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女子
阮雲卿也覺出些不對勁。
屋外又走進一個人來,腳步聲由遠至近。黑暗中瞧不清楚,借着星點月光,朦朦胧胧地只瞧見一個影子邁步走了進來,那影子身姿婀娜,袅袅婷婷地進了屋裏,将手中拎着的籃子放在地上,從裏面摸出一支蠟燭點燃。
屋裏驟然一亮,阮雲卿二人也瞧清楚了屋裏的人,那人不是小裴,竟是個女子。
阮雲卿大吃一驚,他問過小裴幾回,小裴都說除了麗坤宮中,袁佑姜從不與外人來往,除去奉命辦事,他也很少到宮外走動,因此人際關系可以說得上極為簡單。那麽眼前這人是誰?她又為何深夜至此?
阮雲卿瞪大了眼睛,仔細看着下面的一舉一動。
那女子點燃了蠟燭,就将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露出風帽下面一張清秀面龐。阮雲卿瞧了一會兒,猛然想了起來,這人他認得,這女子是舒貴妃跟前的掌事姑姑,舒貴妃與她幾乎形影不離,她們一起來過麗坤宮幾回,阮雲卿還記得她的名字,應該是叫姚珠。
姚珠解下披風,往地上看去,一眼看見袁佑姜的屍身,眼淚就再也止不住了。她撲上前去,也不顧袁佑姜身上有多少老鼠咬過的傷口,一把抱在懷裏,禁不住放聲大哭。
“都是我害了你。若不是我當初招惹了你,你也就不用走上這條絕路。如今你為我而死,讓我還有何臉面獨活于世。你怎麽這樣傻,我都說會去求娘娘放我們一條生路,你怎麽就不能再等上一等,就這樣抛下我一個人去了。”
姚珠哭得肝腸寸斷,摟着袁佑姜不住搖晃,她這般傷心欲絕,讓阮雲卿越發對她與袁佑姜的關系好奇起來。
這個姚珠,到底是什麽人,她因何會說這番話,又因何會對袁佑姜如此情重,看她哭得幾欲暈厥,直恨不得随袁佑姜而去。
姚珠哭了許久,才漸漸止住悲聲。她拿帕子抹了眼淚,站起身來,将袁佑姜身上的草席重新卷好,從籃子裏掏出幾樣供物,一一在袁佑姜跟前擺好,香燭紙馬,銅盆紙錢,也一并擺在他跟前。
在蠟燭上燃着了黃紙,一張一張擱在銅盆裏慢慢焚化,姚珠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悲悲切切,邊哭邊往銅盆添紙,燒化的紙錢化作黑色灰燼,未及燃盡的飛灰随着門口刮進來的旋風團團飛舞。
宮中不許宮人私祭親眷,更不許奴才們穿素色衣衫,不吉利。除了帝後二人、太後、貴妃,這有數幾個主子們,其餘人殁了,宮人們也一律不許在宮中穿白吊唁。
姚珠臉色慘白,一張清水臉上脂米分未施。她披風之下只穿了一件靛紫色的粗布直襟大襖,想來是她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衣裳,才找了這件顏色最素淨的,穿在了身上。
姚珠頭上梳了一個圓髻,鬓邊斜插一朵白絨花,其餘地方,更是一件飾物也無,耳朵上也光禿禿的,連個耳墜都沒戴。
她一身寡婦的裝扮,哭訴中一片情深,顯然是已将自己當做了袁佑姜的未亡人。
阮雲卿和宋辚看在眼中,彼此對視一眼,心底的疑惑倒越發深了。
宮裏的女眷,只要是沒有年滿放出宮去的,都默認是皇帝的女人,除了那些已經侍過寝的,其餘女眷,無論是女官還是宮女,在宮中都一律做閨女打扮,三绺梳頭,後面必然留下一绺,披在腦後。哪怕是那些公然找了對食的,也不敢在皇城裏自梳發髻。姚珠這身打扮,不可謂不大膽。她對袁佑姜情深至此,然而小裴對她卻只字未提,也難怪阮雲卿二人看了,會疑惑至此。
姚珠哭了好一陣,将帶來的紙馬全部焚化,又奠了三杯素酒。
将剩下的酒倒在手裏的帕子上,姚珠湊上前去,想給袁佑姜擦擦臉上的浮土。
她手腕子剛剛伸了出去,就聽見門口一聲暴喝,小裴一溜風似的闖了進來,一把将姚珠推開,惡狠狠罵道:“誰許來的?你個害人精!你滾開!不許你假悻悻的裝好人。要不是你,師傅也不會死了!”
阮雲卿有些吃驚,在他印象裏,他還從沒見小裴發過這麽大的脾氣。就算肖長福那樣逼迫,小裴也只是怯怯的流着眼淚,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可眼前的小裴,簡直像被惡鬼附身一樣,他狠瞪着姚珠,瞠目欲裂。小裴緊緊握着拳頭,牙齒咬得咯吱直響,他的目光裏滿是嫉恨,真像要随時撲上前去,将姚珠撕得米分碎。
“小……小裴,我知道你恨我,可我……”
“你滾!”姚珠才剛開口,就被小裴厲聲喝住,他怒吼一聲,拿起地上的香燭銅盆,狠狠砸在地上,“你滾出去!”
姚珠拿帕子捂着嘴,拼命掩住就要脫口而出的嚎哭,她又看了地上的袁佑姜一眼,轉頭哭出了院子。
小裴還不解恨,将姚珠帶來的供物、紙錢等等東西全都扔了出去,方才氣喘籲籲的靠在門板上,盯着袁佑姜的屍身發愣。
眼前一幕簡直匪夷所思,阮雲卿躲在橫梁之上,和宋辚面面相觑。
此情此境,袁佑姜和姚珠的關系?小裴為何要撒謊?以及姚珠口中提到的“娘娘”又會是哪個?
前事未清,如今又新添了諸多疑問。阮雲卿二人一時之間也猜不透其中含義,宋辚幹脆擺了擺手,讓阮雲卿不要再想了。
阮雲卿點了點頭。他朝下望了一眼,見小裴還木呆呆地盯着袁佑姜的屍身,神思恍惚。
阮雲卿收回目光,用眼神向宋辚示意,想讓他送自己下去,好和小裴會和。
宋辚玩心又起,他瞧了瞧下面,跟着雙手一攤,意思讓阮雲卿自己想法子下去。
阮雲卿心裏發急,他和小裴約定好了,要一起給袁佑姜守靈,如今他偷偷藏在房梁上,還看見這麽一幕不該看的東西,這會兒再要這麽大剌剌地跳下去,不把小裴吓死,他自己也得活活尴尬死。
阮雲卿眼裏都是急切,宋辚卻假裝看不明白,他雙手抱着肩膀,慢條斯理地在房梁上坐下,嘴角噙着一抹笑意,等着看阮雲卿如何過來求他。
阮雲卿急了半晌,眼珠骨碌一轉。
不得不說,阮雲卿這個人,打小就不知道求人,他一個人扛慣了,什麽事都習慣了自己想法子解決。從那麽小的年紀就如此,別說如今年紀漸長,又在宮中經了這麽多的風雨,心智上早已不是從前可比的。
阮雲卿盯了宋辚一眼,心思轉了一圈,他終于一咬牙關,飛身就要往梁下跳,把宋辚吓得,急忙一把抱住,從破了洞的房頂裏穿出去,沿着屋檐繞到了屋子外面。
出了回春堂的院子,宋辚才長出了一口氣,他戳着阮雲卿的腦門,恨道:“沒想到你人兒不大,膽子倒不小!那地方足有一丈開外,真要跳下去,不死也得把腿摔折!你,你莫不是故意……”
話說了一半,宋辚猛的反應過來。阮雲卿笑眯眯的瞧着他,眼睛裏都是戲谑笑意。
宋辚一下子火大起來,好啊!這個人,敢情是吃準了自己不忍心,就幹脆假意縱身,直等着他來攔呢。
宋辚惱恨一陣,不禁又氣又笑。經此一夜,阮雲卿對他,終于少了那一份拘謹,而多了一份真正的自在随意,他心裏真該高興才對。
知己相交,本就該不拘小節,然而這麽長時間相處下來,阮雲卿嘴上不說,行止間卻總是拘于身份,對宋辚恭敬有加。如今,他總算是抛卻了那些個繁文缛節,真正把自己看作他的朋友了。
宋辚心中歡喜,可着勁兒的揉了揉阮雲卿的腦袋,将一股火氣全都撒在他一把柔軟、光滑的墨發上。
阮雲卿也覺歡喜,有生以來,他還是頭一回任性而為。而宋辚的舉動,也沒有讓他失望。
胡撸着腦袋上的亂發,阮雲卿笑着作揖,“都是我不對,殿下莫怪!”
宋辚也不理他,顧自上了高牆,絕塵而去。
阮雲卿目送他離開,眼中的笑意猶自不散,他轉身又往回春堂走去,直到進了院子,才收斂起眼中的笑意,邁步進了屋裏。
小裴已将屋中重新收拾過了,地上打掃得幹幹淨淨,姚珠來過的痕跡,被他清理得一幹二淨,連點紙灰都看不見了。
阮雲卿停在門口,與小裴打了招呼。小裴連忙讓阮雲卿進來,二人将小裴帶來的供物都拿出來,又依次在袁佑姜面前一字擺開。
小裴跪在袁佑姜的屍身前磕頭,他邊焚黃紙邊哭道:“師傅死得可憐,明日就要被練化了,卻只有我一個人前來送他。”
小裴回頭看了阮雲卿一眼,勉強笑道:“師傅生前最愛熱鬧,若是知道你也來陪他這最後一程,心中一準歡喜。”
阮雲卿看小裴近來瘦得厲害,一雙大眼凸顯出來,眼睛裏的悲傷都像要放不下了似的。
心頭的疑惑全被這濃濃的傷感壓了下去,阮雲卿不忍再逼問,他坐在小裴身邊,好好勸慰了一氣,讓他不要太過悲傷。逝者已矣,生者如斯,活着的人還要想法子活下去才是。
這一夜他們二人徹夜未眠,阮雲卿陪着小裴,守着袁佑姜的屍身,燒了一夜的紙。小裴将袁佑姜生前喜愛之物全都帶了過來,一一擱進火堆裏焚化,眼裏的淚珠一直就沒有幹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