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心悅君兮君不知
數月僵持之後,陳揚媽下了道懿旨給陳飛,讓他開車送她去上海看望陳揚。陳飛和陳揚兩兄弟從小戲稱陳飛媽為東太後(性情相對溫婉),陳揚媽則是飛揚跋扈的西太後。這頭接了西太後的旨,那頭陳飛就火燒火燎地打電話給陳揚,彙報出了大事。
這回事态緊急,連葉祺都收到了陳飛的關照,讓他提前給陳揚順順毛,別在他娘面前又炸毛。發火,對于知道如何自持的人來說,永遠都只起到表明态度的作用,而不是什麽激烈情緒的宣洩。因此為了同一件事,發一次脾氣絕對已經足夠。
周六上午,葉祺蜷在棉被堆裏正睡得昏昏沉沉,被陳飛叫醒後左右為難:接着睡肯定睡不好,不睡又意猶未盡。呆愣了很久,還是決定爬下床去找陳揚。
隔壁寝室的門虛掩着,葉祺象征性叩了兩下門框就進去了,擡眼卻兩眼一亮,一動不動僵在了原地。
陳揚上身什麽也沒穿,正在翻箱倒櫃找衣服,光裸的脊背上竟然有微汗,窗外散進來的天光使那條仿佛精雕細琢的背部曲線顯得潤澤,完全不似主人平日的犀利。葉祺驟然發覺自己正用什麽樣的眼神盯着認真找東西的陳揚,一時燒得眼眶發燙,不由尴尬地錯開眼。
陳揚側身對着門,找出那件灰白格子的長袖襯衫才發現葉祺,挑了挑下巴:“進來坐,我還得找件毛線背心。”
葉祺有點莫名:“怎麽,見西太後還要梳妝打扮?”
陳揚開始把襯衫往身上套:“我媽堅定地認為沒有立領的衣服都不是衣服。”
妖異了,原來陳揚媽還有制服控這屬性。葉祺饒有興趣地抱肩站着,看陳揚把V字領煙灰色的毛背心也穿上,笑道:“你有立領的厚外套麽,羽絨服可沒領子。”
陳揚愣了一下,轉過身很無辜地看着他:“我記得你有啊,本來打算問你借的。我這不是好幾個月沒回去麽,原來的衣服都沒拿。”
葉祺笑得巨奸邪,吊兒郎當倚在陳揚的櫃子上:“憑什麽,啊?本公子的衣服那都是……”
陳揚二話不說近前來,葉祺要逃,被鎖手鎖喉鎖住每一個關節:“你借不借?”
後背哐當一下撞上松垮垮的櫃門,心卻顫得比它更劇烈,葉祺猝不及防落入陳揚深沉如海的滿眼笑意,吓得趕緊閉了下眼睛,生怕漏出什麽深情厚意來,連聲答應:“随你随你,我去拿件過來給你……”
陳揚見他有點慌,慢慢放開他,心想是不是有日子沒碰下手沒輕沒重:“待會兒陪我去買點東西,我覺得挺對不起我媽的。”
葉祺都走到門邊了,一句“你媽更對不起你”死死哽在喉嚨裏,終究沒說出口。
非親非故的,人家母子久別重逢,葉祺同學總不好跟着去。正好盤尼西林說他在SnowFlakes裏消磨時間,葉祺裹了件厚點的大衣就趕過去了。這小子,自從上次聽說何嘉玥在那兒打工就跑得越來越勤,說到底還不是貪圖美色。
Advertisement
何嘉玥跟這家店的老板私交很好,半是朋友半是雇傭關系,連一起在櫃臺後面擦洗咖啡杯都不忘低低地說笑。
年輕的女店主也不過剛剛大學畢業,眼神若有若無往兩個大男孩身上飄過去,轉頭對嘉玥笑:“你都認識?”
嘉玥回身望了望,很誠實地“嗯”了一聲,道:“身上一堆金屬裝飾那個是我們學校法語系的,聽說成績還不錯。另一個是他朋友,經常過來,你也認識的。”
店主用肩膀輕輕撞了撞她,壓低聲音:“你看,那人做事的時候眼睛都不擡一下,手上一點多餘動作都沒有。你們學校那孩子就一刻不停地轉筆,一看就知道就糾結着呢。”
嘉玥笑了:“林逸清就那樣,我們上次音樂節請他過來翻一篇串聯詞,一屋子人都看他在那兒抓耳撓腮地不消停。”頓了一頓,再開口:“但他翻得很好。”
店主慧眼如炬,卻有些奇怪:“你為什麽不喜歡另一個?看上去沉穩多了。”
嘉玥把手裏的白瓷盤子在水流下又轉了一圈,洗去最後一點溢着奶香的浮沫,柔聲細語:“葉祺那樣的人,遠遠看着就夠了,靠近了會覺得很冷。”
“有嗎?我覺得人家很和氣的。”店主在旁邊挂着的白毛巾上拭了手,準備把葉祺點的Espresso送過去。
嘉玥失笑:“那行啊,你去勾搭一下試試看。”
葉祺賊心不死,考研的時候想轉專業轉到英美文學去,平日裏會自找苦吃弄點英文的詩歌來翻翻看。這會兒正坐得筆直,目光寧定地看着某一行詩,神志早已距離人世十萬八千裏,完全對店主小姐的巧笑倩兮熟視無睹,只不鹹不淡給了句“謝謝”,然後客套地笑了一下,自顧自轉回去翻譯。
盤尼西林抓抓腦袋,踹一腳葉祺:“剛人家美女對你笑呢。”
葉祺很緩慢地眨眨眼:“哦”。
盤尼西林追着店主小姐的背影直到櫃臺,被嘉玥暖意融融的笑抓個正着,立馬老臉通紅。葉祺頭也不擡地嘆息:“春心蕩漾啊。”
盤尼西林不甘示弱:“你對陳揚還不是……”
葉祺看着他,神色溫平:“不要跟我提陳揚。”
盤尼西林被葉祺一句話說得沉悶了很久,直至落照的餘晖斜斜映進屋內,他才想起自己要問什麽:“這才幾個月啊,你至于就這麽……提都提不得麽。”
葉祺凝眸思索了一會兒如何回答,然後說:“也不是,就是平時擡頭不見低頭見的,已經夠亂的了,不想深究。”
“他,他好像不是吧。”認識很多年了,在葉祺身邊也看了不少事情,盤尼西林知道這完全是碰運氣。
“我覺得不是。”
盤尼西林忽然為他感到一陣無可抑制的心酸:“你會不會,最後,還是會變成……”
葉祺擡眼笑笑:“你想起上周末我們出去看到的東西了?”
上周同學聚會,路遇gay吧一個,裏面的燈紅酒綠看過去簡直一塌糊塗。但那就是大多數此類人的實際生活,找不到心也找不到情,不如聚在一起尋一夜愉悅,天亮了一拍兩散。一輩子能有多長呢,混一混,不也就打發過去了。
盤尼西林難得露出認真的表情,非常憂慮地看着葉祺無所謂的笑容。透徹而幹淨的一個人,理應站在有光的地方,安享整個世界的繁華。
“應該不會吧,君子愛色,取之有道。”
“要不你試試看,能不能下手把陳揚給擰過來?”盤尼西林把腦袋蹭過去一點,賊兮兮地低語。
葉祺順手合上筆記本敲上去:“胡扯什麽。”
他從來這樣神閑氣定,說不會就是不會,認定自己沒事就真的沒事,一絲破綻也無。盤尼西林小朋友灰常沮喪,自動結束了這個沉悶的話題,低頭看劇本去了。十天後,他們法語系有一場羅密歐與朱麗葉要演,說是為校慶獻禮。像他這種進大學前就學過本專業語種的人俗稱“高起”,擱哪兒都是寶貝,再加上人好能力強,連社團排戲都要扯上他。
葉祺看了一會兒,實在看不下去他那個痛苦翻滾的樣子:“你怎麽回事啊……”
盤尼西林把劇本啪地一合,怒了:“句子太長,背了頭大,咱來說點別的。”
說着說着就說到英語、法語和中文的表達能力上去,葉祺連聲調都溫柔下來:“英文的表現力還是很好的,多加幾個從句把句子拉長,語境自然就寧靜了。小詞多用一點,避諱長詞和詞組,适合營造緊張的氣氛……”
絮絮低語,暮色悄無聲息地覆上來,耳邊只剩下飛鳥在檐下振翅的聲響。
晚上,陳揚面色不善地從葉祺寝室門口飄過,臉黑得能當硯臺。
葉祺恰好目擊了他的側面,目光從毛茸茸的頭頂短發滑下去,流暢英挺的面部曲線、喉結、掩在外套裏的上身、修長的充滿力量的腿……诶,不對啊,那是他葉祺的衣服!
頂着半個走廊都能感受到的強大正壓,葉祺覺着自己就是妄圖接近N極磁鐵的另一塊N極磁鐵,步履維艱。陳揚拉開門的力道還算節制,背光站着卻比青面獠牙的鬼差還陰森,幹巴巴問:“你想幹嘛?”
葉祺迅速彎腰,從他撐着門框的手臂下面竄進房間,讓他只能無奈地自己關門。
“我的衣服還在你身上呢。”
說話間,葉祺掃了一眼他的書桌,上面橫七豎八放着幾個裝滿衣服的大包,卻沒有整理過。依陳揚的習慣,這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情況,除非他心情差得連這點心思都沒有了。看着被推開一些的椅子,他在腦海中描繪了一下方才陳揚是如何默默坐在亂糟糟的桌前,什麽都不做……
陳揚扯下身上的外套,隔着幾步之遙扔給他。
葉祺下意識擡手接下一團揉皺的衣服,難免有點不悅,轉身就走。
陳揚忽然覺得愧疚:人家借你衣服陪你買孝敬老娘的物事,還不是因為當你是兄弟,憑什麽還得負責在你郁悶了之後自動滾走?!葉祺脾氣是好,但也不是這種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程度。
于是他在擦身而過的那一刻拉住了葉祺:“對不起。我跟我媽談得不太好。”
葉祺反手拍拍他的肩,頓住片刻,身體前傾半擁了他一下:“節哀,老佛爺不好伺候也是情理之中。”
那是一種堅韌的暖意,來自另一個靈魂的深處,陳揚不由自主閉上眼,滅頂之感莫名地襲上來。
葉祺更難受,手肘觸碰到陳揚背部的一瞬間,他動用了最大限度的自制力才沒有加深那個擁抱。離得有一段距離還好,此時此刻,他差點想偏頭吻上陳揚半開領口裏亞麻色的皮膚。碰一碰,最好再讓他用牙磨幾下……欲念在一瞬間狂飙,葉祺縱容自己把頭低下去,在陳揚肩上輕輕搭了須臾,咬牙切齒地放開。
“你……你收拾東西去吧,我回去了。”
還是那樣彬彬有禮的關門方式,葉祺轉身就讓自己靠在了牆上:切記切記,以後在這人面前不能脆弱不能喝酒,否則他真能犯下非禮同學的滔天大罪。
然而心底還是像文火炖着一鍋色澤妖異用材不明的湯羹,溫熱的,粘稠的,偶爾泛起泡沫來,翻滾的卻全是近乎飽和的戀慕。
葉祺懊惱地回憶他的高中時代,那時候他和韓奕還是同桌呢,也沒在學校裏怎麽情不自禁嘛。碰上一門之隔的那個人,如同再次回到情窦初開的歲月裏,每一個細胞都躍躍欲試,每一根神經都想沖破他的理智,跳出來炫耀他的一往情深……
神啊!殺了我吧……葉祺無計可施,恨恨地拿腦袋去撞牆。
顧世琮在門邊飲水機處倒水,忽然轉頭問裏面:“外面有人在敲鼓?”
臉色發青的葉祺一閃而入:“對,驢皮大鼓。”
這一天邱礫很晚才從閱覽室回來,浴室斷水的時間已經近了,卻偏偏找不到裝衣服的盆。眼看着他的臉色越來越黑,顧公子轉過頭跟葉祺交換了一下眼色,很識趣地都沒做聲。反正他憋死也不會開口問人家借個盆下去洗澡的,白癡都知道。
快熄燈了王援才從水房晃回來,手裏拎着的正是邱礫的盆。顧世琮搶着問他:“怎麽去了這麽久?”
王援沒注意到門邊站着的黑面門神,吊兒郎當地笑:“洗衣服的時候遇上以前的同學,胡扯了半個小時。”
邱礫一肚子火氣沒處發洩,大手一揮就把王援桌上的東西往地上一掃:“所以你就讓我在這兒幹等着?!”
葉祺順着自由落體的運動路徑往下看,果然王援正在充電的手機可憐兮兮地砸在了地上,連着長長的黑色電線如同臍帶般纏在一邊。諾基亞質量再好也不是給人這麽摔的,啧啧,真是暴殄天物。
王援站在原地沒動,倒是顧公子怒了,推開椅子站起來:“大冬天的少洗一次澡怎麽了?你至于麽,啊?”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葉祺一個人置身事外好像是有點說不過去了,只得把視線從書頁上調開,盡量平靜地看着那三個劍拔弩張的人。他估計邱礫發飙前确實沒看清王援的手機在桌上,但所謂覆水難收啊~就是眼下這種情況。
王援默了一小會兒,忽然萬般誠懇地說:“邱礫,你女朋友我真的是沒惦記,全是因為你不理她,我為了替你哄着才多安慰了幾句。”
葉祺知道王援的性格說白了是外圓內方,能這麽說很不容易了,真的。
顧世琮氣鼓鼓地盯着邱礫面無表情的臉,自己的手機卻冷不丁在長褲口袋裏跳了一下,拿出來一看:你別跟着添亂。發件人葉祺。
仿佛千年寒冰受重裂開一條縫,邱礫的神色随着時間的流逝發生了一點變化。那是一種混合着羞惱、無措與憤怒的情緒,當事人感受到葉祺的目光如流水一般漫過自己,不知不覺,稍稍緩和了一些。
邱礫于人際上十分的不上心,現在他要是賭氣走出去,恐怕連個能過夜的寝室都沒有。葉祺掂量了一下隔壁那位剛面見西太後不久的同志,毫不猶豫地排除了把邱哥塞過去糊弄一晚的可能性。
那還能怎麽辦?息事寧人吧。
葉祺走過去,立在兩人中間:“浴室已經關了。王援也不是故意的。”
——言下之意您還想怎麽樣,事情不是針對您的,沒法洗澡也既成事實。
邱礫頓了頓,終于還是轉身就走,一扇并不怎麽厚實的門被他摔得震天響,門後的記事白板應聲落地。
王援幾乎是在邱礫離開之後立刻推開另一扇門去了陽臺,他有些不想面對顧公子亮晶晶真誠的眼,還有葉祺的溫穩平和。
當然,他也懶得問葉祺為什麽這種時候站在他這一邊。畢竟曾經有一天邱礫不懷好意買過四瓶泸州老窖,蓄意謀殺他。而葉祺,他只是絕不失态,也并不是聖人。他會平衡身邊的人際,一切化于無形之間。
下一次,他一定會回歸他的中立地位。
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邱同學在學校提供給考研大軍的通宵自習室過了一夜,早上早早到了教室,臉上還留着趴在別人書堆上壓出的印子。
陳揚晨起倒是神清氣爽,畢竟太後娘娘遠在天邊,眼下的日子過得陰沉沉可算是白白難為了自己,太不劃算。
顧公子好像是有心事的樣子,在桌上萎靡了一會兒,爬起來捅捅葉祺:“喂,你說怎麽才能讨老女人的喜歡呢。”
葉祺一口豆漿剛咽了一半,聞言差點全噴出來,邊笑邊問:“有多老?”
顧公子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轉了轉,答:“看上去也就四十出頭,金嬌玉貴的老女人。我媽的閨蜜。”
陳揚回頭笑看了他一眼,把書一合:“長本事了啊,顧公子,連你媽的人都惦記上了。”
“別瞎扯,我這不是……覺得她家的女兒還不錯麽。”
葉祺把桌上早餐的殘骸收拾到一個塑料袋裏,隔着三排桌椅揚手扔進垃圾簍,轉頭道:“是你媽覺得人家的姑娘還不錯吧。”
顧公子還沒做出什麽應有的動作,現世報說來就來了:葉祺收了條短信就沖出去了,想必是宣傳部哪位老太君又一大早宣召他去改稿子,非得随叫随到不可。
顧家确實家大業大,二世祖怎麽也得配個大小姐,本來門當戶對的姑娘資源就稀缺,能入得了顧媽媽法眼的就更是屈指可數。而倒了黴的顧公子基本屬于指哪兒打哪兒的被動狀态,多少有點……可憐巴巴。
陳揚其實能夠理解這種感覺,如今被迫老是在周末相親的陳飛就是差不多的例子。這世道,別說結婚了,連戀愛都好像是為爹娘談的。于是他順利地接過話頭來,指導顧公子:“你留心觀察人家喜歡什麽。”
顧公子愁眉苦臉:“這不是重點,這些我媽讓我送什麽我就送什麽,準沒錯。主要是她好像看不慣我說的話,可我本來就這樣啊,我能怎麽辦。”
陳揚側過半身搭在他桌上:“話不能這麽說,事在人為嘛。你在人家面前注意點,斟酌一下詞句。”
顧公子一臉懵懂。
“察言觀色,然後撿好聽的說。”
“那可是我家!在家裏還小心翼翼的不累麽,我以為圓通什麽的放在外面就可以了。如果老繃着那根弦,總有一天會斷的吧……”
陳揚聳聳肩,笑而不語。
期末考試還有三周就要張牙舞爪地撲将上來,以陳揚的謹慎,向來都是未雨綢缪的。沉在一套概率論的樣卷裏,就像放松全部思維潛入最純粹的世界,只有幹淨的理性閃耀着絕對的光澤。
有的時候題目可以是很有意味的東西,比如一道題算了半個多小時,筋酸骨痛,最後得到一個來之不易的0或者π2-1,你會為數學的簡潔美而心悅誠服。當然前提是你心情夠好,并且算得夠順暢。
難得整個下午和晚上都沒有課,陳揚一直坐在自習教室的同一個位置上,大約五點多的時候出去買過一點東西。他穿行在走廊上,正巧邂逅金紅的落日,圓滾滾毛茸茸的,仿佛是個立都立不穩的傻孩子,卻固執地将自己的光輝灑向垂暮的世界,無怨無悔。
沒來由的,他想到葉祺。良辰美景如斯,無人共賞也是寂寞的。
于娉婷不知通過哪條秘密線報得知陳揚駐紮的教室,悄無聲息過來在他後排找了個座位,一直靜靜地等着他。
反正也沒什麽意思,不覺得芒刺在背,陳揚稍微僵了一下,還是專心致志對付他的樣卷。
十點,陳揚收拾完東西走出去,一邊走一邊緩緩澄清着思路:分部積分好像有點卡,回去該把大一的微積分拿出來看看了,否則考場上會耽誤很多時間……
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追過來,陳揚停下腳步,回頭,果然是那個大冬天穿着毛線裙長靴子袅袅娜娜的小姑娘……不由心底嘆了口氣。這都是何必呢。
于娉婷跑過來,慢慢拉住陳揚的衣袖,低聲問:“為什麽不回我短信?”
那是混合着柔順與羞赧的語調,如青煙散在幽暗的樓梯轉角處,一點點不甘心的倔強。
陳揚低了頭看她,盡量控制着無奈:“我不知道怎麽回你。”
于是長久的沉默。
于娉婷一動不動盯着他,眼底漸漸聚集了淚水,氤氲着尴尬的氣氛。陳揚愈發無言以對,只好陪着她不言不語。
“那麽……那麽至少……”姑娘猶豫着開口,忽然拼盡全部的勇氣,迅速踮起腳尖吻上陳揚的唇。
陳揚的眼睛驟然睜大,不知所措地僵住了。确實是柔軟的觸感,帶點膽怯的觸碰,舌尖輕輕探尋着他的牙關,甚至連帶着整個溫熱的身體都貼近自己……卻說不出的膩味。
于娉婷幾乎是等待着他擡手扶在自己肩上,施力推開了。
這真是再也不能更難堪的境地了。
陳揚穩了穩神,下意識用手背擦了擦嘴唇,皺眉道:“你……”
于娉婷怔怔後退,差點在臺階上踏了個空,踉跄了一下才發出微微的聲響:“對不起。”
目送她轉身快步離去,陳揚感覺她好像是在邊走邊哭,卻什麽也顧不得了。意外的反胃湧上來,好似吞了什麽不潔的食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難道就這麽厭惡麽,連色心都消了?!畢竟那是個出了名的好姑娘,勤勉認真,看上去也妥帖出衆,至于麽。
是啊,陳揚你至于麽。這就是半個小時後葉祺的原話。
陳揚有些恍惚地進了寝室大樓,好死不死遇上洗完澡開始爬樓梯的葉祺,不知怎麽就實言相告了。葉祺不知為何笑得十分幸災樂禍,似乎獲知了什麽他都不知道的秘密,實打實的春風得意。
只可惜那是陳揚的初吻啊,唉唉唉。葉祺抱着個臉盆慢慢上樓梯,側頭看看臉上鎮定心裏卻亂了套的陳揚,猛地意識到自己更深層的想法:他居然期待陳揚是他的。每一個第一次,每一個慌亂無措的眼神,每一次無可奈何的溫柔……
葉祺的臉色立刻陰沉下來,閉上了嘴。
又是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末,冬日的陽光總是格外珍貴,照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面上恍若碎金,讓人茶飯不思,只想找塊枯草地躺着去曬太陽。
還是那輛洗得放光的奧迪,像上次一樣流暢地滑進停車位,動作一氣呵成,沒有半點停頓猶豫。葉祺過去敲了敲窗戶,裏面很快露出陳飛略帶疲憊的面容。因私出行,他沒有穿作訓服或者常服,身上一件黑色的夾棉外套襯得人更顯冷峻,笑一笑像是上天恩賜。
葉祺扶着車窗說:“我幫你去叫陳揚?他在閱覽室複習。”
陳飛鎖了車開門出來,軍靴在水泥路面上轉了一下,給人降尊纡貴的錯覺:“不是說了專門來找你的麽。走,我們找個地方坐坐。”
陳家的人大致都是這樣,沒有架子也從不挑剔,但出身所帶來的貴氣宛如天成,舉止投足都擺脫不了那種俯視衆生的感覺。還好只是驕矜,從不驕縱,因而不會惹人嫉恨。
在學校裏十足繞了一大圈,最後還是落座在上次陳飛過來跟陳揚一起待的長椅上。溫度降至零下,人工湖的湖面上有薄冰,一只白色的大水鳥在冰面上晃晃悠悠地走着玩兒,每隔幾步就撲閃着一米多的大翅膀,随時盤算着飛走。
陳飛沉默了一會兒,猶豫着開了口:“我知道這麽指名道姓要找你确實很突然,但我也是沒辦法……”
葉祺偏過頭微微一笑:“兩宮太後逼得你要上吊了?”
陳飛愣了一下,立馬開始苦笑:“是啊,看來陳揚跟你說過家裏的事情了。真是……唉……我是真不會哄家裏人開心。眼看着我們兩家的房子都快成冰窟窿了。”
“我這次特意過來,就是想拜托你勸勸陳揚,讓他過年的時候好歹回家看看。他從小沒什麽朋友,能遇上你也是他的好運氣。我算是勸不動他了,只能來找你。”
葉祺看着自己眼前呼出的白氣,心裏一層一層全是交疊的愧疚。人家家裏人都這麽信任你,而你呢?你卻這麽色心蓬勃地觊觎着人家。
“你是不知道,陳揚從小就比我會哄人。明明是他整天板着臉不言不語的,回家大人卻都喜歡他,門裏門外像兩個人。”
嗯,沒錯,以那個妖人現在的樣子來看,小時候也肯定是個風生水起的料。學校上上下下幾屆學生他都能一股腦全對付了,家裏兩個足不出戶的貴婦人還能搞不定麽。葉祺且聽且應着,不知不覺發揮出一個絕佳傾聽者的能力,引得陳飛夾着半支煙越說越順暢。
“他啊,比我晚三年被帶去玩實彈打靶,也就……是十三四歲吧。結果沒幾個月就跟我的準頭差不多了,誰見了都說天生槍感好,羨慕都羨慕不來的。還有近身格鬥,我爸和他爸的本事都給他一個人學去了,連我都是後來上軍校的時候跟教官練的。”
“要說天之驕子,我真覺得我從來不是。陳揚才是,我只不過是仗着家裏環境好,比別人走得快了幾步,路上更順利而已。”
陳飛說話總是謙和的,誰都好,就他自己不夠好。葉祺有些猶豫,不知該在笑容裏摻上幾分熟稔,邊想邊說:“別,你也太過了,不是家裏好一點你就能走得比別人快的。陳揚說過你讀書的時候簡直不要命,他跟你比根本就是懶鬼。”
陳飛臉上浮起一種追憶似水年華的表情,在氤氲的煙霧中半是惆悵半是搞笑,末了站起來看着葉祺:“不早了,我請你吃飯吧。你可得給我記着拜托你的事!”
葉祺假裝害怕地瑟縮了一下,笑着應:“诶呦那我還敢吃您的東西麽,吃人家的嘴短啊……”
剛才那位水鳥君總算玩夠了,展開潔白的羽翼,振翅飛向光燦燦的晚霞。寒氣中的松林迎着風簌簌而響,深幽如面前蜿蜒莫測的未來。
氣溫摧枯拉朽一般往下狂跌,終于在某一天達到了零下五度。南方的陰冷從來不同于北方,寒意浸潤了每一個空氣中的水分子,無孔不入地鑽進人們的骨頭縫裏,無處可逃。人在戶外的時間一分一秒都像是對冬季的挑釁,而自然也樂此不疲地回應着這種微弱的反抗,時不時奉送一陣柔緩的陰風,令人裹緊了大衣有苦難言。
六樓的寝室簡直是呆不下去,晚上手腳冰冷地蜷縮在被子裏,要等上很久很久才能勉強睡着。而不幸沒有占到閱覽室的位置時,大家不得不坐在自己的桌前,忍受着膝蓋以下完全沒有知覺的那種冷。
爹娘們來指導工作的時候總會說你們這算哪門子的艱苦,殊不知這種艱苦的直接原因正是國民總體生活水平的急劇攀升,也就是俗話說的人比人氣死人。全國人民都有暖氣,就你哆哆嗦嗦坐在寝室裏,你心理能平衡得了?!
學生這個職業啊,說來有的時候是最沒有節操的。再尊崇素質教育的學校最終都免不了考試,而對分數再嗤之以鼻的學生一到這時候都會不約而同地投入轟轟烈烈的戰鬥。複習嘛,就是從頭學習,衆人聚在一起抱怨着、嚎叫着、哀怨着,第二天考完就什麽事兒都沒了。
年關将近,人心惶惶,考試季如約而至,年年如是。
然而全身心投入複習之前,陳揚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做。那就是——買新手機。
他原來那個手機是比較老式的翻蓋商務手機,被他最近拿在手裏開開關關地居然整個斷成了兩半。作為學校裏混學生會的中堅力量,一到期末各種總結和述職蜂擁而至,少了手機簡直是要命。
于是寒風陣陣中,陳揚拖着葉祺來到了上海的著名地标:火車站旁邊的不夜城。
不夜城賣的手機基本上是最接近正版的水貨,價格大概便宜個二三百塊的樣子,不太信仰正牌貨的人都會從上海的犄角旮旯裏趕赴不夜城。這兩個人坐了兩個小時的輕軌轉地鐵,終于踏上了火車站附近這塊光怪陸離的土地。
葉祺跟在陳揚身後鑽出地面,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風,忽而感慨道:“你看,這就是我第一次來上海的時候看到的景色。這麽多年了,都沒什麽大的變化。”
陳揚奇怪地瞟他一眼:“哦?你不是上海人?”
葉祺望着他三秒,然後笑得很複雜:“我在南京待到了十歲呢。”
“我怎麽不知道我們是老鄉?”
“你不問我,我怎麽告訴你。”
“我沒事問你是不是上海人麽。”
……
其實事情的真相更接近于葉祺實在不想再多跟陳揚扯上任何關系了,免得心火噌噌往上冒,真出點什麽事絕對是他不願意看到的。是啊,他們是老鄉,葉祺家還就住在距軍區總部三個路口的地方。可這些,何必去提及呢。
依葉祺的性子,開了這個頭肯定有話沒說完。陳揚心知肚明,替他開個頭:“诶,你說每天從那個亮晶晶的候車大廳裏走出來的人,有幾個能如願以償。”
勞動人民的卑微夢想在這一刻感染了葉祺,太多情緒沖上心口,倒是無語凝噎了,一雙眼睛愣愣地盯着陳揚。
對方訝然失笑,拉他一把避開卡車開過的喧天塵土:“你還真是個不折不扣的文人。”
葉祺皺皺眉,并未與他争辯。陳揚言語裏的寵溺不幸被葉祺解讀成功了,整個胸腔八級強震,自然不敢再去跟他搭話。
如果你知道我整天對你存着什麽心思,你會不會一拳打上來?
你會不會走得頭也不回?
葉祺自嘲地笑了笑,在陳揚上臂不着痕跡地搭了一把,低頭道:“行了,快點過去吧。”
兩人趁着夜色繞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買了一款跟葉祺一模一樣的諾基亞觸屏。陳揚挑着眉毛問他難道不怕人言可畏,說他們倆用的是情侶款。葉祺很豪爽地揮揮手,回答他“我跟你本來就情深似海,還怕那些流言蜚語麽”。陳揚掃一眼旁邊小櫥窗裏陳列的粉嫩嫩的夏普翻蓋,很識趣地沉默了,這下連店裏的老板都笑了個合不攏嘴。
好幾年後,陳揚要淘汰這款手機的時候,葉祺坐在沙發上戀戀不舍地翻來覆去看了很久。最後還是陳揚搶過來扔到一邊,把他扯到懷裏去順毛,這才解了他那滔滔不絕的傷感。
是啊,想當年,他只能把渺茫的希冀寄托在小小的手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