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臨近中午,游樂園的天空豔陽高照。
穆如晴拿着剛剛買來的兩只甜筒,找到坐在長椅上坐着的鐘婉,在她面前站定,遞出一只甜筒:“給。”
鐘婉伸出手。
啪——
甜筒被打翻在地上。
穆如晴沒有生氣,只是笑了笑,把手裏另一只甜筒也遞給了她:“別鬧了。”
鐘婉冷笑:“你以為把我帶來游樂園,給我買點東西,我就可以當做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麽?”
穆如晴在鐘婉身邊坐下,抿了一口那只鐘婉不要的甜筒,“婉婉,我只是想讓你開心一點。”
鐘婉忍不住問:“你到底為什麽辭退李凡?”
李凡是穆氏公司食堂的一個打飯小哥,家裏窮,沒念過什麽書,人很是質樸單純,對所有員工都是傻呵呵地笑。
每天中午打飯的那幾秒,鐘婉匆匆瞥一眼他的笑容,被陰霾籠罩的心才會短暫地照進一點陽光。
鐘婉追問:“真的就只是因為他給我多打了一勺飯?”
穆如晴吞下口中的冰淇淋,“你吃多少,本就應該由我說了算。如果你想多吃一勺,那也該先告訴我,我叫他加,他才能加。”
鐘婉的胸口一陣沉悶,壓抑得快要窒息。
她苦笑:“穆如晴,你真的有病。”
穆如晴面無表情地吃着手裏的甜筒。
Advertisement
甜筒吃完後,日頭也下去了一些。
穆如晴掏出紙巾把手擦幹淨,看向鐘婉,放軟了聲音:“餓了吧,園子裏的餐廳很不錯的,我們去吃午飯好不好?”
鐘婉沒說話。
穆如晴強硬地拉起了她的手,向自己已經看好的餐廳走去。
她問鐘婉的所有問句,似乎都只是走個沒有意義的過場.
周枕月騎自行車騎得很穩,穩到後座的穆雪衣都開始犯困了。
穆雪衣迷迷糊糊的,猛地清醒,才發現自己的臉都已經貼上了周枕月的後背。
周枕月一邊騎,一邊側過一點頭,瞳孔滑在眼角瞥着穆雪衣,“醒了?”
穆雪衣用手背抹了一下自己發燙的臉頰,有點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打瞌睡的。”
吱呀一聲,車子停了下來。
周枕月下了車,推到路邊的長椅旁。正午明晃晃的陽光下,可以看見她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
穆雪衣掏出紙巾遞過去,壓低的眉眼溫溫柔柔的,“騎累了?”
周枕月用紙巾擦了擦汗,輕聲說:“不累,太陽曬的。”
穆雪衣:“我去給你買瓶水吧。”
周枕月拿出手機,解開密碼,設置屏幕常亮後打開了二維碼付款頁面。
她對穆雪衣舉起手機:“拿去掃。”
穆雪衣輕輕一笑:“不用了,買水的錢我還是有的。”
周枕月拎起裝着穆雪衣手機的包,遞過去。
穆雪衣擺擺手:“不用手機,我還有些硬幣,剛好花掉。”
說是為了方便花硬幣,其實只有穆雪衣自己知道,她手機裏早就沒錢了。
周枕月望着穆雪衣越走越遠的背影。
她出了一會兒神,才無奈地笑了笑,按滅手機屏幕。
游樂園剛開,客流量大,便利店東西也賣得貴。穆雪衣以為水再貴也不會超過十元,可連着問了幾瓶飲料的價格,都遠遠超過了她兜裏的那點錢,問起最便宜的礦泉水,也得要十五元一瓶。
她把兜裏的零碎錢都翻出來,擱在櫃臺上一枚一枚地數。
正數着,忽聽身後熟悉的聲音:“雪衣?”
穆雪衣一回頭,竟意料之外地看見了鐘婉。
她驚喜地笑:“婉婉?”
鐘婉走過來,也笑了:“巧了,居然能在這兒碰見你。”可還沒笑兩秒,她又立刻嚴肅起來,壓低聲音,“穆如晴在那邊貨架後面,你趕緊走。”
穆雪衣一聽穆如晴在,也不想和她碰面,加緊了數錢的速度。
鐘婉看她那可憐巴巴的幾個硬幣,說:“別拿礦泉水了,拿個你喜歡喝的橙汁,我幫你付……”
“喲,一會兒沒留意,你都開始幫別人買橙汁了。”
鐘婉話還沒說完,穆如晴就從貨架後面走出來,臉上淺笑盈盈。
穆雪衣握緊手裏的硬幣,冷冷地看向穆如晴。
鐘婉上前一步,擋在穆雪衣前面:“我不幫她買了,你讓她走。”
穆如晴笑得更深:“婉婉,瞧你這話說的,我還能對我妹妹做什麽嗎?”
她走近了來,看到穆雪衣手裏的零錢,啧了兩聲:“這麽可憐,周枕月連瓶飲料錢都不給你?”
穆雪衣皺起眉:“跟你有什麽關系?”
穆如晴拿起那瓶最廉價的礦泉水,打量了一圈,“用光身上最後一點錢也要買的水,一定是很想喝的水吧。”
她把礦泉水放回櫃臺,看向穆雪衣,“我可以幫你把錢補齊。”
她從口袋裏抽出一張一百元的鈔票晃了晃,然後輕輕松開指尖,鈔票旋轉着落在了地上。
“拿着吧。”穆如晴笑眯眯地說。
穆雪衣盯着地上那張紙幣,拳頭攥到發白。
鐘婉忍不住吼出聲:“穆如晴,你這麽羞辱她有意思嗎?!”
“有意思啊,”穆如晴細品着鐘婉眼底的憤怒與恨,眼角還帶着笑的弧度,“……可太有意思了。”
鐘婉拉起穆雪衣的胳膊往收銀臺走,氣得手都在哆嗦,“我幫你買!”
穆如晴唇邊的笑意消失:“鐘婉。”
鐘婉腳步一頓。這是穆如晴幾年來唯一的一次叫她全名。
穆如晴一字一句地說:“你別忘了,你兜裏的錢也是我的錢。我勸你,最好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戰我的底線。”
鐘婉的睫毛顫了顫。
穆如晴臉色一變,又開始笑了:“你看看雪衣,說真的,你應該好好向她學學軟飯怎麽吃。吃我穆家飯的時候,人家就能乖乖地當卧底偷文件,轉吃周家飯了,馬上就可以對周枕月一心一意忠貞不二。瞅瞅,這才叫會吃飯的一,條,好,狗。”
穆雪衣下巴不停顫抖:“你……”
穆如晴偏了偏頭:“可到底是吃別人軟飯的,什麽都得靠別人。就說這礦泉水,你要真想買到手,不還是得要撿我扔掉的這張錢麽?”
穆雪衣望向地上那張百元鈔票。
她站在這裏任人奚落已經是很悲哀的事了。
而最悲哀的莫過于,穆如晴說的都是對的。
她居然……連給阿月買瓶水的能力都沒有。
周枕月為了不打擾睡着的她,可以連續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騎得滿身是汗。可她連一瓶水的錢都湊不出來。
她在這裏和穆如晴僵持着有什麽意義呢?
她就算很有骨氣地駁斥、離開,又能改變什麽?
周枕月還在路邊。
她還是……喝不到水。
從小到大,穆如晴在鐘婉面前沒少這樣對她,前二十多年她早就習慣了這樣委曲求全地活着。寄人籬下,本就如此。
既然二十多年都這麽過來了,今天再忍一次,應該……也沒有關系吧?
只要忍一忍,就可以把水買回去了。
她忽然想起之前在病房裏和沈懷星說過的那句話:
“為了她,和父親姐姐成為敵人沒關系,簽沒有尊嚴的合約也沒關系。以後或許還要做很多談不上原則和底線的事,這些統統都沒關系。”
是啊,她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她的原則和底線,在這一次的生命裏,在周枕月面前,統統……都沒關系了。
穆雪衣慢慢走到那張鈔票前,手指緊緊蜷起,又無力地松開。
她由鼻息間嘆出一口氣,慢慢彎下腰。
指尖不住地顫抖。
就快要碰到那張錢時,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只熟悉的白色運動鞋,不偏不倚地踩在了鈔票上。
穆雪衣恍惚擡頭。
白色的頂燈強照下,周枕月的臉被光暈染得有點模糊。
穆雪衣怔怔地看着她。
她猛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
一瞬間,連頭發絲都是冰涼的。
周枕月卻沒什麽特殊的表情,眉眼間仍是淡淡的,沒有憤怒,也沒有責怪。
她俯下腰,輕淺地托住穆雪衣的胳膊肘。
穆雪衣嗫嚅:“阿月……”
周枕月輕聲說:“先起來。”
穆如晴冷笑:“呵,原來周總來游樂園了呀?”
周枕月瞥向穆如晴,目光在穆如晴身上慢悠悠地上下來回打量了打量。
随即,她唇邊勾起一個極淺的笑:
“我只知道沒馴化好的狗會随地大小便,沒想到,人要是沒馴化好,也會和畜生一樣随地亂扔東西。”
穆如晴臉色大變:“周枕月!”
周枕月收回目光,又說:“按理說,我不該在公衆場合限制別人的人身自由。可不巧,這游樂園的老板我剛好認識。我想,讓他幫忙派幾個保安來清清垃圾,他應該很樂意幫忙。”
穆如晴握緊雙拳,“周枕月,你什麽意思?!”
周枕月卻不回答了,視若無睹地拿起櫃臺上的礦泉水,拉着穆雪衣不緊不慢地向收銀臺走去,似乎再和穆如晴多說一句話都是浪費時間。
穆雪衣跟在她後面,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說哪一句,“阿月……”
周枕月沒有接話,只是付了礦泉水的錢,拿着水走出便利店,背影沉默得透出幾分清冷。
穆雪衣看得出,周枕月生氣了。
她緊張得手心裏全是汗,不知該如何道歉才好,躊躇半天只幹巴巴地吐出蒼白的三個字:
“……對不起。”
周枕月在路拐角站定。
她的手指攥得很緊,手裏的礦泉水瓶被握出了隐約的咔吧聲。
良久,那緊握的手又緩緩松開。
僅從一個背影,就能感覺到她身上才将外洩卻又克制地收斂起來的情緒。
周枕月轉過身,看着不安的穆雪衣,看了好一陣子。
最後,她還是沒有發任何脾氣,只是輕嘆了口氣,輕聲說:
“下次沒錢買水,一定要找我。”
穆雪衣微怔。
周枕月低下頭,擰開了礦泉水的蓋子,把打開的礦泉水遞向穆雪衣,單薄的嗓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
“喝吧。”
穆雪衣眼底微弱的光晃了晃。
她沒有推讓,用兩只手小心地接過礦泉水,舉到唇邊。
瓶沿挨到下唇時,她再也忍不住鼻尖的酸澀,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