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傷懷
“我不僅想到我是在麗坤宮裏中了毒,我還不只一次懷疑,那個下毒之人背後的主使,就是我的親生母親,東離朝的國母,當今的皇後!”
宋辚的聲音都尖利起來,他喉嚨裏發出一陣悲鳴,像受了傷的野獸在發洩自己身上無以言表的疼痛。
阮雲卿覺得他心頭像被什麽東西揪住了似的,宋辚的悲鳴中帶着一股說不上來的悲憤和委屈,聽得阮雲卿整顆心都跟着他難受起來。
“不會!”
他搶上一步,抓着宋辚的胳膊,高聲斷喝:“不會!絕不會是皇後幹的!”
憤怒和委屈染紅了宋辚的眼眶,他甩開阮雲卿的手臂,惡聲喝道:“怎麽不會?讓我每日在暖閣中讀書等候的,除了她還有誰?我惟一常待的地方,就只有端華宮的寝殿和麗坤宮的暖閣,不在端華宮中,就必是在那暖閣裏,你說,不是她還能有誰?”
“殿下每日的行蹤并不是什麽秘密。宮中人多口雜,你這裏還未出門,別的宮院就已經有了消息。讓你在暖閣中等候的雖然是皇後,但也不能因此證明她就是那個幕後主使!”
阮雲卿用力搖頭,他死也不相信,下毒之事是魏皇後所為。
試問這世上,哪有母親會害自己的孩子的?
“絕不會……”
一語未完,阮雲卿的眼淚已經滾了下來,這個猜測在他心裏早就來回盤繞過多少次了,然而每次想到,都立時被阮雲卿打了回去。
不被母親喜歡的滋味,阮雲卿太清楚了。他從小到大,無時無刻不在渴望着來自母親的關愛,家裏窮,爹娘又忙于生計,阮雲卿生得瘦弱多病,爹娘對他,遠不如自己的兩個兄弟那般喜歡。
小小的渴望從來沒有如願過。阮雲卿越是祈盼心裏就越是失落。每當看着母親疼愛他的兩個兄弟,将他們抱在懷裏,親昵玩笑,而對自己卻總是冷着一張臉,他幼小的心中,那份絕望和恐懼幾乎是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
阮雲卿太清楚那種感受,就是因為太清楚,所以他才不敢想像,只要一想到,魏皇後有可能就是下毒暗害宋辚的真兇,他的心就不可抑制的絞痛起來。
絕不會!阮雲卿在心底吶喊,就算是為了宋辚,他也一定要想盡辦法去證明魏皇後不是真兇。
他沒辦法承受一個母親下毒殺害自己親生兒子的事實,他沒辦法眼睜睜地看着宋辚因為此事而難過消沉的樣子。
眼淚滾滾而下,阮雲卿死死抓着宋辚的手臂,渾身上下都因為害怕而顫抖起來。
阮雲卿仰起頭,他面對着宋辚冷漠而暴虐的目光,單手捂住心口。他向宋辚輕聲許諾:“殿下放心,雲卿就算拼了性命,也一定會将此事查得水落石出。我一定揪出那個幕後主使,還皇後娘娘一個清白。”
這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此時的阮雲卿,對此深信不疑。
宋辚盯着阮雲卿,看着他眼中的淚珠大顆大顆的往下掉。
就只是這樣看着,宋辚都能真切的感受到阮雲卿心裏的悲傷和疼痛。他在為自己難過,他在為自己心疼,他在為自己所受的委屈而流淚。
宋辚慢慢擡起手臂,動作僵硬而笨拙,他伸出手指輕輕抹在阮雲卿臉上,擦去他臉上淚珠,讷讷說道:“如今是我被人害,怎麽你倒哭了起來。”
手指上濕滑一片,濕潤處還帶着阮雲卿肌膚上的溫度,宋辚像被那眼淚燙着了似的,先還只用手指,後來便慌亂起來,開始拿手掌胡亂擦拭,不想那眼淚卻流得越發兇了,害得宋辚心中那點被母親暗害的傷痛難受,一下子全都被阮雲卿的眼淚沖散了。
宋辚暗地裏,不知盼了多少次的眼淚,他盼着阮雲卿能在他面前示弱一回,他盼着阮雲卿能在他面前好好哭上一場。
然而當真的看見的那一刻,宋辚的心就像被什麽東西狠狠刺了一下,突然而至的疼痛讓他慌了手腳,此時真的什麽都不重要了,宋辚心裏,只一心想着要如何讓阮雲卿不再哭了。
宋辚在阮雲卿臉上忙了半晌,等阮雲卿反應過來,臉便漲了個通紅。阮雲卿從來都不是個愛哭的人,在父母面前,受了那許多委屈,他也只是在進宮之前,掉過那一回淚而已。
眼淚幫不了他,阮雲卿和阮寶生一樣,小小年紀就已經懂得了這個道理,這世上的事情,如果能掉兩滴眼淚就解決,那他們也就不用一而再,再而三地承受命運無情的刁難了。
也許是因為同樣被母親所不喜的緣故,讓阮雲卿對宋辚心中的感受總有幾分感同身受,他替宋辚難過的同時,又想起過去種種,這才做出如此失态的事來。
用袖口狠狠蹭了蹭臉頰,阮雲卿連忙倒退幾步,朝宋辚躬身施禮道:“都是我一時放肆,讓殿下見笑了。”
宋辚心下輕快許多,他不由露出一絲笑意,看着阮雲卿眼睫濕潤,眼中猶自帶着淚花,那張臉讓袖子一蹭,越發紅通通的,活像一個圓白包子上染了兩塊胭脂。
忍着揉捏兩把的欲望,宋辚輕輕咳了一聲,慌忙背轉身去。
阮雲卿一場眼淚,讓宋辚幡然醒悟,他不該再因為魏皇後的事情而亂了心神,如今的情勢可以說是危機四伏,袁佑姜已然死了,然而他背後的主使還藏在暗處,時刻盯着自己的一舉一動,不管這個人是不是皇後,她都不會輕易放過自己,既然下毒未能讓那個主使達到目的,那麽,接下來等着他的,很有可能是新一輪的暗殺和報複。
此時可不是因為這些事情而憤恨難平的時候,與其在此事上多費心神,還不如和阮雲卿一起,想想如何闖過眼前的難關。
驀地冷靜下來,宋辚忙将那些紛雜心緒重新整好,他換了一副平常心态,這才重又轉回身來,将自己中毒前後的事情,都一一向阮雲卿講述明白。
阮雲卿細細聽着,不肯放過一絲細節。
宋辚講道:他去向魏皇後請安,一般都是在皇後寝殿中的暖閣裏候着。等魏皇後起身後,梳洗已畢,才會有皇後身邊的貼身宮女過來相請,請宋辚移駕到寝殿當中的通室中,給魏皇後叩頭問安。
這個程序一直未變,子女給父母問安,一定都是起個大早,沒有等爹媽那裏都起來了,你才姍姍來遲的道理。
宮中處處講究規矩,宋辚身份特殊,每天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着,他時刻小心,不肯行差踏錯,就是如此也日日有人等着抓他的把柄,好在朝堂上參宋辚一本。
每日去麗坤宮請安,宋辚都是頭一個,在所有皇子公主們之前,他就已經到了麗坤宮裏,一直候到魏皇後起身,請安過後,母子倆說兩句閑話,他才安心去做別的。
照這樣推算,宋辚中毒的地方,十有八九就在麗坤宮的暖閣裏。
別的地方,都不只宋辚一人,而據宋辚所言,他惟一獨處的地方,就只有那間暖閣。因為是向母親請安,宋辚一向不帶任何近侍,每回都是獨自一人,進寝殿中等候。
袁佑姜是麗坤宮的添香太監,而皇後寝殿中的大小香爐,一概都是由他一人負責,他在暖閣的香爐中動些手腳,也沒人能察覺得到。香料這東西燒盡了就只剩些香灰,一般人根本分辨不出什麽,換香時清理幹淨,就連罪證都留不下。
時間、地點、所中毒物都有了,那麽,最後的一切,又都着落在袁佑姜身上。
指使袁佑姜下毒的,究竟是誰?
阮雲卿不禁又為難起來,按那日找到的證物,袁佑姜該是受了德妃指使,然而他死時身上的諸多怪異之處,又讓阮雲卿一時難下定論。
太刻意了,那些證物和那包香料,簡直就像故意等在那裏讓他們翻出來一樣,若袁佑姜真是自盡還說得通,可他若是被人殺死,那這些證物的可信性,可就要打上一個折扣。
宏佑帝說有人陷害德妃,此時看來,也許還真是歪打正着,恰好讓他切中了要害。
若沒有那些可疑之處,阮雲卿也早就斷定德妃就是幕後主使。可袁佑姜死得實在蹊跷,死的時機又太過湊巧,他身上諸多疑問無法解釋,讓人不得不懷疑,這其中是否有人故布迷陣,将所有的證物都指向德妃,而故意替真正的背後主使脫罪。
可不是德妃,又是何人?袁佑姜是皇後宮裏的人,他不是被德妃收買,難道真的是皇後……
阮雲卿趕忙搖了搖頭,在沒有确鑿證據之前,他實在不願往那個方向猜測。
依理推斷,心中有所偏向乃是大忌。阮雲卿心緒已亂,此時再思量起前因後果,難免有失偏頗。
他心中已意識到這一點,此時最好的做法,是先冷靜一陣子,待他理清頭緒,再想不遲。可為了急于找出一個答案,阮雲卿不住強迫自己思考,越是想不通,他就越是心急。
阮雲卿一向沉穩、冷靜,他這樣浮躁的樣子,宋辚還是頭一次見。
他看着阮雲卿在回春堂裏來回踱步,不時皺眉沉思,一張小臉繃得緊緊的,臉上的表情也随之凝重起來。
宋辚有些好笑,這孩子犯起倔來,當真是十頭牛都拉不回來。
剛想勸阮雲卿緩一上緩,此時想不清楚也不打緊,不妨等有了新的證據之後,再做推斷。
誰料宋辚剛要開口,猛然聽得院子外面傳來一陣輕輕地腳步聲響。
宋辚側耳聽了聽,心中猛然一驚,也來不及說話,他傾身過來,一把拉過阮雲卿,抱着他飛身上了房梁。
四下一望,房梁上破敗不堪,屋檩都沒有幾塊整的。擡頭一看,屋頂更是凄慘,瓦片都不剩幾個,四處跑風露氣的。
好容易找了個結實點的地方,宋辚抱着阮雲卿悄悄隐在暗處。
阮雲卿納悶,忙問道:“怎麽了?”
宋辚悄聲答道:“先別說話。有人來了。”
阮雲卿更是奇怪,有人來了有什麽稀奇,為什麽要躲到這裏來?他今夜早與小裴約好了,要來回春堂裏給袁佑姜守靈,如今他先到了,這個後來的,還能是誰,準是小裴到了。
宋辚搖了搖頭,“不是小裴。腳步聲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