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晚間七點多的時候,周枕月帶着穆雪衣回到了酒店。
酒店裏只有一個沐浴間,周枕月知道穆雪衣習慣每晚八點洗澡,于是提前出了門。
出酒店後,周枕月叫上小艾,去附近的超市逛逛。
本來是沒有目的地閑逛,後來走着走着,周枕月慢悠悠踱到了嬰幼兒區,忽然在一牆的奶粉面前站定。
小艾小心翼翼地問:“周總,您……要、要喝嗎?”
周枕月擡手取下一罐奶粉,捏起旁邊的贈兜裏是一只大橡皮鴨和四只小橡皮鴨,黃澄澄的,是市場上最常見的那種。
她輕輕地笑了笑,問小艾:“泡澡的時候放兩只進去,你覺得好不好?”
小艾嘴角一抽:“您已經過了這個年紀了吧……”
周枕月盯着那五只橡皮鴨子,“不是給我自己的。”
小艾拖長了尾音“哦——”了一聲,立刻心領神會。
“我只是覺得,”周枕月把那兜橡皮鴨連着那罐奶粉一起放進了小艾手裏的購物筐,“她那麽喜歡那兩只活的,應該也會喜歡這個。”
小艾忍不住說:“周總,您也別怪我多嘴。既然您還這麽喜歡二小姐,幹嘛還非要鬧着別扭呢?二小姐也有自己的苦衷。你們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只有真正在一起了,她才會對您慢慢敞開心扉啊。”
周枕月沉默良久。
再開口時,竟沒有往常那樣堅決地否定:“……可能吧。”
她本以為自己無論如何都過不去心裏的那個梗結,但這兩天的事才讓她明白,其實沒有什麽比穆雪衣能平平安安待在自己身邊更重要的事了。
她還是不知道穆雪衣這次回來是不是懷着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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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穆雪衣說是,她再相信一次,又何嘗不可?
小艾咧出一個大大的笑:“不吵了嗎?”
周枕月沒有說話。雖然還是沒有表明态度,可這也是第一次沒有否定。
回到酒店後,周枕月把買回來的東西放在茶幾上。正彎腰時,看見桌面上穆雪衣的手機正在亮屏震動。
穆雪衣還在浴室沒出來,肯定沒法接了。來電顯示的名字是鐘婉,周枕月知道這個人,是穆如晴身邊的助理,也是穆雪衣從小到大唯一的朋友。
于是她沒想太多,隔着門對裏面說:“你有電話。”
門裏穆雪衣的聲音朦朦胧胧地傳來:“……幫我接吧。”
能夠允許一個人幫自己接不知來自于誰的電話,該是怎樣的信任。
至少,以前那個懷揣着不軌心思的穆雪衣從來沒有讓自己幫她接過任何電話。
周枕月極輕地一笑,彎腰拿起那只手機,接通後放在耳畔。
還沒來得及說一聲“喂?”,聽筒裏卻傳來了穆如晴的聲音。
“不知道你那邊方不方便,我長話短說,三天之內,把周枕月拟定的最新報價表弄到手。這次這個合作商很重要,穆氏必須得争取過來,你應該能明白吧?別在周家待久了,忘了你自己要幹什麽。……你知道我的郵箱,我等你郵件。”
“嘟——”
電話已經被挂斷,捏着手機的手指卻還僵在半空。
周枕月很久都忘了呼吸。
半晌,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才感覺到自己指尖冰得發麻。
她似乎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表情,嘴角抽搐了一下。
一分鐘前塗在心上的溫暖,像砌上去的泥,柔軟只是一瞬的錯覺。還未來得及凝固,就已連筋帶肉地開裂。
一直到穆雪衣洗完澡出來,周枕月都始終坐在沙發上握着那只手機。
穆雪衣擦着頭發走過來,低垂的眼睫毛還濕漉漉的,“阿月,剛剛誰找我?”
周枕月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把手機遞給穆雪衣,語氣裏聽不出任何情緒,“……你的手機。”
她側過去的半邊臉毫無表情,無悲無喜,好像回到了最開始她們還是陌生人時的樣子。
穆雪衣感覺到了周枕月的異樣,忙問她:“你怎麽了?”
周枕月努力壓抑着眼底的波瀾,輕淺地看了一眼穆雪衣。
她才洗完澡,發尾與脖頸都沾着小水珠,皮膚仍帶着被寒雨凍出的蒼白。像一只病弱的鹿,眼睛清澈又柔弱。
穆雪衣似乎永遠都是這樣。
每一寸骨骼都生出了易碎感。
最後,周枕月還是沒有選擇質問什麽,她極輕地說了句“我還有應酬”,便轉身離開了屋子。
只是關門時,都還能看見她攥緊的拳頭。
穆雪衣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看着周枕月離去的背影,她整個人都像泡進了冰水桶一樣動彈不得。
她很明顯地感覺到了不對勁。
她第一時間想到了剛剛那個電話,忙點開手機查看。看到是鐘婉的電話,她想也不想地撥了過去。
短暫的等待後,電話接通了。
穆雪衣:“婉婉,你剛剛給我打電話了?”
聽筒裏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是。”
穆雪衣忙問:“你剛剛說什麽了?”
鐘婉吸了一口氣,正想開口時,那邊又傳來隐約的肢體摩擦聲。她的氣息頓了頓,有好幾秒都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最後,鐘婉只是說:“……沒什麽,你沒說話,我就挂了。”
穆雪衣很相信鐘婉,她們打小就是最沒有秘密的朋友。即便是那幾秒的沉默,也沒有讓她懷疑鐘婉會騙她。
看來,并不是這通電話的原因。
那會是什麽原因呢?
穆雪衣忽然很怕,怕周枕月在剛剛的某個時間點突然想開了,完全放下了她們之間的所有羁絆。
她做錯了什麽,會讓周枕月突然這個樣子呢?明明幾個小時前,她還送了她兩只小鴨子,她還以為她們的關系終于打開了一個缺口。
穆雪衣瘋了一樣地攀索着記憶,尋找自己每一舉每一動裏可能出現的錯誤。她已經那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可還是做錯了一些事。她做錯了什麽?她又能做錯什麽?
牆邊的紙箱子裏,兩只毛絨絨的小鴨子正在嘎嘎喳喳地叫,揚着小翅膀,傻憨憨地盯着穆雪衣。
穆雪衣看着它們,睫毛止不住地顫抖,掩不住眼底湧上的淚。
明明……
明明在回來的路上,周枕月還和她一起幫它們取了名字。
周枕月晚間确實有個應酬。
她原本對于這個酒局有點疲憊,想叫小艾推掉。但眼下,她開始有點慶幸有一個酒局能讓她暫時不去面對穆雪衣。
是分公司的下屬們辦的一個聚會,包了個大包間,慶祝項目初步完成。分公司的副總兼運營部總監陸妍做東。
陸妍是周枕月在美國的大學同學,因為十分有才幹,回國後被周枕月挖來做了分公司的管理者。
兩個人認識有十多年了,陸妍也是周枕月為數不多能保持聯系的同學之一。
周枕月進了包間以後就一個人坐在角落裏喝酒,小艾守在旁邊,只要有人想來敬酒就立馬攔住。
陸妍端着酒杯走過去,小艾馬上迎過來:“陸總監,周總想一個人待着,抱歉啊。”
陸妍越過小艾對周枕月喊:“周枕月,你連我都攔?”
周枕月瞥了這邊一眼,朝小艾揮了揮手,示意她放陸妍過去。
“你怎麽了?”陸妍坐到周枕月身邊,用自己手裏的酒杯碰了一下她的杯沿,“往常再不喜歡應酬,也會接受一輪敬酒啊。”
周枕月壓着眉眼,語氣淡淡的:“備孕還喝酒。”
陸妍笑着摸摸肚子:“那不是還沒懷上嗎,懷上了才忌口。”
周枕月聽了,才跟她碰了杯。
陸妍抿了口酒,又問:“今天公司團建,你都沒想着把你家穆二小姐帶過來?”
周枕月不帶感情地笑了一下,“你也說了,她姓穆,又怎麽會是我家的。”
陸妍坐直了一點,像提起了興趣:“前幾天咱們在公司裏聊天,你提到她不是還挺高興的,又吵架了?”
周枕月低頭摩挲酒杯,沒有說話。
陸妍看她這樣,嘆了口氣:“人好不容易回來了,就好好在一起吧,你又離不開她。我記得她走的那幾年,你每個月都得去看一次心理醫生,有時候看着你,我好幾次都覺得你要撐不下去了。”
陸妍說到這裏,忍不住問:“她到底知不知道你有這麽喜歡她啊?”
周枕月把酒杯放到桌幾上,仍是一言不發。眼眸半垂,也不知在想什麽。
陸妍看她不接話,又嘆道:“你呀是個悶脾氣,穆雪衣又是個低眉順眼慣了的,你倆在一塊兒不出事還好,出了事就特別容易鬧誤會。有什麽事還是攤開來說清楚比較好。你這麽聰明,別因為感情把自己弄糊塗了。”
周枕月輕勾唇角,說:“我知道。我知道我正在煩心的事可能是個誤會。”
陸妍愣了愣:“……啊?”
周枕月擡起眼,看向遠處閃爍的燈光。
“事實上,在那幾秒裏,我想過了所有的可能性。可能是一個圈套……可能是穆如晴在故意挑撥……可能雪衣并不知情……”
她握緊了手裏的酒杯:“可是……就算她真的在騙我的概率只有千分之一,我也還是……”
“……很難過。”
她說出這三個字時,眼底積蓄已久的情緒似乎快要壓抑不住了。
陸妍看着她,心也跟着揪緊。
穆雪衣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三年前她究竟對周枕月造成了多大的傷害。這樣一個驕傲到不容眼裏有任何沙子的人,如今卻也開始甘願自欺欺人。
陸妍似乎能明白這種心情。
周枕月在害怕。怕她問出那句“你有沒有騙我”時,得到的是一個肯定的回答。
不去質問,不去戳穿,那麽,她騙她的概率就永遠是那衆多可能中的一個分子。
包間很暗,只有k歌的屏幕發着五彩的光。喧鬧的人聲中,周枕月接了最少的應酬,卻喝了最多的酒。
喝到後來,她覺得自己開始醉了。她忽然想起爺爺在她成年時帶她去喝的那次酒。那是她唯一的一次喝醉。
當時,爺爺和她說:這次讓你喝醉,是要你知道你的酒量底線。你要時時刻刻記住,你是未來的一司董事長,誰都可以在酒局裏喝醉,你不可以。
她明知道自己的底線在哪,卻還是放縱地跨了過去。
恍惚中,她好像看見穆雪衣就坐在她的身邊,卷發披散着,溫柔而乖順地望着自己。
她盯着她,忍不住擡起手去抓她的手,極輕地喊了聲:
“姐姐。”
手指收攏時,卻只握住一片空氣。
她眨了一下眼,再看去,才發現那裏根本沒有坐着穆雪衣。
仿佛一切都是錯覺。
就好像,她從未回到她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