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番外
其實聽見醫生給他講述對方今後可能的病情時, 趙鈞同并沒有多少意外的感覺。
畢竟比起一直昏睡不醒, 無論哪種情況都是要好上太多的。
他守着毫無反應的人已經整整一年多, 每天對着沉溺于夢境的人不斷的交流、聊天、讀書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堅持下去多久。
比起永遠看不見希望和未來的日子,哪怕現在對方癱了、傻了, 但只要能給他一個眼神, 讓他知道那個人在注意自己, 聽着自己說話, 他就覺得自己已經很滿足了。
只是在走向病房的路上, 趙鈞同卻無法阻擋的想起那個時候被他在漆黑的屋子裏找到的那個人的樣子。
沒有一點光明,沒有一點自由。
有的只是鎖鏈和禁锢。
從外面透過的光亮傾灑在男人優美的身體上,沿着修長纖細的輪廓在地面上投下一圈淡淡的剪影。
所有的堅持,所有的驕傲,所有倔強卻又義無反顧在踐行着的夢想,全部都已被細細的打磨幹淨,消失在不知名的地方沒有一絲痕跡可以追尋。
唯一留下的,只有空洞而麻木的眼睛,一片死灰的黑沉, 安靜而順從的趴在那裏。
觸摸上去,微涼的皮膚如絲綢般柔軟光滑,蒼白中帶着奇特的韻律, 在他彎下腰撫摸上對方的臉頰時, 毫無自覺的側過臉舔上來人的手指, 顫抖着擺出了誘惑, 甚至是乞求的姿勢。
趙鈞同閉上了眼睛,一瞬間覺得自己呼吸空氣的功能都被全部剝奪了,甚至只能借助牆壁的力量,才能讓他還勉強的站立着。
他再也看不見那個工地裏的陽光下,身姿筆挺的站在那裏,隐忍而清澈,對他回眸淺笑的人。
那個深深吸引住他的人,他怕他再也見不到了。
這都是他的錯。
是他肆無忌憚的企圖通過奪取和陰謀而得到,卻又沒有能力守護珍寶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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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簡明希帶了回去,沒有通知任何人,甚至連蘇航文和韋斌都沒有告訴。
他知道對方若是清醒的話,絕不能忍受任何人見到他現在的樣子,甚至趙鈞同自己,就是他最不願見到的人。
只是,簡明希已經瘋了。
瘋得每天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不斷地回憶美好的、醜惡的、快樂的和痛苦的過去。
瘋到連他這個罪魁禍首的樣子都不認識。
只要給他一面鏡子,他就可以一整天對着鏡子自言自語的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話,不吵不鬧,摒除了外界的一切,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幻想與虛構之中。
趙鈞同沒有遵照心理醫生的建議,将簡明希送到更好的精神病院去接受全面的檢查和治療。
沒有任何人陪伴,沒有任何人關心,在封閉的隔間中被束縛住,被當做異類面對來來回回的檢查,測驗,強制治療,只孤零零的一個人。
他絕不能再傷害他,也絕不能再讓任何人有機會去傷害到他。
但趙鈞同卻也沒有想到,簡明希雖然瘋了,但還有着清醒的時候。
醫生、護工,療養院裏的每個人都對他的安靜和順從很放心,連趙鈞同也不例外。
可簡明希還是逃了出去。
趁着趙鈞同外出不在的時候逃了出去。
趙鈞同這一生,從來沒有如此恐懼過。
他怕那個惡魔會找到對方。
他怕他又一次無法保護好他。
然而在他瘋狂的尋找過程中沒有經歷幾天,他就收到了銀行的收款信息。
以及簡明希可以稱之為遺書的短信。
趙鈞同無法想象,對方是如何在渺小到可憐的清醒時間中還能找到離開的方法,也同樣無法想象,那樣一直生活在光明之中,不沾一點污染和髒鄙的人,是如何靠着偷走的不多的鎮靜劑和藥物,維持着一直緊繃到瀕臨崩潰的精神,找到那些隐藏在最糟粕環境裏的地下黑市,并在交易中賣掉了腎髒,将他給對方墊付剩餘公款的錢還上。
簡明希消失了。
以一種絕然而驕傲的速度,帶着對這個世界深深的失望和憎惡沖下了山崖。
他到死都要去找到自己丢掉的尊嚴。
他從來不欠任何人。
趙鈞同停下了腳步。
雖然簡明希一醒過來就選擇了他,但他此時竟然又有着深深的恐懼。
他害怕,害怕對方再次清醒過來後,用同樣憎恨和厭惡的眼睛看着自己。
但不遠處的病房裏卻突然傳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哭喊,夾雜的一些其他人的勸慰也毫無用處,動靜大的連他站在現在這個位置都能聽見。
趙鈞同頓了下,又快走了幾步推開了房門,一眼就看見了被兩三個護士按在床上,不停安撫的簡明希。
其實他的力氣很小,小到連擡起一只手的力氣都沒有。
但在看見自己出現在門口的一瞬間,卻還是急惶惶的伸着手,淚眼汪汪的看向自己“啊啊”的亂叫着。
簡明希剛剛醒來,有許久都沒有說過話,就算是發出這種毫無意義的聲音,也帶着沙礫摩擦一般的粗糙和幹澀。
趙鈞同靜靜的看着,對方的淚湧出的更急更多,叫聲也更尖銳。
他走到了床前,簡明希就像他剛醒來那一刻,如同孩子一樣露出陽光而明媚的笑容,伸出還無法合攏的手指努力的要攥住他的衣服。
趙鈞同攬過人,将他緊緊地抱在了懷裏。
他想要贖罪,他想要對方快樂。
他想要這個人的臉上,重新露出曾經讓自己深深觸動的幸福笑容。
趙鈞同再次将簡明希帶回了家。
對方就像真的浴火重生了一樣,所有的痛苦和束縛全部都被焚燒埋葬了般,每天都只像個孩子一樣,大笑,淘氣,撒嬌,甚至無理取鬧。
趙鈞同覺得自己似乎也重生了。
他陪着對方笑,陪着他玩,一起吃飯,一起曬太陽,一起睡午覺,他給他讀書,而他則是嬉笑的在他身邊蹭來蹭去,抓着他的衣服來回亂咬。
趙鈞同有時候想,其實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對方只依賴他一個人,他也只照顧他一個人。
他們在這個小小的房子裏互相緊守着彼此,完全生存在屬于他們自己的世界裏,不用理會任何人,也不用顧及任何人。
再沒有傷害與陰謀,背叛與利用,只剩下單純的快樂,他們都很幸福。
這其實他們都渴望着的最好的結果。
然而趙鈞同沒有料到,他與簡明希的這種虛假的幸福,會被打破的這麽快。
當季濤在一片狼藉的桌椅碎屑中狼狽的爬起來,不斷追問着自己都做過什麽,趙鈞同沒有一點理會他的心思。
他的罪只向簡明希贖,誰也沒有資格代替簡明希來向他讨債。
以前的簡明希既然已經忘記了一切消失無蹤,那麽現在這個重生的快樂的簡明希,就是自己的了。
他不想将他再交給任何一個人。
只是在他推着簡明希走出餐廳,不經意的一低頭時,卻發現了對方正回頭看着仍舊在餐廳裏面的季濤,唇角露出了一個淡淡的,不易察覺的嘲諷笑容。
真真正正的,尖銳又諷刺的笑容。
趙鈞同覺得自己的血液在一瞬間都被凍住,再也流不動了。
脫臼的疼痛,身體的擦傷,這些竟然在對方冷漠譏诮的眼睛中,找不見一絲一毫的影響。
只是彈指剎那的時間,簡明希再擡起頭來看向自己時,就又重新委屈的哭泣,扯着自己的衣服要抱抱。
那一瞬間的眼神,就像浮光掠影的幻覺一樣,再也追尋不到。
趙鈞同卻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将人抱進了車廂,踩動了油門,木然的将車開回家的。
哄人睡着後,他在陽臺抽了整整一個晚上的煙。
辛辣的氣體嗆進喉嚨、肺部,甚至帶起了一陣陣灼燒的疼痛。
就連夜晚的涼風也吹不散,撫不平的疼痛。
趙鈞同看着指尖香煙上一亮一滅的火光,閉上了眼睛。
第二天的時候,他就帶着男人去了公園,同時叫人在他和簡明希睡覺的卧室,吃飯的廚房,玩鬧的客廳,幾乎是可以觀察到的任何一個隐蔽角落,都安裝上了攝像頭。
并且他還找出了對方因為質量不合格的危樓倒塌,而意外喪生的父母的照片,将其擺在客廳中最顯眼的茶幾上。
等着他們回來後,換過衣服的簡明希笑嘻嘻的拖着受傷的手腕在客廳裏爬來爬去,拽着他的褲腳“咯咯”笑着。
在趙鈞同麻木的等待宣判中,下一刻,簡明希就轉頭看見了茶幾上放着的照片。
趙鈞同看見,簡明希的身子一瞬間就僵硬住了。
他走到他身邊蹲下,強制的将對方的身體轉了過來。
對面的人擡眼看向他的目光中,滿滿的充盈着冰冷和漠然。
究竟是怎麽開始的趙鈞同現在已經記不太清了,一切就像一場光怪陸離的夢一樣,只知道耳邊嘈雜得嗡嗡作響。
嘶啞的憤怒,撕咬,扭打,甚至尖銳的哭叫,讓趙鈞同一片混亂,只知道要抓住對方,要留住這個人,不管他有多麽的反感和痛苦,堅決不能放他走。
不能讓他再消失不見,讓他無論如何撕心裂肺也找不到。
征服的……掠奪的……反複求取的……誓不罷休的……
簡明希虛弱的身體并沒有多少力氣,要制住對方對他來說簡直輕而易舉。
一直壓抑在自己內心深處的妄想也在掙紮和踢打中被他釋放了出來。
從小成長在陰謀和詭計裏,冷漠又無情的趙鈞同,似乎也在那一刻突破道貌岸然的溫和僞裝和束縛,重新出現在了簡明希的面前。
那是一個野獸。
一個只因為自己對美好和幹淨的無聊向往,就将自己最喜歡的人推入了地獄的野獸。
等到趙鈞同喘息着重新冷靜并平穩下來後,開始還在嘶叫的簡明希,此時已經在他的面前奄奄一息。
破敗的衣服,各種紅白的液體,青紫的痕跡,以及微弱的呼吸。
對方已經接回骨頭的手腕,也再次扭曲成了不可思議的形狀。
在去醫院的路上,趙鈞同抱着簡明希,頭腦一片暈眩的空白。
往常的鎮定和涵養早已失控,簡明希就是他唯一的變數。
是他求了許久,纏了許久,追了許久,緊緊抓着搶着,也得不到的美夢。
尊嚴,快樂,健康,自由。
因為他的渴望,簡明希已經失去了太多太多……
他究竟還有什麽資格,只因為自己一廂情願自以為深情的付出,就責怪對方沒有向自己敞開心扉?
其實只要對方還能在他看得到的地方,快樂無憂的生活,能讓他随時可以見一見,知道對方一直安好,他就應該滿足。
如果對方還願意面對着他露出一絲的笑容,他就應該感激上蒼的寬容和憐憫。
他不應該要的再多了,他不應該一直恬不知恥的去要求更多。
只是,對方忘了。
昏睡了幾天後,就忘了一切。
忘記了他對他進行了怎樣嚴重的傷害,忘記了那一天的疼痛和憤怒。
甚至當再次看見自己父母的照片時,對方也毫無反應。
他們好像只在一夜之間就恢複到了以前的生活。
人格障礙,自我認知的消失,無意識的記憶虛構症……
趙鈞同躺在床上,怔怔的看着天花板,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他只覺得更痛了,痛得連簡單的呼吸都能帶動身體裏隐藏的傷口,扯的血肉模糊,醜陋不堪。
他此刻才真正明白了,從來沒有像這個時候一樣的清醒和明白。
對方現在是強大的,強大到将所有的痛苦和傷害全部都從心裏摒除出去,緊緊的關上了那扇門,無論他做什麽,無論他再怎樣讓這個人受傷,他都再也進不去了。
簡明希成為了他自己最期望成為的樣子。
而對方此時面對着自己這個害他發燒,讓他病的連床都爬不起來的兇手,甚至還能委屈的給他展示着打了石膏的手腕,像個在外面被人欺負的孩子一樣,跟他告狀。
身體上的傷已經好了,心裏的傷一絲也留不下,這就是簡明希快樂和幸福的強大後盾。
趙鈞同看着這樣在自己懷裏磨蹭的人,卻只能僵硬的牽扯起嘴角,幹啞的嗓子要緩上好久,才能發出正常的聲音。
他向簡明希保證,所有傷害過他的壞人,都将受到懲罰。
尤其是他自己。
他只要守着他就好了,小心而謹慎的守護住他的幸福,讓對方能再次站在陽光下微笑,還給他自由而快樂的生活。
金錢也好,欺騙也好,只要對方想要,只要能讓對方快樂,他并不在意。
他不需要對方變回去,不需要他恢複成“簡明希”應該有的樣子。
無論是對方精神上,還是身體上的問題,他都不在乎,這對他并不是懲罰,反而卻是他的救贖,因為這意味着他對簡明希來說,還有存在的意義和作用。
而且他不敢再追着了,再也不敢了。
他會放他走的,他會給對方安排好一切的,甚至最後可以讓他是帶着對自己的憎惡毫無負擔的離開。
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将一切會傷害到他的東西全部摧毀,給他重新建立起一個幸福的世界。
這是他應該去贖的罪。
所以他只給對方留下了一枚戒指,曾經他推着仍舊昏睡的對方參加游行時得到的回禮。
他只需要在一邊默默的守護着他。
三年多過去了,也許自己現在确實做的很完美。
就連一開始極度抵觸他的崔钊,都已經開始主動将簡明希的信息透露給他,哪怕他什麽也沒有去要。
照片裏的沙灘,海洋,高山,深谷,對方在這幾年裏到過很多地方,在每個地方都笑得那麽肆意而張揚,仿佛整個世界的光芒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了。
比起以前總是壓抑着的,溫文而自持的,與全世界都在鬥争的簡明希,現在的他卻是勇敢而無畏的,激情高漲,喜愛冒險和刺激,永遠的享受生活,甚至沒有人能比這個人自己更能體味到活着的快樂。
這麽長時間過去了,趙鈞同已經不知道自己對他是不是還存在着他人口中所謂的愛情。
趙鈞同覺得他其實只是已經習慣了将對方永遠放在第一位,大腦和思維永遠第一時間為對方考慮。
他已經習慣每天早晨叫愛睡懶覺的人起床,每天喂他吃飯,給他讀書,陪他笑鬧,看着他耍着小脾氣跟自己叫板,不依不饒的争奪着玩具和領帶夾,再在玩了一整天後的晚上親吻着對方,相擁着入睡。
那個人有着和以前截然不同的性格,但內裏存在的本質和耀眼的光芒卻一點都沒有褪色,依舊得奪目得讓人流淚。
對方曾經深深吸引了他的東西,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自己大概從來不懂得什麽是喜歡,什麽是占有,而什麽又是愛。
但當他履行家族和公司的義務與責任,參加的那些會議,酒席,展會,陰謀和交易時,或者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懷裏空蕩蕩的睡不着覺時,他總是能想起對方。
在看見玩具、烤肉、甜點、鑽石、鈔票時,他也總能在心裏完美的勾勒出對方看見這些東西時欣喜的笑容。
笑得那樣簡單而又快樂的簡明希。
對方一次次的不經意的出現在自己空虛的內心,就像根植在了每一個流動着的血液細胞中,那樣不可或缺。
一直這樣下去的話,他也許就可以慢慢的去學會,如何才是真正的愛一個人。
而且,對方要他等着。
那他就等着好了。
他已經等了很久很久,并不在意再多等些的日子。
只要他能回來,他還可以等的更久更久。
因為這是他唯一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