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輝煌勝利的當夜,葉祺剛洗完澡爬回六樓就被人一把拖着往外走:“慶功去慶功去~”
陳揚居然也站在一群猴子的後面笑,人換下西裝後眉目平和了許多,大隐隐于市的低調。
葉祺稍微收拾了一下,不情不願跟着去了,嘴裏小聲念着:“怎麽都這麽豪邁,說通宵就通宵……”
陳揚把他毛茸茸的腦袋拉到極近的地方,低笑道:“也就你淡定,剛拿了三千塊錢獎金呢。”
葉祺累得夠嗆,眼睛都發直,被他溫熱的氣息拂在耳畔,飛速燒紅了半邊臉。
陳揚忍不住躲到一邊去笑,衆人皆回首圍觀,正巧撞見葉祺惱羞成怒地一拳揮過去。
有人在側後方拉住他,聲調異常欠扁:“不準毆打功臣!”
葉祺誇張地抽抽鼻子,嚎叫:“他?他功臣?那我是什麽?!”
陳揚作恍然大悟狀,環顧四周:“原來他嫉妒我啊……”
一通地動山搖的狂笑,直到坐上開往KTV的出租車,還有人滾在別人懷裏抽風,話都說不出來。
深更半夜的拉幫結夥去通宵,一準兒沒好事。
進了包廂女同胞就跳了出來,高喊着在座的男人都要尊重女性,獻歌一首。邱礫略說了幾個字表示掙紮,立馬招致了輿論攻擊,姑娘們吹噓起了要不是她們賣力地對着評委抛媚眼,今兒也不會贏得這麽酣暢淋漓……
這兒說白了都是葉祺的人際關系網,他自然淹沒在人堆裏左右逢源。陳揚坐在點唱機旁邊看了一會兒群魔亂舞,忽然覺得口渴,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水單過目。
“同志們,同志們!”
好事者看見酒水單,一臉奸邪地跳上沙發吸引注意力。
“同志們都聽說過葉祺他酒量好,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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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名在外,這火一點就着,一煽就旺。葉祺想把人扯下來,已經來不及。
一票小人群情激昂,連包廂裏配的鈴铛都拿出來敲,齊聲起哄:“對!”
“那咱們今晚就見識見識他到底有多少斤兩?咱去弄幾瓶白的來?”語調最後高高揚起,倒是個煽動能力很強的家夥。
葉祺頭腦一熱,一出口把所有人的聲音都壓下去:“只要你們都陪我,咱們就不醉不歸!”
衆歡聲四起,都推邱礫去買酒,說是給姑娘們賠罪。
陳揚不好說什麽,等了大約一分鐘,找借口出去了一下,追上邱礫:“買好一點的酒。”說着,從自己錢包裏抽了幾張百元的遞過去。
白酒價格越貴,一般入口就越柔和,喝多了也不至于頭痛欲裂。
邱礫頓了一下,沒接,只道:“拿獎金買就是了,夜裏這一鬧,明天誰還知道錢都花哪兒了。”
過了一會兒,邱礫一個人拎回來四瓶泸州老窖,還有一疊一次性紙杯。陳揚看了簡直想撞牆:上帝啊,老子就少說了一句少買點,丫怎麽就來勁了?!
因為角度巧了,頂燈零散的彩光照在四個排成一排的酒瓶子上,奇光異彩。葉祺看了看拿光了東西委頓在臺子上的塑料袋,再轉了個銳角定在酒瓶上片刻,最後對上陳揚的眼睛。只消一瞬便已通曉,各自意味深長:邱礫這問題大了,都成了私仇了。為了一句怪他不會做人的閑話,他這是想灌死葉祺。
陳揚終究是不放心,趁着衆人亂糟糟輪流去點歌的時候挪到葉祺旁邊坐下,順利地混入了戰局。自家兄弟,關上門自個兒按在地上打都沒什麽,但落在別人手裏就不是那麽回事兒了。
葉祺掌心裏轉着紙杯,湊到陳揚耳邊:“你能喝多少?”
陳揚笑:“沒準,看情況。”
想說謝謝,謝意卻太沉重,堵在胸口幾乎有些往下墜的力度。葉祺沉默了一下,忽然道:“我唱首歌給你聽?”
陳揚恍惚聽誰說過,葉祺正兒八經學過十年的古典西洋樂,于是咀嚼了一下這句瓊瑤兮兮的話,只是很識相地點了點頭。他憑着直覺猜測,葉祺這話可能分量還挺重的。幸而事實也是如此。
葉祺特地點的歌不知被誰提前了,前奏響了幾秒鐘,他才反應過來去拿人家遞給他的話筒。那雙慣常寧和的眼睛驟然深沉起來,陳揚努力從側面望進去,卻什麽都看不透。
是西城當年鼎盛時期的《Unbreakable》。
陳揚讀中學那陣子曾跟着BBC一字一句地精練過英音,聽慣了不怎麽明顯的卷舌音和棱角分明的音節切換,這會兒凝神聽着葉祺圓潤的美音,倒真是津津有味。
綿延不絕,詞尾的輔音全部連上詞首的元音,總覺得那歌聲裏滿溢着低回的溫柔,異樣而新鮮的感動湧上來,勢不可擋。陳揚發覺自己脖頸僵硬,連轉過去看着葉祺唱的勇氣都沒有。這算什麽?似狂風驟雨過境,所有感官都被掀掉了平日的塑封,不可思議的柔軟敏感,一陣一陣鈍痛。
真是過分啊,連前塵往事都紛至沓來。小時候父親總會說“等你成了有故事的人,自然會懂”,可他沒有告訴過陳揚,當他遇到一個同樣被太多故事深深纏繞的人,究竟會是什麽感覺。
“This love is unbreakable
The feeling my heart just can't deny”
低沉音色忽然拔高進入高音區,柔和轉成了明亮,果然不是随便拿起麥克風亂來的水準。包廂裏竟然安靜下來,有人做出了鼓掌的手勢,卻愣住,良久都沒想起該放下。
一曲終了,葉祺自己也若有所思。
好在節奏明快的舞曲很快切上來,夜重新被歡聲笑語侵占。活動的能力一點一點回歸陳揚的身體,他猛然仰頭飲盡杯中辛辣的無色液體,澆不滅的是心底那簇迷惑的火苗。
一輪接一輪,沒完沒了地有人過來敬酒,陳揚和葉祺來者不拒,越喝越自然,連姿态都松弛下來。一開始大概還有點起哄開玩笑的意思,後來大家也都在發洩連續一個多月瘋狂工作的壓抑,轉眼倒下了好幾個。姑娘們早就被還算清醒的邱礫打包送回去了,眼下沙發上橫七豎八躺倒的都是男人,一個比一個沒形象。
陳揚那點酒量最多也就算平常,陪葉祺喝了沒多少事情就反過來了,成了葉祺在替他擋酒,所以眼看着三點了還有八分清醒。而葉祺打定主意不想醉,裝進去近兩斤白酒還眸光發亮,倒也是奇跡。
陳揚靜靜坐了一會兒,意識慢慢趨近正常狀态,感覺到包廂裏彌漫的酒氣,不由蹙眉。葉祺看到了,低聲問:“不習慣了?”
陳揚點頭,伸手順過他手裏的紙杯放在臺子上,示意他別再喝了。
葉祺凝眸看他片刻,開口:“邱礫什麽時候走的?”
陳揚閉目想了一下,猶豫着答:“十二點不到吧。”只因太清楚他在想什麽,索性接着說下去:“他知不知道你有多大量?”
葉祺苦笑,也并不算很失望地嘆了口氣:“我寧可相信他不知道。”
那就是知道了。
他總是善良,即使世界不允許他善良的時候也是一樣。面對宏觀的外部環境,陳揚知道自己總在索取,永不知足,相對來說葉祺卻總在退守。退到無路可退,因而風輕雲淡。
陳揚忽然圈住他的肩,手臂安慰地緊一緊,一觸即收,卻不知說什麽好。
頓了很久,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睡會兒吧,既然這幫猴子都擺平了。”
葉祺一言不發地合上眼,睫羽相交,如倦飛之鳥栖在他身邊。
陳揚把臉埋在自己掌心裏,懷着疲憊守候葉祺的氣息漸漸平緩。他太累了,其實醉一次也好。可惜求之不得。
後半夜,陳揚起身關掉了包廂裏的電源總開關,拉開一半窗讓室內混濁的暖意降降溫。
這必定不是個晴朗的日子,天色自綢緞般的黛藍漸漸泛白,雲層由遠及近地色澤轉亮。拂曉清亮的光線大半隐在淡淡鉛灰的壓抑感之中,但無論如何,它還是降臨了。
葉祺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醒了,沉默良久,夢呓般輕聲說:“面對早晨六點的太陽,總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一聽就知道不是他自己的口氣,陳揚笑笑,接口:“那是小說吧。”
葉祺沒有正面回答,目光渺遠望向綿延至天邊的積雨雲,只道:“我每一次面對清晨,都會覺得很無力。也許我熬了一夜,也許我剛剛清醒,但不管怎麽樣,我對這個世界都無能為力,而它随時可以對我為所欲為。”
同樣一個人,人前可以如斯神采飛揚,轉眼又會笑着跟你說他是怎樣心灰意冷。陳揚站在他身邊目送他這樣颠沛流離,用隐忍與謙讓給自己制造一層不容逼視的光暈,站得近了卻能看見內裏的灰,一點一點染上去,幾乎已經染透了他原該熠熠生輝的靈魂。
葉祺,他連最基本的抗争都放棄。
陳揚曾經認為自己才是歷經風雪、對人世全無期待的人,與葉祺相知後才知道什麽叫真正的“全無期待”。陳揚的冷與銳歸根究底還是含有對外征讨的目的性,依然涵蓋了對煙火人間的野心勃勃,而葉祺……陳揚覺得自己是非說點什麽不可了,為了葉祺而産生的心焦已經讓他無法再保持沉默。
“你能做到的事情其實很多,你有那個能力,而且你自己也知道。為什麽不能給你自己一個重新出發的機會。”
陳揚的聲音洗去了平日的蠱惑感,整個人也不再讓人覺得如臨深淵。葉祺感念一笑,認真作答:“你當然可以這麽說,因為你不是我。我有的時候深更半夜忽然醒過來,看着寝室的天花板和自己蚊帳的圓頂……”他淡漠地轉開視線,實則不敢再與陳揚對視:“滿心的怨毒,卻不知該怪誰。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葉祺修勁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着臺面,練過多年鋼琴的慣性,漫不經心的優雅。陳揚轉過頭凝視這件精美的玉白瓷器,心知他早已裂紋滿布。
“沒有人能懷着放棄的态度去獲取,你這樣輸不起,不應該給自己埋這種地雷。”不知不覺摻進話語裏的堅定,與其說是為了說服他,不如說是為了他而暗自下了某個決心。
葉祺似笑非笑看過來,神情卻極坦誠,毫無遮掩:“你想我改變,那麽給我一個理由。”
陳揚笑得随意,目光直入人心:“就當是你相信了我,可以麽。我說這個世界并非全不可信,你面前還有很多東西值得追尋,你相信我。”
葉祺不由自主深定看他,那絕對是不容辯駁的真誠。可他不滿足。
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期待陳揚再給他些什麽。
我們是朋友,我們是兄弟,我當然相信你。葉祺笑着點頭,卻是最鄭重的承諾。
上次睡着那是薄醉,過了一會兒睡意又回來了,這才是生物鐘效應……葉祺頭腦發漲,想再昏過去卻被陳揚攔了:“別睡了,該打車回學校了。”
葉祺心有不甘地翻翻眼,沒做聲。
回去的出租上,途徑宿舍區葉祺就開始賊心不死,蹭到開車師傅的旁邊去:“就這兒停停吧。”
懶人多得是,另一輛車上那四個人就全體在宿舍區下車,回去補眠了。
人家可憐的師傅還沒來得及做出什麽反應,就聽到陳揚在後頭說:“繼續開。”
一個不小心,這聲音就成了數九寒冬的架勢,葉祺打心眼兒裏同情師傅,于是轉身用萬般哀怨的眼神看着陳揚:“我困死了……”
陳揚無動於衷,兩眼平視前方,不怒自威,搞得自己像個巡視三軍的總參謀長。
葉祺只好默默地吐血。
KTV的通宵場早晨六點結束,學校的晨跑六點四十五開始,時間倒是卡得正好。車開回學校後門,進去就是食堂,陳揚和葉祺随便找了張桌子相對坐了一會兒,然後扔下書包去打卡。
這一出去,碰巧就趕上了二零一零年的第一場雪。
上海的冬天總是陰沉沉的日子居多,雨水不多,雪就更難得。葉祺到現在還記得初三那年聖誕節下的雪,全校學生全跑到操場上去小浪漫,歡呼雀躍,感人得要死。
細碎的雪片在半空中盤旋,萬物的輪廓都溫柔起來,讓人一瞬間可以釋懷很多東西。一只姜黃色的野貓從灌木叢裏呆頭呆腦地鑽出來,望着天際露出略有些驚訝的慵懶表情。葉祺光顧着看它,雪落在睫毛上許久才覺得濡濕,擡手去揉腳下就緩了幾步,一層生理性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他們在起點打過卡,十五分鐘內必須到達終點,本來以他們的速度是沒有問題的,但既然下了雪,終點打卡的老師就有可能提前回去。陳揚放慢步子等了葉祺一會兒,忍不住回頭去叫他:“葉祺,快一點。”
這一日的陳揚穿着一件黑色的長風衣,下擺在膝上幾公分獵獵飛揚,回身的動作挺拔利落,神情冷凝如常,眼裏卻蘊了溫暖的關照。然後他在路邊停下來,慢慢把手收進風衣的大口袋裏,平和地等待。
葉祺五雷轟頂。
白駒過隙的須臾光陰,已然福至心靈,原來自己渴望的從來不是他的友情,而是他時時刻刻的挂念、無處不在的關懷、靈魂契合的羁絆……他的愛情。
他要他凝眸相視,從此眼裏只有他。
陳揚看他有點愣,幹脆自己走回來,唇角勾起笑意:“怎麽了?”
葉祺驟然不敢看他,伸手在他手臂上握了一下:“沒事,雪花落眼睛裏了。走吧。”
幾乎是本能的反應,驚濤駭浪剛一翻滾就被壓進心底。葉祺深深吸氣,心髒被自己逼到嗓子眼裏,一時狂喜一時茫然,只得一言不發追随陳揚的身影。
原來這就是答案。兔子愛上了他的窩邊草。
葉祺心事重重地回到教室,一眼望去就知道不對勁。邱礫面色不善地坐在離大本營很遠的角落裏,王援和顧世琮都有些悻悻的,圍坐在一起嘀嘀咕咕。
陳揚坐下來,習慣性地拍了拍王援的肩,轉過頭去笑着跟顧世琮打招呼,“顧公子”。
葉祺折騰了大半夜,懶得廢話,便直接問:“那位又怎麽了?”
王援直勾勾看着他,看了一會兒,調轉目光央求顧世琮:“你說吧,我實在說不出口。”
顧公子拿那種特有的溫柔敦厚的眼神籠罩着陳揚和葉祺,等他們覺得有些瘆人了才打開話匣子:“昨天夜裏邱礫回來就接到袁素言的電話,說要跟他分手。”
王援的臉色更難看了幾分,低聲提醒:“你知道的他們不知道。”
顧公子恍然,解釋道:“袁素言看上王援了。”
葉祺耳朵裏嗡得一聲,慢慢捂臉,一陣明顯的酸痛從腦組織深處向太陽穴蔓延:“你……你們……唉……”
陳揚不知怎麽覺出了滑稽的意味,努力思考了一下,問:“我們前段時候忙那個比賽,是不是袁素言發現邱礫不接電話就打給你了?”
被他這麽一提,葉祺回憶起有一陣子王援和顧世琮的神色持續怪異,不由接口:“你就安慰她?一來二去她就看上你了?”
王援一言不發癱在桌子上,像一條千瘡百孔的破麻袋,拎都拎不起來。顧公子代他點頭招認,猶豫着說:“我不太明白,她跟邱礫兩三年的感情能憑一個多月長途電話就轉移到王援身上?”
葉祺長籲短嘆:“這就叫世事無常啊。”
顧公子把兩條濃密的眉毛皺得死緊:“上次她從北京過來看邱礫,我就覺得邱礫也太不會哄人了。見了面一五一十只知道說學了些什麽,學校環境怎麽樣,硬件條件如何如何,半句甜言蜜語都沒有。畢竟袁素言長得不差,人又知道上進,在北京肯定不缺人追……”
陳揚擺擺手,道:“這倒不是問題,她也沒看上身邊的誰。王援……诶,王援,你是哄人哄習慣了一時失手?還是你自己也多少有點意思?”
王援擡起頭來,一字一句地說:“我對她一點意思也沒有。天地良心啊,我還不是因為邱哥跟着你們早出晚歸的怠慢了她,這才多費了些口舌安慰她?!誰知道……”
其餘三人對其上上下下地掃描,看來看去都不算純良。
王援急了:“我手上握着的姑娘就好幾個呢,我挑哪個不好,為什麽要弄個遠在天邊的?而且,你們也知道,我喜歡那種比較活潑的嘛……”
這是實話,安安靜靜的姑娘不是王援的那杯茶。葉祺沉默了一會兒,再次掩面:“不管怎麽說,這事兒很難收場。人家都破釜沉舟,直接跟邱礫說她看上你了。”
王援苦笑了整整一夜加一早上,嘴角都是僵的,腦門兒上都寫着“我有罪”“我不應該”,看着也挺萎靡。
葉祺轉而教訓顧世琮:“還有你。你知道了還不早點告訴我們?你就看不出苗頭不對啊!”
顧公子膽小,被他低吼一句,竟然吓得縮了縮脖子。本來挺碩大一個人,罩在套頭毛線衫裏都快成一小團了。
陳揚用力敲了敲桌子,沉聲道:“別都垂頭喪氣的,邱礫沒什麽別的朋友,晚上總得回寝室睡覺,你們找機會跟他談談吧。”
葉祺腹诽:那哪裏是能跟人家好好談的角色,那是個別扭大王!
然而顧公子和小王援實在可憐巴巴,再刻薄也不能昧着良心幹那痛打落水狗的缺德事。陳揚和葉祺對視一眼,不說話了。
一天的課排得滿滿當當,葉祺下了課下意識想要躲着陳揚,但寝室裏又烏煙瘴氣,跟他們一起回去也是糾結。正徘徊不定,盤尼西林的電話進來了。葉祺掂量了一下他有事找他的可能性,大喜,趕緊接起來:“你有事找我嗎?”
盤尼西林一步一步在自己學校的林蔭道上蹭,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後悔,支支吾吾了半天還是沒說出口。
葉祺聽出不對頭來,停下腳步靠在教學樓外牆的某個牆根裏,好歹避避風:“你給我老實交代,到底做了什麽對不起我的事?”
依然是開玩笑的語氣,盤尼西林那顆邪惡的小心髒被吓得差點驟停,慘兮兮地捂着心口定了定神,道:“剛才程則立打電話給我了。”
葉祺倒抽一口冷氣,沒想到一陣陰風恰到好處地在牆邊繞了個彎吹過來,幾乎嗆死他。
程則立跟他們都是高中同學,說來應該算韓奕的至交好友,後來很神奇地考進了韓奕的同校同系,延續革命友誼去了。韓奕這兩個字,如今對葉祺來說就是毒刺,紮得這樣深,拔了疼,不拔更疼。
盤尼西林戰戰兢兢聽着他狂咳了一通,決定坦白從寬:“他問我你平時什麽時候有空,然後我就告訴他了。”
葉祺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壓低了聲音質問他:“誰讓你管這麽多閑事,啊?他來了也就算了,萬一韓奕來了呢?你讓我躲哪兒去?”
盤尼西林不知不覺開始辯解:“我不也是看你硬撐着難過麽,凡事說清楚了總比藏着掖着好吧。不管你現在對韓奕還有沒有意思,這麽拖着肯定不行。就你,你得自個兒把自個兒活活繞死!”
葉祺合眼,大力呼吸幾次,這才覺得氣息平穩了些:“你聽我說,現在韓奕是有女朋友的,是他家裏介紹給他的世交的女兒。就算是他讓程則立來問你的,我也不想再見他。他那兒什麽都挺好的,我也是,整得藕斷絲連凄凄慘慘的何必呢。”
盤尼西林在信號那頭安靜了許久,慢慢勸他:“葉祺,韓奕怎麽樣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你這邊日子根本就過不下去。你還有那麽多年要過,你以為你忍一忍明天就能進棺材啊?不是,咱得跟人家把話說明白了,說清楚了,好不好?然後你再心平氣和跟我說‘何必呢’。”
葉祺聽完,把手機從耳邊拿開,盯着來電頭像上盤尼西林燦爛的笑容看了片刻,按下了結束通話。
次日,昏昏雪意尚未散盡,韓奕的電話已經到了。葉祺猶豫再三,把人約在了宿舍區附近的咖啡館裏,沒讓他去學校。
這家店叫SnowFlakes,倒是很應景的名字。葉祺永遠擺脫不了骨子裏帶來的小資情調,偶爾有一個空閑的下午總會點一杯現磨咖啡坐在窗邊的座位上,靜賞時光翩然。店裏的陳設一件件都是年輕的女店主親自挑選,歐式宮廷風格的高腳凳、深藍碎花棉布的靠枕、洛可可紋飾的老式電扇……與其說人家在經營一家店鋪,不如說是一個夢想。精致的、美麗的小希冀,悄然綻放在水泥森林的角落,爛俗的情節卻依舊令人感懷。
然而咖啡館終究是咖啡館,不是教室、寝室甚至操場這樣随意的地方。葉祺放下手中飄着一堆冰塊的拿鐵,暗暗嘆氣:終究是疏離了,彼此付與青春年華的愛人。
韓奕從來沒來過這邊,大概會找一會兒。但他決不會遲到,一向如此。葉祺随手拿起桌上的留言本翻看,看着看着跳出一句“We don't manufacturese lf-confidence by trying talk ourselves into it ; rather,we need concrete evidence that we have ‘is lands ofpetence’ ”.
他一言不發地看了很久,直到那個無比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葉祺。”
氣氛凝滞了一下,很快,葉祺擡頭笑了笑:“坐。”
韓奕的手機放在咖啡杯的一側,忘了鎖鍵盤,赫然是一張他與女孩子的合照,兩個人都笑得甜蜜。
葉祺掃了一眼,直言:“你找我有事?”
韓奕雙手交握置于桌上,細細打量葉祺的面容:一如往昔,只是眼裏更添了幾分寒漠之意。
“我只是覺得,應該當面謝謝你。”
葉祺似乎微微震了一下,看入他眼中,卻平和如初。
“不管我是因為什麽放棄了你,我都應該道歉。你從來沒有任何做得不好的地方,是我懦弱,沒有陪你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葉祺忽然覺得非常好笑,為了掩飾拿起冰拿鐵啜了一口,冰塊撞在一起發出細微的聲響:“你繼續。”
韓奕無奈地笑笑,心知自己沒有理由再與他開哪怕半句玩笑:“琰琰喜歡我很多年,我們兩家父母也……你都知道的,我實在不忍心看他們失望。”
“嗯,我知道。”再多一個字都是多餘,葉祺凝視咫尺之遙的韓奕,依然那樣英氣逼人,卻早已不是往年的不食人間煙火。
“我只是怕你自責,所以不放心你。”
葉祺低頭笑了,他總是把不放心挂在嘴邊,什麽都不放心,最後卻忍心讓他一個人血肉模糊地學習割舍。
“其實用不着,我沒有自責。你有你的路要走,琰琰對你感情很深,你們會幸福的。”杯壁上全是水珠,要用很大的力氣才握得住,寒意銳不可當。
“謝謝。”韓奕的眼眸忽然迅速染上悲怆:人不過一顆心,竟可以反反複複碾碎這麽多次。而這一次,真正是訣別。以葉祺的驕傲,今生今世不會再回頭看他一眼。
果然,葉祺放下杯子,溫然道:“天晚了,你趕緊回去吧,琰琰可能在等你呢。”
韓奕點點頭,起身的時候撐了一下桌子,居然讓桌上所有的器皿都随之震顫。
何苦這麽不潇灑,如果你走得頭也不回,我倒更敬佩你。葉祺恍若不知,循着禮節站起來送到店門口:“路上自己小心。”
永遠周到,該說的話一句也不會少。這個人身上有他畢生難忘的眷戀,卻從此必定相忘于江湖。韓奕揮揮手,轉身離去,再也不敢多看。
推門回去拿東西,葉祺苦笑着想,沒料到韓奕會把話說得這麽明白,方才那個打工的女生一直偷眼看着這邊。這家店往後怕是不能再來了。
倒不是刻意遮掩,只是不願意一次又一次被審視。
不料那個做咖啡的姑娘卻添滿了拿鐵走過來:“這是本店的免費續杯。”
葉祺并不答言,只擡眼望過去,帶點疑問的意思。這一仔細看卻看出問題來了,他認識這姑娘!這是……這是……哦,對了,是盤尼西林他們學校法語音樂節那個主持人,上回陪那家夥一起看,差點沒被他滔天的口水淹死。
“你是……何嘉玥?”
嘉玥粲然一笑,輕輕把杯子放在葉祺面前,俏皮地努了努嘴示意他看桌上的留言本。
葉祺謝過她,定睛去看,卻是這麽一行字:
世事匆忙,聚散無定,你總會遇見不畏風雨的愛人。祝快樂。
小口飲着添過濃咖啡又醇厚起來的拿鐵,葉祺把視線定格在何嘉玥的善意上,慢慢地,浮起淺淡的笑意。
這一夜,時光在葉祺的夢境裏回溯,他想起幼年家中尚且和睦的時候,一起回到徽州祖宅去過仲夏。
白牆青瓦的老房子,一進一進走出去反而愈來愈寧靜,直到整個人置身于寂寥的夏夜裏,唯有凝着霜露的葦叢随着歌謠般的晚風,如鐘表指針般勻淨搖擺。恍恍惚惚中,人世的所有離合都變得可以原諒,只要還留着自己月白風清的心。
也只有在夢裏,才能讓葉祺安心地落下淚來。液滴迅速被枕巾吸收,留下一個深色的圓斑,漸漸在無人知曉的夜裏風幹。
韓奕,我也該謝謝你。至少有你的那一段路,我不曾孤獨。
深更半夜,陳揚終于想起他少說有兩個月沒上過企鵝了,順手點開。
陳飛的對話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跳出來,還附送一個閃屏:“哦,原來你小子沒死啊。”
陳揚很無語:“你想幹嘛。”
“家裏你就準備這麽僵着了?爛攤子全丢給我?”
“……”
“陳揚同志,我黨我軍是怎麽教育你的?!”
“……”
“你娘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等着你回家看看呢,你……你說你……”
“……你再說我下線了。”
“md老子手裏還放着正事兒呢,抽空來關照關照你就算給你面子了。大不了老子也不回家了,看誰比誰絕。”
陳揚對着屏幕微微一笑,迅速回過去:“你不會的,我黨我軍都相信你。你手裏什麽正事?”
陳飛暫時讓手指離開滾燙的筆記本鍵盤,合眼往後仰了仰脖子,果然聽到咔嚓一聲。緩一緩,再跟他堂弟接着扯:“訓練計劃。”
陳揚咽下一口純淨水,大冬天的,涼潤潤一路滑下食管,像灌進去了冰渣:“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第一次寫訓練計劃……”
“我下了,你自己慢慢回憶吧!”想讓陳飛老羞成怒未免太簡單,不費吹灰之力簡直沒有成就感,陳揚懶得理他,關了窗口準備去洗漱。
正在這時,桌上的手機震動着轉了半圈,陳揚拿起它如同拿起一塊燒紅的鐵。果然金屬外殼的手機不該放在電腦排風口附近,折壽。
人站在臺燈的光暈範圍之外,只能靠手機小小的屏幕照亮視線。又是于娉婷,是觸目驚心的幾個字,“陳揚,我喜歡你。”
陳揚悚然而驚,吓出一身冷汗。
女人!女人!又是女人!
最近葉祺的身邊巴掌大塊地方,什麽禍事都是因為女人。邱礫變身獨行俠,陳揚則成了賊,走哪兒都想往葉祺身後躲,生怕看見于娉婷。
葉祺剛發現自己那點心事的真相,正糾結得一塌糊塗,被陳揚這麽蹭來蹭去,不免要躲。陳揚玩着玩着就來了勁,偏偏跟在他旁邊往他領子裏吹氣,鬧得不亦樂乎。
冬天溫差太大,一口氣悠悠吹進去直接燙傷一大片皮膚,葉祺差點沒在大街上被此人搞得燥熱了,只好拔足狂奔。于是事态演變成了兩個大男人在校園裏一前一後追逐,不知道的還以為田徑隊改在大馬路上訓練了。
跑累了,兩人順便在學校後花園裏的河堤上坐了,葉祺氣喘籲籲:“你老這麽躲着人家姑娘……也,也不是個事兒。”
陳揚鄙視了他幾眼,避開不提:“這才跑了幾步?你怎麽喘成這樣。”
葉祺探手摸了摸自己的脈搏,意料之中摸到了早搏。靜候五秒,只數到一次而已,大概還不要緊,于是他面上便開始笑得不管不顧:“你以為誰都跟你似的耐力好啊,我也就能跑跑一百米。”
從小就有的房性早搏,所謂久病成醫,有沒有事自己最清楚。
陳揚把故意搖搖晃晃的葉祺扶正了,自己躲到一邊去嘆氣:“我對她那真是半點意思都沒有,我還能真的跟她明說,讓她別煩我?”
葉祺笑着搖搖頭,一副你自作自受的表情,不出聲了。
也許,也許他……哦,不對,陳揚根本沒談過戀愛。根據那什麽在人群中的百分比,幾率未免太小,可以忽略不計。沒錯,他喜歡陳揚,好像中毒還很深,但這并不代表着他打算采取什麽實際行動。畢竟活在暗地裏的感覺并不好,永遠也不會好,沒必要好端端害了另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