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球形閃電
冬夜苦寒,衆人實在凍得睡不着總習慣閑扯一陣子。直觀地獲知另外還有三個人醒着,大概也能在心理上制造出些許溫暖來。
邱礫照例一言不發,葉祺和王援正說到興頭上,你一言我一語聒噪個不停,顧公子跟着間歇笑兩聲,宣告自己還存在着。這樣的夜晚尋常得不能再尋常,就像他們四個人共同度過的無數個寝室之夜一樣。
誰又能未蔔先知,如此清潤良夜,竟把一個人的人生擰轉了一百八十度。
談興正濃,房間裏又是一陣捶床大笑,忽見顧公子的手機在暗中亮了,緊接着就是哐當一聲。
王援坐起來探身去看,立馬笑背過了氣,葉祺連聲問詢他怎麽都答不上來。也真不能怪他,人一輩子真沒幾次能狂笑到這個地步,自主呼吸都喪失了,胸腔腹腔都存不下氧氣。
天可憐見,顧公子掉地上了。
好不容易喘過來一口氣,葉祺道:“怎麽這麽半天還沒爬起來?可別摔個生活不能自理啊。”
王援上氣不接下氣,說出來的話卻照樣欠扁:“生活不能自理沒事兒,留只手X生活能自理就行了……”
邱礫憤怒地轉了個身,聲音硬邦邦敲在牆上又彈回來:“你們讓不讓人睡覺了?!”
驟然靜了靜,王援拖長了聲調嘲諷道:“果然黃花小夥子嘿,這話都聽不得了,還不知道以後……”
“行了,你少說兩句。”葉祺忽然沉聲說出這麽一句話,一切剎那間安靜了。
王援詫異地回頭,先對上的是葉祺肅穆的神色,再轉一轉便看到了地上的一堆棉被和裏頭卷着的那個人:顧公子坐在那兒,滿臉空茫無措,僵直地死瞪着手機屏幕,就像一瞬間被抽走了三魂六魄。
王援明顯被吓着了,小心翼翼出聲:“顧世琮?”
顧公子喉結滑動,咕嚕一響,幹澀得連開口都勉強。葉祺本能地想要爬下床,卻連帶着被定在那裏,動彈不得。
末日般死寂。
之後的無數次回憶都曾反複掂量這個時刻,葉祺總是不受控制地想起傳說中地球被上帝放棄的情景。所有的大天使撤出戰場,光明泯滅,黑暗肆虐,世界被撒旦接管。很久很久以後他們才清楚地得知事情的始末,是顧爸爸手下的一個高管豬油蒙心,搞到最後資金鏈三分之一都是黑的,顧家作為董事會首席難則其咎。事發突然,連資産轉移都來不及,這就叫一朝傾頹。
Advertisement
而此時此刻,顧世琮只是睜大了茫茫然的眼睛,像個丢了整盒糖果的小孩子。他說:“我爸,被抓進去了。”
這事一出,真沒人有心思找周公了。半癡呆的王援坐在床沿上陪着半癡呆的顧世琮,邱礫坐在床頭就着桌上臺燈的光翻書,葉祺受不了這麽憋悶的氣氛,胡亂套了件厚衣服去陽臺上看夜景。
但,有什麽夜景好看呢。無非是花壇和寒風。
陳揚的窗戶就在斜後方,透過玻璃看到了葉祺的背影,很自然短信就過去了:“怎麽了?”
葉祺在沒怎麽穿整齊的外衣裏挖了一會兒,把振動源握在手裏,想了又想,還是這麽回了:“沒什麽,你早點睡。”
印象中,這好像還是葉祺第一次婉拒跟他說實話。陳揚放下手機,拉上了窗簾才敢露出一點懊喪的表情。果然人人身上都有盔甲,靠近了總歸會刺痛彼此,何況他是葉祺,他是把滴水不漏、淡定溫和诠釋到極致的葉祺。
你以為你是他的誰,竟然妄想事無巨細麽。陳揚忽然抓起桌上的杯子把半杯冰水送進喉嚨,滅了心底那點小火苗般躍動的惆悵。
早上,顧世琮失魂落魄在水房裏收拾儀容,王援束手無策站在一邊看着,着實擔心他要拿牙膏擠在手心裏洗臉。
對面寝室有人前幾天聽到了顧公子打電話約人家姑娘出來,見了就打趣他:“洗個臉還找參謀啊,怎麽,去約會?”
當事人根本什麽都聽不到,王援憂心忡忡示意人家別說了,自己想了想又湊上去:“好像你約的還真是今天,你還去見人家麽。”
顧世琮定睛看了他一會兒,轉頭把泡沫洗掉,血色所剩無幾的嘴唇緩緩動起來:“不用了。這種事,在我們這種圈子裏傳得很快的。她……她不可能來了。”
陳揚碰巧也在水房裏,背對着兩人洗漱,聞言不由一怔。原來是顧公子家裏出了事,不是葉祺的私事。
溫柔倜傥的貴公子,一夕之間學會了什麽叫人情冷暖。陳揚透過鏡子觀望,身後王援正急得團團亂轉,對視一瞬均是搖頭嘆息。
葉祺原本想勸顧世琮請假在寝室裏歇一天算了,或者趕回去陪陪顧媽媽也好,但陳揚和王援都堅持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失了常态,主張拖他去學校。難排衆議,葉祺只好輕聲詢問他:“昨晚你媽叫你回家了麽。”
顧世琮叼着一包王援塞給他的光明特濃,似乎一口都沒喝進去,半晌才搖了搖頭。
陳揚站在一邊看着,這時候才接了句話:“那你還是去上課吧。”
顧世琮二話不說,背起書包就走。
一屋子人都有些愣了,莫名的悲傷籠罩着這個不過三十平米的寝室,沒人發得出一點有意義的聲音。
王援最先醒過神,立馬擡腳追出去。
葉祺于沉默中與陳揚對視了一眼,究竟什麽意思也只有他們自己明白,兩人也慢慢跟了出去。
而邱礫,我們長期別扭着的邱礫,一直在冷眼旁觀。寝室的門最終在他手中轟然合上,葉祺忍不住轉過身看了看,仿佛無憂青春的門就這樣輕易地合攏了。生活的森森白牙,終于向着他們之中最快樂的人露出了刀鋒般的尖利。
連一場盛大的告別都談不上,顧世琮只是咬着牛奶包裝袋被撕開的邊緣,垂着頭往前走。就這樣,走出了他一生中沐浴在陽光中的日子。
是夜,風在六樓陽臺途徑,刮出了十足鬼哭狼嗥的氣勢。葉祺睡得本來就不沉,聽着這種動靜早就醒了,心裏還挂念着陽臺上兩件衣服千萬別乘風歸去了,一個人在那兒閉目養神。
沒過多久,陽臺的門幽幽地開了。葉祺翻了個身,心想一會兒下去喝水的時候要把衣服收回來,這風也太妖孽了……等等!這門,這門不是從裏面才能開的嗎?!
他無聲而迅捷地坐起來,往外一看:顧世琮!顧世琮站在陽臺上!那個上半身全部探出去的姿勢……
難不成這孩子受不了刺激,想跳樓?
再回頭,原來王援和邱礫也都醒了,大概這風聲太過凄厲,人人都感到脊背發寒,睡不安穩。夜色裏六只驚恐的眼睛很快找到了同伴,對上之後在彼此的眼睛裏都找到了同樣的懷疑。這,這,這……邱礫忽然舉起泛着微光的手機屏幕,小幅度地晃了晃。另兩只這才醒過神來,當下最緊要的就是不能驚着顧世琮。管他是不是想跳樓,都不能讓他發現有人醒了。
很快第一條短信就過來了,王援的,“咱要是都不說話,他直接就下去了怎麽辦?!”
短信來來回回,連振動提示都被切成絕對的安靜。那是他們的朋友,那是一條命,葉祺根本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跳下去。
焦慮在每個人心間蔓延,冰冷粘膩,極致的恐懼。
凝滞的靜谧中,邱礫告知了另外兩個人,決定賭一把。刻意做出的朦胧的聲音,他拖着懶洋洋的長音開口:“你有病啊,這麽晚了站陽臺上。滾回來睡覺……”
顧世琮黝黑的背影猛然一震,依然沉默。
葉祺屏息靜氣,死死咬住了自己的手腕。這一刻,他向所有的神佛祈禱:讓他回來!讓他回來!未來不會再像原來那麽好,或許會很艱難,但這并不是放棄的理由!
顧世琮,你聽到了麽。堅韌,原本就是生而為人的責任之一。
于是,在陽臺的門再度從裏面被合上的那一刻,葉祺滿嘴血腥味,卻如釋重負。
自然沒有人敢問他剛才是不是真想跳樓。顧世琮一聲不吭爬上床去,不一會兒呼吸就悠長起來,倒是真的睡着了。
葉祺盡量慢地放低背部,終于又躺回床上。這樣的氣溫,竟然讓他急出了一身汗。但很奇異地,有一種久違的真實感漸漸包圍了他。葉祺不無悲哀地發現,在他自己的內心深處,他的喜怒甚至他的存在,都需要別人所引發的事件來标記。
透過蚊帳的頂,天花板上是深藍色縱橫交錯的寬帶線,像一張無可逃脫的網。葉祺仰臉平複着心頭的震顫,習慣性去探自己的脈搏,果然又是不正常的。他忽然想起上回去看專家門診的時候,那個白發蒼蒼的老醫生諄諄囑咐他要避免劇烈運動、避免情緒波動、避免熬夜,還很好心地跟他說心律平畢竟有毒性,不能總是吃着……
葉祺想着想着,居然笑了。他的生活比連續劇更像連續劇,教他如何避免情緒波動。稍稍有一些胸悶,料想是早搏次數多了的正常反應,幸好不是很嚴重,定一定心神也就睡過去了。
明天,還不知道是怎樣一個日子。
顧世琮足足失魂落魄了一個星期,直到周末回去了一次,看到家裏人情緒狀态什麽的都還算穩定,這才自己也穩了神。他有王援陪着,那夜鬧了一回疑似跳樓案之後,邱礫也不似之前那樣冷言冷語的,寝室裏的氣氛恢複得很好。恍惚時光回到了他們大一剛剛開始住一起的時候,只不過那時候是客氣,現在是賠小心而已,一模一樣的平和。
葉祺這學期是打定主意想拿學院裏的獎學金,所以早早就準備開始通宵複習了。邱礫一向睡得早,于是他幾天內把常用的書、電腦和幾件最能禦寒的衣服都搬到了陳揚那裏,弄得晚了就在那張空着的床上湊合一下,反正離天亮也沒多久了。
這一天看市場營銷看到興頭上,這種虛大于實的東西也不想再翻第二遍,葉祺在桌邊坐到午夜前後,連脖子都僵硬了,只好轉戰到床上去。
陳揚在忙着跟陳飛瞎扯,一起長大的感情果然還是不一般。時間流逝地飛快,窗外的深冬凍雨發出細碎清越的動靜,屋內除了翻頁和敲鍵盤之外就沒有任何多餘的聲音了,純粹而寧谧。
那一陣鋼琴曲響起的時候,陳揚的第一反應是去看自己有沒有打開附了音頻的網頁,卻聽到葉祺在房間另一頭開了腔,聲音極其疲憊:“是我的手機。”四下望了一圈,無奈道:“好像在你桌上,我剛才随手放了忘記拿走。”
陳揚看了看,果然在電腦後面。葉祺見他自然而然伸手拿起來,就添了句“免提吧,我聽着呢。”
那邊一接通就是一聲“葉祺”,低沉溫柔,聲線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是韓奕。
葉祺緩緩轉過頭去,目光像一團流動的火焰,卻似沒有一絲溫度,陳揚覺得自己拿着他手機的那只手冰火兩重天,幾乎要被灼傷。
電話那頭不管不顧接着說下去:“葉祺,我還愛你。我真的離不開你。”
沙沙的電流音,通話效果卻出乎意料得好,葉祺甚至能從那邊馬路的喧嚣中辨別出程則立略顯慌亂的聲音。如果有他陪着,那韓奕很可能是喝多了。
尴尬到了這個地步,葉祺也很奇怪自己居然還笑得出來:是啊,要不是喝多了,韓奕怎麽會說出這種話來。
聲音還在繼續:“葉祺,我們……我們能重新開始麽。”
陳揚指尖一顫,終于還是摁掉了電話。然後,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葉祺也愣在那兒,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掀開斜搭在腿上的棉被,慢慢站起來。
陳揚實在不知如何面對他,想了半天還是覺得要出去靜一靜。他經過葉祺身邊時把手機往他手裏一塞,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葉祺依舊站在那兒,仿佛被剝奪了所有的行動能力,連關節都卡住了。蒼天為證,這一次他真的只想默默傾慕一會兒就轉身走開的,哪怕中一輩子的毒他也認了。可為什麽,為什麽,天總愛跟他開這樣荒謬的玩笑。
呼吸喪失,眼前甚至都有金星在飛舞,這感覺活像上一刻還衣冠楚楚,現在卻赤身luo體置于大庭廣衆之下。羞恥嗎?意外嗎?委屈嗎?似乎都不是。
那是葉祺最為熟悉的一種滋味。它叫絕望。
僅僅十分鐘以後,當陳揚覺得不妥,從樓下再匆匆趕回來的時候,什麽都已經晚了。
葉祺風卷殘雲般撤走了在他房間裏的所有私人物品,從喝水的杯子到晚上蓋的棉衣,幹幹淨淨,一件不剩。
陳揚不得已拿手掩着半邊臉,坐在床沿上艱難地深呼吸。這小子真識相,識相得未免也太過頭。他只是……只是一時被震住了,并沒有說他半句不是,怎麽就能走得這麽幹脆呢。
就好像,他這裏只是個旅店,說走就可以走了,招呼都不用打。
很鎮定地到寝室放好東西走到樓下,葉祺這才發現自己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想打車去學校通宵自習室混一晚都去不了。自行車鑰匙和錢包都在寝室裏,現在這光景肯定都睡熟了,他剛才已經進去叨擾過一次,最好還是別有第二次。
所以呢,葉祺同學無可奈何地游蕩在下着雨的冬夜裏,最後熟門熟路地摸進了不遠處的SnowFlakes。這家咖啡店每當考試期間都會應顧客要求二十四小時營業,因而也就是他唯一的去處了。
剛進去就撞見離工作臺最近的一張桌子邊上有兩個熟悉的人影,盤尼西林和何嘉玥,含情脈脈地對坐着,還隔着十幾步就能聞到情緣的甜香。嗯,咖啡味的。
這活脫脫就是先給你潑上一盆冰水,轉眼讓你去曬太陽。陽光固然溫暖多情,可那是別人的陽光!再說了,你已經冷透了,你什麽都感覺不到了。
葉祺一直覺得這一對搭上的速度太快,性格都沒讀通了就你侬我侬的,看着就像末世危情。當然,鑒于他自己怨念太重,極有可能判斷力跟着扭曲消亡了,因此他從來沒跟任何一位當事人說過這一看法。
何嘉玥好歹沒有盤尼西林那麽全情投入,餘光看到葉祺就起身了,并不多問,只道:“喝什麽?”
葉祺再次掃過那張爛熟于心的菜單,低聲回答:“愛爾蘭咖啡。我沒帶錢,問你家盤尼西林要錢。”
愛爾蘭咖啡是一種既像酒又像咖啡的咖啡,原料是愛爾蘭威士忌加咖啡豆。特殊的咖啡杯,特殊的煮法,認真而執着,古老而簡樸。然而葉祺內心此刻卻沒有這份閑情,只想着裏頭的那點酒精。
盤尼西林就坐在旁邊一張圈椅裏,聽到這聲音低得過分,裏頭半點生氣不帶,自己先肅穆了。于是連莫名其妙被人當錢袋使喚都不計較,乖乖把自己的錢包扔給何嘉玥,轉過頭窺探葉祺的神情。
此人印堂發黑,面色不善,偏偏還從容淡漠地迎視着自己。
不能看了不能看了,林同學憑着多年練就的警覺調轉視線,該說的話還是說出了口:“就你那心髒,你不能熬夜。”
葉祺根本沒打算搭理他,注意力全在嘉玥手裏那瓶愛爾蘭威士忌上,忍不住開口:“那瓶酒能給我麽。”
盤尼西林像踩了彈簧一樣蹦起來,臉色大變:“葉祺你神經病!熬夜也就算了,還喝什麽酒啊!”
葉祺回過頭,認真盯着他,一字一頓地說:“我不會死的。”
嘉玥在心底嘆了口氣,繞出工作臺,把酒瓶細細的頸交到葉祺掌心裏,轉向自家男朋友溫言道:“你讓他喝吧,你看看他現在這個樣子。”
盤尼西林真的急了,沖過來搶已經來不及。他太清楚葉祺心情不好的時候是怎麽灌酒的,那是真不要命啊,一點也不誇張。
果不出其然,葉祺接過酒瓶,一仰脖就全下去了。清冽的酒液源源不斷滑下喉管,起先冰涼,随後火熱,最後落入胃裏是灼痛。恍惚回到了那個衆叛親離的夏天,什麽都坍塌了,只剩酒。
嘉玥後悔不疊,跑過來要扶葉祺,卻被他輕輕搖頭制止。
盤尼西林目送自己最親密的朋友一個人坐到落地窗邊的吧臺旁,暗地裏攔住了嘉玥,當真随他去了。
見嘉玥的眼神總憂心忡忡地往窗邊飄,我們的林同學忽然深沉了一把,握起姑娘的手湊到唇邊吻了吻,柔聲道:“他的事情,我們管不了的。”
周圍氣溫漸漸下降,氣壓也轉低,偌大個咖啡店因為葉祺的存在而格外靜默。後來很多孩子都風傳在SnowFlakes這一夜通宵複習的效率特別高,殊不知那全是特邀嘉賓的功勞,且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淩晨三點,外面的天色正在糾結地猶豫,暗與明的臨界點飄忽不定,第一縷晨光被壓在黑雲的深處,怎麽也撕不破天幕。
葉祺伏在吧臺上,背部線條徹底放松,拉出修勁的身體輪廓,時不時有人偷偷往他這邊看。嘉玥自從不小心給了他那瓶威士忌,再也不肯給他喝別的東西,過一會兒居然輕手輕腳送來一杯調了蜂乳的溫牛奶,讓葉祺哭笑不得。
脈搏黏連,危險的纏綿感,要計算早搏的前提是至少還有連續幾次正常心跳,葉祺凝神探了半天居然一無所獲,悻悻垂下手。
誰知盤尼西林一直盯着他,看他莫名其妙手上失力,吓得趕緊竄過來:“你……你沒事吧。”
葉祺緩慢地轉了轉布滿血絲的眼睛,從半開半閉到全部睜開用了足足好幾秒,然後笑了:“幹嘛呢,一驚一乍的。”
盤尼西林不明白他怎麽還笑得出來,當下神色複雜,欲言又止,最後搬過一個吧凳在他旁邊坐下,輕聲問他:“你不是真的告訴陳揚了吧。”
葉祺苦笑了一下,小幅度搖頭。
盤尼西林蹙着眉看他,拿過他面前的玻璃杯喝一口牛奶,嘆道:“你能不能別老這麽……”
葉祺意興闌珊地擡眼,問:“嗯?什麽?”
我們純真美好的林同學忽然就沒話說了。說什麽呢,面前這人就是光鮮亮麗的一灘爛泥,怎麽勸都是白勸,因為他什麽都已經看得清清楚楚。生命的殘酷也許就是存在于每一個空氣分子裏的,如果你幸運,那麽請暗自竊喜,與此同時,即使無法理解也該敬重別人的不幸。
嘉玥收好一套杯盤,順便走過來,聲音壓得極低柔:“葉祺,我幫你去把牛奶再熱一熱,你喝了到那邊沙發上睡一會兒吧。”
要是這話出自盤尼西林之口,那倒真可以理都不理。但人家是個小姑娘,柔聲細氣地跟你商量着,希望你多保重……葉祺終究扶着吧臺的邊站起來,沖嘉玥客氣地點了點頭。
待葉祺胡亂搭了條薄毯倒下了,盤尼西林幽幽地望着沙發那邊對嘉玥道:“我有的時候真擔心他猝死。”
嘉玥停下手上正在做的一道點心,回頭問:“病得這麽嚴重?”
“他不說,我也沒法細問,但這些年下來肯定是每況愈下,你看看,你看看他是怎麽好好保重的……”
已近清晨時分,陸陸續續有通宵的學生撤回寝室去洗漱,也有起得極早的上班族西裝革履地走進來點西式早餐。嘉玥答了盤尼西林一句“今天沒課,一會兒回去睡”,就再也沒抽出一分鐘的空來。哪怕是這座城市的邊角地帶,生活也一樣匆忙,萬事規整,恰似昨夜什麽都沒有發生。
一天課上完,葉祺的腦袋成了漿糊瓶子,他一邊在街上慢慢行走一邊想象着自己的小心髒已經跳成了什麽樣子。那條開啓杯具的短信就是這個時候抵達的,“我在宿舍樓下等你,直接回來。”
這算什麽?絕交前還要來個臨終遺言?
陳揚,他的陳揚,果然還是不夠狠絕。葉祺勾起唇角笑得輕巧,心道你怎麽不把對付外人那套拿來對付我,沒準我也受不了呢,沒準我也對你言聽計從呢。明明打算要依言直接回去,可惜怎麽也走不快,根本不想面對必然的那個結局。
縱使已是必然。
陳揚站在路燈的杆子旁邊等他,宿舍樓側面比較偏的一條路,緊靠着旁邊另一所大學,他們的下課時間過了之後基本上就沒人了。這個人無論在什麽場合都習慣性地将脊背挺得筆直,該沉默的時候沉默,該張揚的時候張揚,不變的是那種對人與事氣定神閑的控制感,令人安心,亦令人無力與之抗衡。
夜的慵懶緩緩傾覆,燈暈綿延幾百米的路面,細雨紛飛,氣氛立時柔軟下來。葉祺一步一步靠過去,垂頭不語。
沒想到陳揚扔給他一罐啤酒,劈頭就問:“昨天為什麽走得那麽快?”
葉祺的手指卡在拉環裏,動作頓住:“你不是人都出去了麽,怎麽,你想我在那兒等你回來罵我?”
陳揚十分平靜地看着他,說:“我不是特別在意這個……我是說,我又不是你父母,你喜歡男人好像跟我沒什麽太大的關系。”
葉祺心裏不由冷笑了一下,好,第一步,父母。
“我後來想了下,你前幾個月失戀也是……”陳揚忽然覺得語塞,說句完整的話怎麽就這麽困難呢。
嗯,第二步,串聯前後邏輯,理清事件原委。
“你這樣是不是……有點不負責任,畢竟你爸媽也只有你一個兒子。”說到這兒,陳揚已經想弄個橡皮塞把自己的嘴塞上了,這就叫典型的自相矛盾,兩句話前說自己不是特別在意的也是他。
很好,終于來了,說教。
陳揚猶猶豫豫地說原本準備好的那番話,葉祺邊喝邊聽,心裏一分一分沉下去,又好像激出了一點久違的感覺。哦?那竟是憤怒麽。
這不能怪陳揚,當然不能。因為他什麽都不知道。葉祺所有的郁結都在于“就連我喜歡你,都怕你不喜歡”,他卻在道貌岸然地遵循作為朋友的道義。也正由于觸及這個微妙的點,葉祺千載難逢地憤怒了。
憑什麽我如此小心翼翼,你卻如此懵懂無知?
“行了,你別說了。”手裏的易拉罐輕輕放在水泥地上,除了他自己,沒人能看得出他究竟壓了多大的火氣,咽了多深的苦澀。
葉祺站起身來,陳揚仰頭見他站得筆直,憑直覺就知道他要發飙。他太了解葉祺懶洋洋的德行,現擺着路燈杆子他卻不去靠着,本來就不正常。
耶和華啊,佛祖啊,你們都來看看,鐵樹開花了!葉祺準備發飙了!陳揚在聽清楚此人在說什麽之前,還來得及最後唾棄一下自己的幸災樂禍。或者說,那是長期企盼這麽一次情緒失控而最終如願以償的興奮感。
但事實卻不是陳揚企盼的那樣。這把憤怒的火直接把他燒成了焦炭。
葉祺眼中的光異常冷凝,好似一道飛箭的鋒芒,語調卻極穩定:“你覺得不能接受這個是吧,太震撼了是吧。你聽着,我告訴你一更震撼的:我現在喜歡的人是你。”
陳揚原本在手心裏玩着空罐頭,聞言,硬生生僵在那兒了。
五,四,三,二,一。
葉祺無聲地數了五秒,見他沒有開口的意思,幹淨利落轉身就走。
于是什麽都結束了。置之死地而後生,雖然他目前還不知道如何看着陳揚的同時放棄他,但總會有辦法的。
只要陳揚躲着他,鄙夷或者痛恨他,那麽忘記這個人總不會太難。
誰也不是天生的賤。
葉祺意外地甚至有些輕松,就這麽很自然地離開了,沒有絲毫異怪。
留下焦炭陳揚在冬夜的細柔雨絲中,一個人,目瞪口呆。
輔修那邊的考試不知不覺已迫在眉睫,因為畢竟不是專業學語言的,老師捏着脖子填鴨的結果也最多能接受70%左右,每到期末前總是一陣難以規避的雞飛狗跳。于是葉祺借此機會,順理成章地沉默下去,成天抱着他的法語課本不言不語,耳朵裏塞着耳機循環播放課文錄音,這佛腳絕對抱得天地黯淡日月無光。
風聞邱礫、王援和袁素言達成的共識是等她寒假回來了好好談談,可悲可嘆的葉同學還來不及八卦就被顧公子的家事吓走了半條命,接下來自己又出了禍事,黴得印堂發黑兼兩眼無神,讀讀法語都滿腔怨氣。
寝室裏諸人都覺得葉祺在心情不好的表達方式這一點上跟顧世琮差遠了。天壤之別。小顧什麽都明明白白寫在臉上,一雙無邪的大眼睛滿溢着濃濃的憂傷,而葉祺就是塊精致的鐵板,除了反應慢一點食欲差一點之外,幾乎就沒區別了。
王援在一天中第三次将葉祺從車輪子附近扯開之後,痛心疾首地發現,最要命的就是這沒區別。
你都不知道他究竟神經到什麽程度了,你只看到他寧和得體地對你微笑,專注認真地複習,然後他就恍恍惚惚走路不看車,東風大卡車他都看不見。
他們都知道葉祺神經了。但他們都不知道葉祺為什麽神經了。
唯一知道真相的那個人奉尊師之命,作為上海赴英國某大學聯誼交流的學生代表團成員之一,匆匆忙忙飛赴大不列颠島了。放眼全校,也就陳揚一個人擁有一口完美的牛津英語,外加“就算少複習幾天也一樣考得好”的好學生招牌,不讓他去還能讓誰去呢。
盤尼西林天天午夜時分到SnowFlakes報到,自覺自願,只為了給葉祺提供随時請教法語的機會,并且盯死了不準他亂放電騙取店主小姐用來調制愛爾蘭咖啡的威士忌。他很煩躁,非常煩躁,但他真的每天必到。
說白了很簡單,他怕葉祺把自己逼死了。
有種人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卻沒有什麽分寸,讓人擔心他的生命安全。
不過這種行為倒是陰差陽錯地博取了何嘉玥進一步的欣賞。本來就是個半聰明半糊塗的姑娘,這下被盤尼西林一點小溫情戲碼套得更死了。葉祺有的時候實在忍不住,也會從書本裏擡起頭奉送他一個巨大的白眼:撿了這麽大便宜,怎麽還好意思賣乖。
大半個星期混下來,店主小姐都開玩笑說要給葉祺發工資,按他這駐店時間都快趕上店裏的助手了。這裏沒有人真正認識他,常客們到了淩晨會聚成一桌少玩幾盤桌游提神,哈哈一笑連時間都有滋有味起來。
日子沒了誰不是過呢。葉祺把書重重一合,趴在桌上昏然入睡,筋疲力盡,可一顆心還是浸泡在酸苦的液體裏沉沉浮浮,不得解脫。
他相信,這只是因為時間還不夠長。
南京,陳飛家的紅磚小樓。
周末照例在這個鐘點踏進家門,陳飛媽迎到門口的時候手裏拿了張明信片,笑眯眯地:“陳飛啊,你弟弟寄過來的。”
他不是上周一才去的英國麽,怎麽會這麽快明信片就到了。陳飛放下只裝着寥寥幾件換洗衣物的包,接過來一看,果然有個國際特快的郵戳在上面,哭笑不得。
小時候陳飛的父親就是怕陳揚性子太急往後要誤事,這才力排衆議讓他軍人家庭出身的寶貝侄子去學什麽修身養性的書法。結果他還是這樣,自己寄個明信片都等不得,真正急性子。
初衷沒完成,但成效還是有的:陳揚的字是很難得的那種漂亮,舒展而流暢,軟筆一手柳體,硬筆就是字帖般标準的行楷。
陳飛:
我在倫敦郊外,同學家的農場附近。這裏完全是我們當初想象的樣子。可惜你出國須層層審查,否則真的應該親自來看一看。
出門在外,惟願家中安好。勞煩你多加照顧,多謝。
陳揚
二零一零年一月
翻過來就是倫敦郊區的如畫風景,陳飛掃了一眼自己袖口的軍綠色,苦笑:大概真的很難親眼去看了。還好陳揚有了一回良心,沒向他細細描述,還算顧念他小小的嫉妒。
陳飛當然不知道,這套明信片一共有三張,一張陳揚寄給了自己,一張給了他,還有一張卻被匆匆藏進旅行背包的最深處。
因為那上面留着陳揚下意識寫下的開頭:
“葉祺:”
然後,陳揚就再也寫不下去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簡直想質問上帝,他為什麽會挑出自己最喜歡的那張,順手就寫上了葉祺的名字。
上帝但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