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
風從窗口溜進來,陳揚被吹得清醒過來,低聲對葉祺說:“我們再不出去,圖書館就要鎖門了。”
葉祺沉默了一下,答道:“這時候宿舍已經鎖了,還能去哪兒?”
陳揚施力撫摸了一下他背部的流暢曲線,稍微有了一些輕快:“回你家吧,明天周五,逃了也就逃了。”
累得根本不想說話,葉祺與他十指相扣,沿着一絲光都沒有的小樓梯慢慢地走了下去。
秋夜,月朗星稀,萬裏無雲,而夜幕恰是深藍如墨的一幅絲絨。陳揚披上剛才亂七八糟丢在臺階上的大衣,拉着葉祺的手藏進口袋裏,這回是怎麽也舍不得再放開了
番外二 元和紀事
阮元和是典型普通人家出來的孩子,不愁吃穿兼生活安逸,仗着還算聰明的腦子順風順水地考進了這所大學的文學院,安安心心地随波逐流。從小到大他也沒其他愛好,就是愛看書。各種各樣的書。興許是書讀得多了,“骨子裏就有了些文人式的清高透徹和不拘小節,但心态像是進入了老年,波瀾不驚得很”。這是他自己的解釋,陳揚卻覺得他未老先衰,像是穿越了好幾次,從老山孤墳裏七手八腳爬出來的。
人和人的成長環境差得遠了,性格就差得更遠。陳揚具備永遠的攻擊性,葉祺徘徊在争與不争之間,阮元和卻是徹頭徹尾一杯溫開水,不痛不癢,不鹹不淡。
連阮母都看陳揚比看阮元和順眼,人家孩子雖然看着城府深,但笑起來能讓人覺得舒心。看看阮元和,整個一白開水泡面疙瘩,憑誰快餓死了都不想去啃一口。
在女生們眼中的他是個謙和溫雅的人,一米八的個子,一張具有一定欺騙性的臉,不錯的家境,在男性資源稀缺且大多水平線以下的文學院自然有的是女孩子倒追,可總不見什麽結果。他寝室的猥瑣單身男們總是嫉妒地打趣他眼光高,甚至還有隔壁寝的懷疑他是不是不行,當然那位老兄在他冷飕飕的一個眼刀過去之後就自動消音。
畢竟還有個私交甚篤的陳揚擋在他前面,更耀眼更欠扁,眼神都更有殺傷力。阮元和樂得消停。
大學裏麽,你們懂的,特別是男生寝室,各種猥瑣人士乃一抓一大把。受女孩子歡迎又總不定下來的往大裏說那就是人民公敵啊,曾經就有人開賭局說要見阮元和那第二號面癱以外的表情,告示寫好了往寝室門外一貼,一個小時不到就來了一大串下注的起哄的和圍觀的。哦,第二號是微笑面癱,第一號就是他看書時的面無表情。
結果這事不知怎麽被對面樓阮元和一發小知道了。
那孩子和阮元和說來是孽緣,從出生開始同個醫院,同個幼兒園,同個小學,同個初中,同個大學,也就高中因為阮元和搬家了不在一起。照理說吧,他們兩個算是發小,情分想當然應是不錯的,哪料到這麽多年來,那兩人竟然還僅是熟人的關系,連朋友都談不上,只能說氣場不和,但與其他人相比他還是對阮元和比較熟悉的。聽說對面樓的哥們打了開了這麽一個盤口就當即抖了抖,他同寝的八卦王正說得起勁,怎料他這反應便問他怎麽了。那孩子一臉僵硬對那哥們說:“我認識阮元和這麽多年只見他發過一次火,還是在他初中的時候。”
八卦王自然一臉八卦地求真相。
那孩子顯然是有心理陰影,說:“他小時候長得秀氣,加上看書養成的沉靜腔調,小學還不覺得,初中時和周圍的男生那叫一個格格不入啊。就有一幫半大小夥兒總看他不順眼,想‘教訓教訓’他。一天就把他堵在走廊裏不讓他進教室,一群人嘲笑他書呆子娘娘腔,那時候哪懂那是怎麽回事啊,其他人就在那起哄。一開始他顯然不想惹事的,結果那天也是不巧,教導主任路過,那是個深度近視的四眼田雞,看了阮元和一眼就教訓那幫人說一群男生欺負個小姑娘算什麽,結果那是哄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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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他就毛了?”八卦王問。
“毛了。”那孩子點頭。
八卦王等了許久都不見下文,催道:“那再然後呢?”
那孩子又抖了抖:“我就從來沒見過那麽瘆人的笑,然後那幫人就全倒了,再然後教導主任也倒了。”
“那學校也不追究他?”八卦王奇道。
“他全校第一。”
八卦王點頭,懂了。
八卦王到底懂沒懂我們不知道,只知道經過八卦王添油加醋地宣傳,把阮元和傳成了一個笑面虎。
據傳,他連生氣的時候都是笑着的;據傳,他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曾經一人挑了十幾個人;據傳,他曾經是全市都數得上名的才子,教他的老師都自卑,如此這般雲雲……
陳揚拍着桌子狂笑,連聲道這比外頭說他撲克臉還荒謬。阮元和無奈得一塌糊塗。
阮元和陳揚他倆一進大學就是同寝,天天擡頭低頭見。陳揚一開始并不待見阮元和,就憑他死氣沉沉那張臉,厲鬼見之都自嘆弗如。
阮元和覺得陳揚在拼命抗争的那些東西其實比“抗争”這個念頭更根深蒂固,與其抗着,不如順着。但那個時候的陳揚哪裏聽得進這種話,年少輕狂嘛,恨不得證明給全世界看,老子就是個文藝青年,不是軍界太子爺。
如果要說阮元和平日的态度只是讓人不舒服,那麽他的生活習慣就基本上是在陳揚的底線上跳舞。阮元和的書架、櫃子和桌子大部分都是被書占滿的,此人又喜歡躺在床上看書,床上的書也是一堆一堆,人躺在上面幾乎也就是埋在書堆裏了。而偏偏就是這一點,讓素來作風嚴謹的陳揚極為別扭,看着他那搖搖欲墜随意堆砌的書牆就難受。作為一個文學院的學生,他能勸他不看書?還是勸他多收拾收拾東西?前者搞笑,後者大媽。于是陳揚默了整整一年,直到自己卷鋪蓋走人。
人這個種群,其實在阮元和的眼裏基本沒有差別。性別、年齡什麽的都不要緊,反正他只在乎他書裏的人物。這都是大實話,于是那一種若有若無的違和感就始終環繞在此人身邊。
緣分這種事情真的很難講,就這樣兩個根本合不到一塊的人,大一一年一來二去竟然也成了朋友。而對阮元和來說,朋友就是一輩子的了。
哪怕後來陳揚去當了三年兵,回來後又轉了專業不怎麽聯系之前的同學,在阮元和心裏,陳揚依然還是朋友。
再見到陳揚已經是第四年的事情了。那時的阮元和已經畢業,在市圖書館找了個清閑公務員的工作,算是遂了自己活在書堆裏的心願,還能時不時地假公濟私一下。某天下班路上看見陳揚被一孩子扶着,手臂上還打着石膏。
陳揚也看到他了。
他挑挑眉,走了過去,問:“好久不見,你這是怎麽了?”
“骨折。”陳揚簡單地說。
“嗯,習慣了就好了。”話音剛落就見陳揚旁邊那人嘴角抽了一下,那是個看着很清爽的男孩子,臉上的表情分明寫着“你這人怎麽這麽說話的?”
不管那小孩有沒有習慣,陳揚顯然是習慣了阮元和時不時缺根筋的言論,淡淡對他旁邊的小孩介紹說:“阮元和,我大一的室友。”
“哦,你好,我叫葉祺。”那小孩忙道。
阮元和點點頭,便向陳揚打了個招呼走了。雖然骨折了,陳揚看着過得還挺滋潤的,眼角唇邊總帶着柔和的弧度,與以往是大不相同了。
那次見面以後兩個人的聯系也漸漸多了起來,偶爾也會一起吃個飯啊什麽的,有時候葉祺也會來。有葉祺在的時候,場面上一般就會比較熱絡,小孩很會講話,也愛笑愛說,阮元和是個喜歡聽的,發展到後來有時都把陳揚抛到一邊了。
來往的次數多了,阮元和對那兩個人的破事也多少知道些,難得也會損他們幾句。後來那兩個人的風風雨雨他也都看在眼裏,但那都只是別人的故事,他做個聽衆就好。
不過,他總是在那裏的。
阮元和的父親曾經持有馬來西亞國籍,算是海外僑胞,除了他之外還有個小他一歲多的妹妹。
後來阮沁和遇上了陳飛,嫁了陳飛。
再後來沁和生了個很漂亮的小丫頭,眼似深潭面若桃花,性子又溫見誰都樂,像個粉團一樣掃蕩了兩家人的心,ORZ。
丫頭生得極好,繼承了她娘驚為天人的一張臉,輪廓卻怎麽看怎麽過于眼熟,兩家人深有同感,卻無論如何想不明白。直到有一天丫頭五周歲宴,兩家人一個不差聚在一起,衆赫然發現——丫頭長了陳揚的眼睛和阮元和的面部線條。
神似啊,PS都P不出來這麽絕的效果。
首先看出來的是葉祺,黑着一張臉把陳揚拖到角落裏,嚎叫:“這是怎麽回事兒?!”
陳揚無語問天:“老子怎麽知道?!反正那丫頭不是我生的,也肯定不是阮元和生的,更不是我和他一起生的……”
葉祺怒了,把人往牆上用力一抵:“你欺負我不能跟你生孩子!”
陳揚簡直要跳樓,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低聲下氣:“不是,我不是故意的……(?)什麽玩意啊這是,我怎麽就不是故意的,我……我什麽也沒幹啊……”
葉祺暴跳如雷,一腳踩在他锃亮的黑皮鞋上:“這帳我們晚上慢慢算!!!”
然後大家都發現了,歡聲笑語。
陳飛抽着眼角把女兒拎過來看了又看,滿臉黑線将其甩掉,對着阮沁和低語:“咱虧本了,辛辛苦苦養個孩子淨像了別人了。”
“你虧了我可不虧,她是個女孩子,再像倆大男人也越不過最像我。”沁和回眸一笑百媚生,陳飛整個頭腦短路三分鐘,不了了之。
阮元和猶猶豫豫走過來,拍拍陳揚的肩,見角落中兩人悲憤兼莫名地死盯着自己的臉,從額頭一路掃視到下巴,不由背後發冷,沿原路遁了。
丫頭抱到南京去就喜歡賴在陳揚身上,抱到上海來就滾在阮元和懷裏不動,如今……孩子左看看右看看,矛盾得估計小腦筋都要打結了,最後還是爬進了葉祺的臂彎裏,撇撇嘴:“葉祺叔叔……”
阮元和若有所思:“哦,可能還是你們倆生的。”
滿桌人噴了一大半,還有一小半滾到桌子下面去抽搐了。丫頭亮晶晶的眼珠子轉了轉,笑得極燦爛,勾着葉祺的脖子玩兒去了,滿屋囧然。
丫頭也喜歡書,天生是個讀書種子。但一疊疊書按大開小開碼得很整齊,書架按開頭字母順序理得一絲不茍。陳揚和阮元和都很喜歡她。
讓我們把時間軸往回推一點,推到丫頭四歲多的時候,歡宜出現在了阮元和視之為第二故鄉的市立圖書館裏。
歡宜比阮元和小了不少,專業圖書館學,全專業也就沒幾個人,被學校打包扔到市立圖書館實習。歡宜啊……唉,是個不折不扣的花癡。她向來就夢想着一個溫潤如玉、執卷臨窗的男人,最後再加上沉默寡言。其實阮元和那根本就不是什麽沉默寡言,那是天然呆。葉祺翻來覆去啓發了歡宜很久,無功而返,回去把外套一甩就跟陳揚大嘆:“一個蘿蔔一個坑,這女蘿蔔見了坑尤其瘋狂,八匹馬都拉不回來。”
歡宜是那種什麽都很适度的特例,笑起來文文靜靜,走路蓮步姍姍,基本就是父母輩人看了感激涕零的珍稀動物。只不過支撐着一切的都是她對阮元和的花癡心思,令人嘆為觀止。
陳揚一直很好奇阮元和這樣的人是怎麽求婚的,葉祺則疑惑人家姑娘怎麽可能答應他。這兩個疑問都在婚禮的自由提問環節被解答了。
某日,下午,天色将晚,四野靜谧。
阮元和目不轉睛看着書,歡宜目不轉睛地看着阮元和。
很久。很久。很久。
阮元和被看得毛骨悚然,幾乎覺得自己的側臉要被該姑娘的眼神燒出兩個大洞來,不由開了口:“你能不能別老看着我?”
歡宜笑得春花都開了:“不能,我要永遠看着你。”
阮元和嘆了口氣:“要麽你嫁給我算了,省得抓緊上班這點時間。”
歡宜耳朵裏聽到的嘆息自動被翻譯成了冰塊男一生一次的溫柔,終于想起應該臉紅。紅了一會兒,轉眼一看阮元和又低下頭看書去了,就……就答應了。
兩人下班的路上去買了戒指,各自回家彙報說要準備結婚了。
天上飛過一行烏鴉,斜斜掠過這對情侶的上空,哇,哇,哇。
這事兒就算成了。
這兩人都是不管事的,正巧陳揚葉祺要搬家,順手連他們的婚房都挑好了,就在小區裏的另一棟樓。兩家大人簡直要吐血,但兒孫自有兒孫福,鞭長莫及,氣着氣着也就算了。
于是他們成了鄰居,鄰居了很多很多年。
歡宜養的那只哈士奇是葉祺開車從飼養基地買回來的。阮元和的三面立式大書櫃是陳揚找車去接的。最後,連阮元和與歡宜的兒子都是他倆從醫院弄回來的……誰讓他們都在圖書館,拿得銀子相對少一些,又不肯過問紅塵俗事。
話說那天,哦真是tmd想想就杯具。這對囧人不想大張旗鼓麻煩家裏人來接歡宜出院,就打電話叫陳揚和葉祺下了班開車來接。一開始挺正常的,歡宜抱着個嚴嚴實實的蠟燭包從裏面走出來,笑容甜蜜安寧,連葉祺看了都嫉妒,有意無意老往陳揚那兒瞟。
于是氣氛就有點歡實得過分了,開了十分鐘後,葉祺聽出孩子的哭聲不太對勁。趕緊把蠟燭包解開一看,陳揚差點氣炸:孩子頭朝下腳朝上被他媽拎在手裏。
怪不得他哭啊,他能不哭嗎?!這是個三天大的孩子,不是一只待宰的小公雞!
只好掉頭往回開,再開回醫院去,醫生一看孩子就怒了。這剛剛抱出去的時候健康評分還是十,現在都快不及格了!
從此葉祺就惦記上了阮元和家兒子的人身安全,時不時接到自己家裏來養兩天。結果孩子學陳揚學了個至少七成,回去拿那标志性的眼神掃一下他媽,吓得歡宜躲進廚房抖抖索索……
唉,這都是杯具啊,杯具啊。放着葉祺那麽個靜水流深的好榜樣,他怎麽就效仿了陳揚呢。
再說說阮家夫婦給孩子起名字的事情,那更是天下奇聞。
醫院恐怖事件之後沒幾天,歡宜抱着好容易緩過來恢複成十分狀态的寶貝兒子,晃晃悠悠就到了正在看書的阮元和面前,笑容恬美無比:“元和,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阮元和擡頭愣了一下,側臉看了看窗外,随口答:“阮棠,你覺得怎麽樣?海棠的棠。”
歡宜言聽計從,催着他去報戶口登記姓名了。
不一會兒葉祺就想起了同一件事,陳揚替他打了個電話過來問,歡宜歡快地回答孩子叫阮棠,然後陳揚轉告了葉祺。一切都挺太平,葉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就接着翻譯他的詩集去了。
十五分鐘後阮元和回來了,剛進門就聽見自家電話鈴凄厲地大叫,兒子受了驚吓叫得比電話還慘。歡宜按了免提,葉祺驚恐萬狀的聲音立馬傳遍了整個房子:“你家兒子,你叫他軟糖?!”
阮家兩個大人到這時候還沒反應過來,歡宜追問了一遍:“阮棠怎麽了?元和喜歡海棠樹啊……”
那邊先是一聲痛心疾首的長嘆,然後估計聽筒就摔到了陳揚手裏。他的語調沉靜而和緩,卻明顯壓着笑意:“你們家按理還能生一個,是不是打算叫硬糖?”
阮元和臉色終于變了變,只好說:“我剛登記完回來。”
那邊明顯的哐啷一聲,後來他們才知道是葉祺氣得一頭撞上了門。
阮棠大半輩子都沒聽他葉叔叔叫過一聲自己的全名,他只肯叫“小棠”,并且聽不得任何人在他面前一口一個“軟糖”……
綜上所述,這個世界于阮元和而言,終于從瓊樓玉宇的寒,轉成了煙火人間的暖。
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