常途徑。但韓奕學的是八年臨床碩博連讀,大四離畢業實在是遙遙無期,院長找他這個滄海一粟的低年級學生能有什麽事呢。
韓奕很疑惑,非常疑惑。
“院裏多次接到你家的來信,反映經濟特別困難這個情況。現在有個提前工作的機會,南京軍區有位重病在床的老将軍,指明要我們找一個程度不需要太高的醫學院學生去照顧一下,少則一年多則兩三年,就當是臨終關懷了。”
面前端坐的年輕學生有些過于沉默了,院長心有不忍,漸漸卸掉了一半的公事公辦:“你是這一屆最優秀的學生之一,這個機會給你院裏沒有異議。但問題是你的學籍不能保留,只能拿到四年臨床的本科學歷,學士論文和學位審核可以以後再補。”
如今沒有博士學位的醫生打着燈籠都難找,醫學學士簡直就是個笑話。院長嘆口氣,起身繞出辦公桌的區域來到韓奕旁邊,言語間難掩惋惜:“前途問題你也不用太擔心,軍區一定會給你安排好。只是可惜了你的天資……像樣的建樹是很難有了。”
院長年邁了,怕光,因而辦公室厚重的窗簾全部拉上,只餘一道利刃般的日光切開滿屋陰影。韓奕忽然覺得滑稽,看來所有人都算準了他會答應,連後路如何都一一講明。
是啊,他原本也沒有資格不答應。
院長辦公室的門牌號碼,門栓上沾了一點汗水的觸感,扶手椅用指甲劃上去的質地,甚至還有整條走廊需要多少步才能走到頭……與那個瞬間相關的一切都永遠地被銘刻了,舊的世界成了瓦礫,而新的命數諱莫如深。
走出那棟威嚴的大樓時,一個莫名的念頭忽然閃過,陰差陽錯充當了一道犀利的閃電,終于替韓奕理清了所有的心有不甘:他果然是配不上葉祺的。他向來是把握不住未來方向的人,家境如此,性格如此,什麽都不允許他生出凜冽的豪情來。人世原本就是不公的,有人出身芝蘭之室就必定有人誕于鮑魚之肆,從此環境決定性格,性格決定命運。葉祺是個再坎坷也注定要山高水遠的人,而他跌跌撞撞跟了一陣,終究不敢要求葉祺等一等他。
自己還在随波逐流,他韓奕怎麽可能有那個勇氣去置喙別人的航向。
真實的自慚形穢,有時也可以是一曲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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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畢業季臨近,陳揚幾經周折終于簽下了五百強,而葉祺的考研事宜也在這幾天錦上添了花。本校的英美文學專業張開熱情的手臂,大力擁抱了她四年前明顯投錯了胎的親兒子,而且導師選的就是國家級研究項目的負責人。葉祺得了便宜之後受恩師之命前往辦公樓賣乖,一路英語老師皆笑顏如花,最後一間辦公室裏坐着葉祺往後兩年多學習生涯的導師,他一激動差點沒給人家三鞠躬,“得您照拂學生三生有幸”……
這陣子陳揚忙于四處被面試以及交接學生會的工作,葉祺縮在家裏沒日沒夜地複習考研等成績,兩個人算上寒假的後半段竟然也靠着電話短信混過了一個多月,愣是一面都沒見。
說來好好地在一起兩年有餘,彼此間的分寸也漸漸拿捏得更适宜,葉祺聽陳揚電話裏的聲音就知道他只欠最後的一道東風,索性連自己眼下的好消息都暫且按下了,幾句話應付過去只說還在等結果。前頭林林總總有好幾個不錯的工作機會,陳揚一心大展宏圖一概放過,而業界航母的聘用意向又遲遲不到……幸好,兜兜轉轉也都過去了。
在應屆生就業市場緊縮的情況下,朋友圈子裏簽出去一個就該辦一場喜宴,更何況是陳揚這種衆星捧月的人物。當下有人聽說了,立刻召集出一大幫人去喝酒吃飯,陳揚稀裏糊塗被拉了去,居然落座了才知道自己是今天的主角。
然後他就感覺到一道欲語還休的目光悠悠地飄了過來,還沒等他擡眼去對上,那邊已經迅速地收斂了。
陳揚不由用力抿了抿唇,生怕自己笑出了小別勝新婚的感情色彩來。他知道他不必再看過去了,那絕對又是個談笑風生的葉祺,沒準兒還能客客氣氣給他送上一句“恭喜”。翻臉如翻書,生存必備。
剛開席,不知誰舉杯興致很高地說:“同學們,從此我們見面就都在不同的散夥宴上了。”于是舉座皆靜,轉眼變本加厲地開起酒瓶來。這就是最最不能提的話了,誰也不知道學校大門的外面究竟是什麽,讀書讀到最後竟然戀戀不舍起來,哪怕你昨天還在為補考和重修奔忙。
所有的贊嘆和嫉妒都沖着陳揚一個人去了,葉祺看看他若有若無掃過來的眼神已經有點迷茫,一邊心疼一邊覺得非常好笑。他拉過旁邊一位半生半熟的老兄耳語了一句,忽然就見那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這可得好好敬你一杯,本校外語學院是出了名的門檻高啊!你考進了不早說,哥幾個昨天還說不知道你工作找哪兒了呢!”
火力幾輪敬下來迅速地分散了,葉祺無形間替他擋酒的行為陳揚自然心知肚明。散席後他揮別衆人蹭到了最後,放心大膽地一條短信過去,“我今天沒安排了”。
葉祺指示曰:“從速滾回寝室。”
進門之前,身經百戰的陳揚同學做好了應對一切攻擊的生理和心理準備,不料葉祺之不可預測性再次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只是坐在桌邊,漫不經心地甩出了“過來”二字。
陳揚沒有動。
窗簾低垂在桌面上,葉祺的身影一半都隐着,而側臉的輪廓恰巧被初夏的朦胧天光勾勒得格外清晰,莫名帶出了禁欲色彩的美好。這簡直令人膽怯。
葉祺等了一會兒不見動靜,自己轉頭轉到了完全逆光的角度,然後向陳揚伸出手:“怎麽了?過來啊。”
真正靠近了沒幾步,葉祺拽着他的領帶猛然施力,陳揚被迫俯身低頭,兩個人迅速難解難分地吻在一起。誰也不比誰少動情半分,陳揚擡手按住他的後頸借以固定角度,舌尖探到底纏緊滑動,而久違的滿足感升騰起來,連心跳都歡欣鼓舞。氧氣快耗盡的時候,陳揚模模糊糊地想起好像總有人說什麽心跳得像初戀,眼下自己的初戀如此持久熱烈,往後的日子豈不統統注定是白開水。
其實這個想法他大三下的時候已經向葉祺表達過了,被該暴君上下其手給殘酷鎮壓了。對于這種還戀着就展望未來的貪心之人,他就活該被壓在地毯上一直做到腰疼。
葉祺還沒有盡興,輕輕咬着陳揚的下唇抱怨道:“走神是很不厚道的行為,你也太不敬業了。”
陳揚笑了,拉着他坐到床邊擁緊:“再不敬業你也認了吧。我剛剛想起了大三下的時候,我跟你說我這初戀太登峰造極……”
提起這個時間段,葉祺想起的卻是另一件事:“那時候……你還記不記得那把隔壁的鑰匙?”
葉祺一年多前淨身出戶,很快王援和顧世琮待他就一如既往了,只有邱礫見了他們就不言不語。大三下的某一天,他在教室裏趁着擦肩而過的瞬間遞給葉祺一把鑰匙——曾經留在他桌上的那把帶着歉意的鑰匙。
前因後果一閃而過,陳揚扳過葉祺的臉,嘴唇征詢般小心地觸碰着,低問:“不說這些了。想我了麽。”
葉祺很是柔情地凝望他,在火星四濺之前溫順地合上眼,答得比問的聲音還低:“當然。”
對于這種來路不明的溫柔,陳揚早就被他吓出了心理陰影。這會兒親着咬着已經開始寬衣解帶了,他突然撐起身:“你最近沒什麽過不去的事情吧。”
情致剛被挑起來就戛然而止,葉祺生氣地眯起了眼,兩手卻極其自然地環上他的脖子:“陳二公子,請您動作快一點,別等我想起誰說過再也不要在寝室做……”
陳揚放心了,往下滑一點撩開他的衣襟舔上去:“你可千萬別想起來。”
總說畢業還早還早,陸續把行李搬得差不多了才顯出寝室的空蕩蕩來,不料人心裏也跟着失落起來。這邊做完了應該去洗澡,葉祺四下一看,驀然發覺洗漱用品早已搬得一幹二淨。陳揚攬着他的手還沒放,一把拉回懷裏揉了幾下:“我一會兒去打盆水來,你湊合着擦一下算了。”
葉祺頗為感懷地笑了笑:“這會兒才真覺得四年快過完了。”
“對了,我看好了一間公寓,位置離學校和公司都近,下個月就可以搬進去了。”
葉祺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我家根本沒有人住,你……”
陳揚忽然心情大好,擡手摸了摸葉祺的眉毛,笑道:“你猜我簽下來的起薪多少?”
“……”
“你看到那公寓就知道了,足夠租三個一模一樣的了。”
由于合作方的一再拖延,他們這一屆物流工程的畢業典禮硬是推遲到了六月。正忙着備戰期末考的孩子們皺着眉仰頭眺望,圖書館大樓的頂層禮堂裏人聲鼎沸。那是盛宴散場前的最後一場喧嚣。
校方一再希望優秀畢業生的家庭成員能夠出席典禮,但葉祺不得不例外了。領獎臺上華光璀璨,他年輕的身影卻怎麽也淡不去孤絕的意味,無論笑容多麽得體,姿态多麽優雅。這樣的時刻是令人無力的,前路迷霧重重,尚有無垠荒原等待着他們去開墾。陳揚難得地有些黯然,他和葉祺對這個世界都有着不同于常人的勃勃野心,而由于動力源泉的截然相反,未來變得格外撲朔迷離。
人類總是害怕未知的,死亡、時間、變遷,乃至日日輪轉的黑夜。
葉祺從來是個坦然的人,生活上無微不至,感情中敢作敢為,但他依然會讓人感覺抓不住。淡漠和決然早已融進了他的骨血,時至今日陳揚仍會覺得膽戰心驚:如斯穩妥的人,你偏偏永遠猜不到他下一步會怎樣,甚至不知道究竟給予他什麽才能換他片刻安然。
最見鬼的還不是這個,而是每當葉祺凝視他的時候,或深沉或含笑,陳揚都能明明白白看見他眼裏不曾褪色的迷戀。那就是個鋼針密布的蜂蜜罐頭,一時害人一時害己,他心甘情願去體驗所有的跌宕起伏,只希望葉祺回過身就能找到他的目光。
念頭與念頭在腦海中糾結纏繞,最後發展成了大學生涯的勁爆收官:葉祺剛剛脫下學士服就聽到身後更衣室的門落鎖,陳揚進來不言不語把他按在了牆上。
要拒絕他的理由實在太多,但眼前這人的神色太過執拗,一雙深目黑得看不見底……葉祺在心底哀嘆了一聲,一只手摸上他的側腰,然後微仰頭吻住了他。
那邊本來就牙關微啓,葉祺探進去舔過上颚和牙床,随即含住滑膩的舌尖輕輕吸吮。陳揚沒怎麽回應,只是閉着眼任他安撫,但顫抖的眼睫卻無意中洩露了更為紛雜的情緒。道不明原因的慌亂才是真的熬人,你死死握着手裏的,同時你懷疑着一切。
“你最近怎麽回事,要麽一聲不吭,要麽就……”心緒和呼吸一起平複,言及此處,葉祺似乎是忍了笑,擡手慢慢抱緊了陳揚。
剛才那一按是宣洩的意思,這次讓整個身體貼合起來,安靜和溫暖還是一絲一絲傳了過去。陳揚不再動作,盛夏将至的陽光還留着最後一點溫煦的情致,恰好替他勾勒了一幅模糊的圖景:畢竟光陰悠長要靠一個一個日子去堆積,再怎麽徘徊時間還是在走,不如忘乎所以。
葉祺前一天晚上在公寓裏說的話此刻又飄忽着在他腦海裏過了一遍,仿佛比黑夜裏的喟嘆更加真實暖人。
“我人在你床上,心在你身上,你還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陳然的身體每況愈下,于是在陳揚畢業這件事上陳飛就成了全權代表,晚上名正言順地做東請葉祺和阮元和吃飯。
地方選在一家算得上遠近聞名的飯店裏,只可惜陳飛來得匆忙訂得也匆忙,四個人最後落座的地方只能是大廳靠窗的位置了。城市的夜景像個空虛的游樂場,寂寞和匆忙融成一派混沌。一棟棟樓拉開長而明亮的光線,無數隐沒了真實面目的人群在其中或沉默或熱鬧地穿行,由此組成這裏最常見也最容易被銘記的面貌。
阮元和看了一會兒,回頭來發現菜單已經在陳揚手裏,于是轉向了陳飛:“這兒的景色倒比包廂好多了。”
“價格也比包廂好多了,包廂是有最低消費的。”陳揚把厚厚一本銅版紙印刷的菜單交還給了服務員。
桌上的誰也不是外人,葉祺想了想并沒有壓低聲音,大大方方地側過臉去:“陳飛阮元和都在,你點得這麽清淡合适麽。”
陳揚還在打量陳飛的神色,那邊阮元和已經接了話:“上回順了我的口味,結果你整頓飯才動了幾筷子?”
“我是真的不吃……”葉祺抱歉地笑笑,自己也知道自己挑食得過分。
陳飛左看看右看看,最後大度了:“畢業了要慶祝的是你們,我無所謂吃什麽。”
先上來的是四道冷菜,手剝筍、馬蘭頭香幹、金針菇素鴨和白斬雞。嘴上說清淡和親眼所見終歸還是不一樣,陳飛拿起筷子眼睛一掃就笑開了:“平時我都揀熱量最高的往胃裏塞,這還真是……”
葉祺習慣性要道歉,桌下的手卻被陳揚按住,然後手指熟門熟路地交纏上來,包含着制止與溫存的意思。“客随主便,你今晚還要住我的客廳呢,跟着吃點素菜算什麽。”
陳飛嚼着滿口金針菇,暗嘆其實這小子還挺會點菜的,素的也能調味調成這樣,但另一邊嘴上卻不示弱:“什麽你的客廳,你租的客廳還差不多。阮元和你看看,這人恨不得拿個喇叭到街上去喊他有錢租房子了。”
元和聞言一頓,忽然把筷子一放:“你倒提醒我了,我忘記帶家裏鑰匙了。”
“你妹妹不是在家麽。”元和性喜遲到,剛才陳揚打電話去催的時候是沁和接的。
元和從包裏挖出手機,人已經站起來往窗邊走:“她晚上要去相親,我得叫她過來送一下鑰匙。”
陳飛頗為好奇地盯着阮元和的背影,高大挺拔,氣質溫厚,怎麽看怎麽想不通為何一家的大齡青年:“他這半人半仙的找不到姑娘也就算了,怎麽他妹妹也……”
“你看阮元和長得怎麽樣。”葉祺擡眼溫然一笑,陳飛的大腦剛開始往“我又不喜歡男人我怎麽知道他長得怎麽樣”的方向運行就被扯了回來。
“還可以,比我好。”
陳揚慢悠悠道:“她妹妹長得更好,建築設計師,你現在到城郊去就能看到她參與設計的房子。”
話還沒說到重點,阮元和回來了。先前的對話他聽到了一個尾巴,坐下來沒開口倒先笑了:“沁和的性子古怪得很,人家看上她容易,她看上別人比登天還難。你們等着看吧,一會兒她就過來了。”
陳揚連着幾年不在家常住,平日裏陪倆老爹喝酒的光榮任務陳飛就責無旁貸了。那真叫一個憋屈,敬一杯再陪一杯,看他們差不多了就要搶先告饒,千萬不能讓他們以為英雄不似當年了酒量江河日下了……反正一來二去陳飛在外得了個見酒就兩眼發光的名聲,熟人知道是家裏整出來的,不熟的還以為他真有多愛酒。一個陳飛再加上一個喝多少都看不出的葉祺,很快連陳揚和阮元和都被卷進了戰局,沁和走近了看到的就是一人一個玻璃杯把白酒當礦泉水的彪悍狀況,于是鑰匙往元和頭上一扔就打算走了。
陳飛中規中矩活了二十九年,這還是第一次見識到近景魔術。對,這時刻太過不可思議且難以預料,活像個近景魔術。熱血沖頭的腦子在看到沁和的一瞬間熄了火,神志無比清明,多巴胺和嗎啡肽呈現光速分泌趨勢,外人看來就是他臉色驟然一變,目光亦步亦趨地黏上了沁和離去的背影。
阮元和心頭一震,似乎是意識到了什麽,忽而沉沉開口:“要下手趕快,她剛進電梯。”
陳揚緊跟着那句“機不可失”還沒發出聲來,陳飛已經迅速地站起身跟了過去。本來是很好笑的一件事,在座的人竟然不約而同地壓下了笑意,目不轉睛只往電梯那邊看。
大堂裏疏落有致擺放着近百張桌子,陳飛繞到電梯前的時候門已經快要合上。電光火石間,他做出了一個影響自己終生的決定——伸出手卡在即将合攏的左右兩扇門之間,攔住了電梯。
沁和認出了這是自家哥哥席上的朋友,下意識認為自己可能丢下了什麽東西,或者元和讓人家來帶什麽話。客氣的詢問還來不及說出口,陳飛微紅着一張臉給她扔下了一枚驚天大雷:“阮小姐,我可以問一下你的手機號麽。”
滿電梯的人都愣了,并上電梯外的男女老少,全體鴉雀無聲。
這年頭電視劇變本加厲地要死要活,現實中膽敢攔陌生人的電梯追女孩子還真不多見。沁和睜大了眼睛一動不動,幾秒鐘後才無可抑制地滿臉發燒,低聲道:“你去問我哥吧,就說我同意給你號碼的。”
陳揚看場面有些詭異,終于還是跟了過來。這一眼望去竟撞上了千載難逢的癡愣版陳飛:一個人盯着電梯上方顯示着樓層的小屏幕,微笑着,眼神飄渺不知所終,好似已經被勾了魂。
其實,那是真的被勾了魂。
這一夜元和回家不算晚,沁和房間的門敞着,裏面燈光居然大亮。
“又看不慣人家哪一點了?”元和倚着門框,半開玩笑半是認真。
沁和抱着膝蓋坐在床上,厚厚的被子把整個人都裹了個嚴實,但音調出乎意料地輕快:“我沒去,忽然不想去了。”
元和低頭想了一會兒,然後了然地笑:“好,我明白了。”
多年兄妹訓練出了他強大的感知神經和迅疾的反應動作,房間門轟然關上,沁和扔出的大抱枕緊追其後砸在了門上。
一頓酒喝完,陳飛和陳揚已經辨不出誰更醉一些,葉祺還得仰仗阮元和才把陳家的兩只搬回公寓裏。相對來說陳飛好對付一些,扔在沙發上給床薄被就算沒事了,葉祺好心又替他倒了杯水放在手邊,然後自己進了裏面的房間。
公寓地段好得有點不像話,僅僅一室一廳也貴得陳揚每月要交掉工資的一半才能租下來。陳飛這麽一借宿空間立時顯得捉襟見肘起來,葉祺合上卧室的門,回身撞見陳揚一片黑暗裏亮着的眼睛,結結實實被吓了一跳。
“我大概醉了,但我沒喝夠。”
略帶沙質的聲音與他相隔着一張床,葉祺摸了一下床頭櫃上方的觸控開關,牆上一盞羊皮紙燈罩的壁燈慢慢亮了起來。晦暗的光映着陳揚的瞳孔,一時間極明與極暗竟融彙起來,模糊了棱角後漫無邊際的随和感開始彌漫。
葉祺從酒櫃裏拿了兩個高腳杯一瓶紅酒,人過去了先在陳揚眉心落下一個吻:“介意喝混酒麽。”
陳揚擡手解開自己領口的兩顆紐扣,笑着答他:“醉都醉了,還介意什麽。”
幾乎沒怎麽用過的嶄新高腳杯盛了瑩紅的酒液,晃一晃好似人心都淪陷幾分,葉祺傾過杯子與他相碰,忽然興起:“我們輪流來,問題或者要求,要玩麽。”
“好。”陳揚抿一口酒,搖頭嘆氣:“酒莊又不是你開的,買來買去都是這個牌子。”
“反正沒用你的錢。來,好好回答我,最近你想什麽呢。”
“……我爸病得都出不了門了,我确實心裏挺沉的。連帶着亂七八糟就想多了,其實沒你什麽事,真的。”
沒事的話還在耳邊,陳揚卻仰脖把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裝個淡定的功夫也懶得做。葉祺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該你了。”
“你為什麽要接着讀上去,你如果找工作簡歷會很漂亮。”
葉祺眯着眼想了想,語速不知不覺放慢了:“我想,我是真的不喜歡出去跟人家搶錢。可能置身這個世道這麽說太不切實際,但我确實覺得我對物質的需求是有限的,象牙塔外的事情……我看着就夠累了。”
靜默氤氲成一室安和,陳揚習慣性地攬過葉祺的肩,只聽他低低說了句“黏死人了你”,然後泰然接下去:“你為什麽非五百強不簽?我記得有個機場物流的職位,專業對口薪金也優厚,我以為你會簽下來的。”
“我放棄了太多才有今天,總想走得更遠一點,否則我對得起誰呢。”
葉祺輕聲笑笑,顯然認為這是個不夠積極的動機,但他只是沖着陳揚舉了舉杯,似是嚴肅又像調侃:“這算我敬你啊,拜托你別老患得患失的,我都跟着抑郁。”
事實上葉祺在席上喝的絕不比陳揚少,一番話說下來自己也頭暈,索性酒杯往床頭櫃上一放,低聲喚他:“陳揚,下一個是要求。過來陪我做一次,怎麽做随你。”
他是隔幾天就會唇邊含笑對自己說“随你”的性子,無限寬和從不苛求,陳揚此刻看着他散漫的神情忽而有些說不出話來。他真的就只能這樣了,他已經盡可能地坦誠信任,或許再去挑剔就該自己道歉了。
溫熱的口腔裹上來,整個腰身瞬間就軟了下去,葉祺昏沉的神志被這麽一激當真招架不住,立時啞了聲音:“你哥睡在外面呢,你……”
陳揚用舌面蹭了蹭頂端,退出來吻一下他小腹漸漸發熱的皮膚:“你忍着點,別出聲。”
最敏感的部位得到最細致的對待,情潮如湧,同時炙熱的手掌在大力撫摸着腿根,微微一層疼痛的顫抖倒正好催情。葉祺只好吸口氣不再做聲,什麽都任由他控制去了。
卧室裏沒有洗澡的地方,就算烈火焚身也不敢放肆行事,無奈得很。後來陳揚稀裏糊塗也讓葉祺伺候了一回,一瓶産地年份都不錯的紅酒一來二去被糟蹋個精光,兩人鬧騰夠了連怎麽睡過去的都沒誰記得,事後想想也真是荒唐得可以。
在葉祺的印象中,他研一前半年的日子不知為何過得如同飛逝,仿佛盛夏剛過嚴冬就随之而來,一轉眼他們的公寓裏已經需要開暖氣才能過得了夜。
本科階段畢竟讀的不是文學專業,葉祺為了趕上教學進度成日地盤踞在圖書館裏,每個周五回到公寓都已經很晚。原本每天來回也沒多少路程,但陳揚加班往往通宵達旦,兩相衡量後的格局就成了周末相聚兩天,平時各忙各的。
一個狂加班一個狂讀書,真到了周末根本沒誰願意起床,常常一躺就到了下午,随便對付着吃點又滾在一起,然後累了接着睡。聊天、做、睡覺,長日漫漫也就這麽混過去,趁對方睡着的時候會有人開一會兒筆記本或者翻幾頁書,臨了不是被搶了丢開就是自己嫌煩。生活的主旋律始終就是前頭提到的那三件事,除了厮混還是厮混。
當然也有清醒且輕松的時候,兩個人會分工合作認真做一頓飯,開瓶酒坐下來慢慢聊一晚。或者去會館和球場痛痛快快出一場汗也不錯,回來洗完澡可以睡得心無旁骛。時日悠長而靜好,要不是那一前一後兩個電話,也許日子真的就這麽一馬平川地過了。
一場歡情剛剛停歇,陳揚趴在床上感受着另一個人的撫摸。白光閃過不久的腦子還不怎麽清楚,所以他有些分不清那是終曲還是又一個序幕。葉祺含上他的耳垂耐心舔弄,極低地問了句“明天你想出去麽”,但他還來不及答枕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
左右手都被扣住不放,陳揚嘗試着掙紮了一下,未果,倒是免提鍵叫葉祺抽出手按下了:“陳揚?葉祺的手機怎麽不開呢,我找他很久了。”
盤尼西林,那就不用避諱了。葉祺把身體的重心從陳揚背上移下來,直接開口:“可能沒電了,你說,怎麽了。”
那邊習以為常,知道他們兩個無所謂免提不免提,也就真的說了:“嘉玥不知道怎麽回事,最近聯合了我和她兩家父母逼我趕緊結婚。”
“那你就結啊,早是早了點,不過定下來也好。”
盤尼西林的口氣毫無疑問是焦慮的:“說得輕巧,你讓我拿什麽結婚?沒房沒車,眼下這份差事我還不想長期做下去呢。”
“何嘉玥看着不像不講理的人,你要麽仔細問問,或許有別的原因?”葉祺徹底放開了懷裏的人,抽張紙巾替他擦掉了額頭上的細汗。這動作相當輕緩,陳揚眼睛都沒睜,心安理得地承受了。
電話那頭重重地嘆了口氣,只好答應下來:“我再試試吧,唉……還是你們倆省事,永遠沒逼婚這茬事。”
陳揚無聲地笑了一下,葉祺側臉瞥了他一眼,淡淡應了句“別胡扯”就伸手把電話挂了。
下一個來電接踵而至,這回是陳飛。
“陳揚,我有話要說,你做好心理準備。”
這不是陳飛的作風,連葉祺都面色凝重坐了起來,倒是陳揚一動不動,好像是僵在了那裏。
半天過去,陳飛忍不住又“喂”了一聲,枕上的人這才道:“好,你說。”
“叔叔上午去醫院複查,情況比預料得差很多。”陳飛苦笑了一下,決定實言相告:“或者說,差得不能再差了。”
“……你直說吧,什麽地步了。”
“陳揚,你……我也不能再勸你放寬心,醫院連杜冷丁都開出來了。你年假千萬早點回來,別等明年開春就來不及了。”
陳揚沉默了很久,慢慢拿起手機交到葉祺手裏,示意自己不想說話了。
“陳飛,是我。你還有什麽要叮囑的跟我說吧,陳揚也聽着。”
陳飛用力閉了一下眼,再睜開來沉郁之色愈發濃重:“你最好陪陳揚一起回來。另外,他們家裏現在住了個醫學院找來的年輕軍醫,部隊裏大概就是臨終關懷的意思,你知會陳揚一聲。”
再也沒有人敢說時光是連續的。它要斷裂的時候,對你連一聲脆響都吝啬。
陳揚家的院子,陳飛剛挂電話就聽到背後有腳步聲。他有些遲緩地回過身去,神情已是極度的疲憊。
整日陪伴着全無希望的病人總不是令人愉快的事,韓奕揉着額角推門而出,只身走進薄薄的積雪裏。陳飛望着門內萬分焦躁的狼狗出了一會兒神,等他快要與自己錯肩的時候才問:“怎麽樣了?”
“吃了藥剛睡下。眼下這個情況,還是應該住在醫院裏最好。”
陳飛抱歉地笑笑:“叔叔一直說自己傲了一輩子,不想最後躺醫院裏丢人現眼。”
韓奕的目光漸漸透出悲憫來,那裏頭夾雜了太多的陰霾,沉得人不忍卒讀:“順着老人家的意思也好,反正……”
陳飛了然地點點頭,輕聲道:“你出去走走吧,這房子太壓抑了。”
說罷,自己卻轉身進去了。鉛灰的雲仿佛就壓在人心頭,一場大雪遲遲不肯落下,恰似一個微妙的悲傷隐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