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把酒言傷
☆、把酒言傷
故人遠去,天堂之上點起一盞燈,浩瀚夜空便亮起一顆星。
接連一周,我嚴防死守黃尚,不準他離開我視線範圍。無論是喝酒買醉還是痛哭流涕,一概奉陪。大半夜,淩冽冷風飕飕,他拉我在校園大馬路邊數星星,我咬牙跺腳,二話不說,舍命陪君子。
提前穿好兩件羽絨服,我圓滾滾地往黃尚身邊一坐,越發襯得消瘦十斤的他玉樹臨風,眼睜睜從精明男進化成一位滄桑漢子。
吸吸鼻子,我拿起罐啤酒遞給他,“差不多得了,也該振作起來,正常過日子了。你這樣,多勞民傷財啊!”
一口馬尿下肚,他舉袖拭去嘴邊殘酒,仰天長嘯,“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舉起啤酒罐,對向不遠處,“酒逢知已千杯少,那邊的朋友,相逢何必曾相識,人生苦短,今朝有酒今朝醉,來吧!”
我白眼翻上天,天寒地凍的,哪有那麽多“那邊的朋友”,其實就是江璿睿。
“尋舟之旅”回來以後,他沒有如當初所言退出演藝圈。林曉曉說得對,有很多環環相扣的關節處,身不由己,他有他的無可奈何。好在,他也沒有放棄學業,仍很刻苦用功。只是一有空,必定見縫插針來找我,不說話,也不靠近,遠遠守着,像一座移動的活化石。
黃尚偶爾傷悲間隙,會數落我,只不過失個身,又不是失婚,有什麽好跨不過去的,做人一點也不豁達。每當這時,我一般不插話不反駁,因為下一秒,他準會怨天載道,為什麽他連失身的機會都沒有!
各人有各命,江璿睿的一失足,我要再合計合計,免得造成千古恨。不過,此刻黃尚是電,是光,是唯一的神話。他說什麽,我都照辦。
拍拍屁股站起來,我走到江璿睿面前,見他校服外只穿了件黑色呢絨大衣,冷得小臉通紅,還硬生生對我扯開嘴笑,不心疼是假的。縮在袖子裏手松松緊緊好幾次,我終究還是忍住了脫一件羽絨服借給他禦寒的沖動,因為……天真冷啊!
“來吧,黃尚心情不好,你只管聽,別亂接話。”
江璿睿點頭,一聲不吭跟在身後和我并排坐下,黃尚遞上罐剛打開的啤酒,兩人碰了一下,很夠義氣地各幹一大口。我夾在中間,也不能掃了酒興,自己主動拿起一罐。還沒開,江璿睿就特順手地抽過去,放在身後,跟黃尚舉杯示意,又喝下一大口,完全不在意我用奇怪的眼神睇他。
接着我再拿,他再沒收,再幹一口,反反複複幾次,我明白了,他不願意我喝酒,又不敢直說,只能用行動表示。
偏過頭,我探向他,低聲說:“行了,我不喝,你也有悠着點。”
好像得到什麽暗示,他邊笑,邊挪屁股一點點靠近我,直到側身貼在一起,他才眯着眼,裝乖巧懂事跟我說:“好,我聽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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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反正天氣冷,他又穿得少,随他去吧。
懂事了沒一會兒,黃尚的手搭上我的肩膀,将我摟成好哥倆,江璿睿的臉龐之上乍然起風,吹成了黃土地色,呈現出老實巴交,有苦往肚裏吞的憋悶表情。
“武勝男!”
黃尚平地一聲吼,自顧自把我摟得更緊,凄凄切切地說:“我覺得我已經沒有力氣再愛一場,再去全心全意愛一個女人了。”
本來我穿得多,他下手也沒輕沒重,我有點透不過氣,說不上話,江璿睿倒冷不丁接了茬:
“你可以試試全心全意去愛一個男人。”
這話有理,我附和道:“靠譜。”
黃尚現在一定覺得他自己是一只北方的狼,活在心中的荒野裏,眼中無他,自說自話,“連愛的能力都沒有了,還有什麽活下去的意義。可我怕死,也想生活過得有意義。所以,我決定——”他頓住,松手放開我,看向我和江璿睿,豪氣雲幹地說,
“出家!”
“啊!”
“什麽!”
晴天霹靂,我和江璿睿同時表現出驚訝之色,一個摸上黃尚腦門,一個搶下他手裏的啤酒,連連齊說,別鬧了,別鬧了。
黃尚拍掉我的手,又重新撿起一罐新的,要打開又作罷,用比較正常的口氣對我們說:“你們想啊,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老天爺給我一場歷練,讓我看透紅塵,變得無情無欲。我一直過得豐衣足食,就是無求。再加上我還有佛緣慧根,我以前跟你講過,小時候高人給我算命,說‘黃色’是我大吉之色。你們想想,方丈住持們的僧服是什麽顏色?這說明,我打小佛緣深,注定要出家念經。”
“……”
“……”
江璿睿的眼神很複雜,我的心情很矛盾。黃尚這是恢複正常,還是非常指數飙升?不好說。他頭頭是歪道,倒還跟以前一樣,但偏偏最後的“由此可證”太超乎我們想象。
拍拍他的肩膀,我勸道:“要不你聽江璿睿的,改一下口味,興許情絲沒斬那麽幹淨呢,可別去擾了佛門清淨。”
江璿睿也勸:“聽說現在當和尚,至少要研究生學歷,你硬件夠嗎?”
“不用再說了!”他擡手斬斷我們尚未出口的勸阻,“我去意已決,你們走吧。”
說完,他自己起身先走了,背影決絕。
主角退場,我也沒有喝西北風的必要了,收拾起周圍的啤酒罐準備回宿舍睡覺。忽然感覺身子一緊,江璿睿從背後将我牢牢抱住,百般懇求地說:
“武勝男,我錯了,你千萬別想不開。”
欸,這家夥自從失身後,智商好像也一并消失了,這話有邏輯嘛!
“江璿睿,做錯事的是你,應該你想不開比較合理吧?”我掰着他的手,問。
他用力帶我轉身與他面對面,哭喪着臉,“你不會想讓我也去當和尚吧。”
“那倒不會。”我搖頭微笑,待他舒口氣放寬心,接着又說,“除了時間,麻煩你再給我點空間。我實在擔心,一看見你就想到聖誕夜那天晚上,會一不小心讓你當太監。”
“……”
他反應快,眨眼退到離我幾步遠的安全位置,眼中閃出小期待小僥幸的光,“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
“最好不要。”
“那我想你了怎麽辦?”
“想想你自己,你就不敢想我了。”
“你也不會去找徐陌舟,對嗎?”
“他現在回來了,好好的,我幹嘛找他?”
寒冷徹骨的風不知什麽時候停了,夜深沉,萬籁俱寂,天地之間寧靜非常。江璿睿不再說話,埋下頭,孤零零地站着,在昏黃路燈中,顯得格外得瘦,格外得高,也格外得……讓人于心不忍。
良久之後,他緩緩開口:“武勝男,我現在确定你已經不愛徐陌舟了,可是我要能早一點發覺該多好。以前,我嘲笑你配不上他。後來我又覺得他配不上你,怎麽想自己也不如他。
“我知道,你一開始對我并沒有好感,在你心裏也只有徐陌舟一個人,很完美很重要。如果我能控制,我絕不會讓自己走到今天。怕靠你太近,你會反感,又怕離你太遠,戰勝不了徐陌舟。面對你,我再沒有自信。
“你還記得,那個馄饨攤老板娘的對我們說過的話嗎?她說,年輕人整天喜歡把情愛挂在嘴邊,說得越多越不值錢。我記住了,所以‘我愛你’這三個字一直沒有說。我也沒有料到會在那麽混亂沖動的情況下,跟你表白,被你拒絕。當時那種深刻的挫敗感,我差點又放棄了。
“有時候,我問自己,你究竟好在哪裏,我這麽舍不得放手。沒有答案,我只是覺得非常需要你,沒法想象你不在我身邊,我該如何生活。
“你不在的那十天,我想了很多,都有點不敢奢求你來愛我了,只要你心裏沒有徐陌舟,也許對我來說,就是一種救贖。和林曉曉的那場意外,我也不想為自己做任何辯解。武勝男,這是事實我改變不了,你要我給你時間空間,好,從明天開始我不會再給你打電話,再和你見面,直到你肯真正原諒我為止。”
很長的一段獨白,我聽起來仿佛翻越崇山峻嶺,走得心力交瘁,每一步都像瀕臨懸崖,又狹處逢生。和江璿睿相處的這幾個月,我是不是把什麽抓得太緊不願松手,是不是又把什麽看得太輕可有可無?
如同腳底生根,我站在原地默默凝視江璿睿,幾步之遙,他在月影中直起腰,身姿挺拔。
“武勝男,我今年二十歲,從沒讀過大學,做着一份‘今天有明天無’的工作,過着沒有朋友沒有自由的生活。和我談戀愛的人會很辛苦,需要忍耐。你如果要拒絕我,這些理由我都可以接受。但只有一個要求,對我公平一點,你可以等待八年,我同樣可以,甚至更久,年輕大概是我唯一的優勢。二十八歲,希望不算太晚。”
像臨終審判前的最後一次自我辯護,江璿睿的神情好認真好冷峻,尾音落地,他轉身離去,不留給我任何說話的機會。
寒風複起,聲勢猛烈,吹得我來不及拾起到的空啤酒罐翻滾出好遠。我在最需要勇敢的時候,選擇懦弱,沒有一絲勇氣去追上他。
原來他很好很好,我一直不知道,相形見绌。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