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猜測
袁佑姜的屍身就擺在屋子正中,回春堂裏向來無人看管,凡有人進來,都一概随他自生自滅,像袁佑姜這樣的殺人兇犯,就更是無人理會,司禮監的人将他拖到此處後,就匆匆離去,生怕沾上一身晦氣。
屋子裏黑漆漆的,也沒有燈火。多虧了房頂破敗,露了不少月光進來。白蒙蒙的月色也添不了多少光亮,只依稀辨得清腳下道路,不會踩到死人也就是了。
阮雲卿翻找半天,也沒找到什麽燈火蠟燭,還是宋辚自懷中取中火折,引燃之後,他們才能勉強看清屋子裏的擺設。
灰撲撲的牆面上爬滿了蛛網,滿地老鼠被亮光驚散,慌得奪路而逃,片刻之後,阮雲卿二人,才在那老鼠堆裏看見袁佑姜的屍體。
袁佑姜身上只卷着一領草席,他的雙腳就露在外面,臉上好歹遮了塊布,總算沒有讓他曝屍目下。
宋辚走上前去,要揭袁佑姜臉上的蒙布。阮雲卿一把拉住,攔道:“殿下要做什麽?還是我代勞為好。”
宋辚輕輕拍了拍阮雲卿的手臂,笑道:“不做什麽。我只是想看看,下毒殺我的人,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揭開蒙布,宋辚細細端詳。袁佑姜的屍身在回春堂裏擱了七天,身上早已被老鼠咬得面目全非,所幸臉上沒什麽大礙,五官長相,還是能分辨得清楚。天氣寒冷,屍體倒是沒怎麽腐壞,只是那濃重的屍氣直嗆人的鼻子,聞久了實在是難受得緊。
宋辚将袁佑姜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又将上回阮雲卿所說的幾點可疑之處,也都仔細看過。他放下蒙布,站起身來,嘆道:“這人生前,準是個風流人物。”
阮雲卿不解,宋辚指着袁佑姜的手指,解釋道:“你瞧他右手中指上的繭子,一看就是常年握筆所致。聽你上回提起,他屋中桌案上擺滿了筆墨紙硯,你還說他那封自白書上的筆跡,筆力遒勁,字跡潇灑。他長相俊秀,又調得一手好香,女子見了,誰不喜歡?想來為此與他親近的宮女們不在少數,那方羅帕,沒準就是由此而來。”
袁佑姜的确面目俊秀,身材颀長,聽小裴口中所言,他性情溫和,人又落拓不羁,頗有幾分豪氣,如今細想起來,這樣的人物,再配上諸般技藝,想來也的确是風流灑脫,十分讨女子喜歡的。
阮雲卿蹲下身子,把袁佑姜身上的草席重新卷好,問宋辚道:“殿下看了許久,可發現了什麽?”
宋辚沉思半晌,說道:“與你上次說的一樣,我也覺得這個袁佑姜,死因并不是自盡那樣簡單。”
阮雲卿點了點頭,“的确。若說自盡,他這衣裳可穿得太奇怪了。可若說有人殺他,那殺他的人,又怎麽會放任他身上出現如此大的纰漏?”
宋辚不禁失笑,他瞧了阮雲卿一眼,語間頗有幾分得意,“你當人人都像你這般心細,能連這樣小的細節都不放過?我聽莫征說,他也是經你提醒,才發現了症結所在。若袁佑姜真是被人所殺,那個殺人真兇只顧着在屋中布局,對屍體一時不察也是有的。”
“那依殿下看,是什麽人想殺袁佑姜?”阮雲卿思慮片刻,盯着袁佑姜的屍身,垂首說道:“若按表面上那些證據,袁佑姜被德妃收買,要說殺人滅口,也定是德妃所為了。”
宋辚搖了搖頭,“不一定。此事絕沒那麽簡單。袁佑姜背後的主使,也許并非是德妃一人。”
阮雲卿點了點頭,據小裴所言,因為他的關系,袁佑姜對肖長福極為憎惡,平日裏見了面,兩個人也都是不歡而散,袁佑姜幾次替小裴出頭,想讓肖長福別再逼迫小裴做那些惡心事,肖長福仗着自己在麗坤宮裏樹大根深,沒少用權勢壓人,給袁佑姜小鞋穿。
這兩人幾乎勢同水火,他們兩個合力為德妃辦事的情形,簡直是不可想像。
話說到這裏,阮雲卿突然想起一事,他還從沒向宋辚詳細詢問過。
這話說出來,宋辚準得生氣。阮雲卿小心斟酌了一下,還是開口問道:“殿下,雲卿鬥膽,想問你一句話,還望殿下不要怪罪。”
宋辚笑道:“有話便說,你在我跟前,多大膽的事都做過了,還怕問一句話麽?”
阮雲卿有些不好意思,他腼腆一笑,心裏埋怨:不就是相識之初,在宋辚面前說了幾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話麽,這個人,還要捏着這個把柄,念叨他一輩子不成?
一輩子?
這三個字在阮雲卿腦子裏轉了一圈,最後竟鑽進了他心裏,一輩子,自己真能在宋辚身邊呆一輩子嗎?
阮雲卿敬重宋辚,多日相處,宋辚對他又極盡溫柔體貼,無論功課還是日常瑣事,他都會一一過問,噓寒問暖之間,那份親熱關懷,讓阮雲卿感激之餘,心裏又難免添了幾分愁緒,這樣的日子,到底能維持多久,他是願意一生一世的,可宋辚呢?日後他真能信守謊言,讓自己常伴他身邊嗎?
中秋宮宴後的許諾,如今還言猶在耳,可阮雲卿心底還是焦慮難安,他總覺得這樣美好的日子來得太過突然,總有些不像是真的。
這些煩惱早就在心頭壓了好一陣子,如今突然蹦了出來,阮雲卿不由自嘲一笑。他再怎麽心煩又有什麽用,與宋辚的這段關系,從開始到如今,好像都不是他一個人所能決定的。
莫征對他說的話,阮雲卿都還牢牢記在心裏。如今,只有走一步,算一步,與其煩惱那些有的沒的,還不如想想要如何将眼前想問的話問清楚。
阮雲卿苦笑一聲,撇開那些紛雜愁緒,轉身面向宋辚。他收斂心神,鄭重問道:“我想問殿下一句。殿下是否已經想到,自己是在何處中毒的?”
太子中毒後,一直查不出下毒之人是誰。早在很久以前,阮雲卿就想過這件事,如果查不出下毒之人,那麽不妨用倒推的法子,從太子在何處中毒查起。
阮雲卿曾問過寧白,太子究竟是中了什麽毒,那毒物又有何特性。
那時寧白遍查藥典,只找到些零星線索,他淨是在毒物、藥物上下工夫,全忽略了香料這一塊,才使得解毒的過程步步為艱,遲遲沒有進展。
不過也不算全無所獲,起碼寧白推斷出,宋辚所中的毒,是一種慢性發作的毒藥,而且絕不是一次而成,宋辚至少要接觸過那毒物數次以上,才能着了它的道。
寧白此語,倒點醒了阮雲卿。既然是長期接觸才能中毒,那麽太子是在何處中毒的,就能縮小到一個極小的範圍裏,也就是說,必須是宋辚身邊極為親近,而且是他能經常接觸到的人或物才行。
宋辚剛滿十五,尚在讀書,除了一些重大朝會和祭祀等事,他是不用去朝堂上露面的。宋辚的活動範圍有限,平日裏多半是呆在端華宮裏,或讀書習武,或跟詹士府的詹士少詹士們,以及衆多門客幕僚一起商讨國事。他通常只在內庭活動,除了端華宮之外,宋辚每日常去的地方,就只有麗坤宮和康乾宮兩處,去給帝後二人請安,晨昏定省,風雨不改。
那麽,要想讓宋辚常期接觸毒物,以至中毒昏迷,跑不出就在這三處地方。
宋辚給端華宮的奴才打了包票,說這些人都是顧元武精挑細選過的,尤其是那些貼身伺候的奴才們,個個都能稱為心腹,因此端華宮中的人基本可以排除。
如此一來,就只剩下麗坤宮和康乾宮了。
宋辚向宏佑帝請安,皇帝多數時候都還和宮妃們滾在一處,別說起來見他,就連出來支應的,都是康乾宮中的大總管洛四喜。宋辚每回去康乾宮,都呆不了多長時間,有時還未到正殿,洛四喜就迎了出來,與宋辚客套幾句,就将他直接請了出去,以免打擾皇帝的雅興。
阮雲卿細思起來,覺得此處也不可能,一來時間太短,二來也沒什麽常期接觸的東西,宋辚去康乾宮裏,多數時候只是在正殿門外行禮,站不了片刻就會離開,能讓他中毒的可能性實在是微乎其微。
照此推斷,如今剩下的,就只有麗坤宮一處了。
阮雲卿有些不安,他看了看宋辚的臉色,見他神色如常,這才小心問道:“殿下是不是早就想到,是在麗坤宮中的毒了?”
宋辚那樣人精似的人物,不可能連自己在哪裏中毒的都想不到。
朝中對太子中毒一案十分重視,三司會審,外加禦馬監提督監審,如此徹查,一連半載都沒查出個所以然來,令阮雲卿不得不猜測,這其中,定是有人瞞下了什麽重要線索。尤其是在知道袁佑姜就是下毒之人後,阮雲卿就更加懷疑,宋辚心裏,可能早就猜到了誰是下毒之人。
宋辚沉默許久,他望着袁佑姜的屍身,想起年前一些舊事,心頭便像堵了一塊巨石。
宋辚胸口發悶,心裏的煩亂很快被洶湧而出的暴戾情緒取代,他周身的氣質陡然一變,再擡起頭來,宋辚臉上早又換了一臉的冷漠和殺意。
他輕輕敲了敲阮雲卿的額頭,無奈嘆道:“有時候,真盼着你不要那麽聰明。”
要是阮雲卿不像這樣聰明,那自己心裏的傷疤,也許就能晚些時候再讓他看見。這是從小到大,一直橫在宋辚心中的尖刺,他不想對任何人說起,更不想讓任何人看見。這刺梗在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每當有人撥動,都會讓他的情緒變得暴虐難安。久而久之,連宋辚自己都不敢再輕易碰它,因為他知道,當這根刺徹底被人挑起的時候,他一定會遍體鱗傷,血流不止。
宋辚就帶着那一臉扭曲殺意朝阮雲卿笑道:“早在我醒來時,我就想到,我是在麗坤宮中毒的。”
自虐似的快感侵蝕了宋辚的心,扭曲的惡意讓宋辚整個人都陰沉起來,他語氣中帶着說不出的憤恨和自嘲,他沉着聲音,慢慢開口,一字一頓地說道:“我不僅想到我是在麗坤宮裏中了毒,我還不只一次懷疑,那個下毒之人背後的主使,就是我的親生母親,東離朝的國母,當今的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