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在酒店的客房裏, 我拿着整整四大摞錢, 手指輕柔的一張張數着清點, 又放在鼻子下好好的聞了兩三遍, 貼在臉頰上蹭了五六下,最後才心痛的給它們捆紮成束, 将其放在旁邊的書包裏。
看着這麽多新鮮出爐的紅豔豔大紙鈔, 我怔怔的注視許久, 內心來回掙紮, 努力的忍了忍, 還是沒能忍住——将它們重新拿出來再數一遍!
這麽多的錢啊,這麽多的票票啊,今天晚上以後就都不是我的了,我的小寶貝們啊,我的小心肝們啊,再也見不到了你們了,淚奔……
“師兄……”
我含淚凝注着這些錢,手上不斷地撫摸它們,盡一切力量将其形其貌深深的烙印在腦海裏, 此時只是下意識的應了段弋泷一聲:“嗯?”
“……你要是實在舍不得,咱們就別給了吧。”
我擡起頭,氤氲着眼睛看向他:“想什麽美事了?不給?你不給, 別人憑什麽得把快到嘴的肉分你點湯?”
段弋泷緊繃着臉, 在房間裏來來回回的踩地板, 那股壓抑的焦躁勁兒, 就算我閉着眼,也能憑着感覺從他散發出的陰沉氣場裏頭體會出來。
自打今天我讓他去銀行将這些錢提出來後,這臭小子就沒再給我一個好臉。
“我就不明白了,”段弋泷鼻子裏哼哼着,從頭到尾都寫滿了“我對這種行為很不爽,很暴躁!”大字标言,“咱們這努力了這麽久,廢了多大的心血才弄出的可行性研究報告,我就不信還有誰能比得過咱們,堂堂正正的将項目争取過來不好麽,非得弄這些……”
他又掃了眼我面前桌子上放的錢,從鼻子裏噴出一股仿佛帶着火星子的氣:“弄這些見不得人的手段。”
我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淚珠,搖頭長嘆一聲:“年輕人啊,有思想、有堅持、有情緒是很正常的,可你要把這些亂七八糟的都帶到工作中來,那就是犯錯誤喽。”
段弋泷瞪着眼睛看我,叫了起來:“難道憑能力去市場競争還是錯的!”
我側頭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就伸過手去好好的揉了一通他的頭,笑了起來:“傻小子,真有我當年那種癡傻的風範。”
“不過就是一種正常的商業往來成本,”看着他不屑一顧的直翻着白眼,我笑道,“又沒讓你給公家上供,哪兒就這麽嚴重了,別人給了你那麽大的利潤分割來幫你掙錢,你請人吃頓五星級豪華餐總不過分吧?”
“人情社會,這套規則從古至今就沒變過,今後還有的你學了,慢慢成長吧小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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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你跟老師是一套理論。”段弋泷又哼哼唧唧的,“既然改變不了,就努力的去學會适應。”
我慢慢将錢放在皮包裏:“對嘛,那你還廢什麽話?以前又不是沒幹過,今天怎麽鬧騰起沒完了?午飯吃多了撐得?”
段弋泷不說話了,過了好一會兒,才洩氣一樣坐在沙發上,低聲道:“師兄,就算是有真本事的,面對這種情況也得屈服,對麽?”
“當然,這年頭不興清流名士了。”我點着頭給書包拉上拉鏈,“而且你是乙方,乙方你明白嗎?那就是給人當孫子的命,認了吧。”
說完,我又擡頭看向他,而這傻小子就那麽愣愣的坐在那裏,感覺整個人都木了。
見到他這樣,我就忍不住嘆了口氣,将傻小子拉過來攬在懷裏抱住,感覺他身體一僵,我又擡手緩緩的順着他的後背,直到他逐漸軟弱着放松下來。
這小子雖然長相、性格跟簡明希絕不相同,可印在骨子裏的志向和抱負,以及始終倔強的堅持着的原則,就好像一個模版裏刻出來似的,不帶分毫的差別。
以至于每次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都得進行許久的思想鬥争,才勉勉強強的再去實施。
前幾天我深入辦公室基層得到的第一手資料,就是段總經理只要哪天臉色極臭,看誰都不順眼,逮到誰罵誰,那就是他在外面又給人卑躬屈膝,心裏不痛快回來撒火了。
更有甚者,他還有幾回直接把電話打到我這裏或顧教授那裏,尋求心理開導。
不一樣的是簡明希事後總是帶着無奈而苦澀的微笑,将所有的一切都憋在心裏慢慢緩解,而段弋泷則是冷面銳利,把不高興不痛快,全部都明明白白的寫在臉上大肆發洩。
還是年輕啊,出校門的時間不長,磨練的時間也短,甚至連面具都還戴得不穩。
所以當初我才能一眼就在人堆兒裏逮到個性如此突出的他,所以對他才總是忍不住多關心些,處處照顧,甚至用寫小說積累來的錢,交給他來開咨詢公司創業,希望能幫他開拓出一片能夠展翅高飛的天地。
只是,不想讓他再走上簡明希的老路了。
順了好久的毛,總算見段弋泷的小情緒有所緩解,我便拍着他肩膀笑道:“你也說了,這份報告是咱們廢了大心血弄出來的,誰也不想讓這麽多個日夜的辛苦付之東流,所以現在咱們做得,也不過只是要給它多加上幾分的保障,對不對?”
段弋泷沉默了半響,低低的“嗯”了一聲。
突然覺得,我自己照顧太多大概也更是害人,還不如幹脆讓他去這大染缸裏頭好好磨練一番,見識多點,至少現在有我盯着還不會出事,将來吃虧時也可以盡可能的少點。
我沉吟了一下,笑道:“給你說個故事吧。”
段弋泷眨了眨眼睛的:“故事?”
我忍不住揉了一把他可愛的娃娃臉,在他翻着白眼躲的時候,笑呵呵道:“你知道麽,其實好多年前,咱們這行業還沒有現在這樣規矩,相關制度也很不完善。我當時因為成績還不錯,需要找地方實習的時候,老師就給我推薦了個‘有關’部門,”我頓了頓,感嘆了一下,“混好了,那将來可真就是流了肥油的美差啊。”
“哦?”
我繼續揉着他的腦袋,心裏頭直想怪不得那孽畜動不動總喜歡揉我的頭,又軟又柔多好摸,我現在可算是也充分了解到了這種占別人便宜的滿足感:“我當時因為廣聯達玩的還不錯,專業技術也還過關,就給安排了個計價出預算的活。”
“然後呢?”
“然後?然後有天全市搞建設規劃,要在數得上名的小區裏頭按護欄,統計預算成本的活就落到我身上了。”我記憶的細節裏調動信息,邊想邊說,“當時拆一家的陽臺,上面給的補償費是一千八,你猜過後真正下發到居民手裏的是多少?”
這種事有腦子的恐怕都知道會有貓膩,段弋泷本來就不是笨人,此時也絕不例外,只想了想,就道:“一千六?”
“一千三?”
“……一……千?”
我繼續搖了搖頭,沖着他神秘的眨着眼睛:“五百八。”
“我擦!!”段弋泷一下跳了起來,叫道,“連零頭都不到!”
我看着他笑了起來:“這還不算,當時主任提前還特意過來吩咐了我一句,讓我再在預算表上加進去900戶的空名額,他盯着我弄,弄完了還監視着我删了所有底賬,才讓我下班走人的。”
“……”
“怎麽樣?”我挑着眉看向他,一副過來人的長輩氣勢,“知道社會的黑暗了吧?這還只是個上面批複下來的小規模改建工程了。”
段弋泷呆愣愣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看着我幹巴巴道:“那,那師兄你,就真這麽……幹了?”
我拿起桌上放的杯子,喝了口裏面已經涼了的白開水:“我倒是想不幹,可不幹他能放過我?沒有我他就找不到其他的替死鬼來給他幹活了?”
段弋泷又不說話了。
我推開他起身走到飲水機旁續了杯水,得意道:“不過啊,他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
“過牆梯?”
我端着杯子,沖着他嘿嘿奸笑道:“你知道豔照門是怎麽流傳出來的麽?”
段弋泷起先一愣,随即哈哈笑了起來,甚至到最後都笑倒在了沙發上。
“師兄,你這招太毒了!”
看看,多聰明的孩子啊,僅次于那只孽畜,僅一個提醒就能猜到當初咱都幹了什麽好事。
那幫辦公室裏頭占着坑只會吸髓食骨,上了年紀屁文化沒有的土鼈怎麽知道電腦上的文件除非格式化或者有新文件将源文件的磁盤位置代替,否則東西就算在回收箱裏都删掉了,那也是能恢複的!
陳老師是電腦盲不知道這點毀了前途丢了大臉,可不代表咱就沒這知識儲備了。
我在網上都他媽給你們曝光!我看你們怎麽能堵得住悠悠衆口!
“師兄,你就不怕他們回來報複你?”
“他們能報複成什麽樣,”我翻了個白眼,“我第二天就偷偷辭職了,真正倒黴的是後面,回去以後就被我家孽畜知道了,罵得我那叫一個悲催,第二天甚至連床都沒能起……”
說到這我突然就卡住了殼,嗓子裏就跟堵了塊石頭一樣,險些連氣都沒能捯過來。
段弋泷看着我,語氣裏有些小心翼翼:“師兄,你怎麽了?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猛地喘了幾口氣,只想仰天大罵一聲,可最後還是強忍住了不在後輩面前丢人,“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事而已。”
他媽的,剛才我差點就被自己的記憶和突然蹦跶出來的情緒又給帶進去。
心裏頭空蕩蕩的,莫名就有點恍惚。
跟季濤吵架都吵得快快樂樂,言辭交鋒,一句一句都帶着諷刺的下套,牙尖嘴利的辯論,那畜生暴碳脾氣反駁慢一拍回不過嘴,直接氣的在盛怒之下把跟自己叫板的刺頭扛到床上,倆人推來打去的整整折騰了一晚上。
那個氣哼哼的和他打架罵街,嘴角卻依然挂着笑的人……竟然是我嗎?
段弋泷的視線在我端着杯子的左手指上溜了兩圈:“師兄跟嫂子關系果然很好,念叨什麽都能想起她來。”
“不過師兄你也太小氣了,那戒指上回我見你你還沒帶着了,”我一個眼神嚴厲的掃過去,這小子果然期期艾艾了,不服氣的哼哧道:“認識這麽久就從來都不給我介紹一下,護的這麽嚴實,防我跟防什麽似的,我鄭重告訴你我道德水準可是很高的,就算嫂子長得再漂亮,我也不會去搶別人媳婦的。”
我愣了下,随即嗤笑道:“竟瞎胡咧咧,給你介紹什麽,我們他媽早分了,現在也就帶上戒指留個紀念罷了,哪兒還有什麽後續……”
腦子裏瞬間又飛過那孽畜的樣子,老子趕緊甩了下頭,連忙将這能辟邪驅鬼的玩意給狠狠甩出去。
段弋泷聽完,湊到我身前來,笑嘻嘻的八卦:“怎麽呢?怎麽呢?怎麽就分了呢?是嫂子不夠賢惠?還是你太沒魅力?”
我擡手就一巴掌呼到他後腦勺上,看着他抱着腦袋“嗷”的一聲蹲了下去,我語氣裏盡是睥睨天下,傲然道:“沒你個頭!老子有錢有才有貌,想要多少漂亮妞那還不是揮揮手一招呼,前赴後繼的要多少就有多少!哪輪得到你個臭小子在這兒廢話了!”
段弋泷哼唧了一聲,揉着腦袋叽歪道:“就沖你這臭脾氣,周圍能有幾個人可以忍得了你?”
我一個眼神過去,他立馬極識時務的補充:“我忍得了,我一定能忍得了!請求組織給我予嚴格的審查,讓我能貢獻一份自己的力量,為我們的光輝大業添磚加瓦!”
我聞言笑了起來,看着他也咧起嘴跟着笑,就擡腿踹了他一腳:“淨耍寶了,你就這麽閑?”轉頭看了眼牆上的時鐘,“把東西帶上,咱們走吧。”
段弋泷愣了一愣,也扭過頭去看了下表:“這還沒到約定好點了,這麽早?”
我走到門口拿過外套開始穿:“屁話,去之前先找地方墊墊肚子,到時候能少得了酒麽,空腹就灌你還想胃穿孔?我前兩天胃出血剛好,可經不起折騰。”
“唉!好!”
段弋泷痛快的拿過書包也跑到我這裏的衣架旁穿外套,我正系好大衣的扣子,拉着腰帶要打結,沒成想這小子冷不丁笑嘻嘻的就突然蹦了句話出來。
“師兄,你腰可真細,嫂子真不是因為嫉妒才跟你分的啊?”
“……”我停下手裏的活,面無表情的看向他。
“師兄,我錯了,”段弋泷雙手将裝了巨款的皮包抱在前面哆哆嗦嗦的往後躲着,“你就當沒聽見,行麽,我剛才其實就只打了個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