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
一路回去,反正辰光也夠晚,陳揚扣着葉祺的手指一直沒有放過。到後來連汗都捂出來,他更用力地握過去,可他的指尖還是冰冷。
不知這有多麽為難,二十歲剛過的人硬要活出千年古木的定力,一眼看去依舊寧和,只不過冷淡幾分。
旁人的眼光很難忽略嗎?也許不是。只要你心無旁骛,其餘的保準什麽都看不見。
幾十分鐘裏葉祺只說過兩句話,陳揚光顧着看他沒注意電梯的時候說了句“小心”,路過奶茶鋪的時候說了句“我要喝熱巧克力”。電光火石間的對比,陳揚自慚形穢。原以為自己在樓梯上那陣心疼就是深情之至了,但事實上葉祺才是溫柔到令人感慨的情人,天塌了都記得提醒你上電梯要小心,語氣柔和,音調低沉,仿佛他只剩下關心你這唯一的職責,并且盡心盡力。
雙雙走到了家門口,放開手去拿鑰匙的時候葉祺居然流露出一絲依依的神情,結果他連開門的動作都遲緩起來。陳揚這一晚先是氣得七竅生煙,然後吓得魂飛魄散,最後甜得心神俱醉,人生也算圓滿了。
兩人回到家,一時半會兒都不知道要幹點什麽。平時這種時候大半都滾到床上去了,但現在葉祺這副半死不活的憂郁症樣子,陳揚心裏綿延不絕地疼個沒完,什麽心思都收了。
既然不知道做什麽,那就坐沙發上看看電視算了,恰好有個地方臺在播帝企鵝日記這類的紀錄片,心不在焉也不覺得對不起人家制片人。葉祺先是軟綿綿把頭放在陳揚的頸窩裏,過了一會兒索性滑下去,整個人擺成貓的姿态趴在他腿上,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陳揚相當迷惑,總覺得葉祺這一次心情欠佳跟以前的都不一樣,好像在深思熟慮之後放棄了什麽無謂的堅持。想啊,想啊,這個手全自動地就放到了葉祺的背上,很是輕柔地順着脊椎安撫他,就像第一次接吻的時候那樣,只想給一點慰藉,多少勿論。
可是這顆心被揉得未免太碎了,一地玻璃渣,于是陳揚打破了黯然的沉默:“你告訴我,我怎麽才能讓你好一點?”
葉祺很自然地在他大腿上蹭了一下,然後動手開始解他的皮帶扣。
果然直接,半個字的廢話也沒有。
力道不輕不重剛剛好,西裝褲褪掉半截,還隔着一層布料手已經摸上去。陳揚深感自己确實不是東西,這種凄凄慘慘的氛圍都能興奮得這麽快,而且直逼血脈贲張。
葉祺一點聲音也不曾發出來,堅持不懈地隔靴搔癢,指甲細巧的動作毫不吝啬地施加在他身上,于是被撥弄的人簡直是神志不清了,一把把他抓起來咬上了唇,最後喃喃地問:“讓我來吧,可以麽。”
沒什麽不可以,最好你把我大卸八塊,明天可以不必去面對滿世界奔走的無恥嘴臉。葉祺擡頭,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起身自己脫衣服。
陳揚甩甩頭,稍微緩過神來,迅速湊過去幫他解扣子,手到了胸前就已經迫不及待,一低頭唇舌就包裹了上去,舌尖逗弄幾下,然後不容抗拒地吸吮。
觸電般的感覺一陣又一陣沖上來,所有的血都湧向它們該去的地方,葉祺都不知道陳揚什麽時候半跪下去,試探着吻一吻自己,然後含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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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祺毫無意義地掙紮了一下,無意中碰到陳揚的牙齒,立刻偃旗息鼓不敢再動。幸好沒技術蓋不過有誠意,雖然慢了一點讓人心焦,效果倒是還不錯。最後的時刻陳揚被輕輕推開,忘乎所以間聽到一句“別嗆着你”,然後愈發烈火烹油,稍停了一會兒又纏過去。
翻來覆去地相互求索,陳揚試圖讓他緩一緩,歇一歇,卻始終不能。中間有一回葉祺推他坐在沙發上的時候真的吓到了陳揚,一疊聲叫他慢一點慢一點,同時不斷地撫弄別的地方幫他分心。後來,後來誰都不記得究竟誰更瘋狂,到處都是黏的、濕的,陳揚握着他的腰一次次用力往下壓,激情澎湃。壓抑的低吟從來就沒有停過,葉祺咬得自己唇色如血,只盼着陳揚撞進來能讓他釋放得再深一點。
好好的真皮沙發被折騰得慘不忍睹,陳揚洗完澡出來正看到葉祺面無表情地擦着坐墊。他走過去坐在寬大的扶手上,問:“你好點了麽。”
葉祺大概是真的累了,默不作聲地點點頭。陳揚愣愣地看着他睫毛低垂,眼底似乎藏着一點破碎的光,一時沒忍住又把人圈進了懷裏。
葉祺被按住了後頸緊緊擁抱,随後小心翼翼地親吻,若是平時他早已跳起來跟陳揚争奪主動權,這會兒過于配合反而讓人害怕了。半晌,陳揚把他手裏的抹布拿去洗好晾好,回到房間細心地用被子包好他,不由自主蹙着眉等了很久,一直等到他睡着才安心地合上眼。
太多的事你我都無能為力,但至少,我們還有彼此。
一連幾個晨昏過去,葉祺說過的話加起來可能都不到二十個字。他是那種語言功能非常發達的人,可以一語中的,也可以口若懸河,但他從來不會如此沉默。陳揚看着他按既定的生活軌跡做着自己該做的事情,鋼琴打過蠟隐隐發亮,羊毛地毯用吸塵器一寸一寸吸過,然後他光着腳走到沙發邊坐下了。
既然他這麽泰然自若,陳揚也就不好意思回避那個承載過激情的可憐沙發了。葉祺在保持沉默的同時也變得很聽話,輕輕一帶就如陳揚所願倚在了他身上。這簡直是要人命啊,這位小祖宗上蹿下跳的時候他陳揚恨不能手起刀落滅了他,但現在這個樣子……陳揚寧可把自己送上前去讓他滅了,也不願抱着這麽個連體溫都低下去的家夥。
您太能折騰了,折騰自己還不算,連我你也絕不手軟。念頭這麽一動,陳揚的眼神就顯而易見地無奈起來,所以葉祺轉了轉頭對上他的眼睛:“嗯?你要說什麽?”
這就很給面子了,真的,足足六個字呢。
“以前你家出過多少大事,為什麽這次就不一樣呢。”對待一眼能把人看出個窟窿的葉祺,一定要坦誠,要有話直說。
“最後一根稻草。”
哦,這樣……你tmd肯定是處心積慮要用最少的字達到最顯著的效果,我心疼啊我心疼啊,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陳揚慢慢摩挲着葉祺的肩,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可離得太近了,再壓抑也都聽見了。
“我不喜歡立式鋼琴。”葉祺忽然冒出一句不着邊際的話。
陳揚的手爬上他的側臉,口中只簡短地應着:“嗯。”
“我想要一架純白色的三角架,最好還是德國手工制造的,再有個足夠大的客廳放着它……”說着自己先苦笑了一下,随意揮揮手:“不要理我,我腦子壞了。”
“我小的時候并不想學琴,總覺得那是小姑娘才喜歡擺弄的玩意。後來買琴的那天我爸媽說他們最期待細水長流的生活,期待家裏有琴聲,還說就算是委屈我了。诶,對了,我的名字也跟他們那個細水長流有關,淇水浟浟……”
葉祺下意識要在半空中比劃給他看,人被陳揚鎖死在手臂裏:“你接着說,詩經的淇水浟浟,我知道的。”
于是他更放松了一些,盡可能讓最大面積的皮膚相貼,溫熱的依賴感:“三點水的淇太輕飄飄,他們就換成了那個福澤綿延的祺。想不到吧,這麽一對夫妻也期待過長相厮守。”
陳揚擡起他的下巴,吻下去之前輕聲勸慰道:“無論如何,那都是他們之間的問題。你沒有錯,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因為傷感,所以溫柔;因為占有欲,所以激烈。陳揚這個吻一時狂風驟雨,接着又用舌尖去撫慰剛才咬合過的地方,兩個人嘴裏同一管牙膏的味道融合在一起,倒更安心了。葉祺被他搞得有點迷惑,掙開來半張開眼睛:“你怎麽……”
陳揚喘息着舔過他的下唇,柔潤的質感咬上去也很舒服。再想說什麽的時候,倒是葉祺先撬開了他的牙關。
尋常生活中的一刻,陳揚和葉祺在悄無聲息地纏綿悱恻;
陳飛臉上塗着迷彩,坐在一輛步兵裝甲戰車裏紅着眼睛寫加密通訊碼,外頭烽火連天,他一個二十六歲資歷尚淺的少校只是演習中期重新争奪制電磁權的一顆小小螺絲釘;
阮元和在市立圖書館一人多高的書架間穿行,臉上俨然是最閑适的那種表情,那就是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第二故鄉;
盤尼西林在賓館房間裏醒來,轉頭看看身邊睡得有些委屈的嘉玥,實在分不清自己是無措還是滿足;
韓奕在寝室的書桌邊準備臨床學生一望無際的小測驗,手邊放着一杯提神解乏的冰水,偶爾會拿起來喝一口:家裏不斷寫信向他這個獨子抱怨家運多艱,他已經煩不勝煩;
阮沁和在寬大的工作室裏偏安一隅,眼裏只有那疊大多沒畫完的草圖,那就是她之前一個月跋山涉水測繪老式徽派建築的成果之一;
陳嵇和陳然像過去幾十年一樣,并肩坐在會議室裏觀看演習實況,陳嵇知道無數綠色光點裏有一個是他的兒子,而陳然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的兒子永遠不會出現在其中這一事實;
歡宜賴在床上怎麽都不肯起來,高一的周末作業總讓人絕望,就連下午補數學的美貌男老師也無法讓她産生起床的興趣;
袁素言匆匆轉進微電子系專用的閱覽室,昨天列好的參考書目詳單飄飄忽忽從書裏滑出來;
王援還在會周公,他夢見袁素言憂郁兮兮地一直盯着他,一邊睡一邊皺着眉頭;
邱礫留在學校沒有回去,校友會的秘書處如今是真的離不了他了;
顧世琮倚在大衣櫃邊上,聽着他半年間白了頭的娘一件一件數着存下來的首飾都值多少錢,不知不覺已經走了神……
而他們的命運之書淩空一擲,齒輪早已開始轉動。
是誰說,似水流年才是一個人所有的一切,其餘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歡娛和不幸。
每年都有天寒地凍的一陣子,今年來得特別早。沒有人願意早起,因此清晨頂着呼嘯的寒風往教學樓上狂奔成了必不可少的課前運動,那是真冷啊,冷得人死死掐着領子恨不能用針線給它徹底封死。
為了解決這個寒風鑽領口的嚴肅問題,葉祺淘寶了一批圍巾,給寝室裏一人發了一條之後神秘兮兮地溜進陳揚寝室:“只有我們這兩條是羊絨的,趕緊把成分牌剪了,免得讓人家以為我們有JQ。”
陳揚一邊去找剪刀,一邊板起面孔來:“你敢說沒有?”
“我不敢說沒有,但你敢說有嗎?”
雞飛狗跳,二人開打。
“我錯了,我錯了還不行麽,我快要被你掐死了……咳咳咳,你明知道我打不過你的……”
“知道錯了就好,那周五你在下面?”
“……嗯。”
于是這天陳揚一直保持着一個弧度詭異的笑容,走進輔辦硬是把學生工作的總負責老師也搞疑惑了,但一屋子人都不約而同地看着他,沒有人出聲。
老師一:“我們需要一個英語好法語也好的人做一點筆譯。”
老師二:“你可以麽。”
陳揚立馬搖頭不止,全場人都沒有過于意外的表情。兩位老師沖王援點了點頭,王援咽了下口水緩解緊張,然後奉命開口:“那就葉祺,你來聯系他。”
陳揚郁卒:“你和他一個寝室的,你怎麽不去聯系他?”
老師幹巴巴曰:“王援說他一直跟你共事,別人都叫不動他。”
不是叫不動,是這結果太好預知。葉祺跟整個學生會都有過節,當年他升大二的時候表明态度要麽讓他做部長要麽他就走人,結果本着能力不如馬屁的精神,部長不是他。學院裏擺着這麽一尊金燦燦的小佛爺,卻礙于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只能看着他跟別的學院混得愈發如膠似漆,哪邊叫他他都願意去幫個忙,好處占盡名頭不要。要不是這回接待外方學校翻譯要求太高,本學院又碰巧最近跟外語學院鬧得太僵,估計剁了房間裏這群人他們也不會去找葉祺。人要臉,樹要皮,怪不得剛才擺出那種氣氛。
陳揚沉默了一下,表示需要出去打個電話問問看。裝模作樣走出去一段距離,他拿出手機先發了條短信給屋裏的王援,三個字,你混蛋。然後還是短信,簡略向葉祺說了一下情況,不等他答複就回到了那群人中間。
“老師啊,葉祺說他大二前就退出了學生會,希望您親自打電話給句準話他才敢答應。”
老師的臉色黑了又黑,終究認了命:“我一會兒就打,你們先接着開會。”
陳揚入座,這時候口袋裏的手機才震了一下,放到桌子下面一看:“你跟那個老妖婆說,老子得不到好處堅決不幹,就盼着她丢人現眼。”
“嗯,我已經轉達過了。”陳揚太了解他,回複了這一毫無懸念的答複。
可嘆後面的議程全都圍繞着翻譯這個問題,沒有精準的筆譯,來訪學校拿不到詳盡資料,那就真的什麽都不用談了。萬般無奈,該老師按下了通話鍵:“喂,葉祺啊……”
不知那邊的活祖宗說了什麽,老師的臉更黑了。“大師杯賽的志願者名額院裏還能多一個。”
哦,這是談起條件來了。想必葉祺的話說得很圓熟,這邊只能憋着氣直接利誘。
過了幾秒,條件升級了:“校級優秀學生的申請你怎麽還沒給我啊?”
陳揚暗自微微一笑,這就差不多了,再逼就是險招了。可他算錯了一點,葉祺沒有任何讨好老師的必要,他只管利益最大化。
最後,“那你今晚填一下校級優秀學生幹部的申請表吧。”
舉座嘩然。葉祺是哪門子的學生幹部啊,飄飄然幾句話就給了個優秀學生幹部?!為了釣一條大魚,甩手扔了這麽大一塊肥肉作餌?!
挂了電話,衆人皆默了。半晌,割去了心頭肉的老師終于找回了神志,恨恨吩咐:“陳揚,他說他不用找幫手,英法兩個版本他都包了。你下午去盯着他,看他還能耍什麽花招!”
午飯後,陳揚和葉祺在SnowFlakes見面。嘉玥還沒來得及問他們喝什麽,一通壓都壓不住的相對狂笑就震撼了她,只見陳揚捶着桌子贊嘆:“你狠,你真夠狠的,平白無故就成了優秀學生幹部,你就是做了部長留到今天也不一定拿得到這個名額……”
葉祺撐着額頭抽風,一邊抽一邊答:“真得謝謝你啊,你真會給我鋪臺階。”
“你沒看到老妖婆那張臉,都變成什麽顏色了……”
盤尼西林風風火火趕來,看到的就是這麽一幅歡樂的圖景。葉祺笑得喘不過氣來,拍拍身邊的椅子示意他先坐下:“我……我請你喝咖啡,你幫我翻譯點東西……”
嘉玥笑着搖搖頭,做咖啡去了。
院裏給的資料字數不多,但大多是溢美之詞,越華麗就越難筆譯,除非你打算厚着臉皮一個excellent用到底。三個人圍桌而坐,陳揚只能幫着他們兩個列一些備選詞彙,句型之類的大主意平心而論是真的不敢拿。光有目标語的語言水平遠遠不是個合格的翻譯人員,源語言的語感也非常重要,與其在葉祺風生水起的領域逞強,陳揚覺得不如示示弱算了。
第一段翻完,葉祺把中英兩個版本一起交到盤尼西林手裏,結果他一看就叫起來:“你們學校怎麽這麽變态,這種東西讓你翻?成篇成篇都是廢話,标榜得過了也不怕人家合作方看了暈倒……”
葉祺兩眼平視前方,幾個備選詞在腦海中一個個轉過來,口中極其平淡地吐出兩個字:“閉,嘴。”
陳揚背後竄起一股涼氣,不由定睛重新打量了他一番。耳鬓厮磨,然後一次次恍然大悟:他只因為面前的人是你才笑意溫和,而處世,完全又是另一幅面貌。
雖說多年同學,盤尼西林跟葉祺在一起做事的次數卻遠遠不如陳揚,這廂翻完了就長舒了一口氣。陳揚不由笑他:“這還早着呢。”
——你哪裏知道,葉祺一做起這些事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完美主義者,發作起來六親不認。上次為了一個長句斷句不好處理,硬拉着我在學校湖邊折騰了半個多小時。
陳揚是情人眼裏出西施,看他怎麽兢兢業業都覺得賞心悅目,可盤尼西林就不同了。他抓起手機看了看時間,忍不住長嘆一聲:“葉祺,法領館招發資料的小工還給兩百塊一天呢,我大半天都耗在這兒了,你就請我喝一杯咖啡?”
“還不是因為你自己那部分沒敲定麽。”葉祺頭也不擡。
嘉玥路經他們這一桌,聽到這番對話倒替自家男朋友歉然了,柔聲細氣問他們要吃什麽,她去叫外賣。
三個男人坐在這兒,怎能讓女人去付錢。陳揚本想自己打外賣電話,但只來得及拿出錢包來,盤尼西林又一句話要把他叫回去,索性就一張紅豔豔的毛老頭塞進嘉玥手心裏:“葉祺那份盡量清淡,我和你家林逸清無所謂吃什麽。謝謝啊。”
兩三年以後,葉祺做起這種程度的翻譯基本辭典是不用翻的,腦子也是不用轉的。一篇小說交出譯稿,天色也就從正午轉成了午夜,他閑下來了依然會恍惚地想起:當年剛試着動手翻點東西的時候,除了這些稿子,他身邊還有陳揚。
也就在這個平平常常的夜晚,地鐵十幾站之隔的醫學院附近,兩列高大的梧桐簇擁着一條極富情調的林蔭道,可惜深冬将至,一片葉子也不剩了。琰琰看着眼前這個人,自己從十幾歲就開始迷戀的人,慢慢地收回了眼底的淚光,一字一頓:“韓奕,你真的不能好好跟我在一起?”
韓奕低頭凝視她,毫不吝啬他的歉意:“我不想總是欠着你的情。”
——無限制被愛也是會愧疚的。
琰琰苦澀地牽起一絲笑意,低下了頭:“既然這樣,當初你何必答應你爸媽要跟我在一起,你明明只愛葉祺。”
韓奕沉默了一會兒,不料這個自幼柔婉的玩伴卻強調她要聽實話。
“……琰琰,不是你也會是別人。你知道我懦弱,我本來就受不了異類這個标簽,與其拖着他,不如早早放手。對不起你,我無話可說,但我也不後悔跟你在一起。”
如果這個時候琰琰恰好仰起頭,應該還能看到韓奕眼中難以言表的深意,還有滄海般的無奈。并非不愛你,只是無法對等地回報你的眷戀;也并非不愛他,只是不足以坦然與他并肩而立。
感情原本就冷暖自知,而這世界一向現實得很。沒有誰會在原地等你,更不可能耗費寸金都買不來的寸光陰去陪着你猶猶豫豫。在韓奕的邏輯裏,分手永遠比冷戰來得理智。而既然最後要分手,那就連冷戰都不必了。
“其實你知道我會怎麽回答你,對麽,你連簽證都辦好了。”
韓奕用目光描繪着琰琰漂亮的發卷,原本一頭柔順的直發,全為了他一句話特地去燙成這樣。情深了就要傷人,不如讓她早點抽身離去,也不枉青梅竹馬。
琰琰慢慢與他手指交纏,最後一次露出皎然的笑顏:“是啊,我早知道了,機票都已經訂好了。韓奕,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女孩子微涼的手總是感覺很纖弱,但韓奕真心覺得她比自己有決斷。
“嗯,你一路順風。”
世事難料,這篇葉祺一字一字過了三遍的稿子交上去,外語學院敬了高香請來的審稿教師卻說用詞過于謹慎,沒有很好地表達原文的感情色彩。
這事是陳揚經手的,人也是他的朋友,自然由他負責到底。修改意見一拿到手,他本能已經覺得不對,畢竟放眼偌大個學院,除了葉祺也就他還算語言能力拿得出手,如何看不出端倪來。你想誇大其詞,那也得有個限度,外方學校不是白癡。
周六的時候陳揚在飯桌上問了葉祺一句,對方斷然回絕,說中文的誇張不适宜照搬到譯文裏,只能适可而止,不便再做改動。
陳揚頓了一下,低着頭再問:“十幾處人家覺得不妥當的,你就沒有一處認同?”
葉祺沒當回事,不再搭話也就過去了。
洗碗的時候,葉祺偷聽到陳揚背靠着書房的門,用一種奇異的、混合着誠懇和堅決的語氣打電話:“嗯,确實,但這稿子一個字也不能改。……對,到時候有什麽問題我負責。”
然後葉祺就覺得自己有點不太像話了。你清高是你自己的事,憑什麽你一個字也不願意改就讓陳揚替你負責呢。雖說是他自願的,但……
陳揚打完電話回到客廳,葉祺就在門邊等着他,稍微有點嚴肅的神情:“對不起。”
上一次他說對不起,還是在那個陳揚終生難忘的陰暗小樓梯上。那刺激實在太大,陳揚想我橫豎只有一顆心,再給你掰碎了幾回我可怎麽活,于是湊上去碰了碰葉祺的嘴唇,調配出全套溫柔寵溺:“沒事,我也覺得不該改。”
陳揚比葉祺高三公分,就是這恰到好處的三公分,直接導致每次接吻的時候陳揚主動起來都更順理成章一點。葉祺其實不需要怎麽仰頭,他也夠懶,有人願意包攬那比較累的角色他絕對無所謂。所以無論是接吻還是那啥,真要拿個計數器算的話,恐怕還是陳揚辛勤耕耘的多一些。
最重要的是,陳揚是他一手教出來的,哪兒哪兒都該怎麽辦一清二楚,交到他手裏自己也省心省力。
這個吻時間有點長了,漸漸地另一種色彩就加進來,葉祺正好心情不錯,趁亂把手探下去捏了一會兒。陳揚上下交困不免乏力,趁喘氣的功夫按着他的肩笑:“要上就上,你還有心思裝你對不起我。”
葉祺也笑:“怎麽說話呢你,太沒有做受的職業道德了。”
這要争起來是鐵板釘釘的沒完,葉祺抓緊他五迷三道的一會兒把該脫的脫了,連卧室都懶得去,人翻過來摁在牆上先做完了第一回。
陳揚緩過神就抱怨他腿軟,雖然葉祺打死也不信,但實在受不了他那個低眉順眼的樣子,後來戰場又轉移到了沙發上。這一次更狠,葉祺吮上了陳揚一碰就渾身發軟的頸動脈附近,一只手同時摸到了尾椎的最後一節。
被另一個人扣在懷裏細細地挑逗,控制不住地戰栗,然後用力仰起脖頸沖上雲端,這些對于陳揚而言無論多少次都是新奇的。曾經鐵血,他知道頸窩裏躍動着動脈的那塊皮膚是何等危險而脆弱,每當被葉祺熟稔地齧咬和安撫,他都有交付了生命的錯覺。只要看到他眼底燃燒着的渴望,那種被需要的滿足感就會蓋過所有的不安。陳揚合上眼,兩人更加親密地吻在一起,交合也因為他的回應而加倍地熱切起來。
倒黴的沙發,最多隔一周就要履行職能範圍之外的職責,然後被人擦得油光水滑,怎麽看怎麽心裏有鬼,欲蓋彌彰。其實這是擦給誰看呢,下次回來了照樣意亂情迷往上倒,最多相對位置換一換……
随着期末的再一次臨近,陳揚結束晚自修的鐘點越來越晚,經常熬到校園裏空無一人,只剩一扇大鐵門恪盡職守地敞開着,守門人都在小屋子裏昏昏欲睡。
兩個人在一起久了,是不是都會感覺愈加安寧呢。陳揚漫不經心地考慮着這個可有可無的問題,一邊覺得自己并沒有比較的參照物,一邊又真心實意不想深究下去。葉祺與他相形之下絕對不算存在感很強烈的人,但陳揚偏偏忍不住總是要偏過頭看他,他垂眼看着地面也好,他仰頭看着雲層也好,甚至他緩慢地眨眼、兩手收進口袋的小動作……一旦捕捉到了就要膠着在那兒,眼神說什麽也挪不開,哪怕眷戀的只是一盞盞路燈下細微的光影變化。
深冬了,再沒有什麽月色撩人,樹影斑駁,他這如若實質的凝視就算是一路上唯一的風光了。葉祺偶爾會轉過來笑着看他,揶揄他快二十四的人了還搞得像情窦初開,連袖子蹭到一起的衣料摩擦聲都值得出一出神。但更多的時候他會趁着夜色靠過來握一握他的手指,或者再大膽一點,牽起來在唇邊一吻。
正因這種潛移默化的肆無忌憚,陳揚覺得至少葉祺寝室裏那三只是有所察覺的。但這事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恰似一顆早就布置好了的深水炸彈,它要是不炸你謝天謝地,炸了也只好願賭服輸。
畢竟在彼此眼中他們都是遠遠超越了“值得”這一概念的人,別的,漸漸地都可以不在意。
在這種過分恬美的氛圍裏,陳飛一個電話打過去,聽到的毫無疑問是極其平和的聲音:“哥,好久沒聽到你的聲音了。”
陳飛莫名有些煩躁,或者說勉強的情緒頓時安穩下來,看來他過得很好:“嗯,我爸讓我打個電話問問你,上次那理由他們信是信了,但都不放心。”
“麻煩你了,本來是我不好,倒要你哄着家裏。”
“你寒假有什麽打算?聽說今年高校放得都早。”
“我和幾個朋友想去一次蘇州,看一看園林。”
其實是阮元和家的妹妹想趁着年假去重溫一回大學時代親手測繪的那些建築,說是随便散散心。
陳飛拿起桌上的日歷琢磨了一下,然後說:“哪天動身啊,我開車來陪你們吧,順便我也輕松幾天。”
陳揚仰起頭思索了一下,疑惑道:“你今年的假不是用完了麽。”
“你忘了麽,是我爸讓我打電話給你的。”陳飛的聲調已然透出微笑來,連自己身邊一徑沉默的葉祺也輕輕笑了一聲,看來也是會意了。
“所以呢?有區別嗎?”大概是剛才腦筋太安逸,陳揚這會兒竟沒有繞過來。
“你想啊,老首長惦記侄子,我一個小小少校怎麽敢拂了上級的意思。年假算什麽,我這叫因公出行。”
陳揚哭笑不得:“那老首長是你爸,老首長的侄子是你堂弟……”
“那也不能改變因公出行的性質問題。你定下來日子就告訴我吧,我先挂了。”
葉祺離得近,一句句聽得都明白,等他也挂掉了才出聲:“陳飛一個軍人,張口閉口挂了挂了,也不知道避諱一點。”
陳揚笑笑,解釋說陳飛生來就那樣,說話直,性格卻好得很。
軍區宿舍裏的陳飛慢慢回想着剛才那聲分明極近的輕笑,不知不覺,終究還是皺起了眉頭。葉祺是什麽樣的人他很清楚,但他不反對并不代表他真心贊成。那兩個一晌貪歡的家夥,真的知道眼前是一條怎樣的路麽。關于這一點,陳飛沒有任何把握。
誰都知道陳家兩份家業,絕不止一輛軍用吉普和一輛年輕人開着玩玩的奧迪,但真正看到陳飛降下雙排座商務車的車窗,站在校門口的陳揚和阮元和還是愣了一下。感覺到身邊朋友問詢的目光,陳揚無奈地聳聳肩:“這肯定是他家的東西,我也不知道。”
陳飛早年就見過阮元和,這時下車來握手多少有些久別重逢的親切感,然後他問:“你妹妹呢?不是都陪她去的麽。”
阮元和搖頭嘆氣:“那丫頭臨時又被叫回去審新人的設計圖了,我又不好意思通知大家不去……少了她也不要緊吧。”
再等了一會兒,盤尼西林和嘉玥也帶着簡單的行李過來了。陳飛稍稍別扭了一下,低聲問陳揚:“葉祺人呢?”
陳揚正巧走到後備箱那邊去拿純淨水,腦海裏千百個念頭差點釀成重大交通事故,最後卻随意對他說:“他最後一門選修課恐怕剛剛考完,麻煩你打個電話給他,就說我們都等他了。”
那邊接通了,陳飛一張口就說是陳揚讓他打電話來如何如何。
葉祺聽到陳揚的名字就不由自主地停頓了一下,短暫的沉默裏似有千萬種纏綿,又似乎什麽都沒有。陳飛一瞬間覺得自己有毛病了,難道非要人家孩子一聽到自己堂弟的名字就痛哭流涕,他才會覺得這一切都值得麽。
可能陳飛的不自然還是太明顯了一點,陳揚走過來把手機接了過去,簡潔地答應了幾聲之後,他很認真地告訴陳飛不要把車開到他們寝室樓下。
“你們的行李不是還在上面麽。”
陳揚整個人裹在暗色的長衣裏,有些難掩的憂郁:“葉祺特別叮囑我,他們寝室那個家裏出了變故的孩子原本特別喜歡車,怕他看到了熟人開車過來心裏難過,不如就停在門口算了。”
也許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徹底變了節,陳飛哪怕在多艱難的時候都沒有責怪過葉祺半分。陳揚眼裏了徹而柔和的光似乎就是他對人世的宣言,這個心思細密的人已經拴死了他,他用情已深,準備至死不渝了。
一生尚且長得一望無際,他怎麽就生出了這樣的決絕呢。陳飛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