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暗查
馬誠傷得太重,此時不宜挪動,顧元武就把他留在自己屋裏,讓他安心養傷。
小二幾人已經不知說什麽感激的話了,他們從入宮到現在,還是第一次有人這麽幫他們。
一遍一遍地道謝,又照看了馬誠一陣,直到傍晚,幾人才惴惴不安的回了內學堂。
小二他們哪裏知道,天下哪有白吃的午餐,更沒有平白無故就得來的好處。顧元武在夾道中幫他們脫險,還可以說是臨時起意,一時好心,可再往後,他心裏就打了別的主意,幫小二,無非是對他們施恩賣好,想讓小二他們以後死心踏地的為太子賣命罷了。
要幫太子選忠心賣命的奴才,過程自然馬虎不得,小二他們剛剛淨身,按理說該是背景極為幹淨,沒有與宮中的人有過深的牽扯才對,可顧元武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派人去小二幾人的家鄉,把他們的生平、父母、親眷,乃至祖輩以何為生等全都暗自查訪了一遍。
如此還不放心,顧元武之所以一眼看中小二等人,是因為他們為了馬誠,不惜以身犯險,要知道縣官不如現管,內學堂雖歸司監管理,可司禮監中的人大多另有公務,對這些小太監們,不過是授課時見上一面,平素對他們的管理,還是全權交給宮內的教習太監。
也正是為此,小二他們敢公然頂撞海公公,為馬誠求情,才顯得格外難得。海公公這個教習太監,可以直接處置小二他們的生死存亡。也就是說,若是當日海公公的心腸再狠毒些,就是當衆将小二他們打死,也不會有人去過問,對外報個淨身後舊傷複發,不治身亡,誰會去替一個無關緊要的小太監出頭呢。
宮內等級森嚴,下一級的小太監不得反抗上一級的太監總管們,若有反抗,輕則重罰,重則私刑處死。宮中上下歷來如此,久而久之,在宮中已成常例。
在皇宮之中,人人第一個要學會的,就是自保二字。為了自保,他們可以枉顧他人生死;為了自保,他們要學會把所有的情緒都壓在心底,而永遠在主子面前保持着一副謙和恭順的模樣。為了自保,顧元武也不知道他到底做過多少件違背良心的事。看見小二他們,仿佛就看見了從前的自己,也是一樣的天真善良,也是一樣的弱小無助,受盡欺淩。
然而這些,還不足以成為自己重用小二等人的理由,要想為太子辦事,這些孩子,還要好好調教一番。這期間還要看看他們的品性、毅力,有一點不合格,也是不能用的。
好在離他們正式入宮還有一個多月的時間,還有的是工夫可以慢慢考察。
顧元武心裏盤算着,一面翻看小二等人淨身前,由慎刑司報上來的戶籍資料。小二、雲秀、連醉、馬誠,一個一個翻過去,都與自己派人調查回來的呈報一般無二,可翻到趙青這裏,顧元武就皺了眉頭。
慎刑司報上來的戶籍資料,是由入宮的小太監親自确認無誤後,才蓋印封存,絕不會出現偏差。可為何自己調查來的結果,卻與這份資料相差這麽多,從家世、生平,到父母,幾乎全都與資料相左。
想來慎刑司應該不會記錯,那麽惟一的可能,就是趙青在入宮時,假造了一份黃冊戶籍,或是買通了篩選的官員,才得以入宮的。
趙青,顧元武回想起來,記得這個孩子年紀在十四五歲,最高最顯眼,可也最為冷靜,馬誠出事時,只有他,是全程中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的。
這個孩子,倒是有些意思,年紀輕輕,竟能有如此心機、手段,性情也夠堅毅、狠厲,連對自己,都能下得去這麽重的狠手,試問還有什麽事是他不敢幹的。他淨身入宮,看來是想給自己的家族報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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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元武看完了面前厚厚一摞冊子,心中還算滿意,小二幾人身家清白,與皇宮中的各方勢力都沒有直接關系,安插進宮中,也不必擔心他們幾個背主反噬。
至于趙青,顧元武用手指輕輕叩了叩桌案,暗自思量:趙青倒是個變數,這孩子為報家仇,能硬下心腸淨身進宮,一看就是個狠心、決意,一旦打定了主意,他是什麽事都做得出的。這樣的孩子,不好駕馭,可若真能收為己用,倒真是一個極大的助力。
顧元武想到此處,也就不再猶豫,暗中安排人手,盯着小二等人的一舉一動,每日報到案頭,好讓他心裏有個計較,日後也好做到物盡其用。
小二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別人棋盤上的棋子,要被人翻來揀去,從裏到外的檢驗,還要在未來的一個月裏,經受不少試探,才能被人當做一個合格的奴才,安插進太子需要安插眼線的地方。
在對這些一無所知的日子裏,對于小二他們來說,如何躲過海公公的責打、刁難,才是最為緊要的問題。
馬誠不回內學堂,海公公就覺得心裏不痛快,他管的人,顧元武卻橫插一腳,說什麽人手不夠,要留馬誠在他那裏幫忙,分明就是怕自己再找他的麻煩才找的托辭。
海公公敢怒不敢言,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顧元武比他大了不只一級。他們這些老太監,平日裏也只敢欺負欺負新進宮的小太監,稍有些資歷的,在主子跟前得臉的,他們都得在人家面前裝孫子。
欺壓和被欺壓,不少太監都在這兩種處境中不停轉換,想不變态都難,民間都說宮裏的太監心理扭曲,倒也不是沒有道理。一個人要在夾縫中生存,既要保全自己,又要面對宮中錦繡奢華的誘惑,心态是很容易起變化的,這也是顧元武如此謹慎小心的原因,小二他們進了皇宮,在面對那些聲色犬馬的誘惑時,還能不能保持如今的這份本心,是誰也說不準的事。
海公公不敢跟顧元武要人,卻不意味着他不會暗地裏找小二他們的麻煩。
宮裏有的是折騰人的辦法,不打不罵,也一樣可以累得你吐血,鈍刀子拉人,只疼不見血,暗地裏整人的法子實在太多,小二他們,也就活得更加艱難。
打掃內學堂本來有專人負責,此時卻全成了小二他們的份內事,每日天不亮就要就起來,在海公公來之前将學堂內外打掃幹淨,地要用淨水潑過;院子裏不能有一片落葉,看見一片後背上就要挨五下藤條……
海公公每天在院裏來回巡查,挑刺、找別扭,指着地面說不幹淨,嫌樹葉硌腳,嫌小二他們幹活不勤快。地面太濕要打,嫌髒了他的鞋襪,少潑些水吧,他又嫌地面太幹,土沫子撲進嗓子眼裏。藤條時時攥在手裏,瞅冷子就往小二他們身上來一下,其他的孩子都遠遠看着,怕挨打,沒有一個敢上來幫一把手。
內學堂少說有十幾間屋子,皇城之內,處處要講究皇家威儀,廳堂廣廈都建造得格外寬敞,內學堂雖然只是小太監上課用的,算是皇城裏最簡陋的地方,可仍然是層層院落,前堂後室,自成一片小小的建築群。
這麽大的一個院子,要四個孩子天天打掃,還要處處被人挑剔,平白無故就是一頓藤條板子,小二他們的處境可想而知,辛苦就不用說了,只是時時防着挨打一點,就足以讓他們時刻緊繃的情緒更加緊張難安了。
小二覺得自己的腰都要斷了,身體像被碾子碾過,渾身都像散了架,連醉和雲秀也是一樣,趙青從小就沒幹過活,開始還能挨着不吭氣,後來累得狠了,便大罵海公公不是東西,吓得雲秀死死捂住他的嘴,生怕被外人聽見。
孩子們幹着、忍着,日日不得輕閑,只有趁海公公不來宮裏當值時,才能偷偷跑去顧元武那裏,去看馬誠一眼。
馬誠的身子還沒見起色,寧白每日過來給馬誠換藥,外傷倒是沒什麽大礙了,可內傷卻看着更嚴重了些。心脈受損到底有多嚴重,小二他們也不太懂,只是看着馬誠說話就要氣喘,有時咳嗽起來,手帕子上還有一大片血沫子,心裏就冰涼冰涼的。
馬誠倒是沒怎麽沮喪,反而笑着勸小二等人,“我現在挺好,能躺着養病呢,要不是顧公公,我這會兒早死了,你們也不用替我難過,我好着呢,真的……”
這樣子怎麽也不像是好的。
馬誠臉白得像紙一樣,嘴唇都沒了血色,從前那個愛說愛鬧的胖小子,怕是再也看不到了。
小二給馬誠掖了掖被子,低着頭緊咬着嘴唇。連醉強笑了笑,從懷裏摸出一個紙包,“今日是清明,宮裏賞了每人一點寒食點心,知道你愛吃,特意給你留的。”
馬誠倚着靠枕,勉強坐了起來,抻手接過紙包,打開一瞧,裏面四塊點心,做成梅花形狀,雪白的糕餅中間夾着五樣餡料,豆沙、果仁、棗泥、芝麻還有八寶,看着漂亮,遠遠聞着,就有一股子甜而不膩的香氣。
馬誠拈起一塊送進嘴裏,咬了一口,清甜的滋味就在齒頰間慢慢散開,等咽進肚子裏,卻全都化成一股苦澀的淚水。
馬誠捧着點心哭了起來,為小二他們,也為自己。他們怎麽就活得這樣難呢,這些點心,都是小二他們從牙縫裏省下來的吧。
馬誠知道內學堂的夥食,層層盤剝,到了他們這裏,只剩下每日兩餐,勉強果腹而已,吃的大米都是隔年的陳米,裏面還有不少砂粒,又牙碜又難吃,說是頓頓都吃幹的,可和豬食也差不了多少。
這點心有多難得,他們心知肚明,也許在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都不可能再得到這麽一塊精致的點心了,可他的兄弟們,還是省了下來,留給自己吃,馬誠不知道這裏面包含着多少情義,他只知道,他想哭,特別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