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早膳
不一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宋軻還未進門,聲音就已經到了,“皇兄來了,娘怎麽不早點叫我!”
他嗔怪一聲,人也進了屋裏,草草給魏皇後躬了躬身,算是行了禮,緊跟着便到了床榻前面,綽起矮幾上魏皇後用過的茶盞,咕咚咕咚就往嗓子裏灌。
“渴死我了,奴才們也不叫我,我才起來就趕過來了,還沒顧得上喝茶呢。”連灌了幾口,宋軻覺得難喝,連忙到窗外吐了,一步爬上軟榻,扒着魏皇後的胳膊,苦着臉叫道:“娘怎麽又喝這種香死人的東西。難喝死了。”
魏皇後拿帕子給宋軻抹了抹嘴,“誰叫你這樣沒規矩。”
宋軻扁了扁嘴,口裏哼了一聲,“我哪裏沒規矩了?”
魏皇後眼中都是喜歡,口中呵斥,臉上的笑意卻掩都掩不住,宋軻哪裏會聽。
輕斥兩句,魏皇後便吩咐鄭長春道:“快去把十皇子最喜歡的紫玉猴魁拿來,水要用青瓷甕裏的,記得烹茶時水溫別太高了,不然味道就不爽利了。十皇子不愛那溫吞的味道。茶果也別上了,就要用膳了,吃了那些東西,該吃不下飯了。”
鄭長春答應一聲,小太監們趕着去沏茶、傳膳,阮雲卿也跟着忙活起來,給宋軻搬了一把椅子,擱下宋辚座位的下手,跟着又收拾了矮幾,重新給母子三子換了新茶。
宋軻片刻不得清閑,他在椅子上坐了坐,就撲到宋辚跟前,拉着他說說笑笑。宋辚陪笑幾句,宋軻又蹬了靴子,爬進軟榻裏側,挨在魏皇後身邊,和母親要這要那的撒嬌。
宋辚枯坐一旁,越發難受起來。自打宋軻進門,魏皇後眼中就再也沒有了別人,她一心撲在宋軻身上,母子倆談笑風生,早将他忘在一邊。
眼前一幕直刺眼睛,宋辚輕嘆一聲,只好端起茶碗,将目光轉向窗外,看窗外空地上的一株野草,已經有了返青的跡象。
阮雲卿也皺起眉頭。剛剛那點別扭又蹿上心頭,他看看宋辚,又看看軟榻之上的宋軻和魏皇後,心裏驀然一驚。
阮雲卿突然明白過來,剛剛他為什麽會覺得魏皇後對待宋辚的态度有些奇怪了。
阮雲卿自小也是個不被親娘待見的,他從沒與母親親近過,因此也不知道真正的母子之間,相處起來是個什麽樣子。他一心盼着宋辚和魏皇後之間母子和睦,看見魏皇後對宋辚溫柔和藹,言語關懷,心裏就不自覺地覺得魏皇後對宋辚的好是出自真心。
然而此時此刻,當阮雲卿看見魏皇後如何對待宋軻時,他才猛然反應過來:魏皇後對宋辚,好得有些太客氣了。
她對宋辚極好,說話時言語溫柔,神情也很關切,字字良言,諄諄勸導,任誰都挑不出毛病。就是因為太好了,所以才顯得生硬刻意,魏皇後對待宋辚,簡直像對無關外人似的,她十分地客套與宋辚交談,話裏話外打着機鋒,試問又哪有一個母親,會對兒子如此說話的?反觀她對宋軻,說話時便随意許多,輕言淺笑之間,偶爾還會抱怨幾句,說話時也不會像拿尺子量着似的,處處算計着尺度。
神情上也大不相同,魏皇後看宋軻時,眉眼裏的歡喜和寵溺,簡直像要滿溢出來似的,那份舐犢之情,任誰看了都得動容。而她看宋辚時,目光中卻冷淡得多。不管魏皇後在言語态度上如何掩飾,一個人的眼睛也騙不了人,她看宋辚時常常帶着一種審視的意味,她在猜度宋辚話裏的深意,她在細細探查宋辚面對她時的每一個神情動作,是否有絲毫的忤逆不敬。
若說天子之家親情淡漠,阮雲卿尚且可以理解。可魏皇後對待兩個兒子的态度,簡直是天差地別,就算是再護短,也沒有偏心至此的啊。
種種對比之下,阮雲卿越想越不對勁,魏皇後對宋辚,哪裏還像母子?只怕她對孫婕妤所生的十三皇子,都比對宋辚親熱些。
心中突然覺得一陣刺痛,阮雲卿偷偷看向宋辚,見他神情落寞,獨自一人望着窗外出神,心頭就更是不由得難受起來。
若是魏皇後一向如此,那這麽多年來,宋辚到底受了多少委屈?
阮雲卿不敢細想,他最能理解被母親冷落的滋味,一想起這麽多年來,宋辚也同他一樣,被母親疏遠冷淡,心裏的悲傷就像開了鍋似的,再也壓抑不住。阮雲卿緊緊握着拳頭,他低垂着頭,緊咬着嘴唇,心裏只是一個勁兒的替宋辚委屈。
宋軻纏着魏皇後說了會兒話,便開始不住嘴地喊:“餓!”
魏皇後催促鄭長春:“怎麽還不擺飯?”
鄭長春笑道:“今兒沒防備太子殿下要留下用膳,老奴現去端華宮裏走了一趟,讓他們把太子殿下的早膳送到咱們宮裏,這才遲了。”
魏皇後嗔道:“這有什麽要緊。太子的飯沒有擺在這裏,就先讓孩子們吃本宮的膳食即可,這左等右等的,過了飯口,餓也餓過勁兒了,誰還吃得下?”
宮中擺膳都有定例,鄭長春也不敢私自作主。如今皇後發話,鄭長春這才諾諾連聲,帶着阮雲卿和幾個小太監,将早膳擺了上來。
皇後的早膳定食,分別是八樣清粥、八樣小菜、八碟子各式點心,還有兩碗蒸牛乳和兩碗時令進上的新菜。
屋子裏的奴才們全都忙活起來,滿屋上下只聽見分羹布筷的細微聲響,小太監們端過七八個食盒,阮雲卿趕上前去,揭開盒蓋,将裏面的早膳一一擺上矮幾。
宋軻已餓得受不住了,待阮雲卿盛出一碗粥來,便一把搶了過去,“娘我先吃了啊。”
魏皇後瞪他一眼,眼角帶笑,斥道:“說你沒規矩,你倒更放肆了。”
怕宋軻喝得太急,魏皇後緊着攔道:“慢點。怎麽總是這樣急晃晃的,又沒人搶你的,慢些喝不成?”
宋軻是真餓了,三口兩口,一碗粥已經進了肚子,他擱下粥碗,擡頭笑道:“兒子正長個兒呢,不多吃點哪成?”
魏皇後被宋軻逗得笑出聲來,撫着他的額頭說道:“倒是這個理兒,那就多吃些。”
魏皇後一面笑語,一面從阮雲卿手裏接過羹匙,笑盈盈地給宋軻碗裏添粥,又從骨瓷碟裏,夾了些鹿脯,送進宋軻碗裏,“別只顧着喝粥,這鹿肉是前日才送來的,新鮮得很,你若吃着好,娘讓他們清炖了,晚上給你補身子。”
他們母子吃得高興,宋辚這邊無人搭理,也只好自得其樂。
阮雲卿站在宋辚身旁,匆匆在桌面上掃了一眼,他趁擺飯時,悄悄把一碟豆腐皮做的素包子挪到宋辚跟前,順手又把那碗蒸牛乳推到了桌子邊上,離宋辚遠些。
宋辚不喜牛乳的腥味,只要一聞那股味道,就連飯都吃不下。阮雲卿記得清楚,這才趁擺飯的空當,不顯山不露水地把那碗蒸牛乳挪到一邊。
宋軻那邊有魏皇後親自盛飯添粥,魏皇後自己只喝了兩口紅棗粳米粥,吃了一塊點心,就擱下筷子,專心顧着宋軻。
阮雲卿見魏皇後處不用自己伺候,便也轉回頭來,專心顧着宋辚這邊。
宋辚心中五味雜陳。他看着阮雲卿動作麻利,擺飯的工夫,就已将幾樣自己愛吃的吃食一一挪到自己跟前,又把自己不喜歡的全都推到一邊。
沒想到這孩子這樣心細,只跟自己用過幾次飯,就把自己的喜好脾性記得這樣清楚。
宋辚看了看對面,魏皇後一心撲在宋軻身上,怕他餓着,正勸他每樣東西都吃上一點。
心裏止不住的發酸,自己的母親對自己愛搭不理,就連自己不喜牛乳這樣明顯的事情,她怕也沒有留意到。反倒是阮雲卿這個相識不久的兩姓旁人,把自己的喜怒哀樂和種種喜好記在心間,仔細想來,怎不令人心酸?
宋辚輕輕嘆了口氣:罷了,時至今日,他早已不再盼着什麽母子親情,只要魏皇後不要與他為敵,那他也很願意配合着魏皇後演一出母慈子孝的好戲給宮中衆人看。
宋辚冷笑一聲,他如今可不再是稚嫩幼童,若魏皇後再敢像以往那樣對他,那也休怪他翻臉無情。
一頓飯吃成這樣,宋辚心中只覺好沒意思,來麗坤宮請安本就是強打精神,如今再要讓他眼睜睜地看着人家母子二人你來我往,親親熱熱,當真是什麽山珍海味都沒了胃口。
耐着性子端起碗來,還沒喝就皺了眉頭。宋辚将粥碗擱在桌上,心裏的火氣重又翻了上來。
宋辚臉色一變,阮雲卿就知道不好。
生怕宋辚當着魏皇後的面發火,阮雲卿急忙走上前來,撤下宋辚手邊的那碗紅棗粳米粥,轉身又去瓷盅裏重新盛了一碗胭脂米熬的清粥,捧到宋辚跟前。
阮雲卿躬身笑道:“都是奴才不好,奴才一時糊塗,忘了殿下不愛吃此物。這胭脂米粥裏什麽都沒擱,最是素淡,殿下不妨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