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試探
本來就受了重傷,再要太過傷懷,內傷就更難好了。小二幾人勸了馬誠一氣,又說些內學堂裏的趣事給他解悶。
正說話時,顧元武走了進來,小二等人忙起身見禮,顧元武擺了擺手,笑道:“沒有外人,不必拘禮了。都坐吧。”
這屋裏只有一張卧榻,馬誠躺着,小二幾人就坐在腳踏上跟馬誠說話。
小二在屋子裏掃了一眼,忙站起身,去外間屋裏搬了一把太師椅進來,擺在上首的位置,請顧元武坐。
這屋子原是顧元武在宮中臨時休憩的卧室,因為馬誠住着,顧元武這幾日都是住在司禮監中。
屋子裏陳設精致,內外兩間鬥室,卻并不顯得局促,錯落有致,從床榻到擺件,東西雖少,卻件件價值不菲。外間牆上挂着的一幅泥青底子的對聯,裝裱十分用心,紫檀卷軸配着上好的玉版宣,和上面的字跡實在是不相匹配。
小二搬椅子時飛快地打量一眼,瞧見那副對聯的落款和私印,心中就明白了幾分。
這副對聯,能讓顧元武這樣書畫雙絕的人如此珍而重之的挂在卧室之中,就一定不簡單。若是當世大家寫的也就罷了,可這副對聯從對仗到用詞,都粗陋幼稚得很,實在跟滿堂的精致陳設太不搭調。
小二初見它時,就覺得不對勁,連他這個初學認字的人都知道,對聯之中,上聯最末尾的字該用仄聲,以和下聯相對仗,可牆上這副,詞意倒對得工整,平仄卻差得遠了。
本來還覺得奇怪,此時細看了落款,才知道那是當今太子宋辚送給顧元武的。想來是太子剛剛啓蒙時寫的第一副對子,不然顧元武也不會如此珍重了。
想到此處,小二又擡頭瞧了卷軸一眼,這幾日關于太子的事情塞滿了耳朵,聽得多了,小二也不由對這位差點被人毒死的太子有了幾分好奇。
太子,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顧元武一進屋裏,目光就在五個孩子身上轉了一圈。小二到外室搬椅子進屋,顧元武的眼睛就一直跟着小二,從他看對聯上的字跡,到臉上露出的那一絲了然的笑意,全都一點不落的看在眼裏。
通過這些日子的明查暗訪和故意試探,雲秀、連醉三人的行為舉止都沒有太偏離顧元武原本的料想,可唯獨小二這孩子,卻讓顧元武有些吃驚,原本只以為是個普通孩子,就算比旁人更能吃苦,也不過是一般窮苦出身的孩子所必備的品德罷了。
可讓顧元武沒想到的是,小二不只是能吃苦,還極為聰明好學,短短一個月,就已經把顧元武所教授的課程融會貫通,除了每日所學,還常借一些經史子集回去研讀,有幾次顧元武問他功課,小二都能說得比別的孩子更深刻些,不只是對書中所學的體會,連一些見解也很獨到,多加學習,日後的造詣一定在他之上。
當然這也只是其一,為太子所用,學識倒不是最重要的,關鍵還是要看所用之人是否機靈懂變通,保全自己的同時,還能抓住有利的消息,這個人不只要聰明,還要懂眼色,會權術,知道往上爬,一個小太監能知道的秘密,和一個內廷總管能知道的秘密,那可是天差地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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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他們一旦進了宮裏,顧元武就是有通天徹地的神通,也鞭長莫及。能混到何種地步,全都要靠小二他們自己的本事,混好了是升官發財,太子登基,他們還有一份擁立之功,可若是混得不好,顧元武随時都會将他們視做棄子,或許擱置不理,或許殺人滅口。
顧元武也不想如此,所以才要對小二等人精挑細逃,查了又查。
幾番試探下來,顧元武就發現,趙青如他所料,狠厲、果絕,辦事絕不拖沓;連醉豪爽、直率,性情最為明朗活潑,也最重義氣;雲秀就差了些,膽小怕事,一有風吹草動,他就吓得要哭,顧元武頭疼不已,要不是這幾個孩子無話不談,好得跟一個人似的,有事一定不會落下雲秀,他真想幹脆把這孩子扔出去算了。
最後還有小二,小二的潛質倒真是讓顧元武刮目相看,前面說的幾樣好處不算,還有另一樣,是顧元武最為看重的,那就是小二幾乎過目不忘,而且心細如發,性子沉穩,遇事也不慌亂,最重要的,是他特別會察言觀色。
就以一事為例。
顧元武想到前幾日,天色尚早,他午歇時回房來找一樣配飾,在屋裏翻來找去,卻怎麽都找不到,那是皇帝賞的,平素他最為喜歡,就擱在多寶格上。正在着急,正巧小二等人過來看馬誠,見過禮後,別人都沒留意,顧自進了內室,惟有小二停下腳步,躬身問顧元武道:“公公可是有什麽難事?”
顧元武入宮至今,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早已能做到風輕雲淡,處變不驚,神情動作都像是模板裏刻出來的,冷靜已經融進了他的骨子裏,就算有人告訴他親爹死了,他也不會當衆露出半分失态動容的表情,何況只是一件東西找不到了,這麽一點微末小事,他是絕不會為此變顏變色,把情緒露在臉上的。
那麽,這個十歲的孩子到底是怎麽瞧出來的?看他剛才停步時明顯猶豫了片刻,顯然也是想過該不該問,并不是随口一提或貿然相詢。
如此就更令人驚異,饒是如顧元武一般冷靜,也不由頓了頓,才淡淡應了一句:“無事。”
小二微微颔首,便也沒再往下追問,只行了禮,就進了內室。
他要問了,顧元武倒不會這麽在意了。就是因為小二沒有再往下追問,才更讓顧元武覺得這個孩子不簡單,進退得宜,不會太過上趕着,也不會怠慢的不聞不問。關鍵是小二的态度,不卑微也不谄媚,恰到好處到了極點。
這才一個月的工夫,就把那些老太監花了一輩子才學會的保命手段學得這麽齊全,不得不說這個孩子太過聰明,才吃了一回虧,就已經懂得掌握分寸、尺度,實在是難得。
顧元武看着眼前的小二,心裏越發滿意:是棵好苗子,不過還太嫩了些,得多經些摔打,才能真正成材。
今日是四月十五,再過半個月,就是小二他們正式進皇宮當差的日子。時候差不多了,也是該挑明了。
如此想着,顧元武端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問馬誠的傷勢如何。
馬誠忙欠身答好,顧元武點了點頭,便笑道:“你這身子我也是知道的,重活是做不了了,要想多活幾年,怕是要日日拿藥吊着。你這副樣子,進了內宮當差,可怎麽撐得住。”
這話說得直白而不客氣,連醉聽得刺耳,不由皺了眉頭。雲秀緊張起來,不安的在衆人間來回張望,趙青瞪着顧元武,恨不得高聲問他:到底想說什麽。
馬誠的事是他們的心病,養了快一個月,馬誠的身子還不見起色,內傷久治不愈,天天都要吃溫補的藥,只是養着就已經如此了,要是進了宮去當差,粗使雜役是他們這些新進宮的小太監們逃不過的一道檻,馬誠這個樣子,怕是連半年都撐不過去。
小二揪着自己的衣袖,心也一下子提了起來。
這幾日他越想越不對勁,顧元武對他們一再施恩,好得有點太過了,小二這個年紀,再聰明也還是個孩子,他懂得察言觀色,也不過是能看出對方是生氣煩惱還是快樂高興,再往深了的意思,以他現在的心智,都還是不可能想到的。
在家時就養成了這種揣摩人心,事事留意的習慣,因為爹娘不喜歡,小二只要有一點想不到或做不好,就要被爹娘數落,他太想在那個貧寒的家裏争取到一點父母的憐愛了,所以才養成了這個習慣,沒想到,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竟然還成了讓顧元武對他另眼相看的本錢。
小二不知道顧元武為什麽一而再的幫他們,也不知道此刻他到底要對他們說些什麽,只是聽他話裏有話,态度大變,一改往日溫潤平和的做派,說話犀利帶刺,直接點明了馬誠此時的處境,心就不由得直往下沉。
顧元武說了個開頭,就仔細觀察小二幾人臉上的表情,掃視一圈,他搖了搖頭,冷哼一聲:“調教了這麽久,還是這麽一副心裏想什麽,臉上就帶什麽的蠢笨模樣,萬一真遇到什麽事,我還哪裏敢指望你們。怕是沒打,就把我賣出去了。”
小二幾人忙跪下,“顧公公對我們有恩,小的們就是再大膽,也不敢置公公于險地。”
顧元武就等着小二幾人表決心,順着這話斷續言道:“都起來吧。我知道,你們都是重情重義的好孩子,不然我也不會犯着宮裏的忌諱,把馬誠留在我屋裏。”
小二幾人惴惴地起身,趙青擡頭望了顧元武一眼,冷笑道:“公公有話就請直說,我們也不是不識擡舉的,馬誠這份恩情,我們都牢記在心,決不會忘了。”
按宮中的規矩,一旦有內侍、宮女生病,無論是什麽病,都會立刻被打發到敬僖堂去,這是誰都不能改的,為的是防疫病和惡疾,怕生病的奴才會把病氣過給主子。不管何處當差,哪怕只是個打掃庭院,壓根挨不到主子身邊的人,也不例外。
敬僖堂裏條件極差,有許多無權無勢的宮人因為救治不及時而死在裏面,這處地方,和浣衣局一樣,是宮裏的忌諱,內廷伺候的人一旦離開皇宮,到了這兩處地方,那麽就意味着你只能等死了。
顧元武把馬誠留在他屋裏養傷,的确是擔了風險的。只是不知他過了一個月,才故意将此事點明,到底是打了什麽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