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周末,葉祺居然回家了。
他那個家最多一個月回去一次,純粹為了打掃衛生,因為根本沒人住。父親另有家庭,母親遠在瑞士,房子裏到處是昔年生活的遺跡,活像個歷史博物館。
人的成長歷程中,很關鍵的一步就是将安全感的來源從父母身上轉移到自己身上,完成之後其實家這個概念會漸漸淡化。但葉祺是個非同一般的矛盾的人,他有多獨立就有多戀家,他有多寡情就有多溫情……在外部世界過得一塌糊塗之後,他還是會想着回到這個空蕩蕩的地方,擦一擦家具上的灰塵,給他的珠江立式鋼琴打蠟。
大一的時候每周回家,那完全是因為答應了帶他多年的教練,要在周末的時候去會館幫忙指導下師弟師妹。空手道相對來說還不算劇烈運動,只要準備活動的時候別跟着大部隊傻跑傻跳就行了,反正教練對這個家長事先打過招呼的病秧子也沒什麽期望。無心插柳柳成蔭,葉祺從小學時學起,竟不知不覺就考完了黑帶,然後順利地晉升為教練助理,時不時還能拿點小錢去買書和琴譜。
也許是大學裏熬夜太多,酒精攝入量也沒怎麽控制,身體狀況确實不如從前了。葉祺跟教練商量過後,頻率基本降為一月一次,只是讓自己別忘記而已。葉祺把包往沙發上一扔,人迅速砸上去,四肢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放松,只留下呼吸系統忠誠地工作着。
這一次,他是真的想念毆打和被毆打的感覺,所以才回來。
男人通常會通過xing和拳頭來發洩自己的憤怒,葉祺沒有前者的客觀條件,只能選擇後者。他仰躺在沙發上,獨自獰笑了一下,結果自己被自己吓到,伸手摸了摸臉,無語了。
癱了一會兒,忽然想起U盤好像上午被誰随手扔進了書包了,于是爬起來翻騰。找不到,就是找不到,葉祺這幾天容易失控,直接倒着拎起來往地上倒——于是意态優雅地飄落了一張便簽紙。
嗯?沒印象嘛。
彎腰撿起來一看,靠,是陳揚的字,不知哪天見他擡手寫了,覺得好看才搶過來收着的。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彼時覺得來日方長,真沒怎麽當回事兒,随手往磚頭書裏一夾而已。
葉祺愣了半天,捏着那張紙回了卧室,穩穩妥妥貼在了書桌上,用透明膠帶四面封邊。
我會一個月回來看你一次,平時盡量不記得你。就算向你賠罪吧,原諒我。
與此同時,陳揚在倫敦的街頭閑逛,陰雨綿綿,滿街神色平淡拎着長柄傘的人。
身邊是個財大的男生,十足歡快地拉着他絮絮叨叨:“你看你看,又來了個美女。啧啧,下着雨還踩這麽高的高跟鞋,多有職業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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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原來還是個職業麽,陳揚笑了笑,沒搭腔。
那哥們兒卻不滿意了:“诶诶,這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女人了,你怎麽看都不看一眼。難道你見過更極品的?”
陳揚在紅燈對面駐足,凝神思考了一陣子,道:“我大一的時候有個同學的妹妹,真的是很漂亮。”
“上海的?上海還有不是獨生子女的?”
陳揚認真地點點頭:“我那同學的爸爸有馬來西亞國籍,可以多生幾個的。不過他們家有個他妹妹就知足了,沒再接再厲。”
男生大喜:“那麽好看?回去了你可得幫我引薦一下。”
陳揚無奈地看着他,方才眼裏那點回憶的溫軟已煙消雲散:“很久不聯系了,指名道姓要見人家的妹妹不太禮貌。”
扯淡太投入了,一堆人跟在他們後面很容易就迷了路。難不成離了帶隊老師十分鐘就打電話求助,這也太沒出息了。陳揚瞄上了一個步伐緩慢的老人,走過去很客氣地問路。
老人有些驚訝地擡頭:“孩子,你在倫敦住了這麽久都不知道怎麽走?”
陳揚愣住了,下一秒瘋狂的得意在心頭狂跳,笑得愈加禮貌:“先生,我不住在倫敦。”
老先生不由贊了幾句他的發音确實好,随後才擡手指了一條路。
衆人魚貫而行,那男生立馬把話題轉到了陳揚居然能讓倫敦人認為他是倫敦人上頭,渾忘了美女的事兒。陳揚卻一面走一面整理起關于阮元和的事情,神情微微茫遠:他難得有個朋友,一轉眼,竟也有兩三年沒聯系過了。
想來連他畢業後在哪兒工作都沒有打聽過,好像,确實是有那麽點不太像話了。
家裏暖氣開足了之後,葉祺很順利地在客廳裏睡着了。累極了的睡眠,連夢裏都會想起“生亦何歡,死亦何懼”,真心誠意不想醒來。何必呢,一睜眼就是沒完沒了的折騰,不如睡死算了。
傍晚,正是殘霞如血的光景,顧世琮打了個電話過來。葉祺迷迷糊糊湊到聽筒邊,那面劈頭就是一句“你趕緊下來,我在你家樓下。”
要不是音質差得遠了點,他幾乎要以為自己一覺睡得時光倒流了。無數次,韓奕站在樓下那個玻璃罩子都不完整的公用電話亭裏,說完這句話就心虛地挂斷,等他興沖沖跑下去。
拿了鑰匙關門的時候,葉祺自嘲地笑了笑:一個陳揚還不夠你煩,還要想韓奕,犯賤啊。
樓下顧公子坐在他的火紅小跑車裏,兩手搭在方向盤上發愣。葉祺一看他那個樣子心裏就是一沉:算了,還是不要問他為什麽找自己出來。也許他潛意識裏還是選擇相信自己的,于是跌倒谷底的時候會莫名其妙找上門來?……
葉祺拉開車門做到副駕駛座上,清了清嗓子:“我直說了啊,你這車怎麽沒充公啊。”
顧公子兩眼發直的狀況下就啓動了,車沿斜線後退:“這是我外公送我的生日禮物,不在我們家名下。”
葉祺吓得趕緊閉了嘴,畢竟他在開車,再問兩句也許就一車兩命,大家全玩兒完了。
沒想到顧世琮一聲不吭把車開到了一家車行門口,老板笑着迎出來,張口就顯出熟稔來:“小顧啊,這車簡直是全新的,你才開了幾個月啊?怎麽,又想換新的了?”
顧公子頓了頓,下車上鎖,敷衍着點點頭,問:“你看能賣多少?”
葉祺不動聲色跟着出去,心裏卻一驚:這小子竟然是叫他來陪他賣車的。
趁老板前前後後審視這輛曾經是顧公子心頭寶的跑車,葉祺忍不住壓低聲音把他拉到一邊:“你家至于麽。”
顧世琮極輕微地嘆了口氣:“暫時還不至于,但我不想要它了。”
葉祺轉頭凝視他,無言以對,只好拍了拍他的肩:“也好,反正你還有輛正常的車。”
“那輛……已經賣掉了。”
說罷,顧公子還很正常地笑笑,低聲道:“待會兒再說,讓老板聽到了要壓價的。”
葉祺毫無預兆地感慨萬千了。其實真是沒幾天的功夫,顧世琮就像被大刀闊斧地砍掉了所有溫雅淳厚的部分,笑起來已經讓別人看着想哭。
誰也無法預知,他這是毀了,還是涅槃了。
周六,某空手道會館。
教練眉頭大皺,尋個空當避開了葉祺殺氣騰騰的旋踢,半是斥責半是疑問:“你今天怎麽回事?!”
葉祺如夢初醒:“啊?我怎麽了?”
教練人也年輕,是個非典型IT工程師,留着這一手本事周末出來打發時間,順便圈錢而已,所以說話絲毫不掩火氣:“我挖了你家祖墳麽,下手這麽狠!”
“對不起,我錯了。”好歹是恩師,沒大幾歲也是有師生之誼的,葉祺認錯态度極其良好。
教練那邊剛和緩下來幾分,休息的人堆裏馬上走過來兩三個小姑娘,不過初中生的樣子,規規整整向葉祺鞠躬道歉:“學長,我們……非常抱歉。”
葉祺與教練相視苦笑,只好安慰她們這也不是朝夕之功,不必操之過急之類,心裏卻是無語得很。這幾個孩子不知是怎麽嬌慣大的,連最基本的動作都學不會,繞訓練場跑個幾圈就喘得驚天動地,簡直是瓷娃娃。
有個孩子退回去前很恭敬地發問:“學長,你遇到過比你更厲害的人麽。”
有啊,怎麽沒有,陳揚問他借衣服那會兒一秒鐘不到就把他整個人控制得動彈不得,他連對方怎麽動的手都沒看明白。空手道是套路,是架勢,卻不是一擊制勝的法寶,更不要提什麽一劍光寒十九州的氣魄了。
葉祺仰起頭故作迷惑狀思考了一下,嚴肅地告訴小妹妹:“我不記得了。”
教練忍不住噗嗤一笑,方才那點不愉快也帶過去了,揮揮手讓小姑娘回去休息,低聲問:“最近過得不順?”
“嗯,是有點。”
“那我陪你接着打吧。”教練用一種烈士就義的眼神看着他。
要是平時,葉祺早已七手八腳撲上去打人了,如今卻只凝滞片刻,搖搖頭:“不用了,我這樣自己也容易受傷。”
教練更覺詭異:“奇了怪了,你什麽時候也關心自己受不受傷了。我從來就沒見過你知道自己還是個人的時候。”
再憂郁兮兮就矯情了,葉祺朗然一笑,舒展幾下肩背:“時過境遷啊,現在老胳膊老腿,哪能那麽拼命。”
原本一個人對于肌體的精确控制應當是很有吸引力的,每一次旋轉、發力和攻擊,瞬息組織起完備的攻防體系,這些都令人着迷。一次又一次,樂此不疲,終将抵達精疲力竭。我以為倦怠了身體,就能順帶麻痹了精神,誰料依然徒勞無功。
為什麽會這樣,他本不是這樣深情的人。葉祺站在整面牆的大鏡子前沉吟着,第一次感到有些挫敗,連擡手拭去額角的汗都忘記。
陳揚回來了。
葉祺當然事先知道他的歸期,但事情如今不是一點半點的尴尬,聊他是個人精也摸不透陳揚會給他什麽臉色看。他灰心喪氣,他糾結扭曲,他避之不及。
到了第三天一大清早,葉祺打定主意要逃掉最後一節組織行為學,蹙着眉在枕頭上翻來翻去:噩夢一大堆,沒一個是平安喜樂的。
全無防備,半夢半醒的時候,整張床猛地哐當一震。
……地震了?還是有人踢了他的床?葉祺痛苦地睜開眼睛,焦距都調不準,過了幾秒才看清楚床頭站着的這個人。
陳揚?!那張線條銳利的面容他曾無數次用目光描繪,躲在不同的角度偷看,謹慎地拿出一點點深情款款融進去,就足以鮮活好幾個晨昏。
葉祺猶豫着坐起來,動作極緩,眼神閃躲,慢慢地問:“怎麽了?”
“你還好意思問我怎麽了,答疑課都不去上,你找死麽。”
事到臨頭才知道,原來會有這樣的膽怯。葉祺一聲不吭掀被下床,利索地着手洗漱,只不敢往陳揚臉上看一眼。
看一眼又怎麽樣呢?他人都找上門來了,眼裏總不會寫着刻骨鄙夷。
但他确實不敢。戰戰兢兢像懷揣一整個養兔場的兔子,狂蹦亂跳,面上卻愈發沉靜。
陳揚似個門神般站在葉祺的寝室裏,空氣裏很快累計了兩個大氣壓、三個大氣壓……五分鐘後葉祺收拾停當,陳揚親自把他的書包從椅子上拎起來,轉眼已經帶上了門。
葉祺是蹭着門縫沖出來的,差點被陳揚潇灑的一甩手夾成肉餅一張。不多不少半步距離跟在他身側,葉祺牽起書包帶把東西順到自己肩上,心裏止不住掂量着他這份怒氣的材料配比。
七分莫名,被另一個男人表白了必定是一頭霧水;
兩分了悟,之前無數細心關懷都追根溯源,終于不再是幹幹淨淨的朋友;
還有一分是真的生了氣,他才離開不過幾天,自己已經迅速發展到答疑都懶得去,原形畢露。
葉祺在下完六樓樓梯,行至深冬陰郁的室外空氣之時,已經分析出陳揚也不過是只氣勢洶洶的紙老虎。于是他心情大好,安享陳揚無疑有些過度的縱容,甚至替他把早餐的錢都付了。
陳揚穩穩當當走在前面,對葉祺依舊不理不睬,卻也沒有絲毫不耐煩。
這就是最大的讓步了,你喜歡我就喜歡吧,我全當不知道就是了。葉祺從來不會不識相,如今簡直是心滿意足,受寵若驚。
其實我多麽喜歡你都是我自己的事,你不讨厭我就很好。真的,足夠了。
一個裝傻充愣,一個歡欣鼓舞,日子居然也就這麽過了。期末考試最後一門大幕落下,陳揚緊跟着葉祺提前交了卷,追到長廊盡頭拍上他的背:“喂!”
葉祺回過頭來,一臉懊喪:“你跟着我幹嘛,我本來想自己去做點見不得人的事情來着。”
怪不得抱着的那堆書看起來不像剛考完的那門,定睛一看,竟是一套精裝肖邦集。
考完了實在歡快,腦子一抽就口不擇言,陳揚笑着與他并肩而行,戲言:“我反正跟定你了,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其實到底是不是一時失言,他自己最清楚。他陳揚真的不想試探所謂喜歡他是什麽意思麽,未必。
葉祺斜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重複:“哦,原來你跟定我了。”
陳揚擡腳就踹,被人很漂亮地閃過,不由揚眉詫異:“你是不是學過……”
“沒有,別瞎想。”
葉祺的臉色差點挂不住,搖搖欲墜之後,保住了笑容沒冷下來。打架的結局就是壓倒,壓牆上或者壓地上。無論他被壓還是壓了陳揚,八成都沒法收場:四目相對,氣息未定,搞不好就要幹柴烈火。所以還不如咬死了不承認,就算練了近十年是瞞不過去的,但他還能怎麽着?屈打成招?
陳揚啊,嘿嘿,你那道行,實在還淺點兒。
他們走進SnowFlakes的時候,嘉玥很高興地迎上來:“你答應了他們一定會過來,所以一早開始都惦記着你呢。”轉了個角度才看到陳揚,不由問葉祺:“這位是……”
陳揚大方地一笑:“陳揚,葉祺的同學。”
這個名字如雷貫耳已久,嘉玥忍不住細細打量了他幾眼,這才伸出手去:“你好。”
那邊葉祺已經坐到了鋼琴前面,意态悠閑地漫聲詢問店裏的孩子們:“要聽什麽啊?”
見多了他面無表情地安居一隅,這樣輕松的笑意實在稀有。衆愣了一會兒才有人出聲:“您……您随意好了。”
葉祺從一套琴譜裏抽出一本,熟稔地翻到某一頁,指尖一動旋律便開始潺潺流淌。天氣依然很冷,窗戶外透進來的天光卻染上輕靈的色彩,恢弘的世界忽而收斂了爪牙,低下頭安靜了。
嘉玥把陳揚引到葉祺最喜歡的座位上,菜單在他手裏停留了很短的時候卻又交回來:“你推薦我點什麽?”
“本店的咖啡一直是特色,這個,這個,還有這個都不錯。”她幾乎透明的小巧手指在塑封的頁面上跳躍了幾下,葉祺卻趁着一個長休止符的時間停下來,轉頭對嘉玥道:“別給他喝咖啡,兩杯蔓越莓冰茶。”
不能讓你在這兒點咖啡。如果我日後每一口咖啡喝下去都會想起你,這地方就真的待不下去了。我謝謝你啊,給我留個容身之所吧。
琴聲複又漾起,陳揚輕輕合上封頁:“聽他的吧,都是大杯。”
葉祺這一天好像特別有興致,非要在上面賺滿了掌聲才肯回到座位上歇歇。陳揚擡眼看他神采飛揚的樣子,唇邊都含着春風氣息,不由自己也笑了,就着杯墊把冰茶推過去:“冰都快化完了。”
見慣了他洞悉人世的一張萬能面具,你要他如何就如何,冷也好,暖也好,不過是一閉眼換副神态的功夫。也不知何時生出這種無休無止的念頭,随日升月沉在心頭蜿蜒生長,枝繁葉茂,只想看他的真心真意露出些許端倪。
葉祺假得全世界都安享太平,卻只有他陳揚一個人想看真相大揭秘。一步一步,鬼迷心竅,連“我現在喜歡的人是你”這種驚雷滾過了都能釋然如初。
等他魔障時間過去,面前已多了個剛開機的筆記本,是葉祺早早寄存在店裏的,暫且給他玩兒着。“剛才好聽麽。”對面人無意識啃着大玻璃杯的杯沿,蔓越莓的色澤襯得他唇紅齒白,卻問得含糊。
陳揚眨了好幾下眼睛才把視線成功地抽離:“我又聽不懂。”
葉祺撐起自己的腦袋,若有所思,組織了一下語言便開口:“我倒覺得鋼琴不必聽懂,主要是認真與否。最好連曲名和作曲家都不知道,只聽旋律,保準你聽不出什麽國仇家恨,純粹只是音符描繪的情緒湧動。”
陳揚的目光稍稍越過筆記本屏幕的上限,自上而下投在桌上,并未細看他,慢慢地重複着:“情緒湧動。”
說起擅長的領域,葉祺很快退回童心未泯的狀态,語調簡直有點恬不知恥的得意洋洋:“是啊,就是一點遮掩都沒有的情緒湧動。命運表達的就是憤怒,月光表達的就是蕩漾,只要你聽到了,這些曲子自己也百口莫辯。”
陳揚正在敲鍵盤的手不由一軟:“你說什麽?!蕩漾?!”
那真的是很珍貴的頑皮神情,帶着點古靈精怪的味道洋溢在他臉上,還要特意做出嚴肅狀來:“對,就是蕩漾。”
兩人定定對視片刻,各自轉到一邊去笑,肆無忌憚地笑。各懷鬼胎。
因為昨天葉祺放了話會帶琴譜過來随他們點,今天店裏的人特別多,居然還有白領抽空從商務樓裏跑過來的,嘉玥既驚訝且無語,默默在水池邊洗杯子。
店主小姐靠過來的時候,她笑吟吟擡頭瞪了她一眼:“就知道來了個沒見過的人,你肯定要來問我要八卦。”
“你別說,我還就真不明白了,這随便哪個都比你們家林同學有氣場,你怎麽就看上了……”店主小姐親手挑選了店裏的每一件家具,每一個杯子,從嘉玥手裏接過一個骨瓷小碟就迎着光開始自戀了。
“我覺得他最适合我,不像葉祺陳揚他們那麽複雜。”
店主小姐喜上眉梢:“哦?他叫陳揚?”
這麽點聲音已經足夠讓陳揚發覺,被談論的那人轉過頭來很有風度地笑了笑,倒讓店主小姐不好意思了。
那廂葉祺卻在盯着自己的玻璃杯墊狂看,那叫一個笑容款款柔情似水。嘉玥路過的時候推了他一把:“你瘋了?”
葉祺擡起頭,純白無害,坦然答:“杯墊很漂亮。”
嗯,不僅漂亮,而且角度絕佳,把陳揚的每一個表情都映得清清楚楚。
只有上天給你這個特殊的人,你才能領會什麽叫“今朝有你今朝醉”。
因為你,我只貪戀此時此刻。
陳揚又打算回去了。
肯定不是回倫敦,他預謀着回南京去了,只不過心有不甘,連陳飛都不想通知。
葉祺一刻也沒忘記過人家陳飛哥哥特意跑到上海來找他的,嗯,深情厚誼,事先準備了一大堆說辭,企圖說服陳揚。而實際上事情遠沒有他想象得那麽複雜,只是比他想象得詭異太多。
考完後宣傳部拉着葉祺審稿子改稿子,學生會扯着陳揚收拾半年的爛攤子,誰也走不了。某個夜深人靜的時刻,葉祺敲開了陳揚的房門,看見地板中央放着一個打開的旅行箱,卻沒收拾任何東西。
“陳飛來找過我,讓我勸你回家過年。”小心翼翼窺視着陳揚的神情,飛快地說完這句話,好像說慢了會死人。
陳揚眼睛都不擡,繼續給鋼筆打墨水:“嗯。”
葉祺咽了下口水,不受控制地又開始描繪這人站立的姿态和側影,貓爪撓心:“我也覺得你應該回去過年。”
“嗯。”沉和安寧,幾乎蘊了笑意。
他怎麽了?他被蕩漾版葉祺附身了?這腔調已經不再是縱容,這是寵溺。
就在葉祺的心思很危險地向不怎麽積極向上的方向發展的時候,陳揚轉過身來問:“但我不想在家待那麽久,明天寝室關門趕人,你有地方讓我年前先住十天麽。”
葉祺愣了一下,笑了:“我家除了我就沒別的人了。”
縱使動機不見得多純潔,陳揚真聽到了這話心裏還是咯噔一下,平靜地問:“方便麽。”
葉祺果斷不給他反悔的機會,一閃已經到了門口:“趕緊收拾,明天上午跟我一起走。”
櫃子裏的衣服整理起來實在太方便,本來也疊得四四方方,直接往箱子裏一挪就結了。最多十二個小時後就将搬進葉祺家這一事實,就像豐美多汁的一只水蜜桃,暗夜裏還炫耀着它的誘惑力。在陳揚的認知裏,此事新鮮的程度不亞于母豬上樹、狗拿耗子,反正他也沒跟別人同居過,他不知道同居是怎麽一回事。
多虧他不知道。
傳說鴨毛和狗血是一對好兄弟,這倆人要在一起住十天已經很鴨毛,狗血事件自然紛至沓來。葉祺一到家就要開空調,不料太久沒清洗過的系統很快洋溢出令人崩潰的酸味,兩人只好躲到葉祺房間去。好歹是一直有人住的地方,上個夏天拆下來徹底洗過一遍。
書,一天一地的書,觸目驚心全是書。
陳揚回想了一下自家連弄本海子詩集翻翻都白眼相向的家庭環境,沉默了,拉開書櫃随手抽了一本就坐在床邊開始看。
電光火石間,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劃過葉祺飄飄然的腦海:也許……難道……趕忙竄到客房和主卧測試了一下,果然,都是酸味。兩年沒洗的空調啊,都快等同于沙林毒氣發生器了。
于是他微紅着一張臉推門回來,抱着肩站在門口,望着陳揚:“其他房間空調都像客廳似的,你晚上……”
陳揚已經自來熟到靠在一堆棉被裏,抱枕都在背後塞好,比主人還安穩:“哦,睡你這兒挺好,也替你省點電費。”
我靠,你是挺好,我好不了了。
葉祺神色古怪地僵硬了幾秒,轉身走人了。這心理準備真要提前做好,否則天知道夜裏會有什麽禽獸行徑。
北京時間二十三點,葉祺把懷裏的筆記本關機合上,側過頭感慨:“您總算看完了。”
這也是本事,能安安靜靜躺在別人的床上把一本《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看完了,還意猶未盡地給你來一句“果然第二遍看感覺會不一樣”。
陳揚看他很無語的樣子把溫度設定好,手指搭上壁燈的開關:“睡了?”
那眼波真叫一個溫柔,恰如幾個小時前的夕陽全打散了融在裏面,無聲沉醉。
葉祺心頭轟然燒起火來,轉而臉色一沉,卷了被子就倒下去:“關燈關燈!”
這事兒上陳揚确實懵懂了點,最多也就一知半解為什麽葉祺忽然發脾氣。不過接下來的杯具用現實兇狠地教育了他。
葉祺靠牆睡,由于小心髒健康狀況欠佳,只能往右側躺。陳揚一動不動了一會兒,向左轉過頭來,完全是呼吸相聞的情形:“你怎麽了?”
哦,陳揚你個禍害,為什麽這個時候聲音格外低回沙啞呢。老子……不是柳下惠……
于是毫無疑問地,葉祺的氣息愈發紊亂起來,在硬撐了三分鐘之後,怒氣沖天地跳下床去造訪洗手間了。
陳揚的腦子仿佛生了鏽,齒輪緩慢地轉動,最後才嚴絲合縫:他起了色心。這二十年根深蒂固的觀念一時半會兒真轉不過來,他陳揚是個平頭整臉的男人,不是什麽妖嬈豔麗的姑娘,為什麽,憑什麽,他就……
床頭燈重新亮起來,陳揚愣愣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滾燙。他在這個詭異至極的時候想起了于娉婷,和她那個本該溫軟卻最終惡心了的吻,驟然明白了些什麽,徹底無措了。
他翻身坐起,因為不熟悉地形踢到了椅子,葉祺遠遠地隔着好幾道門嚎叫:“你別過來——”
尴尬得要命,葉祺頂着滿頭黑線回房來,陳揚卻已經睡着了。他盡力把自己縮在整張床的三分之一處,避免任何可能的肢體接觸,依然悲催地輾轉到了下半夜。
陳揚僵直地躺在那兒,心跳比葉祺回來的腳步聲都響,轟隆隆響在心口與耳邊,血氣翻滾。睡得着才怪。模模糊糊地,他想着,如果這時候自己也燥熱了,豈不滑天下之大稽。
一夜心亂。
天色将曙,葉祺忍無可忍地爬起來,伸出一只爪子晃醒陳揚:“起來,幫我洗空調。”
陳揚反正也沒怎麽睡,淺眠中一叫就醒,剛要起身卻被葉祺拉住:“聽着,你不能老在我旁邊蹭來蹭去,我會有反應。”
“……我沒蹭來蹭去。”被指控的人連耳尖都紅透。
葉祺仰天長嘆,迎風流淚,最後只好說:“你确實沒有……你離我遠點就好。”
正當陳揚和葉祺糾結着這殘餘的九天怎麽過的時候,市中心的某家星巴克裏正端坐着一對我們極其熟悉的,相顧無言的小情侶。
邱礫生平第一次為了這種問題跟人對峙,實在不知如何開這個口,只好一口一口喝着他的星冰樂,等着袁素言來解釋。
但人家姑娘也很無語,滔滔長江水還有個源頭呢,她存了半年的話你連個開頭都不提供,也太不夠意思。
“咳,那個,我跟王援談過了,他好像不太……”
“我知道。”
邱礫不禁恍惚了一下,這話的迅疾幹脆簡直跟當初那句“我喜歡王援,我們分手吧”一模一樣,果然是他們家素言,發揮如此穩定。
“我覺得我們還是分開一段時間為好,反正……你的生活也不需要我。”素言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過原木色清漆桌面上的一塊光斑,好似那裏頭藏着什麽世間盛景。
邱礫一直覺得素言跟自己是同一種人,不知為何忽然變得莫名其妙了:“我們不是一直這樣麽,我沒覺得有什麽不好。我也不是不需要你,我以為這樣相處是我們都習慣的。”
素言笑,擡眼看着他輕輕搖頭:“其實你根本不明白我要什麽。只要你忙,全世界你都可以丢開,我又算得上什麽呢。”
邱礫無言以對,只覺得該女人不可理喻。
最後的最後,袁素言拂袖而去,居然還扔下了自己那份焦糖摩卡的錢。深褐毛線裙、長筒皮靴、決然而去的背影……這一切都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不複存留青蔥歲月的任何痕跡。邱礫坐在那兒,斜角度仰望天際沉沉,深感這個世界癫狂了。
臨近午夜,葉祺家陽臺外的貓開始了呼喚春天的交響曲,時而凄厲時而悠揚,聽得人毛骨悚然。
葉祺從床頭櫃裏摸出耳機,唉聲嘆氣地戴上,倒回去繼續安眠:佳人不過一牆之隔,偏偏貓都來嘲笑他求而不得。
正睡得太平,門吱呀一聲開了,陳揚捂着臉作痛苦狀:“你家門鈴響了。”
葉祺莫名了:“門鈴響了你這麽痛苦?”
陳揚哀嘆:“因為響了很久……”
葉祺囧了半刻,認命地飄到外頭開門,手卻生生頓在門把手上:
如果是他爸,那解釋下就行了;
如果是他媽,他就一咬牙承認他帶人回來同居;
如果是別人……他就掐死他!!!這tmd都幾點了?報喪啊!
門總是要開的,外面赫然是盤尼西林的面孔,而且這小子第一反應就是往葉祺身後的陳揚身上瞟,眉眼一變立馬意味深長起來。
葉祺毫不猶豫一拳揮過去,盤尼西林躲了一下轟然撞到門上,隔壁家的小博美犬警醒地開始狂吠。這下可好,深夜公寓成了鬧市街區。
陳揚頂着巨大的壓力将來客拖進屋子裏,劈頭就問:“出什麽事了。”
葉祺的腦子這才清楚一些,就算盤尼西林這個小精神病也不會無緣無故半夜來敲門。
林同學頹然癱在羊毛地毯上,垂着頭像一只被抛棄的家養犬:“嘉玥跟我,分手了。”
番外一 第一印象
今兒咱得閑了,首先來說說一往而深裏諸位男人相貌加氣質的八卦。
其實這也不是八卦,這是個很嚴肅、很實在的問題。看文就得YY,YY就得有依據,此乃天理。
陳揚長得頗為周正,不怒自威的腔調,但格外容易讓人想入非非。比如大家都會覺得,這麽一對濃密的眉毛舒展開來會不會很可愛,這麽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睛笑起來是怎樣春花燦爛,這麽一個冷凝的唇部曲線柔和起來是什麽樣子,etc.但有一點我們可以确定,陳揚看上去最像人類而不是阿波羅雕塑的時候就是想起了或者看到了葉祺的時候,眉毛會舒展、眼睛會染上笑意、唇角會弧度柔和……其實一眼就能看出他被情意浸潤了。哦,對了,陳揚的身材很好,但沒有肌肉暴突的情況,只是健美的傾向而已,這樣正好比較符合咱“稍微練一練但不能練過了”的要求。平衡很重要,身材的天平就在于不能成了肌肉男啊啊啊啊。
葉祺相對來說清俊一些,五官更為精致,立體感也好一些。如果陳揚是“大漠孤煙直”,那他就是“長河落日圓”。葉祺的外貌亮點在眼睛,平靜這一種情緒在他眼裏有無數中表現形式,大多數時候像湖水,柔波撫岸的感覺,看着讓誰都說話禮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