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交心
阮雲卿松了口氣,遞過茶碗給宋辚潤喉,“我見殿下吃這藥已經有一陣子了,怎麽還是一點起色都沒有。改日還是讓寧太醫再重配副方子吧,不然就這麽拖着,小病也成大病了。”
宋辚把玩着手裏的青瓷茶盞,聞言輕輕笑道:“沒用的。上次中的毒太過霸道,寧白至今也沒将那些殘毒全部清淨。再說了,好不好又有什麽關系,就算我死了,這世上也沒人會在意。母後身邊還有宋軻,她怕是巴不得我立刻死了,好将太子之位讓于宋軻。”
宋辚說到最後,話語中已帶了幾分怨恨。他冷了聲音,連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冰冷起來,“我要死了,這皇宮中不知有多少人要高興得跳起來。舒貴妃、大皇子、德妃和我那最小的弟弟。不只他們,就連那些數不着名號的後宮命婦們,只要育有一子半女的,那心眼兒怕是都要活動起來了。”
阮雲卿讓宋辚說得渾身發冷。雖說天家無父子,在皇宮裏說不得什麽骨肉親情,可真要像他口中說的那樣,那也未免太過冷血薄情了些。
宋辚的臉上滿是厭惡,他疲憊地站起身來,将茶盞擱在桌上。阮雲卿心中不忍,不由勸道:“殿下何必傷懷,不是還有皇上……”
沒等阮雲卿說完,宋辚便嗤笑一聲,他仿佛聽到了這世間最好笑的笑話,忍不住大笑起來,那笑聲凄厲尖銳,阮雲卿聽在耳中,只覺寒毛倒豎。
“父皇?”宋辚笑了半晌,才轉回身對阮雲卿說道:“說起來,你好像還沒見過我父親?”
阮雲卿點了點頭。他到麗坤宮三個月,的确連皇帝的面都沒見過。宮中原本有定例,皇帝每月初一和十五,都必須得到麗坤宮中過夜,這規矩一直就帶有強制性,不管皇帝喜不喜歡他的皇後,他都一定得照規矩辦事。
可話是這麽說,皇帝不肯來,天下還有誰敢逼他。當年太後在世,皇帝還能有所顧忌,每月就算再不願意,也要按常例來皇後宮裏坐坐。自打前年太後薨逝,皇帝就徹底沒了拘束,再加上皇宮裏花團錦簇,各色美人數都數不清,宏佑帝整日流連花叢,就更是提不起興致,到皇後宮裏去了。
最近這幾年間,那常例規矩竟成了擺設,皇後不去康乾宮見他,宏佑帝極少會主動去麗坤宮裏走動。
原本為了夫妻和睦,後宮安定而設定的規矩,如今竟成了一個空幌子。魏皇後身為後宮之主,母儀天下,自然是拉不下臉來去争寵。她心中不甘,這些年沒少從後宮命婦中挑選美貌女子,提拔起來,去和那些威脅到她地位的宮妃們争寵。趙淑容、孫婕妤,就是皇後從衆多後宮命婦中精挑細選出來的。
宋辚走至窗邊,推開窗扇,讓夜晚的涼風吹過他病弱的身體。
這是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從前只是愛這份夜風微拂的沁涼爽快。而中毒之後,不管他的身體有多難受,宋辚還是會每晚都打開窗扇,讓冷風吹過他的身體。刺骨的寒意輾壓着他的骨頭,骨縫中的每一寸,都在寒風中痛苦的叫嚣。
宋辚甚至是帶着些報複的快感,在折磨自己的身體。這個世界讓宋辚絕望,最親的親人時時刻刻都在盼着他快點去死。可他偏偏不想讓他們如意。他要活下去,他要用這個千瘡百孔、孱弱不堪的身子,把那些害他的、咒他的,盼着他死的人們,全都一個一個的拖下深淵。他們不讓自己好過,他就要加倍奉還給他們。他要讓他們知道,他是這世上最可怕的人,他要讓他們在睡夢中聽見宋辚這個名字,都要吓得滾下床來。
宋辚露出一抹扭曲的笑意,他望着窗外,輕聲笑道:“父皇若是知道我死了,怕也只會輕描淡寫地說一句:‘太子薨了,诏告天下吧。’”
“怎麽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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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不會?你知道身為皇帝,最擔心的什麽嗎?”
阮雲卿想了想,答道:“社稷安危,百姓福祉,還有皇子公主們的身體是否康健。”身為人主,身為人父,所擔心的,無非如此。
宋辚笑了起來,他一臉嘲諷,身子都發着抖,“社稷?百姓?父皇何時關心過?他登基二十三年,想起社稷百姓的日子,怕是還沒有惦記禦花園中那兩頭香獐子的時候多。至于皇子公主們……他的兒子太多了,他怕是連名字都記不清楚,所關心的也無非是像德妃這樣母親受寵的,其他人,死上一個半個的,他又哪會在乎。
“一個皇帝,最擔心的就是皇位受到威脅。卧榻之側,豈容他人安睡。你也看了幾本書了,這個道理,想來也該明白。”
宋辚想起那個滿面紅光,雙目混濁的男人,心裏竟難有一絲溫情。這個他叫了十五年“父親”的人,不僅沒有給他半分愛護,反而還任由他的哥哥、兄弟們跟自己争鬥,宋辚對他沒有恨意,那恨早在幼年時便消磨得幹幹淨淨。至于敬愛,就更是無從談起,宋辚能理解身為皇帝的父親,樂于見到兄弟內鬥的情形,因為如此,對于他皇位的威脅便全都轉嫁到諸王争儲上了。
阮雲卿猛的一驚,細想之下,果然如此。
身居上位者,原本就不該拿那些平常百姓家的常理去推斷。一個人一旦登上皇位,成了九五之尊,最怕的就是有人威脅到他的地位。前朝教訓歷歷在目,細算下來,歷朝歷代的太子中,又有幾個是能真正登上皇位的?別說登基為帝了,最後能得善終的都少之又少。你老老實實的,群臣說你碌碌平庸;你稍微勤勉些吧,又有人說你野心勃勃,意圖篡位。太子這位子,看似風光,其實分明就是個頂缸受氣,被人随時随地盯着的箭靶子。
立了太子,簡直就是用來廢的。
就算是親父子,身居上位也免不了要懷疑你的一舉一動,稍有風吹草動,皇帝就會懷疑你的居心動機,是否等不及他魂歸極樂,就想要取而代之。
阮雲卿默然無語,心裏也跟着冰涼發冷,若真如宋辚所說,那這天子之家,不來也罷。外人看着一片錦繡奢華,沒想到內裏,卻是這樣一副爛透了的樣子,父不父,子不子,兄弟不成兄弟,妻子防備着丈夫,丈夫對結發妻子沒有半點尊重,這樣的日子,就是天天泡在金子堆裏,也實在是無趣得很。
宋辚轉回身,眼中還帶着明晃晃的暴虐,他一身戾氣還沒來得及收拾,猛一轉身,正撞在阮雲卿眼裏。
阮雲卿看得心頭直跳,不由得倒退了兩步。
這還是他頭一次,看見宋辚臉上露出如此激烈的情緒。
相交幾日,宋辚給阮雲卿的印象,一直是溫文儒雅的,他博學多才,涉獵頗廣,不管阮雲卿問什麽,他都能答得上來,而且言詞風趣,比單單看書,不知要生動多少倍。阮雲卿心中敬重,能得這樣一個人教導,也讓他覺得無比幸運。
不只如此,宋辚的身形挺拔修長,真如一杆修竹一樣,再配上那略顯清癯的身體,讓他整個人行動之間都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潇灑飄逸。
就是這樣平時連說話都溫潤動聽的人,突然之間像變了個人似的。宋辚周身的戾氣壓都壓不住,他眼中光芒閃動,像兩簇幽幽的鬼火,讓阮雲卿不自覺的想到了來自地獄裏的烈焰,如同要燒毀一切一般灼熱而兇猛。
宋辚不禁苦笑,他的真面目,果然還是讓人害怕的。
早該想到就是了。
來自他人的溫暖,果然是靠不住的。要想不被人抛棄,就要先一步抛棄他們,那才是最不會受到傷害的做法。
就像他對待阿良一樣。
宋辚掙紮着收斂起一身狠戾,他換了一副溫和的笑容,問阮雲卿道:“我吓着你了?”
阮雲卿愣愣地瞧着他,不知怎麽,突然覺得有些揪心似的疼痛,明明宋辚的樣子已經不可怕了,可為何他心裏還是能感受到他的悲傷和憤恨?
宋辚這副樣子,就好像戴了一副假面具一樣,阮雲卿此時才猛然驚覺,原來這副溫文儒雅的表相,竟是宋辚刻意做給別人看的僞裝,而剛才那個狠戾暴躁,恨不得毀天滅地的人,才是宋辚最最真實的樣子。
突然就不害怕了。阮雲卿擡起頭來,直視着宋辚,“你讓我在你面前不必自稱奴才。”
宋辚一愣,也不知阮雲卿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來了。他輕輕點頭,笑答道:“不是早說好了。怎麽,剛才罰你的那一下,還不夠麽?”
阮雲卿的目光柔和而溫暖,他執着的盯着宋辚的眼睛,想讓他看清楚了,自己此時說的話,全都是一片真心,“你讓我不必再自稱奴才,我答應了。如今,你要也應我一件事。”
宋辚好笑起來,“你要我應你一件事?”看來自己是對他太好了,好得這個人,越發地放肆起來。
輕嘆一聲,宋辚問道:“是什麽事?”
阮雲卿指了指宋辚的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心,“你心裏是什麽樣子,盡可以在我面前做什麽樣子,不必裝假,也不必掩飾,我看得出來。”
宋辚心頭一震,他還弄沒明白此時湧上心頭的感情到底是什麽,就先被一種鼓脹到極致的情緒包圍了。沒人教過他愛,這一輩子,只有無數人教會他如何去恨。宋辚想要用過去的經驗将阮雲卿的話語和自己的感情歸類,可為難半晌,這份讓心都脹疼起來的感情,他還是不知該歸到何處,只能任由它在自己心間胡闖亂撞,撞得他一顆心整個亂了方寸。
宋辚不由好奇,眼前這個孩子,在知道他死的那一刻,會如何反應。
宋辚望着阮雲卿,輕聲問他:“若是我死了,你可會難過?”
宋辚說完,便直直地盯着阮雲卿,他帶着連自己都沒有預料到期待,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阮雲卿思慮片刻,才重重地點了點頭,“會!”
宋辚的手有些哆嗦,使勁用左手壓着胳膊,他害怕自己稍稍放松,整個人都會因為欣喜而顫抖起來。
原來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會為他的死而傷心。
活到如今,宋辚第一次覺得:只是如此,也許就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