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上海,浦東國際機場。
大多數行李都提前辦理了托運,韓奕手上只拎着一個黑色的電腦包,倚在圓柱上跟陳揚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話。
終于要離開,韓奕的內心奇異地輕松。回憶自那場天翻地覆的變故之後便盡是暗影裏的滄桑,枝繁葉茂的愧疚與不甘,即使一年前他離開了部隊,離開了醫院,也從未放過他一分一毫。
陳揚看他低着頭沉吟,不由溫然笑道:“萬事當心,照顧好自己。”
韓奕也笑:“我這是去讀書的,又不是去受苦受難的。”
美國數一數二的醫學院,雖然礙着成例沒給他獎學金,卻早早預備了助教的職位。韓奕從來不是一般的擅長讀書,陳揚也知道不必為他擔心。
但總該說些什麽,不是麽。畢竟他們近來大半年都過從甚密,這一走便是相隔太平洋,也許永不再見。
韓奕擡腕看了看表,慢慢站直了,正色向陳揚告別:“時間差不多了,我走了。”
陳揚點點頭,頓了一下,還是上前一步擁抱了他。
韓奕手裏還拿着筆記本電腦,只象征性地在對方腰上碰了碰,很快放開。一向的,這兩人都不喜歡親密的肢體接觸。
六年,其實已經是很漫長的一段時光。韓奕當年還會偶爾喝過頭,會在葉祺口口聲聲指責他背叛理想的時候黯然神傷,而眼下卻如斯妥帖而幹淨,泰山崩于前亦不為所動。陳揚伫立在那兒,目送着韓奕最後的背影,忽然動容:年複一年,故人散盡,連最後一個都離去。
這些年,不知為何竟逐漸變得多愁善感起來,而面上只能愈發不動聲色。大約心裏藏着人,終究是不一樣的。陳揚靜靜等待着韓奕消失在轉角處,意料之中的頭也不回,然後自己也轉身走向停車場的方向。
夏末時節,暴雨已經有氣無力。烈日撥開雲層投射下來,一道光束在陳揚的車前蓋上閃過,不過須臾,已然遠去。
兩個月後。
記憶中的那一天真的極其平常,命運沒有露出任何一點即将再次轉折的征兆,至少陳揚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完全沒有預感。
郵箱裏有好幾封秘書整理後發過來的郵件,他點開第一封掃了幾眼,皺皺眉打了個電話出去,張口就問:“這種事值得你特意來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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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新任總經理秘書調來不久,原來是銷售部門的星級員工,陳揚誤以為她已經足夠幹練,誰知還是給他找麻煩。
“對不起,因為您事先關照了這次洽談的口譯要求很高,我以為您要親自過問,所以才整理了備選名單發到您的郵箱。”
陳揚擡眼再看了一眼那沒打開的附件鏈接,随口道:“你告訴我這張名單裏最理想的人選是誰。”
秘書小姐看來已經研究過了,答案脫口而出:“葉祺,任教于您畢業的母校,留英博士,具備豐富的口譯經驗,口碑也很好。”
“那就這樣吧。下次你自己決定,不要再來問我。”
秘書唯唯諾諾應了,小心翼翼放下聽筒。
平心而論,陳揚在那一刻并不覺得意外。做外貿這一行的多少會聽說幾個好翻譯,葉祺回國後只用幾個月就賺足了名聲,唯一的不足恐怕就是他在學校裏有課,能拿出來兼職的時間實在不多。
依葉祺那個散漫的性子,他會不會查到這家公司的總經理叫陳揚呢?然後他會欣然應允還是斷然拒絕?
陳揚理所應當地認為,無論如何那不過是一面之緣而已。
洽談那天誰也沒有多事,陳揚甚至不确定葉祺有沒有看到他。假笑挂得久了是個人都覺着疲憊,他跟帶來的高管打好招呼便匆匆告辭,沒想到人已經坐在車裏了還被攔住。
陳揚的公司充分運用了他當年在學校的好人緣,從上到下各個階層都有校友。今天這位高管不過比他低兩屆,是他認出了葉祺,為了找他一路帶到停車場來。
“陳學長,你們當年是同專業的同學吧。既然難得遇上,我們三個找個地方多聊幾句?”
那個人逆光而立,一身黑色西裝清隽挺拔,只是面目看不清楚。過多的回憶在一瞬間呼嘯而來,陳揚慢慢擡眼望向他,遇上的是一個淡到幾乎分辨不出的得體微笑。
他說:“如果你有空的話。”
一別多年,當初兩人但求分得幹幹淨淨,各自頭也不回,不知不覺就成了渺無音訊。這年頭星巴克滿街都是,一行人随便找一家坐下來,點完單場面立時冷透。
小高管自畢業起收歸陳揚手下,兢兢業業拼命歷練,可嘆勤奮拼不過天賦,在這張靠窗的桌邊仍然是最稚嫩的那一個。陳揚雙手交握一言不發,葉祺漫不經心攪着咖啡,只有他笑眯眯地兩頭發問:“葉學長,你出國了怎麽想到要回來?”
“我在英國讀的是一個中英合作項目,讀到一半已經答應碩士階段的導師說要回來任教。”提到母校,葉祺微微有了笑意:“畢竟是母校,回來也算落葉歸根吧。”
權當假面舞會,一方姿态優雅,自己怎可一味僵硬。陳揚擡起頭,目光掠過葉祺的面容,最後落在小高管那裏:“你是不知道,你葉學長當年占盡了文學院和外語學院的歡心,考研那會兒定了英文專業簡直普天同慶。”
小高管連連稱是,幸而笑容真誠,不算特別惹人生厭。
話題從個人境遇跳到母校現狀,葉祺除了讀博那幾年外算是在學校裏生根發芽了,因此相對話就多一些。陳揚一字一句聽進去,心裏想着原來他的聲音還沒有變,只不過氣度遠勝往昔。彼時少年氣盛,平和淡定亦壓不住滿心不甘願;如今他舉手投足真正無懈可擊,終于蛻變成功,只可惜不再像個有心跳會呼吸的人類。
人無完人。如果你見到一個無可挑剔的人,是不是可以認定他已不再是人。
葉祺成了精,小高管五體投地,很快學會了借着故人的名頭來套上司的實話:“您畢業後明明在五百強安頓得很好,為什麽做了幾個月就出來白手起家?”說罷,狐假虎威地笑出了滿口白牙:“葉學長也想知道的。”
話音落下,葉祺還真的配合他做足全套功夫,半是疏離半是疑惑地看過來。
敷衍的話到了嘴邊硬是一頓,陳揚在心裏暗暗一嘆,實言相告:“那時候家裏出了點事,我沒什麽心思過朝九晚五的日子,索性辭了職試試看吧。”
作為差了兩年的親密下屬,小高管聽到“家裏”兩個字便覺得此行物超所值了,一時喜上眉梢。陳揚趁機扶額而笑,再有什麽不自在也統統掩過去。
“我剛回來沒多久,我們那屆的同學你還有聯系麽。”葉祺收回多少帶些探究意味的目光,選了個不痛不癢又容易展開的話題扔出去。
“我只是知道一點,沒怎麽特意跟他們聯系。邱礫跳了幾次槽,現在在哪家的技術部做得挺穩當。王援還在畢業那年找到的公司,好像也不錯。”陳揚只多說了幾句話,自己都沒想到居然已經無以為繼,只能選好時機轉頭去看小高管:“提起顧世琮,我說不如你來說。”
“哦,顧學長在做快消行業,銷售業績好得不得了。陳學長一直囑咐我盡量挖過來,都怪我嘴笨不會辦事,一直沒說動他。”
葉祺鼓勵地對他笑笑,咖啡杯舉起來做出敬酒的架勢:“你也太自謙了,陳揚帶出來的人怎麽可能嘴笨不會辦事。”
長長一番話下來,陳揚一直竭力避免親口去說葉祺的名字,只因那兩個字是最後一道堤壩,放棄了就要洪水滔天。他萬萬沒有想到葉祺會如此輕巧地說出“陳揚”二字,仿佛他們真的只是大學同學而已。
小高管一激動,就差沒站起身來感激涕零,匆忙拿起自己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大口。葉祺只是抿了一點,笑容在略低頭的一瞬間慢慢淡去,一絲不差全落進陳揚眼裏。
也就是這一點點失措,他終于敢斷定面前的人真的是葉祺,是他生命中失散多年的人。
來的時候陳揚開車帶着小高管在前面找地方,葉祺大概五分鐘以後才按他們給的地址過來見面,所以三個人深夜離開時才看見街邊兩輛黑亮亮的車。大概是分離太久,或者是潛意識裏太渴望重新與此人扯上什麽關系,葉祺竟然覺得那兩輛車存在一種奇異的默契感,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靜默地等候他們。
“诶?葉學長,你開的是正好是陳學長原來想買的那輛奧迪,真巧啊。”
巧什麽巧,陳家人都愛奧迪,基因裏恐怕就埋了人家的商标。葉祺停下腳步,回頭問:“後來為什麽沒買?”
小高管撓撓頭,原本也不多的職業風範毀損殆盡:“後來陳學長說這車開回家會有麻煩。”
這一次再沒有任何破綻,幸好陳揚也沒有看着他:“這輛保時捷性能更好,況且生意人不必刻意低調。”
葉祺的車滑過他們身邊時還沒有加速,他側過臉來極客氣地點頭道別,然後潇灑地消失在陳揚的視野裏。
小高管日後一直在納悶,為什麽開車一向很穩的陳揚這天會一腳剎車讓他跳起來撞上了車頂。
流年不利,沈鈞彥難得勤快叫了一桌外賣等葉祺回來,剛整整齊齊擺好就聽到他等的人開了門,然後人家倚着門框來了句“鈞彥,我們分手吧”。
于是他下意識回過頭,不假思索地問:“你腦袋被門擠了?”
葉祺笑了,自己走到桌邊坐好,也伸手拉他坐下:“我說真的。我遇到以前的戀人了,再拖着你對你不公平。”
沈鈞彥莫名至極:“為什麽對我不公平?各取所需而已,在一起只要付一半房租,而且那什麽生活也不用自理啊。”
明顯是習慣了他這種語言風格,葉祺坦然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尚且包在塑料袋裏的鹵菜:“鈞彥,你正經點。”
“……好,我找到落腳的地方就搬走。我可以問問你為什麽這麽有把握麽,你就吃定了我真的喜歡你?”沈鈞彥覺得這段相安無事的同居關系在最後關頭忽然變得藕斷絲連起來,黏糊糊的挫敗感對他而言格外陌生。
葉祺擡眼看着他,目光裏有恰到好處的歉意,好像他真的不想跟你分手,一切都是迫不得已:“我覺得多少有一點,所以防患于未然。”
沈鈞彥毫無防備,硬生生被這眼神激得打了個寒顫:這人有多少誠懇就有多少冷淡,比例一比一絕無偏差,怎麽看都不像個人。
神使鬼差,他從桌邊站起身的時候很夠意思地拍了拍葉祺的肩膀,好言相勸:“不順心了盡管來找我,單戀可不是你一把年紀玩得起的事情……”
葉祺愣了一下,緩緩勾起唇角:“你怎麽知道我單戀?”
沈鈞彥這下真抑郁了:“我希望你只是單戀。”
葉祺抱歉地對他笑笑,先一步往卧室的方向而去:“晚安,你睡你自己房間吧。”
同一夜,陳揚在床上躺了很久,悲催地沒有半點睡意。極倦卻思緒紛繁,然後随着天色漸漸轉白太陽穴會開始向內放射疼痛,陳揚對自己的失眠症狀習以為常,不一會兒就閉着眼睛去枕頭下邊摸藥瓶了。
手指先觸到的是一管表皮冰涼的東西,好像是昨晚在家裏過夜那人留下的潤滑劑。再往裏探一探,他碰上了一種陌生的觸感,陳揚仔細想了想,忽然坐起身打開了床頭燈:那是一條細巧的鐵鏈,中央懸着兩顆打過孔的子彈,表面被摩挲得十分光滑,通體在燈下流轉着殘忍而決然的光。
看來昨天晚上真是太離譜了,醉醺醺地把人帶回來一通厮混,居然連這個東西都弄到床上來了。陳揚皺着眉拎起那條鏈子,很快把它挂回床頭燈的燈座上,似乎不怎麽願意多看它。房間裏有點光東西就好找多了,卡在床墊和床板中間的藥瓶被用力挖出來,數好的藥片混着清水滑下喉管,一切都太平了。
陷入藥物催生的深眠之前,陳揚抓緊時間回憶了一下這一晚的全部經歷,最後無奈地承認他滿腦子都是葉祺的聲音。
他曾經提到“陳揚”這兩個字,然後他需要低一低頭才能掩掉不該有的情緒。
時光荏苒,陳揚依然為窺得他的真實而暗自欣然。奢望太多當然是毫無意義的,那麽一點點動容也可以是回憶吧。
近來陳飛任務頻頻,沁和出于工作忙無暇照顧丫頭的考慮索性搬回了娘家,孩子全權交由阮母處理,自己照常早出晚歸。倒黴的元和正值租房空當期,難得回家借住幾個月竟遇上這等盛事,萬般無語只好隔三差五找陳揚出去散心。三歲的小丫頭正是最煩人的時候,伶牙俐齒不得停歇,阮元和看着再喜歡也撐不住那永無止息的噪音和自家老媽喋喋不休的催婚咒,只能對外尋求外交援助。
這回陳揚家的門是虛掩着的,元和猶豫了一下推門而入,一眼看去便是客廳裏的一片狼藉。陳揚似乎聽到了外面的腳步聲,人還在卧室裏就甩出來一句“你先等一下”,誰知緊接着又有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出來。
“你怎麽回事啊,這麽晚了還預定了下一場的伴兒?!”
慵懶沙啞,卻說不出的風塵氣息,阮元和愣了一下立馬反應過來那最有可能是個什麽身份的人,不由臉色一變。
屋裏一陣悉悉索索穿衣服的聲響,期間混雜着陳揚極不耐煩的斥責,大概是帶你回來是尋歡不是找麻煩之類的意思,然後他迅速地把人送出了大門。阮元和擡頭緊盯着陳揚的眼睛,火氣壓了半天還是竄上來:“我事先不是跟你約好了時間麽,你就不能少混一晚上?少上一個人你就渾身難受是吧。”
陳揚尴尬了一下,但總體還是滿不在乎的态度居多。歉然一笑之後他倒了杯水遞給元和,看他隐忍着在沙發上坐穩了才開口:“我這是下班回來的路上碰到的熟人,不是我特意去找的……”
元和冷笑,一點面子也不準備給他留下:“熟人?你不是不喜歡找熟人麽。”
“就這麽一張床,一回生二回熟,你以為還能是什麽熟人。”陳揚待客用水,自己順手牽來的卻是酒杯:“你管我這些幹什麽,我反正不像你那麽清心寡欲就是了。”
元和極為不滿地上下打量了他幾個來回,心裏卻着實嘆了一口氣:找人上床卻從無多餘糾葛,陳揚這種狀态已經持續了好幾年,作為朋友他深感憂慮。且不說健康狀況之類的長遠問題,陳揚像是個帶着黑洞生活的人,拼命抓來能力範圍內的一切還是填不滿心裏的空虛,照樣經常夜不能寐。
“葉祺回來了,我前幾天剛碰到他。”
元和有些驚訝地看了看他:“你已經碰到了?我還想着過來告訴你你能收斂點呢。”
話說出口自己也覺得不妥,這兩個人半點關系也不剩,何來收斂不收斂的廢話。幸而陳揚不以為意,只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他在英國讀博的那個大學向市立圖書館捐贈了一批原版書,特別說是應葉祺的再三要求,借此增進相互合作什麽的……附了一封公函寫得很明白。”
陳揚似是并不意外,淡淡“嗯”了一聲就沒再接話。
元和跟他多年熟稔,手指敲敲沙發的扶手丢出一個最直接的問題:“你有什麽打算?追回來?”
對方沉吟了一下,慢慢開始苦笑:“我怎麽聽着就像笑話呢……”
那一瞬間元和有很多話可以說,比如“你這個什麽都有了還活得像死人的人渣,現在他回來了你還有什麽好猶豫的”,或者“你看看你自己的房子,哪裏不是按當年那個小公寓布置的”,還有“自從你們散夥,你就只喝他喜歡的紅酒和咖啡,都到這個份上了矯情還有意義麽”……
但他什麽都沒有說。如果有人真的拿一輩子來惦念同一個人,那麽他的相關決定必然不會受旁人的任何影響。
那是他自己的靈魂,應當由他自己決定是否繼續任其流落在外。
下午最後一節課後大約二十分鐘,葉祺在回辦公室的路上途經了實驗樓,結果遇上了同住一個屋檐下的沈鈞彥。
分手說出口總要冷那麽一陣子的,但沈鈞彥畢竟還住在那房子裏安享一個單獨的房間,擡頭不見低頭見。葉祺無奈地擡眼打了個招呼:“你們系裏又讓你幹什麽了?一下午沒課你還待在實驗室裏?”
鈞彥很自然地與他并肩而行,剛離開工作狀态還有些不怎麽習慣外邊的夕陽餘晖,他眯着眼睛答話,聲音也沒什麽平日裏的玩笑味道:“物理系除了我沒別的講師了,沒人讓我幹什麽,是我不好意思讓老教授在實驗室裏做事。”
這就是葉祺之前默許跟他在一起的原因了,其實沈鈞彥是個很實在的人,該嚴肅嚴肅該善良善良,收放自如,相處也無比輕松。
“老教授們收的研究生呢?”
鈞彥把明顯超載的資料袋換到另一只手上拿着,這一笑頗有些慣常的傲然:“只會動手不會總結,我看不下去。”
同是名校出身的海歸,葉祺身上從來看不出理所當然的驕矜,或者說驕矜已經融進了他的骨血,無需再拿出來見天日了。沈鈞彥就是那種人人豔羨的優質大腦擁有者,一帆風順從國內讀到國外,葉祺在英國初見他的時候便對他自然而然的光芒印象深刻。那是來自完備智性的純粹性情,客觀、絕對、明确,從沒有精力用來暧昧不清。一個人活成心力交瘁的葉祺對這種直接把同居擺到桌面上來談的陽光好小孩實在沒有多少抵抗力,兩人本來就是合租學生公寓的室友,往同一張床上一躺就算定了,方便快捷。
天時地利,葉祺要回來任教的母校也擁有全國領先的物理系,天體物理學博士沈鈞彥應邀成為了自己同居情人的同事,于是留學時代的生活格局便原封不動搬了過來。兩人還是合租着兩室一廳的住處,通常兩個房間換着睡一睡,随便誰知道了他們住一起都覺得正常,連遮掩的功夫都省了。
綜上所述,對現有生活非常滿意的沈鈞彥根本不明白葉祺為什麽要分手。誰也沒要求誰感情忠貞,同床異夢其實也沒什麽,這年頭最穩固的乃是以利為盟,他覺得葉祺沒必要做事不留後路。
在同行了一段路又一起回家後,估摸着氣氛緩和下來的鈞彥做了一件很搞笑的事:深更半夜摸進了葉祺的房間。
葉祺愛熬夜,這會兒還沒有睡熟,聽到聲音由遠及近就迷迷糊糊地問:“怎麽了?”
沈鈞彥平心靜氣地回答:“我一個人睡了十幾天了。”
葉祺半睜開眼,身子卻一動不動:“要做快點,我明天早上第一節課。”
鈞彥哭笑不得:“做也無所謂?那你說分手有什麽意義?”
“有意義,就是告訴你我喜歡別人。”葉祺這下連眼皮都懶得動,幾乎要睡過去。
沈鈞彥自恃淡定,卻從來沒遇到過這麽欠扁的人,腦子一熱:“我cao你……”
葉祺立時沉下臉打斷他,“閉嘴,我媽死了。”
那邊忽然沉默下來,然後聽到他低低地道歉,葉祺只覺得睡意濃重,無心再搭理。末了,鈞彥還是纏了上來,第一個吻頓了頓依舊避開嘴唇,只從脖頸開始向下蔓延開來。
葉祺痛恨別人吻他,以前甚至為此給過鈞彥一拳。事後他會表示歉意,但禁忌從那以後便被确認:吻是需要感情的,而葉祺讨厭任何跟感情沾邊的東西。
第二次遇見葉祺的機會出現在數周之後,陳揚如約到一家意大利餐廳裏等客戶,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情況下看到了葉祺。
他坐在一群文質彬彬的家夥中間,帶着幾分倦怠與旁人說笑,鏡片後的眼睛卻在碰上自己的一瞬間猛地一閃,随即清明如常:“真巧啊,又見面了。”
一桌人同時靜下來,葉祺回過頭去笑笑:“陳揚,我那一屆的學生會主席。”然後再轉向陳揚:“這都是系裏的同事,難得出來聚一次。”
雙方相互招呼過後,葉祺的長舌同事們興致勃勃地打聽起當年他讀本科時的轶事。陳揚挑了幾件無關痛癢的來搪塞過去,大家聽了開開玩笑,等人的時間也就這麽消磨了大半。
但葉祺卻在桌邊待得漸漸不自在起來,他聽不得陳揚這樣雲淡風輕地談論那些他們一起經歷的事情。他那些“流芳後世”的譯稿無一不是在陳揚身邊完成的,“不費吹灰之力”得來的優秀學生幹部也是陳揚跟他裏應外合騙來的,而在外語學院一點一滴積累起來的好名聲也全靠跟陳揚一起選的那些跨專業選修……
葉祺起身去結賬,陳揚目送他走出去幾步後立刻問起了他在學校的情況。在座的正好有一個他讀研時的同學,現在待在學校教非英語專業的英語課,碰巧是個問什麽答什麽的健談角色。
“葉祺他什麽時候戴起眼鏡來了?我記得大學的時候他視力很好。”
同事們相視皆是同一個表情,一句接一句跟陳揚描述起葉祺是如何讀書做事的:“你是不知道,他讀研的時候天天在寝室裏通宵達旦,後來有人說了句影響大家休息,他居然弄了個暗得要死的燈泡一直看到天亮,眼睛很快就近視了。”
陳揚心念一動,順着人家的話往下問:“以前他沒這麽用功的,從什麽時候開始轉性了?”
那位同學兼同事敲了敲腦袋,随即很肯定地回答:“研一下,就是那次寒假過完回來。”
果然,陳揚微眯了眼回憶起當時自己的慘狀,不由有些鄙視那個只會拼命讀書的死心眼。
你盡瘁學術的時候,我在槍林彈雨。
言談正歡,葉祺用兩個手指有些誇張地夾着賬單回來了,一只手随意撐在桌面上笑罵:“誰這麽變态,啊?就算我難得請客,你們也不用這樣吧。”
陳揚用餘光掃了一下,将近一千塊了,是有點兒過頭。
一同事拿起沒喝完的雞尾酒向他舉杯:“校長家千金都有人介紹給你了,吃你這點錢算什麽?”
原來這才是同事聚餐的真正原因,陳揚聽了心裏一沉,過一會兒恍過神來連自己也不知道有沒有掩過那陣錯愕。
葉祺就站在他身側幾公分的地方,眼神略顯複雜地從他臉上掃過,忽然拍一拍他的肩:“你等的人好像到了。”
于是他起身告辭,這一場狗血兮兮的戲碼總算落幕。葉祺剛想背過身去松口氣,誰知陳揚又轉回來:“晚些時候一起找個地方聊聊?你回來了還沒給你接風洗塵。”
葉祺下意識要拒絕,陳揚示意他身後還有一大桌子人在看着,然後好整以暇地擺出禮貌的微笑。
葉祺咬着牙答:“榮幸之至。”
不知陳揚這妖人到底跟同事們說了什麽,明明結過了帳這幫人還是不肯走,點了幾份甜品和咖啡又開始扯淡,一個比一個能扯。陳揚那邊是商務會談,兩個人談好了條件談交貨日期,半個小時不到已經愉快地握手告別了。
葉祺側過臉去看了一會兒,看陳揚這些年愈發冷銳的氣質和英氣逼人的舉止,還有那股由內而外揮之不去的沉郁氣息。那是他描繪過無數次的輪廓,如今卻在最該意氣風發的年華裏染上了說不清的悲傷之意,這讓他移開眼的動作格外艱難起來。
那一刻,葉祺痛恨自己忍不住要去看。
起先還看看表,後來他充分意識到凡是陳揚要做的事情都會計算好時間,志在必得。當年這些精确控制事件進程的嘗試從來都是陳揚對外的處世方式,葉祺在被公然算計之後慢慢覺出了另一種心理上的不适:立場變更,他不得不從截然相反的角度重新打量陳揚。
他連出國前境遇窘迫的韓奕都能出手相助,恐怕舊事的陰影于他而言已經消散不少。而且方才的陳揚明顯表現出了侵占的意味,葉祺依然熟悉那種笑容,攻城掠池的序幕。
這必将是一場持久戰,葉祺卻在開火之前就預知了結局。情深不壽,他自認承受不起。
十一點半,賓客散盡,陳揚攔住了走到門邊的葉祺:“你不能熬夜,我直接送你回去。”
作為葉祺那心髒病的知情人,陳揚其實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之前之後都再沒有人知道葉祺不該熬夜。就連他自己都要凝神想想才記得起來,葉祺自嘲地笑了笑:“送我回學校拿車吧,麻煩你了。”
車裏暖黃的燈光照得人心煩意亂,葉祺自己伸手把燈關了,不料陳揚一下子把車停在了路邊。
“你怎麽了?”
陳揚嘆了口氣,轉頭凝望他:“你看看外面,看這是什麽地方。”
窗外悄然蜿蜒着昏暗的路燈,正是他們并肩走過無數次的,學校正門前的路。
葉祺默然不語,心知身邊的人沒說完話之前自己肯定是走不掉的。
“校長家的女兒,你答應了?”陳揚關了空調降下車窗,刺骨寒風立馬灌了進來,他倒是享受得很。
葉祺把自己的領子翻起來,防風拉鏈一路拉到頂:“沒有,他們瞎熱心而已。”
陳揚的神情在暗中顯得灼熱而執着,葉祺略一觸到便撤回了目光:“我有男朋友,從留學的時候一直到現在。”他的聲音輕而堅定,帶給對方一種此路不通的暗示:“我過得很好,真的,你別折騰了。”
陳揚認真地望着他,沉默也不過短短一瞬:“你過得很好跟我有什麽關系。”
葉祺盡力按下荒謬的感覺,繼續循循善誘:“算了吧,何必呢。”
誰知陳揚卻冷笑:“我不管你現在跟誰在一起,早晚你會是我的。”頓了一頓,竟然還有後話:“你只能是我的。”
這人簡直是不可理喻,葉祺靜靜地看向他,眼底緩慢地湧動着尚在可控範圍內的怒氣。
離真相只有半步之遙,陳揚當然不會放棄:“我們可以試試看,你到底過得有多好,這一次又能怎麽情比金堅。”
葉祺直接開車門想走,陳揚搶在他前面落了鎖。
“陳揚!你有完沒完!”
陳揚側過去用力按住他的身體,聲音放得又低又磁:“我不信你能當我不存在。除了我,你還能跟誰過得很好……”
葉祺一點沒留力,一拳上去逼得陳揚不得不退開。光聽那聲悶響就知道打得太重了,但葉祺氣得徹底紅了眼,按了按鈕迅速摔門而去,好像還往車門上狠狠踢了一腳。
陳揚趴在方向盤上很久才直起身,眼神慢慢變得鐵一般冷硬。他從來不是大度的人,何況那是葉祺,他一點也不介意奪人之美。
其實兩個人都知道自己失态了:一個多年沒發過火,另一個早已把霸道挖了坑埋掉,今晚卻統統打回原形。
但那又怎麽樣呢,人總需要一些反常的時刻來證明自己依舊活着。比如,剛才。
沈鈞彥坐在沙發上看了大半個晚上的書,後來連拿本書坐下來的初衷都模糊了。等人還是純粹為了完成審稿的任務,他在暖融融的空氣裏漸漸放棄了追究的念頭,反正他也不怎麽在意。
鑰匙送進鎖孔的聲響有刻意放輕的痕跡,鈞彥回過頭去正對上葉祺的眼睛。難得的,那裏面有稱得上沉黯的情緒。
本想問他同事聚餐怎麽能弄得這麽不開心,但話到了嘴邊卻讓剛進門的人搶了先:“這麽晚了,在看什麽?”
“市教委引進的一套德國教材,剛改編好準備挑幾所高中試點,系裏接了任務要先替他們審稿。”他索性連視線都收回去,還剩最後十幾頁沒翻完。
兩人都是成天泡在學校裏的人,工作和生活的界限在他們身上并不明晰,平日裏也經常與對方談起教學或研究上的新進展。葉祺習以為常地坐下來,依舊問下去:“引進的東西有什麽新意麽。”
鈞彥慢慢笑起來:“就是從物理量的角度解讀中學物理,上來先分了廣延量和強度量……具體怎麽樣要等試點學校用過幾年才知道,我現在也說不準。”
葉祺仰着頭坐在長沙發的另一端,默然無聲。也許是光和影共同的作用讓氣氛分外适合懷舊,他靜了一會兒忽然開口:“你有興趣聽個故事麽。”
“……果然是路遇舊情人了,怪不得這麽晚回來。”
葉祺甚至懶得去瞪他一眼,沒過幾秒鐘就等來意料之中的一句“你說吧,我聽着呢”。
故事當然是複雜的,但長期從事文字工作的人會對描述性的敘述産生厭倦心理,經過當事人的高度濃縮概括後,三年的種種糾葛也就是十幾句話。
鈞彥在傾聽的那段時間裏,不知不覺把手裏的書卷了起來,然後又松開來穩穩地放在茶幾上:“我倒真沒看出來你也糾結過。”
“難道我天生就是現在這樣?”這話題遠遠超出了慣常的安全範疇,誰都覺得有點不習慣。
沈鈞彥無所謂地聳聳肩:“我只是認為你的精力不應該放在演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