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溪雲初起
一帆風順的顧公子按常理推斷是很難接受這種天翻地覆的變化,他能心平氣和地去賣車,并不代表他能心平氣和地生活。葉祺估摸着緩沖期也該過得差不多了,選了一天打了他好幾次手機,終于接了,卻是相當輕的一點點聲音:“家裏人都睡了,我不方便多說,你有急事麽……”
葉祺也跟着控制了一下音量:“我沒事,我怕你有事。”
那邊猶豫了一會兒才答:“家裏亂七八糟,也就我還過得去了。詳細的以後再說,我先挂了。”
連應一聲都來不及,顧世琮已經匆匆挂斷。葉祺目光渙散地看着暗下去的手機屏幕,心想這位好歹還能讓人明白前因後果,邱礫和王援那件事則是問都問不得的,果然女人都是禍水,看上去再省事都是披着純淨水包裝的禍水。
白駒過隙,陳揚這一走也已經二十幾天,期間除了不鹹不淡幾個電話之外,短信也并沒有多少。一方面葉祺看起書來不問世事,另一方面陳揚和陳飛久別重逢後玩兒得昏天黑地,直到幾個小時前我們長着翅膀的小黑馬同學從書堆裏爬出來,忽然覺得這個世界又不怎麽真實了。
陳揚那時候正倚在一棵挺拔的小白楊下,望着自己的狼狗很沒骨氣地繞着陳飛來回亂轉,只因為想搶在拉布拉多前面搶到即将遠遠飛出去的那只肉包子。說實話,陳揚自己都想不出來還有什麽好東西沒給它吃過,從雞鴨魚肉到飛禽走獸,此狗來者不拒,就差連狗肉火鍋都要蹭一口,可還是這麽饞,饞得它家主人面子上都挂不住,只想掩面長嘆。
“你在幹什麽呢。”短信的內容讓他漫不經心一掃,立馬在心底撒下一把綿白糖,笑意漸漸浸透。
幾秒鐘後,葉祺的手機亮起來:“當然是在想你。”
收件人愣了一下,笑了,孺子可教也。心神這麽毫無預兆地一晃,拇指動了動再發過去就成了抱怨:“再想也得開學見了……”
陳飛拿肉包子耍狗玩的娛樂活動随着陳揚的一句話戛然而止:“你那奧迪能借我幾天麽。”
“幾天?”陳飛回過身狐疑地看看他,腦海中閃現出自己可憐的座駕曾被陳揚以幾天之名騙去了幾個月,到頭來告到倆老頭那兒去,結局居然還是異口同聲罵他一個堂堂現役軍官只知道跟弟弟搶玩具。
陳揚也知道他回憶起了什麽,愈發笑得誠懇:“真的就幾天,開學前我送回來還你。”
陳飛一邊上下打量他的嘴臉,一邊慢騰騰地在口袋裏掏鑰匙,然後淩空一擲:“你小子是不是背着我談戀愛了?急着趕回去也就算了,還要借我的車去顯擺。”
狼狗賤不啰嗦地跳起來咬住了不明飛行物,搖頭擺尾地給陳揚送到手邊,可嘆拉布拉多趁機搶走了它的最後一個包子,一個囫囵統統下了肚。
兩兄弟忍不住一陣大笑。
晚上十點多,葉祺關了家裏所有的燈,開門準備出去。
Advertisement
門口不見一絲光的走廊裏,極近處幽幽亮着一雙眼睛,任誰見了這場景都會甩手把門再摔上,但門外的人連這點時間都沒有給他。
熱切的吻先落在唇上,略舔了舔就探進去,溫情而堅定,仿佛有千言萬語融在當中。葉祺下意識扶着門框退回去幾步,陳揚順勢就扣住了他的手腕,反壓在後腰上逼得他動都動不了,兩個人嚴絲合縫地貼在一起,體溫不分彼此。
既然握着人家的脈搏,陳揚就不客氣地分心去算那個節奏,随即只好意猶未盡地放開了,一點點咬着葉祺的下唇問:“你昨晚幾點睡的?心跳又不對勁了。”
“它什麽時候對勁過。”葉祺活動了一下胳膊,卻舍不得把手抽出來,只是換個姿勢與他十指交纏。身體的任何一部分一旦碰上就分不開來,情熱如烈焰,有時候再矯情也讓人甘之如饴。
只要沒有懷中此人,日子一天天就像浮在雲上,神思飄渺不知所蹤,這一刻方知塵埃落定,三魂歸位。陳揚覺得自己肯定是魔障了,四個多小時開着車滿腦子都是想要吻他的念頭,生怕一切都是黃粱一夢。
葉祺讓他抱了一會兒,忽然覺得手下這件衣服的觸感像是全新的,一時興起,伸手去探他的衣領。
陳揚有點驚訝:“我以為你正要出門呢,你不會是想在這兒……”
葉祺瞪他一眼,握着他的肩往後退幾步,看了又看才開口:“襯衫是你自己買的?”
“不是,我媽硬塞給我的。”
葉祺替他把領口的扣子再往下解開一顆:“那還情有可原。你記着,新買的襯衫如果能在脖子和領子之間放進進兩個手指,洗過之後才會合适。另外,你的襯衣領開口、皮帶扣和褲子前開口外側應該在一條線上……嗯,這點倒是還好。”
陳揚眨眨眼,托起他的臉仔細看:“你還研究這些?”
斟酌再三,小葉同學決定說真話。一不留神,幾分平日壓着的倨傲就透了出來:“一代通文墨,二代識風雅,三代方知禮儀。”
生平第一次,有人明着跟他談出身,而陳揚竟說不出什麽反駁的話來。葉祺身上隐着太多似乎是世襲的氣息,士族清貴加上老派西學的傳統雜七雜八地聚攏在他的言行舉止中,讓人不知不覺就要仰頭去看他。陳揚跟着葉祺往外走,心裏千回百轉,最後泛出一層隐約的驕傲來:這座寶藏,終究已經是他的。而眼下來日方長,他一點也不心急。
就像磚牆裏封着的光源,被陳揚撬開一條縫後金芒乍現,而小光源本身反倒惴惴不安了。電梯裏,葉祺慢慢湊上去碰了碰陳揚的唇角,小聲嘀咕:“你要不是我的人,我才懶得管你襯衫合不合身,穿得夠不夠妥當……”
陳揚低垂着眉眼,正看到葉祺長年彈琴的修長手指伸過來,形狀圓潤,觸到臉上卻帶着微微的涼意,多少有些氣血不足的感覺。
這一陣心軟來得鋪天蓋地,疼痛滾着感慨一起洶湧,陳揚擡手牽住他漂亮的指尖,吻一吻,接着一路上都沒放開。
葉祺在副駕駛上指揮陳揚哪兒直行哪兒轉彎,十分鐘不到就停在一家不怎麽起眼的樂器行門前,這麽晚了早已關門打烊,卻開了一扇側門等着葉祺駕臨。
陳揚忙着看人家的店面,身邊葉祺被他握着手指根本走不了,無奈地叫他:“陳揚?你先放一放。”
這邊臉色微紅地放開了,被放開的那個倒大大方方反手扣回去,在他手背上輕輕一啄,這才開門下車,站到臺階上等他停了車過來。
斜角度的暖黃燈光,打在葉祺身上有種說不清的滄桑感,輪廓勾勒得纖毫分明,望之卻如隔世,羽化而登仙之感。陳揚擡眼一看,差點真的癡了,趕緊拉了人往裏走,躲開這個奇特的氣場。
外廳裏擺着十幾架全新的鋼琴,櫃臺裏老板聽到人聲,轉身對葉祺笑笑:“來啦?幫忙看看那邊三角架的音質怎麽樣吧。哦,還有,裏面進了一新的古琴,你感興趣就去過過目。”
這顯然是老熟人了,陳揚沒有多問什麽,過了一會兒葉祺就從一堆鋼琴裏轉出來,跟老板低語幾句便引着他進了內堂。赫然一架琴擺在正中,大約是價值不菲的,陳揚确實什麽都沒看懂,好整以暇等着葉祺解釋給他聽。
“制琴之要,博大精深。桐為陽,宜作琴面;梓木為陰,宜作琴底。陰陽相配以召和。面圓法天,底方法地;廣六寸法六合;長三尺六法三百六十日周天度。徽十三,法十二月;文上有池,言其平;池下有濱,四海濱服;龍池八存,法八風;風池四才,法四氣;腰腹四寸,法四時;琴弦取蜀中拓絲為上。調劑陰陽,平和水火……”
這淡淡的聲音逐漸低下去,葉祺轉過頭笑了笑:“都是老說法了,現在這琴早就亂了,能彈而已,你也別當真。”
兩人相識不到一年,若有若無的神秘感在親近了之後反而更清晰,陳揚頓了很久才問他:“你怎麽會背出這些……”
葉祺想了想,記憶中一無所獲:“我也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我只是,知道而已。”
這才算一掃方才靜穆的氣氛,兩人出去一看,老板留了張字條壓上鑰匙,竟然已經放心大膽地打道回府了。倒是葉祺習以為常,關門落鎖,鑰匙往一邊的盆景下一塞就完事了。雖然說起來這家樂器行主營的是大型樂器,要搬也搬不走什麽東西,但人對人的信任其實還是存在于某些純簡的人之間,這樣想或許更溫暖一些。
陳揚一聲不吭開了車在階下等葉祺,光線一明一滅間真覺得他是從魏晉時代穿越來的,飄飄欲仙,不像個血肉之軀。
世上有種人天生就有強于廣大人民群衆的求知欲,有的靠勤勉,有的靠天資,最終會在讀書這條路上走得很遠。作為勤勉代表的陳揚親眼看到了葉祺是多麽懶散,說實話他嫉妒葉祺的博聞強記,因為來得太輕易,簡直信手拈來。
葉祺出神地望着窗外緩緩流動的璀璨夜色,慢慢解釋給他聽:“我的記憶好像是圖片式記憶,不是一直這樣,我也不知道它什麽時候會發作……”
陳揚趁着打方向盤的間隙含笑看了他一眼:“一旦發作,你就過目不忘是吧。”
“嗯,對,所以我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記住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葉祺不知不覺把天賦異禀當成了某種間歇性精神病來談論,渾然不自知。
陳揚邊想邊說,語速稍稍慢下來:“那就是說,你應該還一目十行,半頁紙留個圖像在腦子裏,一邊處理一邊就可以接着看下去了……怪不得你敢號稱自己博覽,這也是偶爾發作的?”
葉祺斬釘截鐵地說:“閱讀速度當然是客觀存在的,不會只是偶爾發作。你別誣陷我啊,除了跟你,我可從來沒提過博覽的事。”
這是個熠熠生輝的人,從來都是,最可貴的恰是他的溫文平和,絕不自傲。陳揚一點點回憶着葉祺真正看起書來的樣子,誰跟他說話一概都聽不見,心想他确實也不算懶,只是不喜歡的事情不肯遷就而已。作為一顆恒星,陳揚在個人問題上的至高理想無非是有另一顆恒星與他交相輝映。當初模糊的念想,轉眼已經成真。
也許正是這麽個萬物不萦于心的性子,才讓陳揚覺得被他惦記是無上榮耀的事情。誰知道呢,如今情緣已深,原本都是天意。
既然咱看着不真實,脫光了抱在懷裏肯定就真實了。陳揚是這麽想的,也是這麽做的,可惜一個不識趣的電話擾了他用牙齒咬扣子的興致。
葉祺的手機就放在一旁的床頭櫃上,赫然跳動着兩個碩大的漢字:韓奕。
陳揚反應比該接電話的人還快,劈手奪過來就按了免提,葉祺好像沒看見他幹了什麽,很平靜地“喂”了一聲。
這回那頭倒沒給他們送上什麽勁爆的開頭:“是我。你最近還好麽。”
“還好。”
“上次程則立的事情……”
“哦,大家都有點多了,跟你沒關系。”
“有人通知你下周同學聚會麽,我想你要是不去,我也就不去湊熱鬧了……”
這倆舊情人不鹹不淡地說着話,陳揚的手卻一動不動僵在葉祺的胸口位置,一種陌生的叫做妒火的東西噌得一下熊熊燃燒起來。什麽叫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散都散了你還想見他幹什麽?!還有我的葉祺……小小年紀就落進了你手裏……
這麽一想如何還收得住滾滾思潮,葉祺很客氣地用一句“我不确定下周有沒有時間”結束了通話,轉頭卻看見陳揚眼底都快泛出血色來了。
嫉妒其實沒什麽,遇到這麽高山仰止的情人就注定了在你之前他……但陳揚居然忘了做潤滑,手指扣進去很快尋到某一處,甚至沒等到葉祺緊皺的眉頭舒展開就不懷好意地往下一揉。葉祺立刻悶哼了一聲,堪堪說出一個“你……”字,下一次卻是略彎曲了手指用指甲劃上去的。
陳揚明明白白看到他渾身一彈,卻聽不到任何預料中的聲音,于是定睛去看:只見仰卧着的那個人偏過頭不看他,咬緊了牙關一聲不吭。
所謂針鋒對麥芒,說得就是這種死不讓步的情形。陳揚連自己的快活都不要了,伏在葉祺身上來來回回地磨蹭那一點,一心只要他屈服。誰知葉祺素來溫和,最恨的就是別人逼他,這會兒随陳揚如何求索,他再怎麽顫抖就是絕無聲息。
後面一邊疼得磨人一邊積累着暗湧,前面卻被人很好地照顧在手心裏,無所不用其極,葉祺咬唇咬得血腥氣四溢,呼吸漸漸深促,胸口劇烈地上下起伏。陳揚聽到他氣息紊亂,終于還是醒過神來,頓住了動作,小心翼翼問:“你沒事吧……”
葉祺轉過眼來,目光深邃冷定,只最裏頭燃着一把熄不掉的火,慢慢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不,要,停。”
這一次做完,葉祺用力甩開陳揚,自己撐着去了洗手間。
那邊水聲依稀,陳揚搭着空調被坐在床頭,想着想着,懊惱地一拳砸在自己頭上。這算什麽毛病啊,不就人家老情人說了幾句無所謂的閑話麽,他居然又把葉祺弄得這樣。平心而論,人家沒有半點對不起自己的地方,處處照顧得無微不至,以前的戀人提都沒提過……
床頭燈被葉祺關了,在周遭的黑暗中兩人一徑沉默着。葉祺不能壓迫心髒,從來只能向右側卧,可這一轉必定轉進陳揚懷裏,所以他沒有動。陳揚也知道他沒睡着,猶豫了好半天,輕聲對着上方的空氣說:“對不起。”
沒人搭理他。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回事……我只是……是我又沒輕沒重了……”陳揚語無倫次,真想賞自己一巴掌。
又來了,他又來了,每次他收起那套內斂的自信,在自己面前露出慌亂無措的情緒來,一切堅持就統統淪陷。再生氣也蓋不過此刻的不忍心,葉祺嘆了口氣,開口道:“我很疼。”
陳揚側過身抱住他,滿懷愧疚,幾乎不敢看着他疲憊的眼睛,只好埋頭在他頸窩裏不動。
葉祺略顯沙質的聲音慢慢響起來:“韓奕在高中裏有交情的人很少,也就我和程則立。我如果不去那個聚會,他犯不着跑去見同校同專業的程則立。”
“嗯,我知道你和他已經沒關系了。”陳揚的話接得很快,聽上去倒真的心無芥蒂。
葉祺苦笑,心想你要是這麽想得通,為什麽現在我全身上下不是疼就是酸?
“葉祺。”
陳揚停了停才開口,仿佛下了好幾輩子的決心。葉祺沒有做聲,只是伸手握住了他橫在自己胸前的手臂,緩緩摩挲着。
“我愛你。”
葉祺愣了一下,忽然笑了,還笑得很放肆:“你啊,這話非要留到這時候才肯說,是不是沒有韓奕的電話你就準備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陳揚不滿意,抓着他的肩晃了晃,也不管他是不是筋酸骨軟。
葉祺轉身擁住他,收緊手臂加深了這個擁抱,随即在他耳邊低語:“我也愛你。”
一句話,三個字,這氣就算消了?!陳揚根本沒臉見人,悶在被子裏甕聲甕氣地:“你太縱容我了。”
既然都醒着,不如趁氣氛溫軟多聊幾句。葉祺拉着陳揚的手放到一陣陣發痛的後腰上按揉,一面問他:“你有沒有喜歡過別人?在我之前。”
陳揚仔細想了想,又想了想,別扭地承認:“沒有。”
葉祺輕笑了一下,在他懷裏尋到了最舒适的位置,然後合上眼:“你聽我說啊,你真的是跟誰都不一樣。你知道的,我的心思不太放在這些事上,之前……咳,跟韓奕的感覺就像是碰巧同路了,相互扶持着走一段。但你,你就像我生來要奔赴的目的地,是我的宿命。”
陳揚拿捏着力道替他揉腰,心髒浸泡在似水柔情裏沉沉浮浮,一時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他的愛人在努力地把自己從慣常的寧和裏剝出來,坦然無畏地向他奉上脆弱的真實,無論這過程有多麽疼痛,充斥多少掙紮。陳揚想,你都把我看作宿命了,我還能拿什麽回報你呢。
這世上還有沒有比“我愛你”分量更重的話?
一定有。我可以默默地守着你,直到驅散你心裏所有的陰霾,直到你笑起來不再蘊着憂郁。只是這些都不需要言語,我會一一做到。
有時候最簡明的話就是最有效的回應,陳揚不懂怎麽跟人戀愛,卻通曉人心的底細。他施力把人抱緊了,胸膛相貼,心跳聲仿佛合二為一:“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除了你之外的任何人,所以沒的比較。我只愛你,我也只有你。”
就在陳揚感慨自己無以為報的時候,葉祺也在私下回憶,這個一劍光寒十九州的人是怎麽落在了自己手裏,眼下滿心滿懷都是無害的溫柔。大概最初的最初,他也是有那麽點心醉神迷的吧,否則何來一路如此順遂。
他撥開陳揚半敞的衣襟,純粹而耐心地親吻他,在心口徘徊不去,感受那一層溫熱切切實實是從心底透出來。
葉祺覺得他所有求之不得的颠沛流離,都已經得到了償還。
在這個人的身邊,太輕易就可以安然睡去,誰要管它明日是洪水滔天還是山崩地裂。
學校每學期開學的前三周都會有個徒有其表的“學風大檢查”,今年不知誰出的馊主意,竟然拉了無辜的學生會進來搞什麽自檢自改,學生自治。這天陳揚大清早接了個電話,很快開始到處打人家手機約定臨時部門會議的時間,雷厲風行的派頭又拿出來了,聽得葉祺悶在枕頭裏暗暗感嘆:這才是他最熟悉的陳揚。
等他風卷殘雲般收拾了部門裏所有宅在家裏的懶骨頭,定下來下午在徐家彙某茶坊裏開會,轉眼又露出仿佛能滴出水來的柔和神色,蹭到葉祺面前抱怨他腰疼。
這一轉未免轉得太迅猛,葉祺實在反應不過來,于是婉轉地表達了一下他的感受,不料換來陳揚一番譏諷:“你以為你就表裏如一了?”
葉祺轉了轉眼珠,慢悠悠道:“我哪次上你不溫柔體貼?我哪次讓你上不配合你?我怎麽就表裏不如一了?”
兩人做朋友沒做多久就不對頭了,工作上鬥嘴也大多為了做戲營造效果,說來還真沒好好享受過打情罵俏的樂趣,不由都來了興趣。
“你個得着心髒病還替人家跑五千米的神經病,浴室裏那點水汽你就叫氣壓低了,你受不了?”
“你個紮了啤酒瓶都一聲不吭的怪胎,隔三差五纏着我喊腰疼,你還不假?”
“你……你衣服都不穿一件就跟我吵?你怎麽好意思啊!”
“跟你這種人共處一室,穿衣服不是多此一舉麽。我問你,昨天我那件衣服洗完澡才穿了幾分鐘,啊?”
“……”
“怎麽了?你沒話了?”
“……葉祺,咱面子都不要了,能留點兒裏子麽。你也太不要臉了。”
“……滾,你更不要臉。你自己低頭看看,看看!”
“你找茬是吧,這一大早的,你不也一樣麽!诶,你,你……呃……嗯……”
“哼,就這點出息你就想跟我鬥嘴……這兒?這兒?還是這兒……我記得昨晚你就是這裏最有感覺對吧……”
“……葉祺,你給我等着……嗯……啊……你手上能不能快一點兒?!”
“認了吧,啊,就是你更不要臉……”
鬧爽了,鬧夠了,葉祺守在浴室門口甩給他一套幹淨的衣服,陳揚抖開來一看都有妥帖的折痕,想必是洗了燙了再疊好收起來的。這完全是陳揚帶給他的習慣,照葉祺的性子,哪天襯衫皺得看不下去了才會燙一下,只是他對于看不下去的定義還算能夠接受而已。
這樣的遷就是無聲無息的,但它很實在,很溫暖,就像家裏的甜食一天天多起來一樣,歸根結底都是為了他陳揚。
葉祺在他的眼神徹底纏綿了之前砰然帶上門:“行了,約了一大幫人開會,你自己不能遲到。”
正午剛過,鬧市區的小小茶坊就開始陸陸續續有人到了。這是非常規的突發事件,按理說是很難聚得齊人的,但葉祺毫不懷疑陳揚的號召力,他說都答應了,就一定會全員到齊。
定好了十二點半開始,有個身負重任的副部卻姍姍來遲。陳揚拿出手機打電話找人,被告知人還在路上,最多十分鐘就能到,于是大家靜靜地等人。
學生會說白了是一個相當松散的組織,一般部長分派任務前都會不厭其煩說上十遍百遍的“我知道大家都很忙”,然後才敢給一點一兩個小時就能搞定的小事。學術部副部位高權重,确實握着不少實權,也算是他們快升大三這一屆裏拔尖的幹練人物,不知今天這是怎麽回事,竟一反常态。
葉祺是混過學生會的,他知道大三上的上半學期就是各部門部長競選主席團的節骨眼了,學術部向來出太子,唯一要守住的底線也就是太子黨內部不能出問題:內部投票的時候不能有任何一票是反對票。這對于陳揚而言根本也不是問題,但今天這件事到底他是發火好還是不發火好呢,不處理不足以平民憤,處理了可能就會逼出反對票,進退兩難。
但這個燙手山芋是握在陳揚的手裏,不是別人。葉祺沒有一點擔心,安然靠在椅子裏等着看熱鬧,好整以暇,甚至還勾出了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招得部門裏幾個姑娘都偷偷往他這兒瞟。
副部總算到了,陳揚帶頭起哄要他請客,至少把幾個姑娘的單買了,算是給大家浪費的時間賠罪。按說如果學術部部長平庸些,上面寧可選了這裏的副部也不會怎麽認真考慮其它部門的部長,換句話說,正是陳揚的出類拔萃剝奪了幾個副部晉升的良機。葉祺暗地裏掃視了一遍在場的幾個當事人,估摸着馬上就要出事。
他看人向來是精準無誤的,果然,另一個貌似姓徐的副部跳了,趁着最其樂融融的時候陰陽怪氣地來了句“不服咱們部長就別來,既然晚了還來讨什麽罵”。
場面一下就冷下來了,遲到那位左右一看,根本沒人幫他,索性站起來轉身就走。出了隔間要關門,這人極有涵養地沒摔,但門把手還沒轉回原位,徐副部就給他火上澆了一勺油,揚聲道:“這一走可算白幹了兩年了,真是沒意思。”
正在複位的門把手猛地一頓,葉祺忽然挑眉看向陳揚,兩人的目光在半空對撞,心有靈犀的火光四濺開來。
葉祺慢慢垂下眼,花了一點力氣才克制住笑意:得此良人,夫複何求。要的就是這份無須言明的默契,只有他一個人能看到相同的細節。因為同樣敏銳,所以有如神助。
那邊陳揚卻沒時間回味,立刻對着門叫了一聲:“回來!沒人怪你遲到!”
這人如果剛才就這麽走了,反正不是陳揚親口氣走的,不算什麽大事。但眼下話被推到了白幹兩年的份上,不攔住恐怕就要出問題,陳揚是個萬千城府化于無形的人,細節的把握最見功力。
徐副部自知惹了事,整個會議進程中都一言不發,臨了布置了任務也只是默然一點頭,吓得旁邊幾個低一屆的孩子都悄悄把椅子挪開了幾公分。
完事了,陳揚屈指敲敲桌子,話鋒一轉:“大家聽好了,為表公正,同時也為諸位兢兢業業的副部着想,我們學術部今年開放參與主席團競選的申請資格。不管是副部,還是一般的工作人員,都可以和我享有同樣的資格。當然,是否投反對票的權利還是握在大家自己手中,這樣也更有利于我們接下來工作的開展。”然後,他轉向了跳出來招惹是非的徐副部,客客氣氣問:“你認為呢?”
徐副部應聲擡頭,卻見陳揚原本平和的眼眸驟然銳光大盛,竟然硬生生被唬得低了頭,默許了這句聽上去彬彬有禮,實際比刀鋒還利的問話。
于是皆大歡喜,衆人一一告辭散去。等這包廂裏只剩他們兩個人,葉祺笑着拱手為禮:“賢兄好手段,愚弟望塵莫及。”
陳揚舒展了一下筋骨,總算展顏笑開:“算了吧,除了你還有誰能看懂這些?我都嫌在部門裏太寂寞了。”
葉祺嗤之以鼻:“早你怎麽不想起我來,這都快競選了還說這種話。”
陳揚把他拎過來抱了抱,手掌停在他後頸上撫摸着,嘆道:“你哪裏看得上這種可有可無的虛名,我又何必問你。”
葉祺頓了頓,把手合攏在他腰上:“說得也是,還是你了解我。”
當日答應了車主要只借幾天,陳揚為了學風檢查的布置任務多耽擱一陣子,轉身就急着開車回南京。葉祺算算離開學真的沒剩幾天了,實在也不好意思再依依不舍,幹淨利落地把人送出了家門。
車裏空調開得再足也架不住南方瘋了的陽光,陳揚一路開回去,熱得一點辦法都沒有,鑽進自家的二樓就忙着洗澡換衣服,看着曬得發紅的皮膚只好連連嘆氣。已經是古銅色的了,再曬豈不要向非洲同胞靠攏,他站在花灑下想起葉祺相對白皙的膚色,稍微有點郁悶。
最近的衣服都是葉祺在收拾,這會兒他從箱子裏抽出的這件正好袖口釘了個暗扣,不知怎麽葉祺竟然替他扣上了。這上衣袖口有點緊,脫下來的時候沒什麽,穿的時候卻不巧卡在胳膊上,陳揚只好先把頭退出來,再抽出另一只手去解紐扣。
陳飛就是這個時候推開了陳揚房間的門。
自家堂弟背對着門換衣服,本來就不是什麽值得躲着的事,陳飛這一眼看過去大驚失色,原是為了陳揚背上極其明顯的吻痕。昨晚數度春風,葉祺按着人沒完沒了,這點印記是不可避免的。
大學裏戀愛沒什麽,做了也沒什麽,但這吻痕……為什麽會在背後?!巧也就巧在這位置上,陳飛愣了半天,不知不覺臉色發青,陰沉沉在陳揚背後問:“你這背上是怎麽回事?”
陳揚轉過身來與他對視了一下,心想這要對付過去簡直不費吹灰之力,但偏偏不該有也不能有的心思冒了出來,終究沒出聲。
陳飛原想他大大方方承認昨晚玩兒了什麽新鮮花樣也就算了,只要老頭老太不知道,這真的不值得追究。可陳揚這一沉默,傳統正直的好男人陳飛同志不由脊背都發了涼,幡然醒悟,沖過去一把揪住堂弟的衣領:“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是不是……”
賭了這一把,贏了就多一個盟友,輸了不過多一份尴尬。一念之差,陳揚點了頭。
如同一盆冰水澆下,陳飛的腦子瞬間亂了套,怎麽理也理不出他這個弟弟從小有什麽異于常人的地方,只管沒頭沒腦低聲咆哮:“你怎麽能這樣?你怎麽對得起家裏,你告訴我是誰!是誰!”
陳揚慢慢握住他的手腕,使一點力拽下去,并沒有答話。
這一點直覺還是有的,陳飛知道他的社交圈原本就窄,想一想立刻眸色又沉了幾分,驚問:“是……是葉祺?”
這更不得了了,陳飛很少真心信任什麽人,葉祺恰是其中之一。那一瞬間,他覺得他被全世界背叛了。
陳揚已經明白他是什麽态度了,但他并不後悔,只是錯開了陳飛往外走。
熱血沖頭,陳飛不知自己抓起了手邊的什麽東西,一言不發就砸了上去。陳揚回過頭,下意識是想拿東西去擋,或者避一避也還避得開,想了想卻沒有動,只是用手護住了臉。
遠山相隔的上海,七個小時之後。
沒有陳揚盯着,葉祺又恢複了夜貓子的習性,一個人拿了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