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回春堂
司禮監翻看袁佑姜入宮時填報的戶籍黃冊,按上面所記錄的家鄉籍貫前去尋找袁佑姜的家人,結果派去的人很快回來,向上言道:這份戶籍乃是假的,所尋地方的縣丞裏正都說,此處壓根就沒有袁佑姜這個人。
如此又添了一樁迷案,不只袁佑姜的死因,就連他的身世也成了一宗無頭公案。
找不到他的家人,宮裏也沒有成日擱着個屍首的道理。德妃謀害太子一事被皇帝撇了個幹幹淨淨,他那裏一頓胡攪蠻纏,袁佑姜這個下毒之人也變得越發棘手起來,擱也不是,埋也不是,幾經波折,終由新一任司禮監掌印太監核準,将所有證物封存入庫,袁佑姜拖入回春堂中,一把火燒了了事。
小裴哭得不行,他身上的銀子有限,連給袁佑姜置塊墳地的都不夠,“聽說他們把屍首燒了,就直接扔到野地裏了,哪有人那麽好心,還給這無主的屍骨找塊地方埋了?師傅也太可憐了些,落不下全屍也就罷了,沒想到還要讓人順着山坡揚了,連灰都剩不下。”
阮雲卿見他哭得可憐,從宋辚給他的五千兩銀子裏抽出二百兩來,托阮寶生在京郊寺院附近,給袁佑姜買了塊墳地,将那些燒化的遺骨入土為安。
小裴千恩萬謝,阮雲卿連說不用,上回的事還沒有好好謝過小裴,沒想到世事難料,最後竟只能着落在這種事上報答他,所報答之事,竟還是給下毒殺害宋辚的真兇添置墳地。
轉眼過了頭七,這日當值過後,阮雲卿去宋辚處告了假,說今日不能多留,呆上一會兒,就要陪小裴去回春堂裏給袁佑姜守靈。
宋辚嘴上沒說什麽,心裏卻埋怨得很,阮雲卿對外人永遠比對他好,什麽要緊的事情也值得他親自去,這又給銀子,又出人力的,還不夠麽?如今竟連守靈,都要上趕着去陪人家。
有那工夫,為什麽不想着陪陪我呢?
宋辚心中腹诽,表面上卻還是一派雲淡風輕,風光霁月的模樣。他笑着把厚厚一撂書遞到阮雲卿手裏,臉上帶着一抹溫和笑意,柔聲說道:“這些書,都是近日要考你的,務必在三日內讀完。”
阮雲卿差點讓那撂書壓得倒在地上,他雙手上擱的,可是厚厚十五本刑律,足有二三十斤重。其中囊括了東離上至殺人越貨,下至偷盜欺詐等罪行的種種處置辦法,共有七千多條,數萬多款,拿上好的油紙封裝,粗麻繩橫豎捆了幾道,平白又添了無數分量。
這麽些條款,讓他在三日之內看完,不是要人的命麽?
阮雲卿讓這些厚重書冊壓得東倒七歪,搖晃幾下,才勉強站穩了。他擡眼看着宋辚,宋辚朝他眨了眨眼,輕笑問他:“怎麽?看不完麽?”
如果你說看不完,我就不讓你看了。
宋辚心下暗喜,直盼着阮雲卿向他示弱,他就可順着臺階下來,再順勢哄上幾句,賣個現成的人情,到時,他就能心安理得地,聽阮雲卿對他柔聲軟語的說好幾句貼心讨饒的話了。
阮雲卿低頭瞧了瞧書冊,又擡頭看了看宋辚,終于了然一笑,他脫口說道:“我能看完!雲卿得殿下教導,一定不能有負殿下厚望,這些書,我就是不吃不睡,也一定在三日內看完。”
宋辚險些栽倒,他憋悶半晌,不由笑出聲來,“你啊……”
揉了揉阮雲卿的腦袋,宋辚大笑出聲,這個孩子,果然不是自己能掌控得了的,他怎麽總是出乎自己所料,這樣倔強,又這樣……可愛。
宋辚邊笑邊把那撂書拎了下來,擱回桌案上。他輕咳幾聲,破開油紙,從那撂書裏取出頭一冊,重新遞給阮雲卿:“我與你說笑的,這三日,只把頭一冊看完即可。”
阮雲卿愣了愣,如今他早已習慣宋辚一時一變的态度,聞言也未多想,只笑着點頭,說一定看完。
宋辚又續道:“別總顧着看書,記得吃飯,記得睡覺,別又看一個晚上,天亮了都不知道。”
阮雲卿撓了撓了頭,把書掖進懷裏,腼腆笑道:“就那一次,殿下怎麽到如今還記得。”
又說了一會兒話,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阮雲卿想要起身告辭,宋辚卻與他一起站起身來,“我和你一同前去。”
阮雲卿吓了一跳,他停住腳步,驚道:“去,去哪兒?”
宋辚但笑不語,拉着阮雲卿出了寝殿,一把抱起他來,說道:“當然是你去哪兒,我就去哪兒了。”
阮雲卿急忙掙紮,連說不可:“那地方髒,又晦氣,殿下千金之體,怎麽能去?”
宋辚輕笑一聲,也不答話,将阮雲卿牢牢箍進懷裏,飛身上了屋檐。
破軍和莫征長嘆了口氣,彼此對視一眼,都露出一個無奈苦笑,跟在太子身後,小心護持。
有了上一回去見趙青的事,阮雲卿這次也多少了些準備。心裏依舊怦怦直跳,他倚在宋辚懷裏,靠着他有力結實的臂膀,聽風聲過耳,眼前閃過無數的琉璃瓦,心頭只是暖洋洋的,真恨不得這時間能過得慢些,再慢些。
轉眼到了回春堂。這地方雖屬皇城,卻是個人人避諱的所在,地處皇城西北角,在城牆的拐角處,靠近永安門附近,平時少有人走,極為偏僻冷清。
此時已是十一月初,天氣已近隆冬,前日飄了幾點雪花,更添了幾分寒意。一彎弦月如鈎,點點繁星墜在黑沉沉的天上。
夜風襲過,阮雲卿打了個哆嗦,他連忙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又往宋辚身上瞧去。
今日出來的匆忙,宋辚身上只穿了一件銀灰撒金對襟織錦長袍,外面也沒有來得及披件大氅。
阮雲卿一面埋怨自己粗心,一面解下身上穿的這件泥青色常服,“都是我大意,這麽冷的天,也忘了給殿下帶件鬥篷,我這衣裳是才洗的,殿下別嫌腌臜,暫且穿上,避避風寒。”
說着話阮雲卿已走上前去,踮起腳尖,将手裏的衣裳抖開,給宋辚披在身上。
一陣溫暖的氣息籠了下來,宋辚還未反應過來,阮雲卿已将衣裳搭在他肩頭,雙臂一圈,攏着那袖子,慢慢順到他胸前。兩個人對面而立,阮雲卿怕衣裳滑下來,小心将兩只袖子交叉系緊。
衣裳上還帶着阮雲卿的味道,清清淡淡,很幹爽的味道,就像阮雲卿的人一樣。
宋辚輕輕嗅着,眼睛一直放在阮雲卿的臉上,看着他仔細而認真的做着每一個動作,直到他覺得滿意,直到他确認自己不會再冷了,才笑着點了點頭。
宋辚覺得溫暖極了,不只是身體,就連一顆心都是暖的。
阮雲卿身上就只穿了一件常服外袍和一件裏衣,外袍給了宋辚,他自己身上就只剩下那件棉制裏衣。阮雲卿的身形本就瘦弱,如今沒了外面的衣裳,越發像瘦脫了一層似的,單薄得可憐。
每逢有夜風刮過,阮雲卿就冷得瑟縮發抖。然而宋辚心裏卻想:就算如此,這件袍子我也不會還他。這是他給我的,那就是我的了。
宋辚輕輕一笑,他伸出手來,牽着阮雲卿的手,捂進自己懷裏,“可是冷了?我給你捂捂。”
阮雲卿臉上一紅,答道:“不妨事。小時候家裏窮,我挨餓受凍都是慣了的,殿下的身子才好些,還是不宜受寒為好。”
他這樣一心想着自己,宋辚心裏實在是受用得意得很,欣喜之餘,又怕阮雲卿真的凍壞了,忙牽着他的手,邁步進了回春堂裏。
說是回春堂,其實就是個小小院子,孤零零的立在城牆底下,周圍的建築都像避瘟神似的,離它遠遠的,從黑暗夜幕裏看過來,這座院子越發顯得孤單冷清,人一靠近,就覺得無端端多了幾分寒意。
回春堂裏只有三間正房,穿過天井裏的空地,走不了十步,就進了屋裏。
正當中一間屋子就是擱死屍用的。阮雲卿和宋辚一進門,就聞見一股惡臭,陰冷的空氣裏夾雜着屍體腐壞的氣味撲面而來,那股子異味熏得人直犯惡心。
阮雲卿連忙掩住口鼻,也不知是不是夜深了的緣故,他總覺得一進回春堂裏,就比外面冷了許多似的。
這地方常年收容那些貧病交加的将死之人,凡是來這裏的,除了那些等死的內侍宮女們,就是已經死了,等着練化的死屍們。
大概是常與死亡為伍,回春堂的整個院子都帶着一股垂垂頹敗之感,這間屋子也是如此,屋檐房頂也不知多久沒修葺過了,缺梁少瓦的,人站在屋裏,往頂棚上一看,就能直接穿過屋頂,看到外面的慘淡星光。
阮雲卿有些害怕,他在內學堂時,海公公沒少拿回春堂和渙衣局吓唬他們這些才剛入宮的小太監。什麽新聞轶事、鬼怪傳聞,總之什麽吓人跟他們說什麽,弄得阮雲卿他們,一提起回春堂來,就聞之而色變,簡直比洪水猛獸還要害怕。
小裴還沒有過來,阮雲卿就停在屋門口,不敢進去。
這可把宋辚高興壞了,總算能看見這孩子有樣怕的東西了。若不是今日親眼見着,宋辚真以為阮雲卿天賦異禀,是個什麽都不怕的呢。
宋辚咳了一聲,心裏暗暗盤算,也不知一會兒,能不能把他吓哭了。
好想看阮雲卿一面哭泣,一面害怕得發抖的樣子。到時候,自己也就有了将他摟入懷中,柔聲勸慰的理由。
阮雲卿不明就裏,轉頭看了宋辚一眼,見他正彎着眉眼,笑着看自己。
宋辚笑時總是鳳目微彎,一雙桃花眼裏像蘊着點點星光,他薄唇輕抿,略向上挑,就連那上翹的弧度,都好像譜上了歡快的調子。
阮雲卿最愛看宋辚微笑時的模樣,他笑得那樣好看,阮雲卿覺得,自己心底裏的恐懼也被那笑容沖淡了不少。
心裏笑話自己,明知道海公公的話都是故意吓他們的,他還這樣草木皆兵,以後可怎麽辦大事呢?
慢慢緩了口氣,阮雲卿邁步進了屋裏。
宋辚那裏還眼巴巴地等着,眼見阮雲卿昂首進了屋子,剛剛那點害怕全都一掃而空。
心中失望已極。宋辚氣憤半晌,又好笑起來,他輕嘆了一聲,也只好跟在阮雲卿後面,進了回春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