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游樂園那天後,穆雪衣總覺得,自己對周枕月的感情有了一點變化。
之前她知道自己是喜歡周枕月的,但感情裏更多的是對前世的愧疚和彌補。所以周枕月沒有開口說原諒之前,她再喜歡她也會尊重她的意願,和她保持距離。
可現在不同了。
她開始貪戀周枕月的一切。
貪戀她的溫柔,貪戀她的保護。就連看着她握杯子的手指,都會想起那天她托着自己的胳膊肘起身的模樣。
只要想起,就發瘋一樣地心動。
每天晚上,周枕月還是會陪着她拼積木。七千多塊積木雖然很多,可也用不着拼這麽多天,穆雪衣在故意拖慢進度,有時候還會趁周枕月不注意偷偷把拼好的拆掉。
因為拼積木時,是她們離得最近的時候。
周枕月就在她身後,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嘆氣都仿佛在她耳畔。
可惜,再怎麽拖,城堡也慢慢拼成了。
而時間……也終于來到了第十一天。
穆雪衣沒有再聯系過穆如晴,她知道,穆如晴對她不會手下留情。只要沒收到報價表,第十一天,穆如晴一定會讓周豐年知道所有事。
早晨她們吃飯時,老爺子沒有下樓。
穆雪衣已經猜到了老爺子沒有下樓的原因。她放下筷子,看向正在低頭吃炒雞蛋的周枕月,滿眼不舍。
穆雪衣:“阿月。”
周枕月:“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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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衣:“積木……昨晚已經拼完了。”
周枕月:“嗯。”穆雪衣:“回頭把它放在書架頂層的格間吧,我看過了,只有那個地方能放得下。”
周枕月:“好。”
穆雪衣:“炒雞蛋的做法我教給了你家的廚子,今天就是他炒的,你覺得怎麽樣?”
周枕月:“……還可以。”
穆雪衣:“一會兒去公司路上小心,中午留點時間睡個覺,別總是熬着,要注意身體……”
“知道了。”周枕月站起身,拎起椅背上的外套,邊收拾東西邊說:“平常也沒見你這麽啰嗦。”
穆雪衣強忍着眼淚,擠出一個笑:“你在家這麽多天,今天突然要去上班了,我就是……有點舍不得……”
周枕月穿好外套,“別想太多了,晚上回來給你帶個東西。”
穆雪衣:“……什、什麽東西?”
周枕月:“晚上你就知道了。”
穆雪衣欲言又止。
她不知道該怎麽告訴周枕月,今晚她回家時,自己或許已經不在這裏了。
看到周枕月出門,一直候在樓梯拐角的管家馬上走過來,對穆雪衣恭敬地垂頭:“穆二小姐,老爺子請您去他房間一趟。”
此時此刻,穆雪衣倒沒有想象中的忐忑,心裏反而是一片平靜。
她淡淡一笑:“好。”
老爺子的房間在頂樓陽光最充足的地方,通往房間的走廊也是滿地陽光。
門沒有關嚴,虛掩着。穆雪衣還是敲了門,等裏面說了“進”,她才進去。
房間裏有很多書架,架子上擺滿了線縫的古籍。木茶幾上除了考究的茶壺與茶杯外,還有一鼎古樸的香爐,正郁郁袅袅地冒着青煙。
周豐年坐在木椅上,雙手疊放在拐杖頂端,臉上沒有表情。
穆雪衣從來沒見過周豐年面無表情的樣子,印象中,他一直都是個很愛笑的老爺爺。
周豐年沉沉地說了聲:“坐。”
穆雪衣在周豐年旁邊的木椅上輕手輕腳地坐下,不敢說話。
周豐年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今天一早,我收到了一封郵件。”
穆雪衣本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緊張了,可聽到周豐年說出這句話,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全身繃緊。
周豐年:“郵件裏說,三年前周氏那封外洩的機密文件,是你搞的鬼。”
穆雪衣的手開始發抖。
周豐年擡起眼,眉心微皺:
“……你怎麽能這麽不小心?”
穆雪衣愣住。
這個問句太過出乎意料,她竟一時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
周豐年沉重地嘆了口氣:“我已經讓人去查是誰發的郵件了,查到以後,我會想辦法解決這個源頭。你自己也得多加謹慎,這一次我可以幫你,下一次,我的手就未必有這麽長了。”
穆雪衣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嗓音控制不住地顫抖:“您、您知道……”
周豐年摩挲着掌心裏的拐杖,食指上的玉戒指與木拐杖摩擦出細微的沙沙聲。
他花白的胡須一翹,像是在笑:“早就知道了。三年前出了那麽多事,我怎麽可能不去查。我要是想查清楚一件事,你們這些孩子,有什麽本事遮得住?”有好幾秒,穆雪衣整個人都是懵的。
半晌,她才顫巍巍地開口:“那……您都知道了,還允許……允許我回來……”
周豐年撫了撫胡須,笑了一聲:“說實話,三年前我才查明白時,确實對你有過不滿。可後來查得更深入了一些,才知道你這個穆家二小姐背地裏過的是什麽日子。你有那樣的父親和姐姐,做這樣的選擇,也不能怪你。”
“更何況……”周豐年又嘆了口氣,“月牙兒她……對你的感情那麽深。”
穆雪衣緊緊捏着自己的衣角。
茶煮好了,咕嘟咕嘟地冒泡。周豐年翻起一個茶杯放到穆雪衣面前,給她倒了杯熱茶,“今天時間還多,有沒有興趣聽一聽你走之後的事?”
穆雪衣快要把衣角攥爛了。
周豐年輕笑:“敢聽嗎?”
穆雪衣深深吸一口氣。
過去的那三年,她再怎麽逃避,也是周枕月實實在在走過的三年。如果周枕月都有勇氣熬過來,她至少……也該有勇氣去了解。
她顫着嗓子:“您說。”
周豐年慢悠悠地說道:“上一次和你講過她車禍的事,就接着那裏講吧。”
“三年前那場車禍之後,她在重症監護病房住了整整一個月。肺部重傷,支氣管也受到了牽拉,那個時候,呼吸對她來說是世界上最難的事。說不出完整的句子,說半句就要咳很久很久,嚴重時還會咯血。但那些日子,她還是一直堅持說着同一句話。”
“她說:我想見她。”
“我有什麽辦法呢?”周豐年回憶的目光裏帶着濃濃的無奈,“我知道你騙了她,可她就是離不開你了。我用盡一切方法聯系你,但我的人脈再廣,手段再高深,你有意躲避,我也沒有任何辦法。”
穆雪衣記得,當時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有很長一段日子,她都不敢給手機充電。
周豐年又倒了一杯茶:“後來,她身體恢複好了,我以為這件事就可以這麽過去了。然而我想得太過簡單。有一次,我偶然發現她在吃帕羅西汀,帕羅西汀是抗抑郁的藥,我就馬上叫人去查,才知道她一直在看心理醫生。”
“然後我找到了她的心理醫生,調出了她的檔案。檔案裏有每一次治療的詳細對話,可說是詳細,卻也沒什麽詳細可言。因為她從始至終,都只在重複相同的四個字。”
“‘我好想她。’”
穆雪衣手一抖,打翻了面前的茶杯。
滾燙的茶水潑濕了她的鞋,她卻一動都不動。
周豐年拿了抽紙遞給她,和藹地笑:“別擔心,自從你回來以後,她就再也沒去看過心理醫生了。”
穆雪衣接過抽紙,一言不發。
周豐年摸了摸胡子,眯起眼:“說起來,我年輕時也很愛月牙兒的奶奶。我以為相伴偕老就是最深刻的愛情了,沒想到啊,遲暮之年,我這孫女倒讓我開了一次眼界。我也是頭一回知道,原來一個人會對另一個人惦記成這個不死不休的樣子。”
聽到“不死不休”四個字後,穆雪衣想到了前世周枕月的結局。
心髒傳來一陣窒息般的刺痛。
緊接着,周豐年又和她說了很多這三年裏發生過的事,一樁樁,一件件,能想得起來的都說了一遍。比如,周枕月每天都會去麥當勞點一份兒童套餐,只點不吃,沒有人知道原因。
再比如,她得了很嚴重的失眠。三年來,她沒有笑過一次。
從上午說到吃飯,又從飯後說到了下午。
整整一天,穆雪衣都仿佛活在那段回憶裏。
那段回憶裏,周枕月分明失去了她,可每一點每一滴,又全都是她。
傍晚,最後一點殘陽消失在天邊。
談話的結尾,老爺子又想起了什麽,饒有興趣地說:“對了,你還記得我之前給你強塞的那幾個紅包嗎?”
穆雪衣點點頭。
周豐年說:“其實是月牙兒叫我給你的。你呀脾氣倔,不肯花她的錢,可她又怕你受委屈,就叫我想辦法給你塞一點。她說,如果是我以長輩的身份給你,你或許還能願意花。”老爺子拍拍穆雪衣的手,語重心長,“丫頭,聽我一句,不要和她劃分得那麽明顯,你越是想獨立,她就越沒有安全感。有的時候互相虧欠也不是壞事,人和人之間,總要有些羁絆才好。”
穆雪衣紅了眼眶,嗯了一聲。
周豐年:“好了,不聊了,她也該回家了。今天我和你說的話不要讓她知道,好嗎?”
穆雪衣:“好。”
周豐年又放柔了聲音:“還有,千萬要記住,我對你還是像以前一樣疼愛。你們倆的事我是同意的,不要胡思亂想。”
穆雪衣哽咽着說:“謝謝……謝謝您……”
他們還在說話,就聽見院子裏傳來了小艾的喊聲:
“二小姐——二小姐——”周豐年呵呵笑:“正說着,她就回來了。”他用拐杖指了指陽臺,“她好像在找你,你過去看看是怎麽了。”
穆雪衣用袖口慌忙擦了眼淚,跑到陽臺邊,向下看去。
滿園落葉的院子裏,小艾剛剛把車停進車庫,正使勁拉合車庫門。周枕月站在旁邊,唇邊也含着淡淡的笑。
看到穆雪衣從陽臺探出了頭,周枕月遙遙地招了招手:“下來。”
穆雪衣目光微微一偏,看到了那個周枕月早晨說要帶給她的神秘的禮物。
落滿枯葉的小路上,停着一輛嶄新的粉色自行車。車把上裝有兩個可愛的後視鏡,後視鏡上用紅絲帶系了好大的蝴蝶結。
周枕月垂在身側的手勾起兩指,拎着一頂和車子一樣粉的兒童頭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