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許多年前,最開始的時候,她們是什麽樣的相處方式呢?
穆雪衣忽然發現,已經過去太久了。
七年多了。
好像……就算記得一些細節,也很難去捕捉那種感覺。
周枕月吻着她的側臉,說:“你還沒吃飯,我帶你去鎮子的飯店裏,吃點熱的吧?”
很溫柔的語氣,是這些時日以來,最溫柔的語氣。
穆雪衣點點頭,小聲說:“嗯。”
“撿起你的傘,我們把它放回車裏,然後撐一把傘,一起去吃飯,好嗎?”
“好。”
穆雪衣拿起手杖和地上的傘,拿到一只手上。
周枕月向她伸出手,說:
“過來,挨着我。”
她頓了頓,又放緩了嗓音。
“……小丫頭。”
穆雪衣一愣。
塵封在心底深處的記憶,随着這一聲“小丫頭”破繭而出,在腦海中翻滾肆虐起來。
第一次見到周枕月,她還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
那時候的她年輕又青澀,穿着一條奶黃色的連衣短裙,背着湛藍的書包,耳邊的卷發還編了一個很漂亮的小辮子。
辮尾用小雛菊的頭繩綁了,和肩上其他散落頭發披在一起,像一朵落入海藻中瑩潤可愛的小小水母。
那天,她等在周枕月下班的路上,捧着一個禮物盒,緊張地想着該怎麽和這個傳說中冷冰冰的周董事長搭讪。
明明周枕月只比她大三歲。
可她身上學生氣太重,周枕月又已經做了幾年的董事長,出現在她眼前時,那一身幹練的灰色大衣搭黑色西裝,把她襯得像個幼兒園出來的小孩。
她給周枕月遞上禮物時,周枕月身邊的小艾沖她兇巴巴地啧了一聲:
“小丫頭,走開。”
或許是周枕月聽進了潛意識。
後來,周枕月和她說話時,一直都叫她“小丫頭”。
叫了很久。
很久很久以後,才改口叫“雪衣”。
那個時候,她叫周枕月,也不是叫“阿月”。
她沒那麽大膽子,一見面就直接叫這麽沒大沒小的稱呼。
那會兒,她叫的是——
月姐姐。
穆雪衣想到這裏,忍不住笑了一下,伸出手去,握住了周枕月的五指。
“那你要牽好我啊,月姐姐。”
周枕月卻松開了她的手。
轉而拉起自己的大衣一邊,把穆雪衣整個人擁進衣服裏,讓大衣的衣襟搭在穆雪衣的肩頭。暖暖和和的,緊緊實實的,和她貼在一起。
這下,雪衣淋不到任何一點點的風雨了。
穆雪衣摟住周枕月的腰,另一只手拄着手杖,慢慢地走。
周枕月遷就着她的步伐,陪她一起慢慢地走。
那抹僅存在記憶中,飄忽不定,難以捕捉的情愫……
好像因為這聲“小丫頭”和“月姐姐”,忽然捕捉到了。
穆雪衣把自己已經30歲這件事完全抛諸腦後,全身心地沉浸在經年舊事的氛圍中。
仿佛她還是那個二十出頭,少不更事的學生。
周枕月……也還是那個別別捏扭,面冷心熱的,大姐姐。
鎖好車子,她們走入小鎮。
天色已經晚了,只有零星幾家飯館還開着。
鎮子很老,沒什麽高層建築,青磚黛瓦,陰沉的雨景中,窗棂與門鋪發着溫暖的橙黃燈光。雨滴順着瓦檐淅淅瀝瀝滴落在水窪裏,激起此起彼伏的小水花。
她們都喜歡吃包子,所以去了還在賣包子的面條鋪。
太晚了,老板掀開包子籠屜,無奈地說:
“抱歉啊,只剩一個燒麥了,你們還要麽?”
燒麥和包子很像,只是用糯米做陷,筋面做皮,鹹香軟糯。不愛吃甜的周枕月一直都很喜歡吃。
穆雪衣:“要呢。麻煩再來一碗炸醬面,一碗麻辣小面。”
老板:“好嘞!”
周枕月挨在穆雪衣身邊坐着,拿了一雙一次性筷子,仔仔細細地來回刮動,把上面的木刺和浮屑刮幹淨。
“你還記得我喜歡吃小面?”她垂着眼,溫溫地笑着。
穆雪衣也笑了笑:“怎麽會忘啊,以前我給你送便當,每一次你都直接扔了,只有一次,我做的麻辣小面,放了好多辣椒,你吃得幹幹淨淨。”
周枕月不禁回憶起那些穆雪衣曾經做給她的便當。
其實,她倒也沒那麽喜歡吃小面。
只是在那盒小面便當之前,她都沒意識到自己對穆雪衣的感情。
她已經記不太清,認識到自己感情的那個契機是什麽。但她記得,小面送來的那天,即使那碗面放了很多誇張的剁椒,她都一邊哭一邊把面吃完了。
倒不是被感動地哭。
是單純被辣哭的。
在一起之後,穆雪衣給她做飯,有時候也會放多一些的辣椒。
她都很給面子地吃完了,不忍心拒絕。
到後來,吃辣吃多了,她漸漸地吃成了習慣。
“習慣”這東西,和“喜歡”放在一起,總是叫人混淆。
反正離不開,就對了。
離不開辣椒。
尤其離不開穆雪衣做的辣椒。
燒麥和兩碗面都端了上來。
熱氣騰騰的,感覺周圍都變得暖和了一些。
周枕月用濕巾把手擦幹淨,拿起那個燒麥,掰成兩半。
她舉起較多的一半,遞到穆雪衣的嘴邊。
“來,吃一口。”
穆雪衣沒有推讓,很乖地張口吃掉。
吃進去後,她看見周枕月的指尖還沾着幾粒糯米,沒怎麽多想,又輕啓雙唇,含住她的指尖,把那幾粒糯米舔了下來。
周枕月收回手指,低着頭,很自然地又抿住指尖吮了一下。
老夫老妻似的親密。
沒有對彼此唾液的嫌棄,也沒有勾連的暧昧,只是很日常的一個小小舉動。
炸醬面要拌,這一碗太大,穆雪衣用右手拌起來困難。手套已經有了一些限制,小指又總有點不受控制,不呆在它該呆的位置。
周枕月伸出手,“我幫你。”
穆雪衣就把碗推了過去。
聽着黏糊糊的面條被攪動的聲音,伴着門外清脆悅耳的雨聲,穆雪衣發了一會兒呆。
思緒走遠了。
又慢慢走了回來。
亦幻亦真的。
讓人虛浮。
她看了一眼周枕月,又垂下睫毛,看着自己的右手。
良久。
她擡起左手,抓住了右手的手套,輕輕脫了下來。
她很随意地把右手搭在了桌角。
纖長的五指,透着常年不見天日的蒼白。薄到有些透明的皮膚下,壓着清晰的青色血絡。
血管的一條條細長分支,起伏在圓潤的骨骼,精致的筋腱。
像一條幽暗水流。
刺破覆滿大雪的富士山。
周枕月不經意地擡眸,看到穆雪衣脫掉了手套,愣了一下。
目光拂過她的手背與指骨。
落在了小指根部猙獰的疤上。
穆雪衣凝視着周枕月,審視着她眼底的情緒。
像等待審判一樣。
小拇指不禁由神經牽連,微微縮了一下。
“覺得醜麽?”她極輕地問。
周枕月收回目光,端起一次性塑料杯,喝了一口熱水。
“……你應該多摘摘手套,戴得久了,這只手膚色都比另一只白一點。”
穆雪衣忍不住笑:“月姐姐的關注點,只在膚色麽?”
“我關注到的地方有很多,”周枕月放下水杯,下唇沾着濕潤的水痕,嗓音和嘴唇一樣,水潤潤的柔軟,“但腦子裏的想法,只有這一個。”
穆雪衣抿住唇角,手指不自覺地蜷起。
蜷了一下。
又緩緩放松了。
周枕月把拌好的面遞給她。
“小丫頭,”她把刮好的筷子放在了炸醬面的碗沿上,“好好吃飯,別想太多了。”
穆雪衣捧起沉重的碗,腕子上的純金手铐和瓷碗碰了一下。
她夾起一大筷子面,塞進嘴裏。
眼淚在碗的遮掩下,偷偷流下來,和面攪在了一起。
許多年前,周枕月也總和她說着這樣的話。
——“小丫頭,別想太多。”
——“一切都有我呢。”
穆雪衣吸了吸鼻子,繼續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面。
……好好吃飯。
別的,什麽都不想了。
吃過飯,她們回到車上時,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
太晚了,又下着雨,趕夜路不是個好選擇。她們也需要休息。
于是她們在後座選了個舒服的位置躺下來,按下車窗,聽着外面的雨聲,打算在車裏睡一晚。
穆雪衣窩在周枕月的懷裏,身上蓋着厚厚的毯子和她們兩人的大衣。毯子與大衣的重量帶來了讓人踏實的溫暖。
“……其實一開始,我沒想天天戴個手套。”
穆雪衣摟着周枕月的腰,嘗試着和她說起過去那年零星的往事。
“但是總會有人盯着我的手看,就像臉上有疤的人,你在看她的臉時,也會忍不住多看一眼那塊疤一樣。”
“我知道,大多數人是沒有惡意的,他們只是出于本能的好奇。”
“可是我總是很敏感,就算知道他們沒有惡意,心裏也多少……會有點難過。”
周枕月摸了摸穆雪衣的頭,“所以你就給自己戴上了手套?”
穆雪衣輕笑:“剛好是右手嘛,我右腿又有毛病,得拄手杖。別人就會覺得,我是為了減少手掌的摩擦才戴的。”
周枕月:“那你現在摘下來,不怕別人看你了?”
穆雪衣安靜了片刻,小聲說:“……其實……還是怕。”
周枕月揉了揉穆雪衣的長發,看向窗外。
空氣裏只剩雨絲落地的細密聲音。
過了一陣子,穆雪衣模糊睡着了。身體的重量沉下來,呼吸也變得輕緩。
周枕月在黑暗中看着她,緊緊抿着唇。
半晌,她輕柔地握起穆雪衣的右手,食指微擡,托起那根疤痕猙獰的小拇指。
目光落在上面。
停留很久。
她摸向自己的食指,不動聲色地摘下了那枚三十多年來從未離身的白玉戒指。
然後悄悄地,把戒指,戴在了穆雪衣的小拇指上。
玉質的戒指環在那裏,恰恰好好,遮住了那圈疤。
她食指細,雪衣的小指又因為再植疤痕的疊加略粗一點,所以戒指戴上去,意料之外的吻合。
周枕月用右手裹住穆雪衣的右手,輕輕地攏起這枚在她睡着時,才敢送給她的,意義非凡的禮物。
閉上眼,抱緊了懷裏的人。
“……遮住了,別怕。”
她在熟睡的她耳邊溫柔呢喃。
作者有話要說:最重要的東西,送給最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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