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歡實的工作狂
葉祺頂着個宿醉後劇痛的腦袋爬起來,立馬變成了從低檔跳到高檔的儀器,生活效率加快了好幾倍。洗臉刷牙用掉三分鐘,收拾桌面和書包一分鐘,喝咖啡一分鐘,五分鐘後他一身整潔地站在邱礫面前,洋溢着李施德林漱口水凜冽的薄荷氣息,低着頭:“可以走了麽。”
邱礫比較勤快,永遠起得比大家都早,還保留着在家時一邊聽廣播一邊喝粥吃早飯的好習慣,實屬稀有生物。這時擡頭定定看了他幾秒,一言不發拎起書包跟他一塊兒出去了。
這次早起後來成了一個具備深遠意義的事件,因為早起說明葉祺至少夜裏睡過了。
一連三天,再沒有人見他爬上過自己的床。
葉祺給自己報了個英語演講比賽,稿子是寫完了改,改完了背,背完了精煉語調和儀态,忙個沒完;然後他毫無預兆地染上了預習的怪病,上課的時候居然去接老師的設問句,類似于“那麽,這道題應該用什麽思路呢”這種,滔滔不絕背完了有那道例題的半頁紙,連老師都默了;再然後他還學會了天不亮開始晨讀法語,法語讀完了讀英語……
都看出來了是吧?他根本就是不想好好過日子了。
顧世琮心最軟,實在擔心得很,夜裏偷偷摸摸定了個淩晨四點的震動鬧鐘,到時候被驚醒了探頭一看——葉祺桌上燈亮着,人趴在桌上昏睡,一支黑水筆還扣在食指和中指的指節之間,筆尖定在紙面上一點。
哦,好歹他還會累昏過去。小顧下床給他倒了杯熱水,蹑手蹑腳放在他桌上,又爬回去睡了。
寝室裏萦繞着另外三個人的呼吸聲,有點“蟬噪林逾靜”的意味,葉祺等了一會兒,估計世琮睡熟了才擡起頭來。他并沒有睡着。
天知道他有多累,但他不想睡,也睡不着。太渴望短時間內證明些什麽,哪怕只是證明自己還正常,有能力握得住生活的命脈,萬事如常。
說來也怪異,別人累狠了神情疲軟萎靡,小葉同學卻愈發銳利,老是捧着濃咖啡垂着眼做事,狠厲迅捷,如同一把出了鞘的劍。但一旦有人叫他,跟他對上眼神又盡是寧和的态度,帶一點點征詢的意思望向你,可能還附贈幾分維持着距離的笑容。很快,連寝室裏的人都不怎麽願意跟他搭話了:葉祺成了奇詭的代言人。
王援不甘心地掙紮了好幾次,半句有意義的實情都套不出來,簡直惱羞成怒:想他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陽光小帥哥一枚,誰能抵擋他的誠心誠意?!葉祺也不管他挫不挫敗,自顧自少言寡語,仿佛平日裏笑眯眯看着他是假,如今不理不睬才是真性情。
到了第四天早上,一二兩節課上完,葉祺真正是頭痛得兩眼發黑,就像中了什麽苗疆奇毒,最基本的和氣在臉上都挂不住,不遠不近飄在另三個人右前方幾步的距離。他下面兩節沒課,邱礫記得陳揚也沒有,在走廊裏遇上了便幹淨利落提了葉祺的後領往他那兒一扔:“帶他去下醫務室,這人瘋了。”
醫務室?毛醫務室!
韓奕就是個準軍醫,老子才不去醫務室!老子這輩子都不會再去醫務室了!
那邊陳揚很順手地把人接過來,一手扶在他胳膊上,像是怕他走不穩的意思:“交給我了,你們上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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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轉身的功夫,葉祺甩開他拂袖而去:“我沒事。”
陳揚看着自己停在半空的掌心,哭笑不得:怎麽對別人都溫和客氣,就對我這麽惡毒兇狠。
快步趕上去,超過他,他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話:“跟我來。”卻是擲地有聲的力度。
一出教學樓就知道他的方向不是醫務室,葉祺一聲不吭跟着去了。
目的地是學校正門那邊的小樹林,離教學樓太遠,地理位置太偏,一向人跡罕至。
陳揚拉着他一起坐在枯黃的草地上,低聲道:“這兒沒人盯着你,睡一會兒吧。”
只有眼前這人知道他是在硬撐着面子給自己看,只有他理解他不過是不甘心,也只有他知道他太需要躲起來歇一歇。
念頭一轉,眸光便跟着柔軟下來。陳揚眼看着這小子要矯情,恰到好處地攤開手掌往他眼睛上一蓋:“睡吧。”
葉祺的睫毛沾着些微的潮氣,刷過陳揚掌心的紋路,幾乎是立刻昏了過去。
演講比賽的初賽複賽都簡單如砍瓜切菜,毫無懸念。決賽開始的前一天晚上八點,組委會突然飛信襲擊了葉祺,通知他用一張ppt介紹自己,作為整個決賽的開場。
這還不簡單麽,葉祺依稀記得高中的時候參加的什麽比賽也有這個環節,習慣性點開文件夾翻找。那是一張加了視頻窗口的ppt,因為電腦過熱有點卡,放出來的時候只有音頻是流暢的,畫面斷斷續續。
高中時代的葉祺,穿着清爽的藍色格子襯衫和牛仔褲,一面望着鏡頭微笑敘述一面沿着學校的楊柳岸往後退,眼裏的自信鋒芒幾乎要灼傷別人的眼睛。“大家好,我是葉祺,摘葉飛花的葉……”
一瞬間回憶翻湧如潮,彼時拿着攝像機亦步亦趨的人正是韓奕,一草一木,依稀如舊。
葉祺下意識手指一顫,頁面閃了一下就消失了。
算了算了,重新做吧。不就是照片加文字介紹的小事兒麽,用不着翻箱倒櫃。
翌日,葉祺從衣櫃裏小心翼翼捧出那套當初一咬牙專門去訂做的西裝,衣冠楚楚地去比賽了。大一的時候總覺得學校上層都有毛病,就喜歡把各種比賽搞得像衣冠禽獸大比拼,後來才漸漸覺得吧……咳咳,人套進了這張職場精英的皮,還真就有那麽點縱橫捭阖的豪情打心底裏緩緩湧動。大概這就是畫白臉變曹操,畫紅臉變張飛的根本原因吧。
開始前總有領導講話之類的例行部分,葉祺坐在選手席上默默看稿子。黑水筆和鋼筆圈出來的長句短句,空白處的各種修改意見從十天前一路延續到一個小時前,看着看着,心裏漸漸定下來:既然天命所歸,管它是什麽天命。
就文辭方面來說,葉祺習慣上傾向于使用學術詞彙和靈活多變的長句,但這兒畢竟挂的是English Speaking Contest的橫幅,不好太過分。初稿出來之後他改了一遍又一遍,每個句式都按照方便理解的最佳形式推測和颠覆,每個動詞都反複斟酌,連複合形容詞的出現頻率都嚴格控制過。不是不得意的,好歹是自己最擅長的領域,生而為人的這點驕傲不就在于人前閃閃發光,人後甘苦自知麽。誰都一樣。
主持人禮節性地拿着話筒鼓掌,歡送外語學院的院長回到評委席上,接着說:
“Next,let's wee the chairman of the academicdepartment of the Student Union.”(接下來,讓我們歡迎學生會學術部部長。)
葉祺沒有望過去,只是把注意力從視覺轉移到了聽覺上。有一點隐約的期待:陳揚陳揚,你的發音可千萬不能一塌糊塗。
上面那位開了口,葉祺震驚地擡頭,正巧對上。陳揚的眼睛閃了閃,立刻又深不可測起來,含着笑意掃視全場。
非常罕見的所謂BBC嫡傳,葉祺頓感三生有幸,總算是遇上了。英音很難模仿,一旦學會了卻會自然而然帶來貴族氣質,讓人想起倫敦陰沉的街道和滿城的黑色長柄傘……葉祺暗自掂量了一下自己那口最多修煉到七成火候的美音,風中淩亂了。
演講這玩意最講究心理因素,只要氣場強大壓住了全場,有的時候連你在說什麽都不再重要。某一號上去明顯是緊張,間歇狂拍桌子來加強語勢,甚是聒噪;某二號更極品,上去說了三句話不到就悶了,結果坦白自己什麽都不記得了,下去了……開頭太勁爆,中段又平平,選手席那邊漸漸沉悶,衆人都低着頭抱佛腳,交頭接耳都省了。
終于輪到葉祺。一切都按部就班,說完“I’mhonoredtobeonthisstagetonight”之後演講稿就一行一行自動顯現在腦海中,很快評委們的目光都集中了過來,形勢一片大好。
因為心情沉郁,他在引入部分的語調上稍微做了一些誇張處理,希望能調和整篇稿子的思辨性所帶來的沉重感……以及他滿腔怨氣的外洩。陳揚坐在貴賓席上,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表現,忽然配合着他的語調微微一笑,好像他看透的不僅是葉祺的意圖,而是他的靈魂。
葉祺沒來由地心神一凜,不動聲色收回眼神,全心全意扮演他深沉思想者的角色。
前兩輪的時間拖得很長,大腦高速運轉加上些許緊張的情緒,葉祺在九點左右已經感到很疲憊了。他趁着最後一輪開始前的休息,轉到大禮堂後門去洗臉,正遇見陳揚倚在窗邊吹風。
聽到近在咫尺的腳步聲,陳揚回過頭來,對他很随意地笑了笑:“Goodluck.”
最後一輪只剩三個人,用于決定前三名的次序。誰也不是吃素的,确實需要運氣了,葉祺一笑而過,心念一動換了個詞脫口而出:“Merci.(法語:謝謝)”
陳揚愣了一下,反應卻只慢了半拍:“Derien.(法語:不用謝)”
葉祺清晰地感受到那一陣鋪天蓋地的嫉妒,就在他極度缺乏睡眠并且運轉速度漸緩的大腦裏呼嘯而過:很好,非常好,tmd還會法語。
其實陳揚那點法語連半調子都差得遠,葉祺後來發現時笑得極複雜,如釋重負且得意洋洋。不過這是後話了,此刻的葉祺擡手捏着自己的領帶,幾乎是惡狠狠地正了正,打算親手勒死自己的架勢:什麽玩意兒啊這是,這肯定是妖怪!純血的!
最後的結果讓葉祺有些意外,竟然是第二名。平心而論,第一名的語音非常亮眼,但實際的語言能力不見得比他好。
賽後按慣例與外教評委交流,陳揚半當中突然過來接口:“你不用問他,他給你的是最高分,我看到了。”
外教肯定是沒明白,葉祺趕緊多說了幾句客套話,把場面圓了過去。
從華燈初上折騰到了燈火闌珊,陳揚和葉祺西裝革履的晃蕩在回寝室的路上,盡享涼風拂面。作為一個誠實的好孩子,國家和人民斥巨資培養的人才,葉祺憋悶了沒多久就冒出了“為什麽”三個字,屏息等陳揚給他下通牒。
陳揚放慢了腳步,靠近了一些:“別人怎麽看我不知道,我覺得你那是歇斯底裏。”
葉祺悲憤了,不閃不避瞪了一眼過去,卻發現他不是開玩笑了。更要悲憤了。
陳揚在路燈下駐足,平和地望着陰影裏的葉祺:“實力是一回事,狀态又是另一回事。你可以憑水準進決賽,但你那個心态……确實不如人家冠軍穩健。”
三言兩語,精确地施力将他的假面捏碎,葉祺忽然洩氣,擡眼問:“真那麽明顯?”
陳揚既嚴肅且無奈,聳聳肩:“未必,但我看出來了。”
微用力推了推葉祺的後肩,兩人繼續往前走着,陳揚側過臉體味他的沉寂,一時沖動:“葉祺,我不知道你心裏有什麽事,但……或許你可以說出來。”
葉祺沒覺得怎麽突兀,一雙眼睛在暗處幽然發亮,猛地挑起來盯進陳揚眼底。
陳揚很寬容地笑了,兩手放進西裝上衣的口袋,愈發松弛的姿态:“你想說,我就聽着。不想說也沒什麽。”
葉祺合上眼深深吸氣,剛要開口——
“诶你等等,我也要計時,看你能不能說滿兩分鐘。”
煞風景的祖師爺下凡,葉祺這等小妖只能遁了。當然是被陳揚一把拽回來:“你像話點兒,穿着西裝呢,裝也要裝出個人樣來。”
葉祺氣結,終于不淡定了,一腳踹過去:“你才不是人!你全家都不是人!”
……
交心容易,但咱這兒還有個就算交了心也不能解決的問題:葉祺不能完全說實話。
其實他的經歷比陳揚還簡單:六月初高考砸了,七月中旬父母婚變,七月底母親急病,最後失戀。葉祺猶豫了一下,在這四個語法結構相似的分句後面好歹加了一點注釋,撐足了一分鐘。
陳揚本來半真半假看着秒針,後來聽他概括得這麽簡潔,連眼神都僵在了原地。
“你媽……還在麽。”話一出口,荒唐之感油然而生。某個還不怎麽熟的夜晚,在他的寝室裏,葉祺也是這麽斟酌着字句問他的。
葉祺也覺出滑稽來,淡然笑笑:“在,不過沒你爸那麽生龍活虎,現在人在瑞士靜養。”
陳揚晃了晃手裏的啤酒罐,把最後一口一飲而盡,問:“上海醫療條件不夠好?”
——不是,是不巧發現她的寶貝兒子是同性戀,實在氣得待不下去了。
葉祺的酒量在高三畢業的暑假練得天上少有地上全無,自己那罐早就幹了,心癢難耐,四下望了望,答:“不是,我媽那個大學跟瑞士什麽學院有合作關系,正好送過去方便。我有個阿姨在那兒,也好照顧。”
陳揚錯過眼看他百無聊賴玩着空罐頭,恍然大悟——随便誰一個夏天在家灌了睡,醒了再灌,都會喝成他這樣。酒對他來說是全無愉悅可言的,他只是渴求着血液裏酒精濃度飙升的感覺,但求一醉。
“怎麽這麽巧。”陳揚沉默良久才輕嘆了一句,頓一頓,又補充道:“我是說這個時間。”
葉祺從他們坐的臺階上起身,笑着低頭看他:“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嘛。诶,你這什麽表情啊,我還沒凄慘呢。”
月光如淚,偏偏眼前此人笑得如此清朗,陳揚仰頭望去,自己心裏一陣一陣發寒。
葉祺俯身拉了他一把:“我又想酒精了,陪我去喝酒?”
陳揚是見識過他怎麽喝酒的,心一橫,借力站起來:“好啊。”
葉祺卻笑眯眯地擺了擺手,豪邁道:“算了,想醉太累人了。回去吧,不早了。”
這個溫和的孩子究竟花了多少心思在掩飾自己上,一絲一毫寥落都不示于人前,內裏卻是一片悲怆的海。看他穿得妥妥帖帖,笑得安安靜靜,陳揚卻覺得很難過。真的是很難過。
陳揚垂着頭跟在他後面往回走,宿舍樓大廳的淺黃色燈光在轉角處靜靜等候。莫名的,覺得內心蒼涼。
陳揚住的那間寝室太久沒人住,電路老化,某日斷了電之後就一直拖着請不來人修。整棟樓的電表室鑰匙都在宿管總部那裏,樓下大叔再無奈也沒辦法,只能陪着倒了黴的陳揚一起抱怨宿管總部效率低下,草菅人命。
陳揚拖拖沓沓拽着一堆電線把筆記本搬到了葉祺他們寝室,葉祺的床成了他的暫時駐地。
由于邱礫特別喜歡自然風,秋意漸深了他們寝室的門窗還是一直大開着。陳揚就穿了件長袖襯衫在身上,葉祺擡手指指自己的衣櫃,示意他自己動手找件什麽東西來套一下,免得着涼。
陳揚起身拉開櫃門,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你這……”
宿管總部将除臺燈和筆記本之外的所有小電器都視為違禁電器,所以葉祺的衣櫃底部還橫着一個夏天用的便攜式電風扇,挂在那兒的衣服有幾件下擺搭在上面,稍稍有點淩亂。
葉祺湊過來親自審查了一下,疑惑了:“還好吧,那你覺得應該怎麽樣?”
陳揚順理成章回答他:“從左到右按長度由短到長排列,同等長度按顏色由淺到深排列。”
葉祺一聲不響拿了個手電筒去了陳揚那黑漆漆的寝室,轉了一圈,櫃門哐啷哐啷響過一陣,回來了。陳揚略挑釁地含笑看着他,葉祺從善如流,立馬蹲下去按陳揚的變态要求把衣櫃整理了,谄媚道:“您請~”
全寝室都哆嗦了一下,顧世琮手裏的筆施施然掉在地上。
鬧完了,各自回頭敲起各自的鍵盤。陳揚做任何事都習慣性地把分貝數降到最低,曾被葉祺戲稱為“節能降噪标兵”,看他寫公文只見一行行字飄上去卻聽不見什麽聲響;而葉祺卻偏偏喜歡把鍵盤砸得疾風驟雨,據說是因為琴彈了很多年手指的力道輕不下來。
不一會兒,一陣歡快的腳步聲沿着走廊逐漸靠近,最後好像是擡腳踢了踢門。
葉祺正翻到一個需要調換語序的長句,目不轉睛道:“陳揚,開門。”
陳揚若有所思,撐着下巴望着屏幕,眼裏映着word文檔白花花的底色:“我不做無用功。”
葉祺挑眉看他:“別人就活該做無用功?”
“你去開門就不是了,你正好喝完那杯什麽東西,也該去洗杯子了。”
陳揚很久沒有轉頭看過他,葉祺心知肚明。但他确實說得沒錯,十秒前最後一滴冰爽茶剛剛滑下他的食道。洞察力,有的時候是很欠扁的一種能力。
葉祺郁悶兮兮地開門放王援進來,低聲争辯:“你開了門,他進來了,不就不是無用功了麽。”
邱礫不帶任何感情因素地接了口:“他作為一個質點,從你床邊出發再回來,就已經是無用功了。你物理怎麽學的。”
葉祺無語,遠目,餘光瞥到陳揚但笑不語,掀起疊在床尾的被子就甩了過去。
陳揚不緊不慢把自己剝出來,還是不言語,自顧自去忙了。
王援斜倚在靠背椅上,漫不經心看着,不由感嘆外熱裏冷的葉祺只跟此人玩得極好,其實也不算無緣無故。
王援手裏執掌着學生會的新聞部,日常職責之一就是追着其他各部門的部長問最近有沒有需要采訪報道的新聞,而學術部恰是各學院舉辦比賽的重點合作對象,整個一新聞主要發源地。
于是王援稍坐了一會兒,收了額上一層薄汗,便起身走到葉祺床邊去找陳揚:“這兩天有事兒麽。”
陳揚把筆記本在膝上挪了一下,露出半張正臉給他,客氣地笑笑:“有,明天有個環保知識競賽,跟地球與環境工程學院聯辦的。”
王援退了半步避開他那臺筆記本的滾滾熱浪,頗為同情:“你還真是……昨天剛結了那什麽學術論文大賽,你打算今晚把明天的事全趕出來?于娉婷那姑娘不是挺能幹麽,分一半給她啊。”
聞言,葉祺似笑非笑地冷哼了一聲,陳揚随之搖頭嘆氣:“上回給了她三分之一的策劃案和前期準備,她一晚上給我打了十幾個電話……”
葉祺清清嗓子,瞬間将其捏成尖細狀态:“喂,陳揚,策劃案第一段要不要開頭空兩格啊~人家問你還不是因為信任你嘛~”
連邱礫都笑了。他一個不慎碰到了桌上的手機,正巧一個電話進來,手機自己再震了一下,華麗麗砸在了地板上。
衆人皆翹首探看:“誰的電話?這麽倒黴催的。”
邱礫撿起彈得老遠的零部件,裝好,卻開不了機,有些沮喪:“素言的電話。”
袁素言,邱礫遠在京城的女朋友,據說是比他還上進勤奮的人,本來電話就比較稀少,主要靠電子郵件和湊巧碰上的企鵝聊天。
王援迅速翻出自己的手機遞過去:“先打回去再說,女人不哄立時就要炸毛。”
邱礫卻猶豫着沒接:“可我不記得她的號碼。”
顧世琮遙遙指着他的企鵝界面:“你們不是高中同學麽,趕緊問一下別人,總歸問得到的。”
葉祺忽然狡黠地笑了,敲敲床欄引陳揚看過來,用唇形一字一句地說:“他不會的。”
陳揚眨眨眼,露出一絲頑皮的笑意,依樣畫葫蘆無聲地“說”:“肯定不會。”
果然,邱礫想了一會兒,還是算了。他說素言不是那種胡攪蠻纏的人。
當然,誰也不知道,此刻北京的街頭冷雨凄迷,一輛輛車的車前燈變換着角度在她面前劃過,袁素言一個人拿着手機站在街邊,固執地一遍一遍重撥。異鄉的生活那麽艱難,一個人不可能光憑才華和驕傲去對抗無孔不入的寂寞,聖人都做不到。她冷得簡直要肝肺皆冰雪,他的電話卻怎麽也打不通。
彼時清俊少年,站在黑板前用最簡方法解決了那道老師拿來刁難他們的題目,那種倨傲而淺淡的笑意襯着畢業季漫天絢爛的鳳凰花,曾經溫暖了她無數個日日夜夜。
如今,卻顯得那麽遙遠而飄渺。他不在,他總是不在。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寝室裏躺倒了一個邱礫,頂燈一關,其餘人等該幹嘛接着幹嘛。
樓上最近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原本一幫一件外套穿兩個月的家夥開始勤洗衣服了。但牛仔褲和厚外套都不怎麽容易擰幹,夜半時分一直往下砸水珠子,掉在他們陽臺的欄杆和瓷磚上,滴答,滴答,搞得像恐怖片兒的經典背景音。
邱礫忍無可忍,怎麽都睡不着,一翻身坐了起來。平日古井無波的眼睛裏燃着平靜的怒氣,讓溫柔可親的顧公子不寒而栗,主動請纓:“我去找他們商量一下。”
葉祺剛好忙完手上的活,靠在椅背上往後一仰:“要不我去?”
衆人連忙語言催促小顧:“你去你去,就你去最合适。快去快回啊,邱哥等着睡覺呢。”
葉祺莫名其妙,開了個聊天窗口,十指如飛:“幹嘛都這麽不信任我?”
陳揚點開躍動的小人頭,迅速敲回去:“都怕你上去找人打架。”
葉祺委屈得要死:“我是那種人麽。”
陳揚毫不猶豫拿起鹽罐子扣在他淌血的心尖上:“平時不是,最近是。”
葉祺抓狂,伸手晃悠着床腳,哐叽哐叽:“你對我太不好了……”
陳揚安撫地隔着蚊帳拍拍他悲痛欲絕的爪子:“知道不好就識相點。”
手心撫上他的手背,一瞬暖意,葉祺心裏猛地一抽,老老實實把手收回來。
自己默默謾罵着自己:葉祺,你可真夠可以的,被人甩了沒幾天又謀劃着對着人家陳揚春心蕩漾了?!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
盤尼西林的生日就在十一月,那可是個天底下最愛出去玩兒的人,因此仗着自己是壽星弄了個極其宏大的生日聚會,一個個打電話過來叫,非說是自己二十大壽。
那就去吧,還能怎麽辦呢。葉祺從ATM機裏多提了幾張粉紅色的毛主席,忽然想起陳揚,順口問:“你要不要一起來?我跟盤尼西林提過你,他知道的。”
陳揚定定看了他幾秒,實話實說:“我不太習慣跟陌生人待在一起。”
這話有內涵啊,值得挖掘。葉祺走到了門口又折回來,認認真真往陳揚面前一坐:“你就沒有這麽一群有空能出去聚聚的朋友?”
陳揚笑,難得有點不好意思:“沒有。”
他從小就在軍區的子弟學校,父親和伯父的軍銜都高,等級森嚴的地方連別家的孩子都不怎麽願意跟他們來往。來回有車接送,進了軍區大院裏也就跟陳飛一起玩玩,陳揚的生活其實遵循的是極簡主義的風潮,從小到大連個像樣的死黨都找不出來。
葉祺深感不可理解,問他:“你就沒有朋友?”
“陳飛,你。”居然還嚴肅地低頭思索了一下:“還有個阮元和,大一的室友。大概就沒有了。”
葉祺語塞,抓抓腦袋,默了。半晌,讪讪道:“那我還真榮幸……”
陳揚探身揉了揉他頭頂的短發,一副好兄長的派頭:“你自己去吧,少喝點。”
葉祺站起身,順手拎起椅背上的米色短風衣往肩上一搭,回頭詫異道:“我本來也不喜歡喝酒……”
某瓶十分鐘就一滴不剩的白酒在陳揚眼前翩翩起舞,他甩甩頭醒神,揮揮手示意葉祺自行滾走。
葉祺的衣角好像剛剛才消失在轉角處,陳飛的電話适時地進來了。
“喂。”
“陳揚,我爸要見你。”陳飛壓着嗓子,搞不好人還在訓練場上。
“……為什麽。”跟家裏鬧得這樣天翻地覆,陳揚倒覺得更對不起從小對自己和藹慈愛的伯伯。
“我……我怎麽知道?!你什麽時候沒課,我過來接你?”
陳飛聽上去也是剛被地雷炸過的迷茫,陳揚想了想:“別,我周末自己回來就是了。伯伯不會押我回家吧。”
答應了就好,陳飛安慰道:“看着不像,我爸比你爸平靜多了。”
“嗯,那我挂了。周末見。”
陳揚心裏百感交集,有些氣悶,便踢開了陽臺的門站出去。葉祺的身影恰好在樓下那條長街上,手放在口袋裏走得既挺拔且落拓,像某種風中傲立的樹,讓他一直欣慰地凝視着,移不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