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冷暖自知
蘇州,拙政園。
人在車裏可能不覺得,但室外的溫度還是太低了,園子裏的路面上都結了薄冰。葉祺很有誠心地彎下腰細看鵝卵石拼出的青鯉圖樣,一旁陳揚的手一直扣在他的臂彎上,生怕他玩兒忘了腳下打滑。
這是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城市,不免舉止會随意一些。陳飛總懷疑自己目擊到了什麽隐秘的東西,愈加一心一意地擺弄他的單反相機。阮元和站在檐下靜靜地看了一會兒,慢騰騰走過去問他:“陳揚和葉祺……”
陳飛沒好氣地“嗯”了一聲,沒想到阮元和雲淡風輕地笑一笑,竟然說挺般配的。
“你之前是知道還是不知道?”陳飛的目光沒有離開手上的事情,但語氣已經跟着淡下來。
阮元和看來也略通一二,動手幫他卸了長鏡頭的鏡頭蓋:“我知道,但他們沒明說過。我也是兩個月前剛遇到的陳揚,後來一起吃了幾次飯……我倒是很欣賞葉祺這個人,清淡穩妥,唯一就執著在陳揚身上,也是不易。”
陳飛微微嘆了口氣:“本來可以不這麽難的。”
這就有些沒頭沒腦了,但阮元和很快理解了他,慢慢接了一句“人各有命吧”。
于是也就無話。過一會兒大家都聚攏過來看他們拍照,陳揚間或解釋幾句光圈調節的問題,但氣氛還是無可挽回地沉寂下去。
寒風一圈一圈盤旋着,園裏連能讓它卷起來的枯葉都沒幾片,嘉玥瑟縮了一下,輕聲問大家:“看完了我們就回去,好麽。”
就她一個女孩子,理所應當都順着她。快跨出拙政園的時候,葉祺回身最後望了一會兒,嘆息道:“我們來得真不是時候,太冷清了。”
陳揚猶豫片刻,還是伸手攬了一下他的肩:“你不是就喜歡冷清麽……我們有時間春天再過來好了。”
葉祺笑而不語,跟他一起回車裏去了。
剛開過兩三個紅綠燈,盤尼西林就開了口,百般哀怨的樣子:“為什麽你們都會用單反……”
倒是阮元和有心思搭理他了:“我聽陳揚說過,有幾年軍區那邊特別流行這個,他和陳飛就都會了。”
盤尼西林依然有點不服氣,阮元和仰在椅背上笑看他一眼,接着說:“他們兩個本來就是南京軍區數一數二的貴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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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祺原本一直看着窗外,這會兒轉過眼來已經帶了玩笑的神色:“哦?陳飛要是數二了,誰還敢數一?”
“我也很有興趣。”開車的陳飛陰森森地發了話。
誰料陳揚這時候冷着臉清了清嗓子:“咳咳,我。”
陳飛十足挑釁地側過頭來,目光如炬:“憑什麽?”
陳揚正色曰:“因為我家比你家有錢那麽一點點。”
整車人不知是誰先噗嗤一聲笑出來,各自趴在最近的可依靠平面上抽風,最後連陳飛都笑得手發軟握不住方向盤,車子差點蛇形扭動起來。衆人經過這一驚好不容易靜下來,等陳飛開穩了車子又開始不可抑制地瘋笑。
葉祺自從這趟旅行開始就一直處于淡然期,陳揚邊笑邊看着他眼裏狡黠的光,本能地覺得要出什麽妖蛾子。果然,晚上回了賓館房間,葉祺靠在床上一唱三嘆:“陳二公子~陳二公子~陳二公子~”
他叫到第三聲的時候,陳揚頂着一頭黑線從浴室沖出來,浴巾一摔就撲上去:“惡心死了你,叫得那麽起勁!”
葉祺為了躲他在床單上滾來滾去,最後還是落進陳揚的鉗制裏,卷成一團笑道:“有本事你讓我閉嘴啊。”
陳揚兇神惡煞地吻上去,膝蓋迅速卡進他兩腿之間磨蹭起來,然後奸邪地調笑:“我還有本事讓你叫得更起勁。”
不過一秒失神,葉祺手一勾他整個人就倒了下去,喉結立刻被一片溫軟覆上,正巧聽到葉祺這一夜說出的最後一句清醒的話:“那你不妨試試看。”
次日,陳飛送他們家在上海的四個人去汽車站,然後打算開車回南京。
酒店在鬧市區觀前街附近,一路開過去車上的人無聊得很,一個個說起過年的計劃。阮家準備去馬來西亞探訪一下祖輩創業的足跡,林家訂好了旅行團打算去埃及,陳家照舊在兩棟小紅樓裏其樂融融,只有葉祺一直沒接話。
陳飛握着方向盤含笑聽着,順口多問了一句,“葉祺,你呢”。
後座上的歡聲笑語停頓了一下,只聽他極幹淨的聲音傳到前面來:“有個親戚叫我回南京過年,但我還沒有想好。”
“誰啊……”
溫熱氣息近在耳邊,葉祺下意識躲了一下,話說出口依然平靜:“我姑姑。”
葉祺家裏好幾個姑姑,婚變的時候一致倒向葉父,估計關系也不會如何好。陳揚剛想讓他不必勉強,卻聽得陳飛在前面狀似随意地說:“回南京也好,年前或者年後可以到家裏來住幾天。”
這回連阮元和都側過臉來看了一眼葉祺,而後者只是抿了一下唇,半晌方應了一個“好”。
來回一趟蘇州不過三天兩夜,兩人趁着寝室樓沒有落鎖又匆匆趕了回來。附近還有學校在考最後幾門,宿舍區周邊的一應生活設施都照常開放,這邊除了晚上太冷之外并沒有什麽不好,于是他們這回南京行李一收拾就是好幾天,說實話誰也不想走。
那畢竟是一個陌生的家庭,雙雙跑回去粉墨登場,然後演一出同窗情篤的好戲,葉祺只要想想就倦得提都不願提。一轉眼,當年困死了他和韓奕的壓力又卷土重來,即使他這一次愛得更投入。
這一天葉祺一早就出去了,說是要去什麽親戚家打聲招呼順便拜個早年。因為買的是第二天的車票,陳揚最後檢查了一下該帶的東西,天色将晚時就開始無所事事,在網上晃來晃去只等着葉祺回來。
這一等,竟等到淩晨兩點多。
他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候,阮元和一個電話打過來,簡明扼要,只說葉祺剛剛上樓。也許是實在晚了,再加上大老遠從市中心送人回來,電話那端的口氣有些疲憊,尋常寒暄都懶得說,挂斷前似乎還模糊地嘆息了一聲。
他這間寝室的鑰匙早就配給了葉祺,不一會兒門就開了,外面人進來一言不發先關了大燈。
窗沒開,酒精的氣息很容易就散進每一縷空氣裏,陳揚不由自主地皺了皺眉頭,半天才聽到葉祺的聲音:“我喝得不少,大燈太刺眼。”
“醉了?”陳揚站着沒動。
葉祺自己摸到床邊,慢慢在床沿上坐穩了:“沒有。”
“我問你,你不想跟我回家為什麽不直說,為什麽還答應陳飛。”
黑暗裏,陳揚的身影停在書桌邊,好像站得筆直,耐性很好地在等他回答。葉祺大腦一片紛亂的疼痛,灌了很多卻灌不醉的後遺症一樣不缺,真正理了很久才開口:“我不是不想跟你回家,是我今天剛剛知道,我姑姑那邊也叫了我爸回去,原意是要我和他緩和關系。”
陳揚明顯地頓了一下,嘆道:“人家長輩也是好意……”
葉祺不由冷笑了幾聲,扶着牆一點點靠上去:“算了吧,葉家也不都是白癡,成了年的孫子和不滿百日的孫女,孰輕孰重他們自然要掂量。”
自從跟自己在一起之後,葉祺除了被拉出去聚會的時候喝一點,平時真的已經很少碰酒。陳揚滿心滿腦的亂七八糟,聽了這刻薄到極點的話,忍了一下還是沒成功:“你這也說得未免太難聽了,家裏人聽了不會心寒麽。”
“……我從來就是說話做事讓人心寒的人,我以為你是知道的。”靜默在不大的空間裏盤桓了許久,葉祺再接上來的時候聲音極低,陳揚要辨別他的意思竟然要聚精會神想一想。
“你一再說希望我遇事往好處想,我理解你,我也試過了。但事實證明我無法成為你希望的那個人,所以,你也累了麽。”
果然你就是天生具備讓人心寒的能力,陳揚聽得有些毛骨悚然,心裏反反複複只剩這一個念頭在轉,別的感官一概鏽死罷工。
葉祺得到歇一歇的機會,言語間氣息很快就穩定了不少,但生疏的意味也更重:“姑姑家我是絕對不會去了,你如果一定要我陪你回去……那也可以。”
陳揚一直不吭聲,于是他暗自苦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到門邊:“年前年後我都待在你家好像也說不過去,你再想想吧。”
愛與不愛從來不是問題,敢與不敢才是關鍵。有的時候明知是重蹈覆轍還要去追尋,臨了現實又露出當年的面貌,可悲的是竟然連失望都一般無二。葉祺手裏的門把手無聲歸位,終于還是輕嘆了一句“我以為這次會不一樣”,留下一個徹底無力的陳揚在門內。
他哪裏還敢回頭去看。
人走了,陳揚在屋子裏漫無目的地轉了幾圈,趁着還有些理智沒來得及分崩離析,他撥通了盤尼西林的電話。
“告訴我當初葉祺和韓奕是為什麽分手的。”
那邊睡到一半被驚醒,思維還在異次元游蕩,聽了他的話下意識就要推脫并不清楚,或者避重就輕。
陳揚的聲音立刻寒如冰刃,驚得盤尼西林在被窩裏都哆嗦了一下:“快,我要知道全部。”
盤尼西林大半夜的被吵醒,太陽穴越揉越疼,想了半天才壓着嗓子開口:“我跟韓奕不算很熟,可能我知道的也只是個大概。他們本來感情很好,後來韓奕家裏聽到一點風聲就開始施壓,韓奕嘗試着約會女孩子什麽的,最後他答應了一個青梅竹馬的姑娘,他們就算分手了。”
陳揚沉吟了一下,再開口聲音已經啞了,自己也始料未及:“韓奕家裏怎麽施壓了。”
“你看看葉祺那性子,我能問出什麽來啊。無非是拍桌子砸碗,問了手機號拼命打,沒多久他們自己就開始互不聯系了……”說了沒幾句,盤尼西林也頗有點黯然的意思,草草收場:“就這樣吧,出事了你自己解決,我睡了。”
隔着老遠的距離把手機往被褥裏一扔,陳揚靠在門框上頓了片刻,結果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已經出了門,并且敲了葉祺的房門。
這門開得十分爽快,葉祺轉身往裏面走,逆着一盞孤燈纖毫畢現。陳揚并沒有多少時間用來多看,一遇上葉祺他是半點自控力都沒有的。問世間情為何物,不過是一物降一物。
葉祺還沒走到能坐下來的地方,腰上猛地一緊,陳揚從後面抱住了他。
“你沒有讓我心寒,我們之間的事跟你我的家事怎麽能混為一談呢。”
原想轉過身去看着他,不料腰際環着的手臂更緊了一些,後面那人的呼吸也蹭到了耳畔:“我只想你過得高興一點,從來沒想過要逼你成為什麽不一樣的人。我以為我能夠讓你更高興的。”
葉祺心口燙得發軟,不知不覺覆上了他緊扣在身前的手。
陳揚像是得到了某種無言的鼓勵,慢慢把頭擱在葉祺的肩上,吻也小心地爬上他的側頸:“你總是這樣,當初你說你喜歡我,然後轉身就走。剛才也是……”
最後這一句簡直像個小孩子,濃濃委屈的意味在葉祺聽來就是不得不回應的情緒了。他拉起陳揚的手指一一吻過,然後轉身擁住了他:“好了好了,不說了。”
見慣他鎮定自若,稍微透出一絲軟弱來倒是自己先受不了。葉祺一晃神又被他按進懷裏,悶在衣料裏的聲音過了好久才傳出來:“陳揚,我們需要談一談。”
陳揚不依不饒舔弄了幾下對方的耳垂,葉祺又酥又癢,躲來躲去倒像是成心在他身上蹭了,氣急反笑:“我們不能一出問題就上床,做完了問題還在啊……”
話還沒有說完,一雙滾燙的手已經鑽進了上衣裏,敏感的後腰被人來回撫摸,快意順着脊椎一路往上燒。葉祺昏頭漲腦去解他的皮帶扣,隐約聽到陳揚的低語:“那就做完了再談。”
宿舍的床面積有限,兩個人在狹小的空間裏都沒留力,天蒙蒙亮了才平息下來。葉祺看他起身去扔東西拿紙巾,自己剛想解決掉卻被撥開,另一只帶着繭的手握上來富有技巧地滑動:“我知道你還沒到。”
葉祺急促地喘息了一陣,咬牙催他:“快一點。”
陳揚低頭看了看他的神色,一張口又開起玩笑來:“辛苦你了,我幫你吧。”
舌面的質地獨一無二,緩緩磨過頂端的感覺如同甜蜜的懲罰。葉祺只覺得眼前一片金光,根本來不及推開他就難以抑制地顫抖起來。
再小心他還是嗆到了,葉祺坐起來安慰地拍拍陳揚的背:“杯子在那邊,吐幹淨去漱漱口。”
等他回來的時候,葉祺已經擁着被子靠在了床頭,剛經歷過情事的嗓音格外低沉:“過年的事,你想好了?”
陳揚湊過去讨了一個吻,坐下來又往他身上躺:“你年前或者年後過來幾天吧,其它時間在上海還是回南京住賓館都随你。”
葉祺不置可否,但眼神還是無可奈何地柔軟下來。
陳揚歪在他腿上,一條羽絨被讓他們胡亂卷成一堆,倒有種随性的溫馨感。葉祺默默伸手攬着他,很自然地把被子勻給他一部分,依舊是無微不至的關懷。
陳揚把他連人帶被一起抱住,忽然認真起來:“我知道以後會很難。”
葉祺一動不動望進他幽黑的眼眸。
“但我還是希望有你一起去面對。”
在葉祺吻下來之前,陳揚猶豫着還是說出了那句酸得要死,卻也異常堅定的話:“我不是韓奕,我不管你心裏有多少事……我只要你。”
幾經波折,葉祺這一年的春節還是待在了南京。陳家的人無一例外都很待見他,甚至兩條狗都搖頭擺尾地圍着他獻殷勤,生活的溫平面目愈發讓他覺得自己是個賊,這一切都不知是從哪裏偷來的歡欣喜悅。
幸而陳揚實在是個勇往直前的人,他知道什麽時候應該默然相伴,什麽時候應該在暗處給出一個結實的擁抱,而什麽時候又該不言不語地翻雲覆雨。葉祺漸漸接受了一部分陳揚的堅持,甚至啓程回上海之前還去幾位姑姑家分別辭了行,不細看還當是十足祥和的一家人。
畢竟明日的憂愁是明日的,偶爾擔心已是仁至義盡,何必為此拂了今日的心意。
阮家,元和沁和兩個人都窩在書房裏,空調開得暖如陽春,各自在忙各自的事情。
客廳裏回蕩着阮媽媽心有不甘的念叨,“一大一小都拖着,二十五六歲了也不見帶個對象回來,天天就知道好吃懶做……”
兩人顯然是習以為常,恍若未聞。
沁和喜歡布藝的家具,沙發拗不過父母買的是真皮質地,但她最常駐紮的這個矮墩換來換去始終是深色碎花的布面。挺嬌小的一個人縮手縮腳地窩在裏面,活像一只靜享時日悠長的貓。過了一會兒,她喚了阮元和一聲,順着光亮的木地板推過來一張卡紙。
元和撿起來細細看了幾眼,順手從書桌抽屜裏拿出另外幾張速寫,還沒怎麽對照就引起了沁和的注意:“不用看了,我從不畫重複的東西。”
“你說你老畫我幹什麽,昨天帶回來的圖還沒改好吧。”話雖這麽說,他還是好好地把剛才那張紙收了起來,大小正好的文件夾又放回到抽屜裏。
沁和輕快地笑了,神采飛揚:“因為你長得像我啊,我倒想畫我自己,可惜沒鏡子看不到。”
元和也笑,直起脊背略放松了一下:“你個自戀狂,我那是長得像爸媽,哪兒是像你。”
于是書房裏又想起了炭筆唰唰的聲音,夾雜着極輕的翻動書頁的一兩次響動,反而更靜得吓人。
家裏行走一概都穿着厚厚的絨襪,所以沁和站在落地窗邊再開口說話的時候,元和只是奇怪為什麽發聲的方向忽然變了。她說:“哥,你說我到底是不是個好姑娘。”
阮元和随着她俯視這個城市最光鮮亮麗的夜色,語氣和緩:“說什麽呢,你當然是了。”
“那為什麽我就是找不到能讓我安定下來的人呢。”
沁和手裏的高腳杯在燈下寶光流轉,難得元和也有興致,紅酒瓶拎過來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我覺得你那些見過的、談過的都還不錯,你都讨厭人家什麽呢。”
沁和歪着頭想了想,似乎有些羞澀,聲音也小了:“我就是不喜歡态度暧昧的人,一直試探卻沒有勇氣争取。”
元和合上手裏的《禮記詳注》,走過去摸摸沁和的頭頂,柔聲道:“找不到就再等等,我們也不急着拿你去換聘禮。你自己開心最要緊。”
上海向來标榜自己是個大都市,真正的中央商業區也就這幾塊。此時此刻,何嘉玥正在淮海路上倉皇奔走,只盼着一間藥房從天而降,賜她一盒緊急避孕藥。
二十分鐘之前,盤尼西林玩兒夠了才清醒過來,看她一臉受驚的表情居然還揉着眼睛問她這幾天是不是她的安全期。嘉玥長這麽大從未發過這麽大火,枕頭被子全砸在他頭上,調頭就出了門。
這年頭哪家的女孩兒不是嬌生慣養,腰還疼着就在鬧市區拼命找藥,對于嘉玥來說再沒有比這更荒唐的事情了。我要是懷孕了怎麽辦?如果真的懷孕了怎麽辦?同一個恐怖的問句重複幾遍,嘉玥已經想找個沒人的角落甩自己一巴掌了。
因為兩眼發黑,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沖進了哪一家小超市。好不容易有一盒進口藥上寫着類似的功效,嘉玥拿信用卡劃掉了一個有些離譜的數字,還惹得人家營業員連連追問“小姐您真的知道這是什麽藥麽”。
城市華燈璀璨,她一個人拐進最近的陰影裏,兩手發着抖拆開包裝,抽出說明書草草掃了幾眼就把藥片咽了下去。忘了買礦泉水,這幾片沒有糖衣的藥堵在嗓子裏化開來,說不出的怪異苦澀最終還是讓嘉玥抱着膝蓋蹲了下來,無聲地落淚了。
在她摔上那扇門半小時後,後知後覺的林同學總算打電話過來了。“我就是覺得不舒服,所以忘了用。那個……你還好吧,我錯了還不行麽……”
嘉玥用力抹幹淚痕,咬着牙說了一個“滾”字,慌忙把電話挂了。
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沒幾分鐘手機又響起來。嘉玥呆呆地拿出來一看,上面閃爍的正是自己家裏固定電話的號碼,不由把頭深深地埋進了膝蓋裏。
何嘉玥受此驚吓,自然整個寒假都氣得沒有再聯系盤尼西林。于是我們懵懂且倒黴的林同學在開學後找上了葉祺,張口就說想一醉方休。誰知葉祺這時候也不知被誰刺激了,二話不說兩個人就一前一後進了小飯店,菜都沒怎麽用心點已經先喝上了啤酒。
後來葉祺說啤酒沒意思的時候,盤尼西林基本已經分不清杯子裏的是啤酒還是白酒了。
他醒過來看到的第一個物體就是老板娘擔憂的眼睛,支起身子晃了半天腦袋才想起人話該怎麽說:“我……我睡了多久?”
老板娘驚魂未定,好歹遞過來一杯清水:“現在十點多了,我們剛才還以為你醉得出什麽問題了呢。”
對面沒有人,葉祺看來是已經回去了。盤尼西林頭暈得厲害,沒顧得上思考為何葉祺沒有把他帶出去,先一步抓住老板娘:“錢你都不要了?”
“哦,前面那個人付過了才走的。”
盤尼西林驟然酒醒了一半,驚問:“他走了多久了?”
“半個小時吧。怎麽了?我看他比你清醒多了啊……”
魂飛魄散,不等人家話說完他已經沖了出去,茫然四顧發覺無處可追,這才想起來要打陳揚的電話:“你……你聽我說,你家葉祺跟我一起喝酒的時候說了不少寝室裏可能發現了之類的話,後來我醉昏了頭他先走了……”
陳揚在自修室的燈下皺起了眉頭,一手拿着手機另一手已經開始迅速地收拾書包。原本最要一絲不亂的人,草稿紙塞進去跟課本揉成了一堆。
“葉祺他每次醉得厲害了就是這樣,看上去沒事,其實馬上就要發神經。上次我見他這樣是兩年前在他家門口的馬路上,韓奕送他回家的時候他拉着人家不放,他媽媽開了門他都不知道避一避,結果……反正你趕緊去攔着他,我懷疑他已經回寝室去了。”
陳揚連“知道了”三個字都噎在嗓子眼裏說不出來,索性挂了電話一路狂奔。平時十分鐘的自行車車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兩分多鐘是怎麽趕到的,更不要提沖上六樓時沿路同學見了鬼的眼神。有人幹脆懷疑自己看錯了,陳揚絕不是這種冒失的人……
整場鬧劇裏最無辜的人當屬顧公子,他下樓去打了瓶熱水剛走到寝室門口,乍眼就看見臉色發青的邱礫和王援站在那兒,葉祺忽然把手裏的茶杯往他們面前一砸,那聲音近乎咆哮:“我告訴你們實話!我就是!”
然後神兵天降的陳揚從走廊另一頭奪路狂奔而來,在顧世琮面前堪堪收住,可惜已經晚了。他眼睜睜看着陳揚走進去,扣着葉祺的手腕試圖把他帶走,下一秒竟被毫無防備地拉住前襟,葉祺就這麽當着他們的面吻了上去。
顧世琮目瞪口呆,唯一能做的只有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刀割油煎般的幾十秒過後,邱礫終于艱澀地擠出了一句“這是你們的自由,但請立刻出去”。陳揚一言不發護着葉祺往外走,從他手裏接過門把手擰開的時候還點了點頭,低聲說:“剛才多謝你了。”
顧世琮手裏的熱水瓶內壓過大,塞子不知什麽時候彈出來滾在地上,但沒有人發覺。寝室的門重新被掩上之後,每個人都像是經歷了一場不折不扣的災難,冷汗淋漓,啞口無言。
一牆之隔,陳揚的寝室。
葉祺進門之後就自己拿了個水杯在飲水機那兒接水,陳揚怕他酒沒醒,一時只是靜靜看着他的動作。
水接滿了,葉祺反手全部澆在自己頭上,用力甩了幾下才停下。水滴答滴答砸在地面上,他忽然沮喪地捂住整張臉,聲音難以形容地頹敗:“抱歉,我害你一次還不夠。”
陳揚覺得他就是一只血肉模糊的刺猬,太多話堵在嘴邊,他還真的想了半天才得以開口:“你發作也發作過了,現在可以坐下來聽我說了麽。”
現在只要陳揚還願意跟他說話,他就已經深感榮幸了。葉祺全無異議,搬了個椅子在陳揚幾步之外坐定。
“以前的事我不想再追究了,到底因為同性戀而喜歡你,還是因為喜歡你而同性戀……這都沒有意義了,我自己的選擇與你無關。剛才,那大概是我想象的所有出櫃可能性中最精彩的一種了,真的,想象力豐富,驚心動魄。”
葉祺把臉死死壓在自己掌心裏,當真連擡眼看他的勇氣都沒了,連着說了好幾個“對不起”。可能他自己都覺得于事無補,最後一徑沉默了下去。
陳揚一步步靠過去,想了想就半跪在他膝前,拉開他的手替他擦掉殘留的水漬。那動作有些顫抖,仿佛蘊含着極大的悲憫,因而格外輕緩:“你聽好了,我不怪你。你看到的懷疑我也都看到了,他們早晚會問。如果今天喝多的是我,我完全可能做出跟你同樣的事情來。”
葉祺握住他的手腕,下意識收緊,整個人顫抖着緩緩啓口:“你不會的,你會比我冷靜。”
“你高估我了,葉祺,我遇上跟你有關的事根本就沒辦法冷靜。從看見你第一眼我就瘋了,沒有哪件事我能冷靜得下來,這回也一樣。也許我還會打人,或者喊出更收不了場的話來……你知道我的,我從來沒有你脾氣這麽好。”
這話裏的懇切萬般沉重,葉祺甚至聽到了一聲脆響,他們用濃情缱绻構建起來的玻璃罩子終于碎成了一地廢渣。這才是真實,再冷靜也免不了爆發,再優秀也躲不開鄙夷,再情深也避不過緣淺。
可為什麽,眼前這個人依然用一如往常的目光籠着自己,似乎外面依舊草長莺飛,天下太平。
“你……你為什麽不怪我。”葉祺的語調異常寧和,但那裏頭的悲傷恰如潮汐,一波一波湧上來都泛着寒光。
陳揚居然還有心情笑,那笑容無限溫暖,飽含寵溺:“因為我愛你啊,你以為我說來哄你玩兒的麽。我在這間寝室裏要你留下的那一天起就覺得對不起你,我們這樣愛上一輩子都沒多少人知道。現在這真的不算什麽,我理解你。”
葉祺垂下眼很安靜地聽着這一番話,直到聽完。然後他毫不猶豫把陳揚從地上拉了起來,緊緊地抱在懷裏。
這人放下了刀劍,卸盡了盔甲,最後向他奉上全無遮掩的內核。偏偏他還笑得坦然,你看,這就是我的愛情。
這一次,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幾天以後,葉祺找了他們三個都不在的時段搬走了所有的東西,最後把寝室的鑰匙留在了邱礫桌上。原本那把鑰匙下面還壓了張紙條,誰知區區“抱歉”二字卻讓陳揚冷下臉,紙條揉成一團扔出了窗外。他說,我們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就是那天晚上,陳揚忙了大半天幫葉祺安頓下來,最後一次洗東西的時候碰上了王援。正巧一個同專業的男生也在,随意地笑着問起某一夜葉祺說他自己就是什麽。陳揚下意識想去接口,這次倒是王援搶了先:“他說他就是不還錢的無賴,之前誰問了一句代付早飯錢的事情,他正好喝多了。”
男生忍不住大笑,水房裏的每一個人很快都染上了同樣的笑意。八卦精神向來容易被發揚光大,整層樓都“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後果也不過是一刻鐘的功夫。八卦王笑言“舉手之勞”,這廂陳揚卻暗暗長舒了一口氣。
葉祺聽他一五一十地描述了一遍,并沒有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只說他們三個絕不比陳飛人品差,本來也不至于要诏告天下。
陳揚看到他這副淡淡的表情就沒來由地心疼,湊過去擁抱了他很久,最後開起了玩笑:“實在不行我們就去挪威,或者法國。”
葉祺沒答話,只把他壓到床上去狠狠折騰了一回。這兩具身體對彼此的了解無以複加,任何一個動作都令人心滿意足,沒多久陳揚就開始控制不住地大口喘息起來。葉祺俯身尋到他的唇吻緊,不管什麽聲響都一并吃下去,另一端卻用力進到底,然後拿準了某一點反複擦過,再不理陳揚如何掙紮輾轉。
快意滅頂而來,葉祺覺得身下的人其實也沒組織起什麽像樣的反抗。那一點就是他身體的開關,情熱比預想得更洶湧,陳揚渾身戰栗,很快便無奈地攀附着他随波逐流了。
一場無聲的瘋狂之後,陳揚仰躺在床上半天緩不過神來,最後還是葉祺提醒他汗收得差不多要下去洗個澡。
陳揚賴着不肯動,臉悶在枕頭裏抱怨:“你幹嘛這麽狠……”
葉祺這才有一點笑容,撫着他的唇低聲道:“既然你要面對這些,那麽逃到哪兒去都沒有用的。”
陳揚忍着腰酸撐起身來,最後還是堅稱葉祺在找理由,并且嚴正聲明他再也不要在寝室裏做了。
目送着他慢騰騰出門的背影,葉祺起身替他關門,含着笑腹诽:我上你還需要找什麽理由麽,反正你自覺自願,送貨上門還自動清理,整個一積極主動服務周到的優質供貨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