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疏離
宋辚心緒如潮,他擡起頭,靜靜看着對面坐着的人。
魏皇後憔悴了許多,比起宮宴那日,她仿佛數月之間便老了幾歲,額頭眼角上的細紋遮掩不住,就算保養得宜,也依然還是能在她臉上看出歲月的痕跡。
宋辚不由心酸,對母親的怨恨也沖淡了些,這麽多年來母子倆相敬如冰,他心裏不是不難過。宋辚無數次強迫自己不要在意,然而被母親憎惡的怨念,還是全都化作了委屈和不甘,被他深深埋藏在心底。
幼年時的渴望如今看來早已有些可笑,時至今日,宋辚早已不再祈盼來自母親的關愛和注目。舊日之事仍然耿耿于懷,對下毒真兇的懷疑更是讓宋辚此時對魏皇後的心情,有一股說不上來的複雜和憤怒。
強壓住心頭泛起的溫情,宋辚的神情越發恭敬,他側過身子,面對着魏皇後,聲音裏像夾着無數冰茬兒:“母後何必為此等小事介懷。宮裏的奴才這麽多,出一兩個作奸犯科的鼠輩,也再所難免。您掌管後宮,諸事繁雜,每日正事都忙不過來,哪有閑工夫去一一探查。”
魏皇後生生被宋辚的疏離、客套的語氣噎了一下,她盯着宋辚瞧了半晌,見宋辚修眉微蹙,目光清冷,那雙眼睛裏沒有一絲半點的感情,冷淡得幾乎不像是正常人該有的。
這個孩子,早已不再是那個用渴望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孩童了。不知不覺間,宋辚早已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了。
魏皇後意識到這一點,心間越發不安起來。
她默然半晌,重新理了理思緒,這才捏着手裏的帕子,輕輕點了點頭。魏皇後嘆道:“太子這話說得有理。那肖長福整日跟在本宮身邊,本宮對他與德妃勾結一事尚且毫不知情,更何況是一個添香太監,本宮連他長得什麽樣子都記不清楚。他背地裏做的事情,本宮又到哪裏知道去?”
幾句話出口,魏皇後的心漸漸安穩下來,她擱下手裏的帕子,端起矮幾上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才又開口道:“司禮監的奏報本宮已然看過,德妃膽大妄為,不僅勾結肖長福殺了趙淑容,還暗中買通袁佑姜,在本宮的寝殿中下毒暗害我兒,簡直是可恨之極!”
魏皇後話鋒一轉,話頭已引到德妃身上,“德妃近來越發張狂,本宮原以為她不過是狐媚之輩,迷惑聖上也就罷了。沒想到她野心不小,上回更是公然露出廢太子的意思。”
目光轉向宋辚,魏皇後殷殷勸道:“皇兒,你日後行事,可要對德妃多多防備,千萬不能大意,以免再遭她毒手。她心狠手辣,連在香料中下毒的法子都能想到,本宮真不知她還會使出什麽惡毒招數來害人。更可恨你父皇被她蒙蔽,如山鐵證擺在他面前,他都不肯治德妃的罪。”
魏皇後話裏話外,都是對宋辚的擔憂,她語調不高,聲音也柔和動聽,臉上半是憂慮,半是關切,外人看見,倒真是一副賢良慈母的模樣。
阮雲卿聽了一陣,心裏就覺得別扭。
魏皇後對宋辚極好,尤其是在他們這些奴才面前,更是好得沒話說。不管是言辭之間的關切、問候,還是神态動作中的溫柔和體貼,都讓人看不出毛病。
可就是怪。
阮雲卿旁觀許久,倒把自己也弄糊塗了。心裏的怪異怎麽也驅不散,可一時之間,他又說不上是哪裏不對。
阮雲卿搖頭苦笑,他暗中苦道:想來是他從沒在自己的母親那裏得到什麽溫柔呵護,如今看見別人母子親近,倒替人家奇怪起來。說來說去,還是他見得少罷了。
抛開心中的別扭不提,阮雲卿一心只替宋辚高興,他們母子和睦,宋辚心裏也該極為歡喜,只要宋辚心中快活,阮雲卿就覺得,比他自己得了什麽天大的好處還要高興。
阮雲卿高興,可宋辚聽了魏皇後一番話後,卻不由得周身發寒,連身上的寒毛都豎了起來。
若沒有兒時那件舊事,宋辚此刻多想相信,魏皇後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出自一個母親的良苦用心。
然而他不能,那事已然深深刻在宋辚心裏,他忘不了,也不想忘,因為那件事,已經成為了一根銳利的尖刺,狠狠紮在他心裏,并且時時刻刻地提醒着宋辚,他的敵人不只有舒貴妃和德妃,他的母親,也極有可能是想要暗中加害于他的兇手。
魏皇後越是溫柔對他,宋辚心裏就越是恐懼。不管面對多強大的敵人,他都沒有怕過,可一旦這個敵人換作了自己的母親,宋辚心底的防線就仿佛崩塌了似的,變得脆弱不堪。
他怕極了,幼時的自己不知花了多少工夫,才從母親給他的傷害中爬了起來,這期間他不斷的往端華宮中添置新人來陪伴自己,他想要來自他人的溫暖,想要從這些人中,找到一個可以寄托心靈的所在,沒有什麽特殊的意義,只要這個人,在他疲憊、委屈的時候,能夠安慰他的心,那麽,他就願意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他。
這過程漫長而令人失望,無數人來了又走,卻沒有一個人能将他千瘡百孔的心從黑暗裏拉出來。就在宋辚即将絕望的時候,阮雲卿突然出現在了他面前。這個卑微瘦弱的少年,用他的堅韌、頑強,一點一點的走進宋辚心裏。
宋辚至今還記得阮雲卿對他許下的諾言:九尺靈臺,萬裏江山,都将助你一臂之力。
好狂妄的話,然而卻如此鼓動人心。
阮雲卿身處逆境仍然不肯屈服,他面對着幾乎無法抵禦的強敵,依然能挺直自己的腰杆,昂起頭來跟宋辚許下諾言。
阮雲卿的諾言不是一句空話,他用自己瘦弱的身軀,向宋辚證明了他的實力。
為了不讓自己失望,阮雲卿拼了命的努力,有時甚至不吃不睡。他會成為自己想要他成為的人。不,他會比自己想像中的更出色。
宋辚朝旁邊看去。阮雲卿垂首立在門口,雙臂交疊,搭在身前。他的身量漸長,人也抽條似的,漸漸有了少年人的模樣。
宋辚一看見阮雲卿,滿腔的怨憤不甘就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口。他很快平靜下來,再面對魏皇後時,也能夠掩飾住自己就要洶湧而出的恨意。
宋辚一面神情恭謹地聽魏皇後說話,一面站起身來,他躬身向魏皇後道謝,“多謝母後提點。兒臣一定謹記于心。”
魏皇後對宋辚的态度十分滿意。她見宋辚站在原地,眉目低垂,忙笑讓他坐下,“你又客氣了。快坐下。我知道你跟我生分,你自小在太後身邊長大,咱們母子聚少離多,情分上自然比不過從小撫育、教導你的太後。”
魏皇後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怨我。可當年是太後從我這裏把你搶去,非要養在她膝下,才害我們母子分離。這一晃十五年過去,你早已長成大人,也用不着為娘了,娘怕你厭煩,也不敢在你跟前多說什麽。你我之間少了一份親厚,如今相處起來,竟跟個外人似的。為娘心裏真是難受得緊。”
魏皇後欠起身來,拉着宋辚的手,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你我是母子,你再怎麽跟我鬧別扭,也得叫我一聲母後。為娘的沒什麽本事,可也會盡我所能地護着你。德妃那裏你不必擔心,我心裏已有良策,過不了多久,定會替你掃除後患,讓德妃永世不能翻身。”
長了這麽大,宋辚還是第一次跟母親這麽貼近了說話。魏皇後話說的漂亮,她将他們母子生分的緣由全都推到了太後身上。曾幾何時,宋辚也用這個原因騙過自己,他也曾經在睡夢中想着,母親是因為自己不在她身邊長大,所以才不像對待宋軻似的,那樣親熱的對待自己。
只可惜,如今的宋辚已然不是那個才剛五歲的幼童,這樣表面上的冠冕堂皇的漂亮話,早已敷衍不了他的心了。
不由得渾身僵硬,宋辚拘謹地坐在魏皇後身邊,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說些親昵言語。心裏止不住的發寒,明知她不是真心,面上卻要作出一副恭敬模樣。宋辚覺得渾身上下針紮似的難受,真恨不得立刻站起身來,逃得遠遠的。他寧可被魏皇後冷淡以待,也不想看自己的母親,一臉假悻悻地在自個兒面前裝好人。
魏皇後說了許久,宋辚都耐着性子聽着。她說到最後,難免掉了眼淚,宋辚好生勸慰一番,這才讓魏皇後重展歡顏。
好不容易等魏皇後止住話頭,宋辚剛想起身告辭,卻聽魏皇後吩咐道:“快去叫十皇子過來,太子都來了這麽久,這孩子莫不是還沒起呢?快傳我的話,讓他快點洗漱了,過來陪太子一同用早膳。”
鄭長春急忙答應,吩咐小太監去叫人。
魏皇後拉着宋辚笑道:“太子也別走了,今日就在本宮這裏用過早膳再回去。”
宋辚只好起身應下,重新在繡墩上坐了,陪魏皇後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