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榮辱與共
周日晚上,陳揚從長途汽車站打車回宿舍樓,走廊裏就遇上了葉祺。
“陳飛他爸怎麽你了?”
陳揚拿鑰匙開門,稍稍一推門讓葉祺跟進來,微微嘆氣道:“伯伯問我到底想怎麽樣。”
回身,不出所料看到葉祺用他獨有的怪異方式在關門:控制好力道慢慢合攏,插銷搭在門框上悄然無聲,再緩緩往裏施力,最後只發出輕微的咔嗒一聲。行雲流水,手法慣熟。陳揚覺着這人有毛病,而且病得還不輕。他有一定要所有人都喜歡他的強迫症,連關個門這種細枝末節都被他搞得像精密儀器操作流程,只為了賺天下人一句“彬彬有禮”。
處理完關門及相關事宜,葉祺自顧自找了個椅子坐下,懶洋洋地:“那你到底想怎麽樣?”
陳揚從包裏挖出個沒來得及吃的水果,一揚手扔過去:“我沒想怎麽樣,現狀挺好的。反正專業是不能再變動了,我也需要一段時間好好靜一靜。”
葉祺像啃什麽動物的頭蓋骨一樣津津有味地啃着食物,眼睛擡起來亮亮地盯着他:“诶,我找你有正事。”
極少看見他如此興致勃勃、健康向上的表情,陳揚問:“什麽正事?”
葉祺笑得簡直柔情似水:“商業案例分析大賽。”
這是本校品牌活動,年年聲勢浩大,也是少數不經由學生會直接由學院獨立承辦的比賽之一。凡是想出名的慕虛榮的都奔着它去,一準收獲頗豐。
“你至于……這麽饑渴麽。”
葉祺轉身就走:“你不饑渴也行。”
陳揚無奈,追着他的背影送去一句話:“算我一個。”
時間并不寬裕,報完了名必須抓緊時間召開第一次團隊會議。一貫懶得沒骨頭的葉祺迅速切換到了雷厲風行的模式,一天下課後直接把陳揚拎進了一間空教室。
裏面零零散散坐了七八個人,陳揚略略一掃,竟都是學校裏各類型機構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由态度又認真了幾分。
葉祺三言兩語介紹了陳揚,直接開始談論案例材料裏可以從哪裏下手,看來其餘的人都不是第一次“歡聚一堂”了,氣氛還算得上融洽。由于商業案例基本資料的繁雜和初步工作切入點的無限可能,很快就有人提議借間小教室大家坐下來通宵。葉祺故作驚訝問“學校怎麽會同意”,差點被衆人蒙起頭來打,都罵他“虛僞至極”。确實,學校能提供的一切資源憑這些人的力量都能利用起來,區區空教室算得了什麽,打聲招呼留門留電閘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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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揚跟着漫不經心地笑,眼裏心裏卻在暗自掂量這一群人:言談間顯得熟稔,彼此之間卻有着揮之不去的競争感,仿佛擺在面前的是一場4X100接力,每個人都用餘光死盯着別人的速度如何。葉祺在他們之中巧妙地扮演者串聯和組織的角色,可見這群人是以他為核心聚集起來的,可謂是他的嫡系。當然不會是理所當然的從屬關系,也不見得真正人人服他,卻當之無愧是葉祺在這所學校的人脈全部調動後的最佳組合。
讨論漸漸走上正軌,大家都是認真的人,資料爛熟于心,思維的火花幾乎要映得方寸之地流光溢彩。邱礫一個人沉默地坐在外圍,耐心傾聽良久,忽然道:“我覺得應該從營銷策略入手,先分析該公司的市場定位和目标消費者群體。”
一群人極默契地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反常規的提議,也跟之前的讨論格格不入,只能說他實在大膽,敢在這種不該有争議的階段另辟蹊徑。
在場的現擺着市場營銷專業的人,是個神采飛揚的姑娘,甩了甩漂亮的波浪卷發便開了腔:“我覺得不妥,畢竟公司現狀還不清楚的前提下談不上營銷,這裏有個主次關系。”
葉祺的手原本就放在最近的桌面上,此刻恰到好處地屈指敲了敲,和緩道:“要不就先這樣,我們明天開始通宵,利用白天的時候都各自想一想。”
衆人頗有微詞,卻都不堅持,陸陸續續站起身散了。
邱礫收拾了東西獨自離開,看都沒有多看葉祺一眼。陳揚擡眼望去,正巧撞上葉祺一模一樣的凝視神色,便打趣他:“看到沒有,人家看不上你們這些俗人。”
陳揚謙遜謹慎,鮮有展露出攻擊性的時候,葉祺嘩啦一聲合上書包的拉鏈:“他能看得上誰,他是真的打心眼兒裏看不上別人。”
陳揚退後一步把剛才自己坐的凳子推回去,笑道:“算了,能把這麽一群人聚起來已經是你的本事了。”
葉祺不太在意地晃晃腦袋,關了燈走在前面:“他們?他們次次如此,就從來沒有太平的時候。”
次日,沒做好充足準備的人倒成了葉祺。
夜色深沉,諸人從校園的不同角落聚集于此,一個個染着風霜疲倦,無精打采地扯出電源線打開筆記本,連讨論時聲音都低了幾分。
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個互相不怎麽看得慣的團隊全靠葉祺一個人在中間穿針引線,一旦他不經常搭話,火氣便噼啪炸響,幾乎要燒起來。
陳揚試着幫了葉祺幾次,卻明顯感覺到這個嫡系團隊的敵意,雖然沒放到臺面上來宣揚,卻明晰可辨、不容忽視。
葉祺撐着下巴聽了很久,終于在事态不可控制前端出一盆涼水往上一澆:“歇一會兒吧,反正還早,我去幫你們買點夜宵拿過來。”
陳揚與他并肩走出去,穿過長長的寂靜的走廊,來到外面清涼的月光下。難得的,陳揚沒有把握,不知自己的不悅有沒有隐藏到十分便貿然開口:“你今天有什麽急事?說話這麽欠考慮。”
葉祺竟然還有點恍惚,愣了一下才擡頭應着:“啊?哦,也沒什麽急事,就是忘記考慮了。”
陳揚沒再開口,只是憑直覺認為他瞞着自己什麽。
昨晚葉祺打了大半夜的電話,想跟遠在天邊的母親道一聲生日快樂。淩晨的時候好不容易打通了,卻被小阿姨告知他媽媽不想聽到他的聲音。快一年半了,母親始終不肯原諒他。
葉祺低着頭玩地上的小石子,一下一下把它們踢得滿地亂滾,在地上拉長的人形陰影裏進進出出,心裏苦笑着:你讓我怎麽告訴你實話,尤其是你,你是我兄弟啊。
買了快餐和飲料,他們兩個一人拎着兩大包走回學校裏,一路只是默默。月色真的很美,溫柔而凄清,有種脈脈此情誰訴的悸動在心間翻湧。陳揚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看向認真走路的葉祺:“我們找個時間談談好麽。”
葉祺的眼睛在夜裏看起來總是有些亮得過頭,一動不動凝眸片刻:“就現在吧。”
陳揚猶豫着,看看恰好經過的一列鐵制雕花長椅:“教室裏那幫人……”
葉祺無謂一笑:“沒事,他們都是我多年同學,料想也不會掀了桌子走人。”
端正坐了一整天,腦子裏用小湯鍋滾着公式和數據,粘稠的疼痛,還混着方才讨論組裏帶出來的無名之火。葉祺慢慢伸直腿,運動鞋的鞋跟與水泥地的條紋形成一個大約四十度的銳角,幾乎能聽到膝關節的咔嚓作響。
“你別看他們都這樣,其實已經挺克制了。原來在高中裏的時候,一個個的骨頭硬得要死,硌得年級組長都不舒服。”憶及光輝往事,葉祺不由自主帶上了一點笑意。
秋夜的風是夾着寒氣的,卷着一片大大的黃梧桐葉,打着旋停留在陳揚腳邊,被他探手拾了起來,捏着葉柄轉來轉去:“看出來了。不過,能搭上他們,你原來也不是現在這樣的吧。”
肯定句,平靜卻斬釘截鐵。葉祺低頭笑了笑,并不答言,只等他自己接着說。
“我不需要你明裏暗裏罩着我,你也太刻意了。”
葉祺放眼望向無垠夜色,神色茫遠:“哦,是麽。”過了幾秒,回過神來,正色看他一眼:“好,我知道了。”
陳揚忽然就不知道怎麽說話了,想擡手揉揉他的頭,又覺得不妥,暗自握緊了拳。
前幾年在部隊裏也有過同進同出的兄弟,看上去也挺好,但那種感覺跟葉祺是不一樣的。葉祺與他驚人地相似,擁有處處契合的價值觀和處事方式,總讓他覺得內心安然。幾乎是無法形容的驚喜,當你暗地裏懷抱着自己的一套信念行走于人群,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是怪胎時,有人忽然讓你看到完全相同的東西……就是那樣意想不到,如獲至寶。
然而葉祺卻不是讓他欣慰地守望着的孩子,他有他自己的威嚴。如果說陳揚自己的氣場更貼近于壓迫感,處處有禮有節,天生不容小觑,葉祺便是另一種凜冽,冰雪般的銳白,一眼望去卻溫文平和。
一時相對無言,氣氛卻漸漸平緩下來。葉祺換了個姿勢懷抱着一疊快餐盒,汲取裏面透出來的那點溫度,不言不語,一點點笑蘊着難言的寧靜。
靜谧像煙霧一樣蔓延,無聲無息籠罩了兩人頭頂的一小片天空。多麽适合傾談的氣氛。
陳揚的思維大多數都像他的眼神一樣銳、一樣冷,像一把精确的手術刀,沒有貴重的刀鞘或是花哨的招數,簡單直接,一擊必中。譬如現在,葉祺等了他一會兒,等來一個匕首般的問句:“你究竟有多在乎這些虛名?”
葉祺的唇角慢慢勾起,微妙的弧度:“我不在乎。真的,可能你聽着有點矯情,但我真的是不在乎。”
陳揚默然點頭,又道:“我想你也是不在乎。那你累麽,老這麽奔波勞苦。”
葉祺最大限度地舒展身體,簡直要跟長椅渾然一體:“累啊,能不累麽。但我總覺得我跟這個世界毫無關系,我很早就選擇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視角,它會帶來很多負面的效應,例如我沒有多少熱忱可以拿來給別人。所以我對旁人有愧疚,我會做很多事來維持一個……嗯,盡職盡責的表象,該我做的我都去做,該我争的我都去争,這樣我就放心了,我可以縮回我的世界裏去,比較心安理得。”
呵,看得真夠透徹的。陳揚在心裏把他這席話大卸八塊,再一塊一塊拼裝起來,最後還原一個完整的葉祺,四肢齊全,笑容可掬。原來如此。
居然會心癢,他沒有按捺:“那我呢,你怎麽看我。”
葉祺爽朗地笑起來,無聲卻肆意,轉過頭認真看進他眼裏,仿佛揉碎了一夜的星芒:“你啊,你連自己的問題都沒糾結好,別提外部的問題了。”
陳揚不置可否,頓了頓,問:“你就不糾結了?”
葉祺雙手交握,仰臉枕在自己手心裏,千帆過盡的語氣:“我?我連自己是什麽東西都不知道……”
陳揚最痛恨游戲人生的态度,卻一時找不出如何責備他,只好随便踢過去:“怎麽說話呢你。”
被攻擊對象适時地一躍而起,伸手拉他一把,步履輕快地往教學樓走:“走吧,再瞎扯咱這夜宵都快風幹了。”
認識了不過幾個月,陳揚卻覺得他的背影無比熟悉,好像已經看過無數次、守望了無數個春秋。陳揚總在執着地向內剖析自己,從來不怕血肉模糊,所謂傷痛與無奈,不過因為得不到的一向矜貴。可葉祺不同,他什麽都不要,他不斷地向人世索取,只為了轉眼可以将它們撕碎了扔在風裏。
很奇怪的滄桑感,就蘊藏在葉祺年輕而挺拔的背影裏,讓他不由自主想去證明些什麽給他看,奉上世上最明亮、最美好的事物,給他一個理由重新相信希望。
不,也許不是希望。葉祺從不缺乏相信的能力,也從不缺乏值得為之努力的希望。他什麽都願意相信,什麽都可以接受,毫無怨言,勇往直前。他把自己所有的棱角都磨圓,成為一顆表面光潔的鵝卵石反射着一切光源的輝煌,本身卻沉寂。
但這也就意味着,他什麽都不在意。自古多情必無情。
其實組隊對付一個學校裏的比賽項目是個不斷挑戰疲勞極限的事件,尤其是你白天沒空的情況下。大學生活說白了也就那麽回事兒,能提供給你揮霍光榮與夢想的沃土比樓下那花壇面積還小,要麽你視若珍寶默默耕耘,要麽你視若無睹袖手旁觀。
眼下這群神經病算是跟這比賽杠上了,通宵到了第三天夜裏,連陳揚這種習慣了淩晨三四點被緊急集合拖到訓練場上跑個三五公裏的人都已經累了。
外面在下雨,細密而寒冷的液滴自深灰色的雲層中傾瀉而下,一直對着鍵盤工作的葉祺抓起椅背上的外套草草披上,順手把陳揚那件捂到他頭上。
幾個小時前于娉婷來過一個電話,被陳揚自己下手摁掉了。還有袁素言打給邱礫的電話,他一頭紮在數據裏恍若未聞,最後還是陳揚接了。不過幾句話便挂斷,陳揚把手機放回邱礫手邊,還開了幾句玩笑說這樣的女朋友真正難得。
其餘的時間,便都是無邊的靜。機械表被摘下來盤踞在桌上,詭異的角度折射着日光燈青白的幽光,秒針一圈一圈孤獨地走着,沒人有那閑工夫去瞄一眼。
突兀地,邱礫聲調古怪地叫了葉祺一聲:“那個……我剛才給你那組數據有問題。”
葉祺寫得神思昏聩,眼皮都沒擡一下,很自然地接口:“嗯,哪幾個?”光标已經回溯到三頁紙之前的數據上準備修改。
邱礫略垂了頭沒有直視他,聲音也低下去:“全都有問題,我初始參數輸錯了。”
葉祺一寸一寸自筆記本屏幕的熒光裏擡起頭來,眸色隐在眼睑裏,死壓着不願示人:“那也就是說,我寫了四個多個小時的東西都是錯的?”
邱礫的手機又閃爍着震動起來,他想了想,沒接,只點了點頭。
陳揚将視線全部聚焦到葉祺搭在筆記本邊緣的那只手上,手指修長舒緩,給人不知名的壓力,可能驟然發力,當然也可能收斂如常。
他忽然如此期待他能發一次脾氣,就這麽一次。
然後葉祺還是那麽克制,慢慢把屏幕無聲地合上,起身出去了。自始至終一絲火星都沒濺出來。
陳揚很郁悶,非常郁悶。
葉祺的寝室裏這會兒只有王援和顧世琮在。王援的手機冷不丁爆發出了劃破長空的尖叫,一嗓子走在時代前沿的重金屬搖滾差點沒把顧世琮吓得從床上滾下來,小聲嘟哝着:“跟你說了晚上關機關機,從來不想想別人要不要睡覺……”
王援摸索着在床墊下面挖出手機來,睡眼朦胧地看一眼屏幕,立馬清醒了,穩穩神接起來:“喂?嫂子?”
一言既出,顧世琮也睡不着了,睜着眼定定盯着暗色中的某一點。
王援這等見多識廣之人,竟然也有點語無倫次,匆匆對着電話那天解釋:“不是,嫂子,邱礫肯定不是故意不接你電話……诶,不……你想他能有什麽節外生枝啊,是吧……”
顧世琮獨自悶在枕頭裏笑,笑得幾乎抽風。
王援好不容易挂了電話,扭頭對着兀自抽搐的顧世琮死瞪,半晌,卻見他支起半邊身子,疑惑道:“袁素言為什麽深更半夜打電話給你?就算邱礫不接電話也不用轉身就找你啊。”
王援拿着個手機發愣,映得一張臉半明半暗,鬼氣森森:“我怎麽知道。”
顧世琮洩氣,轟然倒下:“天都快亮了,我看我們也別想再睡着了。”
讀書和能力的培養,在同志們長期被教育的過程中不知怎麽被搞成了對立關系。其實他倆不是,真不是。
讀書(特指死摳着課本的條目讀)在大學裏總的來說是個投資報酬率很高的決策,輔導員看你順眼,同學指望你抄作業兼作弊,連宿管的大叔大媽見了你這樣早出晚歸勵精圖治的孩子都得添幾分欣慰的笑容。
而能力嘛,讀着讀着也能培養出一些來。連着背它幾天的概念,在某天的清晨推開寝室的窗望出去,晨光初露,一切欣欣向榮,頓時覺得自己比那開天地的盤古兄弟還偉大,自信心爆棚。
該項目準備到了白熱化階段的時候,好死不死撞上了後延的微觀經濟學期中口試。陳揚反正腦筋清楚,經濟學這點門道難不住他,葉祺則全靠一通死記硬背,頂着一頭亂發兩眼血絲坐到了老師對面。
中年女老師,乍一眼看去學究氣和慈藹對半開,從鏡框的上方打量了葉祺一番,立刻又溫柔了一些:“微觀經濟學研究的對象和重點?”
一旁衆人暗自吐血:不帶這麽玩兒的,憑什麽剛才輪到老子就要在您這玻璃臺子上徒手比劃動态分析?!您這是典型的以貌取人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不得不面對這一鮮血淋漓的事實,每次口試都會有人被問到諸如此類的問題,經濟法會問什麽是法律,組織行為學會問什麽是組織。
葉祺裝模作樣還思考了一下,對答如流。老師低眉淺笑,頗為滿意,揮揮手放人了。
回到教室,寝室裏其他三只都趴下了,睡得人事不省。邱礫倒也罷了,原本生活那麽規律的人忽然夜夜不眠,非昏迷不可。可王援和顧世琮昨晚好端端地在寝室裏,能有什麽事耽擱他們會周公呢。這是個問題,确實是個問題。
陳揚坐在一邊,聽他的腳步聲近了,偏過頭掃了邱礫一眼,又看向他。
葉祺擡手在他肩上拍了兩下,以示安撫。然後在他身側落座,繼續寫數據分析。
邱礫夜裏實在熬不住,總是算完自己那塊就趴在桌上睡,我行我素。整個團隊就他和陳揚是做數據的,他睡下去陳揚只好來來回回在各分工之間協調,平白多做了不少事情,心裏壓着一股怨氣。葉祺深知邱礫的性格,只能硬着頭皮生存在衆人的怒視中,還好掃蕩的主戰場是邱礫的周身,他只是側翼誤傷。
萬事俱備,所有人都打扮成了禽獸,連那大大咧咧的姑娘換上職業套裝都袅娜起來,果然人靠衣裝。
決賽的形式是Presentation,對着事先做好的ppt做最後陳述,全面介紹整套商業案例的分析結果。葉祺拿着稿子在報告廳外面的走廊來來回回走了幾圈,實在受不了其它組姑娘們高跟鞋的聲音,轉身走了遠了點,把半扇窗拉成四十五度角作鏡子,挂上微笑最後一次演習。
陳揚坐在不遠處的椅子上默默背稿子,墨色西裝襯着輪廓愈發冷峻,半明半暗的立體感。而邱礫換了衣服從更衣室出來,只是遠遠站着望了他們一眼,就自己進去找選手席了——組委會不要求每個人都參與presenting,邱礫自然而然選擇了坐在臺下。
因為是品牌活動,外聯部使出渾身解數弄來了大小十幾個媒體,臺上在調試聚光燈,如水一般流瀉在長槍短炮上的暖黃色燈光讓陳揚有些不适應。在他的生活裏,這樣洋溢着青春熱情的時刻早已久違。
四個月前,僅僅四個月前的夜晚,他還在煙霧缭繞的兵營宿舍裏跟戰友們昏天黑地地八十分,抑或是獨自在訓練場上一圈又一圈靜默地奔跑,從暮色四合到星鬥滿天。
而最為郁結的莫過于,他竟然分不清哪一種環境更讓他內心寧定。見了人先看肩章再看臉,見了車先看軍牌再看車型,見了證件先看部隊編號再看照片……這些都是他太過習以為常的定則,而在眼前這個世界裏,什麽都格格不入。
原本以為是理想的環境對他存在着斥力,而原本如斯急切想棄若敝屣的一切卻遙遙召喚着他的靈魂。
葉祺從臺上走下來,還未收起禮節性的笑容便發現他走神,卷起講稿敲了敲他的桌子:“隔一個就是你了,好回魂了。”
陳揚閉目不語,自己負責的那部分分析內容開始像日光一樣緩緩流轉,有條不紊,将他的頭腦一寸寸照亮。葉祺親手寫出來的東西,句法嚴謹且用詞精準,無意間居然還壓着幾句頭韻,帶來一點奇妙的躍動感,母語般的流暢。
如果一個人真的醉心文辭,那麽回憶一篇無可挑剔的文章,有時也如酣飲醇酒。身邊這位筆者甚至考慮過了相同輔音之間語音上的重複頻率,提供了多種強調的停頓選擇,堪稱無微不至。陳揚一邊背一邊微微發笑:葉祺完全一口美音,下了筆卻是這樣優雅的長句,每一處承接都是英式評論文章的老腔調。變态,真是變态。
陳揚的臺風并不犀利,相對于他平日的常态更是近乎溫和,卻有着隐隐的王者氣魄。就像巡視專屬領地的獅子,安閑随性,只因為真正的胸有成竹。葉祺調高視線看過去,腹诽:怪不得他不緊張,他哪裏還需要緊張。此人不僅認為這個第一名該是他的囊中物,恐怕這在場的一百來顆人心也被他算計得毫無差池。他們都會為他所動,無論沉寂還是驚嘆,審視還是仰望,無一例外。
葉祺深切地懷疑着,也許全場黑壓壓的人頭在陳揚的眼裏就是一個點,镖盤的紅心,只需凝神,揚手,勝負已定。
陳揚說完最後一個字,er的尾音散在空氣裏,然後微微鞠躬,脊背筆挺地走下來。全場掌聲頓時炸響。
經久不息的掌聲讓下一個站上臺去繼續的家夥幾乎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随着掌聲得體地微笑,等待着大家的注意力再次回到大屏幕上。
葉祺不知道這時候陳揚算他什麽人,朋友?兄弟?還是合作夥伴?反正他被自豪的驚濤駭浪席卷了,跳起來熱情地擁抱了一下陳揚。後者明顯地一愣,立刻把雙臂在他背後合攏,用力往裏一帶:“謝謝你的稿子。”
他們的擁抱在暗處,卻依然罩在全場人的視力範圍內,稍許弱下去的掌聲竟然又響起來。葉祺差點感激涕零,随手抹了一把臉,還好沒抹出眼淚來,不至于太丢人:“我沒想到它……它效果這麽好。”
幾乎上萬字的文稿裏就那麽幾句排比句,為了加強語勢連文章的性質都顧不得了,可見寫得何等得意。當時葉祺的初稿出來之後本來想删掉,卻被陳揚攔下了,說是交給他就好。
什麽叫一擊制勝,這就叫一擊制勝。大局已定,剩下的不過是等待塵埃落定,然後登臨王座。
衆人再也不吝啬贊美,一個個從前排後排沖過來拍陳揚和葉祺的肩膀,歡欣鼓舞。馬斯洛的人類需求理論告訴我們,最高層次的需求就是自我實現需求。勝利尚未到手,慶祝已經開始,連評委們都頻頻回望,看着他們那慈祥的架勢就像看着親兒子。
邱礫原本趴在桌上睡着,聞聲擡起頭來,模模糊糊看着難掩雀躍的人群,問:“結束了?”
大家本來對他通宵的時候争分奪秒補眠的行為就極為不屑,聽了這三字,瞬間都黑了臉。陳揚見狀不妙,趕緊把讨論的話題扯到葉祺的天才文稿上去,哈哈一笑,好歹帶了過去。
趁亂,葉祺湊到陳揚耳邊:“你說他什麽時候能學會怎麽做人?”
陳揚壓低嗓音:“等會兒再說,他人就在後面。”
活見了鬼,邱礫居然聽見了,站起來就要走。陳揚僵了片刻,很快回過頭去按住他:“幹嘛呢這是,坐下,還有頒獎典禮呢。”
迫于氣勢,邱礫慢慢歸座。陳揚私下橫了葉祺一眼,意外地在他眼裏捕捉到一絲委屈,自個兒心裏倒像打翻了五味瓶,滋味怪得很。他饒有興趣地回味了一下,嗯,大部分都是新鮮。是啊,多新鮮啊,葉祺也會委屈,今晚果然賺翻了。
同一片月華之下,約二百八十公裏外的南京,軍區大院。兩棟磚紅色的小樓并肩而立,除了院裏的植物和門前的狗,其餘一切外觀都一模一樣,前看哥倆好,後看還是哥倆好。陳嵇和陳然屬于那種罕見的兄弟,一母同胞,人生軌跡完全是平行線,從出生一直相伴到白頭。就連他們住了大半輩子的這兩棟樓都整得像流水線上下來的倆泥胚,俨然七八十年代的端肅風範,卻披着挺括的輪廓相親相愛。
陳飛坐在陳揚家一樓的客廳裏,陪着兩家四位長輩吃晚飯。陳揚不在,家裏就剩他一個小輩,氣氛就一直嚴肅有餘活潑不足,逼得他連吃頓飯都恨不得拔軍姿。
陳揚媽年輕的時候是文工團最光鮮的一朵花,後來嫁得稱心如意,半生心血都傾注在廚房裏,鍋碗瓢盆就是她的私人軍隊,聽話得令人匪夷所思。沒什麽花紋的老式紅木桌子上擺着殿堂級別的中式菜肴,連胡蘿蔔雕花都赫然在案,總覺得與桌面上溫厚的實木氣息不怎麽搭,讓人下每一筷子都謹慎得很。
女主人揚起小巧的下巴,親切地笑着:“來,陳飛,難得我花了一下午準備,你多吃點。”
陳飛低聲應了,愈發埋頭吃得安靜。
不提,都不願意提,但陳揚這個人畢竟還是存在的,牆上還挂着他高中時得過全國金獎的書法作品,處處都是他在這裏成長的痕跡。陳然慢慢放下筷子,問自家兒子:“陳飛,你最近跟你弟弟有聯系麽。”
怎麽可能沒有。陳飛咽下嘴裏的糖醋排骨,擡眼迎視,“嗯”了一聲。
陳嵇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下來,筷子啪地一聲拍在桌上,丢下一句“我吃好了”便轉身上樓去。樓梯被踏得嘭然作響,回蕩在本來就足夠沉寂的客廳裏。
陳飛的母親跟丈夫性格相近,都偏溫平一路,這時就接過了話頭來:“陳揚身體還好麽,他一向秋天都免不了要感冒。”
陳揚媽梳得油光水滑的發髻在燈下顯得有些過于耀眼,随着說話的細微動作晃了晃:“如今他也不同以往了,畢竟在部隊裏歷練了幾年,身體結實多了。”
陳飛媽和氣地笑笑,答了句“那就好”,不動聲色說起了別的事情。以前她在軍區醫院工作了多年,于養生之類的事宜總是非常留心,兩家大人都不複年輕,說說這些正應景。
陳飛不似他堂弟那麽精人情通事故,杵在這麽個空氣都微妙的地方簡直如坐針氈,沒熬多久就借口帶了工作回家,逃回了隔壁自己家的房子。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八成是火星上來的奸細。這兩個妯娌明明氣性不合,卻幾十年來親厚得很,連織毛衣的花樣都要拿去跟對方有商有量,陳飛晃悠在兩個院門之間,頭大如鬥,只覺得天下興亡的重擔都壓在自己肩上,渾身不舒坦。
陳揚陳揚,從小就是你比較會做人,只有你才會哄我媽和你媽開心,老頭子們的眼神到了你身上都和緩幾分,可你這回怎麽就這麽絕。
陳揚陳揚,你哥我寧可到操場跑一百圈,也不願意賠着小心替你伺候家裏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