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戲
太子殿下駕到!
這一聲真如炸雷一樣,震得園中衆人如遭雷殛,全都愣在當場。
誰也沒想到,太子會出現得這麽及時。多日來一直傳太子殿下中毒已深,昏睡不醒,衆人心中也早就先入為主,覺得太子宋辚命不久矣。皇後多次探試,都看見太子面無人色,呼吸微弱,一臉慘白的躺在床榻之上,因此他毒發不治的事,竟從無一人有懷過疑。
宋辚突然駕臨,當真是當頭棒喝,不只衆位宮眷,就連皇帝和皇後,也都吃驚不已。
大皇子及舒貴妃愣怔着看向園外,德妃更是憤恨不已。宋辚的出現,徹底打亂了她的計劃,別管今日衆人如何反對,只要她回去跟宏佑帝撒嬌哭求,立兒子為太子的事,她是肯定能纏磨得皇帝答應的。可要辦成此事,前提就是太子病重,如今太子醒了,宋辚又活蹦亂跳地出現在中秋宮宴上,那這改立太子之事,便成了一場笑話。人家正主兒都來了,還立什麽太子?她今日晚間鬧得這一場,豈不都成了耍猴戲了?
皇後神色複雜,見了太子一時之間竟有些說不出話來。宏佑帝愣了半晌,才揉了揉眼睛,驚道:“果然是太子。你,你這身子,好了?”
宋辚跪倒行禮,口稱不孝:“讓父皇、母後憂心,兒臣不孝。”
宏佑帝早被一群人鬧得心煩意亂,宋辚出現,他高興極了,這一回,可算不必再聽一群女人吵吵鬧鬧了。
宏佑帝向來如此,只顧眼前喜樂,一件事往深裏的意思,還有這背後代表着什麽,有什麽深意,他一概不願多去理會。他早年做皇帝,一直有太後從旁輔佐,因此還算勤勉。他素來懼怕太後,有太後坐鎮,宏佑帝也不敢鬧得太出格,每日按太後的教導,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即使不願意,他也要一一照做。這一路下來,倒也沒出什麽大的纰漏,還落了個守成之君的名頭。
可惜人不能總指望別人,太後再能幹,也不能跟宏佑帝一輩子。
自打太後薨逝,宏佑帝就如脫了缰的野馬的似的,開始整日胡作。他被太後壓制了半輩子,好不容易把太後盼死了,舊年那些惡習便一股腦地爆發出來。發了狠的吃喝玩樂,好像要把過去那些被太後耳提面命的日子找補回來似的,宏佑帝越發的不管不顧起來。原先還只是好色,如今竟連朝政也不甚理了,越來越像個昏聩之君,快把早年間那點好名聲都敗沒了。
宏佑帝一臉欣喜,連忙拉起宋辚,讓他在自己身邊坐下,“好了就好,好了就好。治好了我兒,可是大功一件。來人,賞太醫院院使一千兩銀子,還有朕那件松綠底子上面繡了竹青花紋的織錦錦袍,外加五十匹錦緞,都一并賞他。”
随侍太監聽令,忙着人去辦。宏佑帝絕口不提剛才之事,好像剛剛鬧的那一場,壓根就沒發生過似的,他讓衆人落座,又一疊聲讓人去傳戲班子進來。宏佑帝喜得眉開眼笑,呵呵樂道:“來,來,來,都坐,都坐,我兒醒了,今日又正值中秋,真是雙喜臨門,還不快傳戲,咱們好好熱鬧一場!”
吵了一場,卻是這麽個結果,衆人都覺得好沒意思,又不敢掃了宏佑帝的興,只好恹恹地重新入席,陪着興致高昂地皇帝一起看戲。
宋辚滿心厭惡,真恨不得拂袖而去。這就是他的家人,這就是他的父親和母親。沒有人為了他的蘇醒而真心歡喜,他們看見他,心裏不是慶幸自己的家人死裏逃生,終于躲過一劫,而是憤怒地覺得自己壞了他們的好事,那心裏,怕是巴不得再毒死自己一次,好讓他們剛才談論的事情,快點成為真的。
宋辚冷冷地掃視園中,這些人都是他的骨肉至親,可也正是這些人,最憎恨自己。他們不只下毒害他,還在他沒有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就算計着要如何踩着他的屍體,去為自己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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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剛一場吵鬧,宋辚全都看在眼裏,原本就死了的心好像又被人狠狠踩了一腳,他心裏失望已極,整個人又都陷在冰冷暴虐的情緒裏不能自拔。
好想殺人!
一個身影撞入眼簾,宋辚一顆暴虐的心瞬間平靜下來。
阮雲卿正和周俊往園子裏擡東西,他人小,力氣也不大,擡着一個紅木箱子,一點一點地往園子裏挪動。
阮雲卿瘦小的身子微微弓着,眼睛亮閃閃的,眼神靈活而歡快,即使幹着很重的粗活,他也沒有因此而露出一絲憤恨不甘的情緒,反而是和同伴一起,賣力的幹着活兒。
卑微而又倔強,高傲而又堅韌,眼前的孩子就像一顆發光的明珠,自己發現了他,這一點,讓宋辚欣喜不已。
連一個孩子都能忍受命運的刁難,他又有什麽好抱怨的?
此時月華滿天,一輪明月正當頭頂。
阮雲卿擱下箱子,擡手擦汗,猛然一擡頭,正與宋辚的視線撞在一起。
阮雲卿吓了一跳,他剛和周俊被崔太監派去取東西,這會兒才回來。剛剛風雲突變,他們全都沒瞧見。
阮雲卿怎麽也沒想到,宋辚竟會挑這麽個時候在衆人面前露面。吃驚之餘,他很快鎮靜下來,細想前因後果,這個時機,宋辚挑的沒錯,看來今日不只是肖長福,連德妃那裏,宋辚也準備動手了。
眼看着阮雲卿臉上的表情由驚訝到了然,宋辚便忍不住心中歡喜。今日這事,他已放手交給阮雲卿,宋辚心中難掩雀躍,他有些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今晚阮雲卿到底能帶給他怎樣的驚喜。
再轉回頭,宋辚心中已是一片安寧,即使虛與委蛇,也不再是滿心憎惡。他與大皇子寒暄,又恭敬地回答了皇後的問話,對于舒貴妃的殷勤問候和德妃的冷嘲熱諷,宋辚全都能應對自如,舉止潇灑随意,一派君子之風,看得大皇子滿肚子的嫉恨,險些酸倒了門牙。
不得不說,氣度這個東西,不是想學就能學得來的。有人天生就風姿秀逸,舉手投足自帶三分随意,七分灑脫。而有的人,即使費盡心機地照着學,也不過是邯鄲學步,不僅連皮毛都沒學到,反而連自身那點特質都給丢了。
宋軒咬牙暗恨,自己明明是長子,母親的地位僅次于皇後。想當年皇後多年未産下男嬰,險些被廢,要不是太後一力保她,自己的母親早就取而代之。若是當年母親成了皇後,自己也就是名正言順的嫡子,如今也就不用事事掣肘,幹什麽都被宋辚壓了一頭。
氣了半晌,宋軒又得意起來。宋辚空有嫡子的身份又有什麽用,朝堂之上,還不是外祖父的天下,等劉同志仕回鄉,太子一派群龍無首,朝中只剩下賀太傅一人,到時他獨臂難支,太子在朝中可就真的成了孤立無援了。
哼,那個時候,誰當皇帝,還真是說不準的事呢。
宋軒暗自發狠,德妃也氣得咬牙切齒,皇後心裏煩亂,一衆嫔妃皇子們,也全都揣着一肚子的心思,無心宴席。席上只有宏佑帝一人興高采烈,手舞足蹈,樂颠颠地瞧着戲班子唱戲。
今日共點了三折戲,頭一折是關公戲,一個塗了油彩的武生手使一把青龍偃月刀,在搭就的戲臺上耍得呼呼生風。
開場便是熱鬧的打戲,宏佑帝看得高興,戲散了還猶自回味,意猶未盡地感嘆了幾句,便讓奴才備下重賞,賞那唱戲的孩子。
此時已近亥時,天漸漸冷了。将殘席撤下,換了幹鮮果品和各色點心,小太監們奉上香茶,衆人看了一出戲,情緒也緩和過來,慢慢把剛才的不快放下,專心看着臺上。
第二折戲是救風塵,說的是一個青樓女子,為救自己被騙的朋友,千裏迢迢趕去救人的故事。
雖說東離朝民風樸實,對于女子也不算苛待,走在街上,能看見不少女眷當街叫賣,賣些針頭線腦、零碎東西來貼補家計。可這唱戲的營生,是下九流,類同娼妓,良家女子是絕不會去做的,因此登臺唱戲的,全都是男子。
救風塵是旦角戲,唱戲的自然也是個男子,他模樣俊俏,身形單薄,穿了一身鮮亮行頭,在臺下挑一句高腔,将手中的水袖一揚,腳下如風,如行雲流水一般上了戲臺。
開口便唱:“滿愁懷,心間悶,進退無門。”
頭一句便駁了個滿堂彩,衆人都贊嘆,這鴻慶班真是能人倍出,這個唱旦角的才十七八歲的年紀,一把聲音就像黃鹂出谷,清脆動人,日後準能唱成個成名角兒。
宏佑帝更是看直了眼睛,那唱旦角的男子一身華麗戲袍,頭上戴着盔頭,亮閃閃的一片,他臉上畫了重彩,一臉的米分白,眉梢略向上挑,一雙單鳳眼更是別有風情。
明知是男子,可他舉手投足之間,卻一派女兒之風,口中莺啼婉轉,道白動人。細看之下,竟比一般女子還要妩媚嬌俏。尤其是那旦角的一雙眼睛,竟像活了似的,眼波流轉,眼神兒往宏佑帝身上一搭,宏佑帝便覺得渾身都酥了,真恨不得撲到臺上,把那人摟在懷中。
一雙眼死死盯着,宏佑帝連眼皮都不會眨了,就那麽緊盯着臺上的一舉一動。
戲正唱到高潮,衆人也看得全神貫注。只見那男旦滿場翻飛,蝴蝶一般。唱着唱着,他猛然間激靈一抖,緊跟着便是一個搶背,朝後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衆人都奇怪,這出戲是唱功戲,雖有動作,也不是這個動靜啊。這搶背是老生才有的動作,一般都是所演人物受了重大刺激才使的絕活,怎麽也不該出現在這個嬌滴滴的男旦身上。
宏佑帝也覺掃興,正看得得趣兒呢,怎麽突然露怯了,白費他一腔憐香惜玉的心思。
當時就把臉撂下了,“怎麽回事?”
皇帝動了怒,鴻慶班的班主吓得魂都掉了,人抖成一個兒,連步都邁不開了。
怎麽回事?他哪知道去!這唱戲的孩子可是他們戲班子的臺柱子,登臺唱戲也有個五六年了,從沒出過差錯,誰知道這是怎麽了,唱得好好的,突然來了這麽一出。
班主都要瘋了,抖了半天,才想起救場來,剛要讓後面的戲頂上,就見臺上的男旦一個鯉魚打挺從戲臺上打橫蹦了起來,跟乍屍似的,又直挺挺的站起來了。
那男旦站起身後便雙目發直,連打了幾個擺子,猛然轉了腔調,他再一張嘴,在場衆人全都覺得後脖梗子直冒涼氣,渾身上下的寒毛都乍了起來。
這,這還哪是救風塵裏的趙盼兒,這男旦說話時的聲音口氣,活脫脫就是趙淑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