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穆雪衣的這番話,已經給周枕月帶來了極大的震撼。
然而更讓周枕月感動的是,穆雪衣是真的帶上了一把鐵鍬。
也就是說,她并不只是說一說而已。
她真的做好了所有的準備,和她一起私奔,隐居一生。
只是可惜,穆雪衣有這樣的勇氣,她卻沒有。
誠然,穆雪衣對她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人,可是她的生活也有很多其他重要的東西。她不能毫無顧慮地抛下爺爺,和那麽大一個公司。
她畢竟不像雪衣只是個總經理,她是董事長,是最高負責人。
她有屬于她的社會責任。
遺憾歸遺憾,安全感也的确灌溉進了心田。
可滿足感還沒來得及擴散入心底深處的角落,又有一個可怕的念頭鑽入腦海。
穆雪衣現在這麽聰明。這些話,這些事,到底是她真心實意做出來的,還是她已經算好了自己會被感動的結果,故意為之?
今天一整天,從早上她提出要和自己一起去臯川,到路上說的這些話,一切都太真摯、太完美了。
事情做得這麽滿,很難讓人不去懷疑真實性。
她是真的能握住雪衣,還是雪衣想讓她錯以為自己可以握住她?
雪衣對她,到底是真的愛意不減,還是……
只剩套路了?
周枕月覺得自己多麽複雜的學術與生意都想得明白。
然而唯獨穆雪衣身上的每一件事,她想不明白。
主導感情和主導理智的兩條神經,又開始打架了。
越打越亂。
随着路途的推進,天空漸漸陰沉了下來。
沒一會兒,開始下起了小雨。
周枕月先暫且擱下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她一直記挂着穆雪衣還沒吃頓像樣的飯,便從高速公路的一個岔口開了出去。
這是一個公路邊的小鎮,沒那麽繁華,建築都是簡單的青磚黛瓦。狹窄的石磚小路,看上去似乎不能容納這輛龐大的越野車。
兩個小時前穆雪衣就睡着了,蜷在車窗邊。
過一會兒,還會模糊地夢呓一兩句。
剛開始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後來下了高速,才聽清她在說“冷”。
下雨了,确實冷。
周枕月把車停在鎮口,脫下自己的灰呢子大衣,小心地蓋在穆雪衣身上。
衣服一接觸到胳膊,穆雪衣就被驚醒了。
“唔?”她睡眼惺忪地眨眨眼,“……這是哪?”
周枕月溫聲說:“路邊的小鎮。你先繼續睡,我去給你買點飯。”
穆雪衣還沒完全睜開眼,就循着周枕月的體溫,軟軟地趴過來,鑽進周枕月的懷裏。
“阿月……”她細聲呢喃。
周枕月抱住她,輕輕地:“嗯?”
“……外面下着雨,我在淋不到雨的車裏。還能抱着你。真好。”
穆雪衣聽着雨滴落在車頂和車窗上的聲音,閉着眼,舒舒服服地在周枕月的胸口蹭了蹭。
周枕月看着懷裏像貓兒一樣的穆雪衣,心一下就軟了。
對她的恨,對她的怨,在此刻,只想統統收起來,放在心底的最角落。
甚至也不再想去要一個解釋和說法。
至少……
在當下這一秒,她什麽都不想去質問了。
周枕月的指尖撫過穆雪衣耳側,停在她的下巴,讓她擡起頭。
閉上眼,溫柔又小心地吻上去。
沒有舌尖參與的吻,只用唇瓣相互輾轉,像是兩朵雲的擦肩。
周枕月只想親昵,穆雪衣卻不甘心止于親昵。
她按捺不住,先探出了舌頭,喘氣聲也随着吻的加深越來越重。
不知什麽時候,她的手覆上了周枕月的領口,柔若無骨地解開了兩顆扣子。
這人,昨晚想做那事的時候,她睡着了。
現在睡了一天一夜,睡飽了,又開始想着做那事了。
……但這是在車裏。
周枕月拂開穆雪衣解自己扣子的手,示意她現在不行。
穆雪衣抱着周枕月的脖子,從她的唇角吻到她的耳根,在她耳邊說:“周枕月,怎麽你一年前不行,一年後,還是這麽不行?”
周枕月愣了一下。
穆雪衣瞥過眼,觑着周枕月通紅的耳根,聲音裏滿滿的誘惑:
“你就不敢……玩點不那麽規矩的?”
周枕月擡起眼,已經灼紅了眼中還壓着一絲理智。
“手沒洗。”她沉沉地說。
穆雪衣拉開前面的儲物格,從裏面拿出一瓶消毒噴霧,一邊吻周枕月,一邊塞進了對方的手裏。
她們調整了一下座椅,讓椅子向後、向平,開拓出一個極限的空間。
穆雪衣輕盈地跨坐在周枕月身上,垂着臉吻她。
長長的卷發披下來,讓周枕月恍惚了一瞬。
好像……
被栀子花叢包圍了的錯覺。
車廂內的氣溫在慢慢上升,可是她們不能打開窗戶。
外面雨下得越來越大。
車廂裏也越來越熱。
觸手可及的一切,都沾上了潮濕滾燙的汗。
雨珠落在車頂,滴滴答答,宛如一個懶散的人漫不經心地彈鋼琴。
不成韻律,雜亂無序,卻每一次都彈到了人最柔軟的心坎中。
滴——答——
滴——答——
像是穿過了越野車堅硬鋼厚的鐵皮,落入那朵栀子花的花蕊中。
花瓣搖搖欲墜,沾雨戴露,雨滴只是很随意地落在上面,卻能激起整朵花的顫抖與觳觫。
雨太大了。
所以遮掩住了很多旁人不該聽到的聲音。
但還是有那麽幾句極輕的低語,模模糊糊的,夾在風中,拌在雨裏,穿過所有的鐵皮鋼骨,悠長地散溢在烏雲密布的天空中。
越野車像是在原地坐累了,左右動了動。
又乖乖坐回去,假裝伏順的樣子,仿佛從未搖頭晃腦過。
一個多小時後,那從始至終都緊閉着的車窗才緩緩降下來。
清冷涼爽的空氣混着雨絲吹進悶熱的車廂。
穆雪衣趴在車窗邊,肩部劇烈地上下起伏,額頭上全是汗,頭發也濕了。
她已經沒有一點點力氣了,倒在那裏,像是麻醉勁兒還沒過的幼獸。
周枕月也靠在椅背上,玉戒指早就摘了下來,放在前面的空置處。
原本戴戒指的食指,和它旁邊的中指一樣,沾滿了黏膩清透的濕潤。
穆雪衣很小聲地說:“我餓了,阿月。”
周枕月抽了三張紙,把手擦幹淨,又用消毒噴霧仔細洗了一遍,拎起椅背上的大衣。
“我去鎮上的飯館看看,給你買點吃的。”
“嗯。”穆雪衣抓了一下自己的卷發,抓出一手的汗,“路滑,你慢慢走。傘在後備箱。”
周枕月打開車門,正要下車,卻又一頓。
她回過頭,看向穆雪衣。
“……你應該不會和上次一樣,和我做完以後,趁我不注意……突然跑了吧?”
穆雪衣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會擔心這個,所以,已經讓阿濃準備了。”
周枕月:“準備什麽了?”
穆雪衣彎下腰,向車座下面一探,拖出了一條沉重的金屬腳铐。
她很自覺地把兩只腳铐戴在腳踝上,中間鏈接的鐵鏈很短,是完全沒辦法下地行走的程度。上鎖後,她把那兩把鑰匙都遞給了周枕月。
“好了,走不了了。”
穆雪衣擡起臉,向周枕月溫柔地笑。
周枕月握着手裏的鑰匙,眼眸低垂,看不清眼底的情緒。
穆雪衣又想起什麽似的,“啊,對了,這個……”
她拿起前面的手包,從裏面取出了自己的身份證,又遞向周枕月。
“身份證也給你。”
周枕月默默地盯着那張身份證,盯了一會兒。
半晌,她只是握緊了手裏的鑰匙,沒有去接穆雪衣的身份證。
“……走了。”
她下了車,關上門。
穆雪衣把胳膊支在車窗邊,目送周枕月撐着傘的背影漸漸走遠。
她下意識看了眼自己的右腳踝。
目光落在腳踝處泛着冰冷光澤的腳铐上時,腦海中猝不及防地出現了複健期那些箍在她腳踝上的可怕儀器。
情緒一下子揪成一團。
呼吸猛地不順。
過去一年不斷重複的痛苦毫無防備地湧入大腦,擠占着她所有的理智。
她甚至有了錯覺,腳踝又開始因為那些儀器的收束而産生劇痛。
她一時分不清這種痛究竟是真的,還是那些心理陰影賦予她的假象。
穆雪衣逼着自己不去看那只腳铐,盡管她整條右腿都在忍不住哆嗦。
她打開前面的儲物格,在裏面不停翻找,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個吩咐葛薇濃藏在裏面的小塑料袋。
打開塑料袋,裏面是盒裝和瓶裝的藥片,都是她過去一年一直服用的藥物。
她剝開兩片幹吞了下去,連水都沒喝。
塑料袋裏還有一盒煙和一只打火機。
她會抽煙,只是知道了周枕月肺部受傷過後,她就再也沒抽過了。
但有的時候……阿月不在的時候……
沒有煙,她真的很難活下去。
穆雪衣取了一根煙出來,含在嘴裏,點燃。
深深地吸了一口,小半根瞬間沒有了。
她趴在沒有玻璃的車窗上,看着外面霧蒙蒙的雨景,緩緩将一口煙霧吐入雨中。
渾濁的煙霧一觸到大雨,轉眼便消散無蹤。
第一根煙抽完了,她還是有些焦慮,想要再去拿第二根。
可是第二根抽完,她又忍不住去拿第三根怎麽辦?
抽太多了,車裏會有味道的。
阿月會發現的。
穆雪衣把煙頭收拾好,藥和煙放回儲物格角落。
她爬起來,雙臂交疊墊在車窗框上,脖子仰得長長的,探出窗外,讓風和雨都吹到她的臉上,讓她的大腦進入短暫的空白。
……或許只有這樣,她才能分散掉注意力,不讓自己總去看右腳踝上的東西。
周枕月拎着熱包子和熱湯面回來時,就看見穆雪衣肩部以上都淋在雨裏,閉着眼,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她快步走回車上,一進車廂,還沒坐穩,就一把将穆雪衣從雨裏拉回來。
“你幹什麽?就算太熱了想給身體降溫,也不必去淋雨吧?”
穆雪衣頭發濕漉漉的,睫毛也是濕漉漉的。
她輕笑,柔柔地說:“阿月,你看我,是不是很聽話?”
周枕月:“……”
“先吃飯吧。”她把裝着包子和面的餐盒遞給穆雪衣。
穆雪衣沒有去接,聲音有點抖:
“你看見了吧,我不會亂跑……你能不能先幫我解……解開……”
周枕月看得出穆雪衣此刻眼底壓抑不住的慌亂。按理說,如今的穆雪衣是不會出現這樣的表情的,她現在這個樣子,說明心理确實已經到了極限。
她馬上放下食物,迅速拿出鑰匙給她解腳铐。
看着那只铐子從右腳踝上解下去,穆雪衣才松了口氣,癱坐在座位上,做了幾個深呼吸。
仔細一看,她的額角已經布滿了細小的汗珠,和雨珠混在一起,順着蒼白的臉向下流。
周枕月忍不住問:“你铐不了這東西,為什麽還要主動給自己铐上?”
穆雪衣虛弱地看向周枕月。
周枕月看穆雪衣如此枯槁,心疼得不行。
心疼拌着镌刻在骨子裏的多疑,從胸口上湧,到嘴邊,變成了口無遮攔的責問。
“你是不是故意把自己弄得這麽痛苦,給我演苦肉計?”
“你是不是想讓我自責,讓我不忍心,逼我原諒你,然後主動向你低頭?”
穆雪衣聞言,身體一僵。
周枕月頓了頓,凝視着她,一字一句地問:
“你究竟……是太蠢,還是太有心機,已經不擇手段到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讓我可憐你?”
蜷在椅子裏的穆雪衣小小的一團,瘦得快要淹在衣服裏了似的。
看向周枕月的眼裏,慢慢含上了淚。
她許久都沒說話,只是抱着膝蓋。
右手淺淺地抓着自己的右腳踝,別過頭去,在周枕月目光不可及的角度裏,才輕輕眨下眼。
眼淚順着下睫毛滑出眼眶。
和臉上的雨水混在一起。
淌至唇角時,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片水漬裏,有別人看不見的濃郁苦澀。
作者有話要說:已經有了裂痕的信任,哪裏那麽容易修複啊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怪妹妹AhLian 1個;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是仄崽啊!、烏啦啦_123、家住北罰山、就是一株小小草、笑豬、白燃1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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