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默契
譚向輝本想問何因榮,休學這個舉動是否令他感到後悔。但他知道這個問題不合适,所以即使好奇,也沒有問出口。如果何因榮知道他在好奇這個的話,估計又會忍不住笑出來。不過心裏的真實想法他是說不出口的——其實他本就沒有打算讀完高中,這件事父母也默許了,當然,也有可能是他們根本不在乎。他的成績實在有些過不去,讀高中唯一的目标就是通過高二下半期的會考,拿到高中畢業證就算是一種成功了。可是他還是選擇了繼續讀下去,不僅僅是因為想要和譚向輝多相處一段時間,更多的,他也有些舍不得高中生活。畢竟這麽美好的幾年,以後不會再有了。
當初決定離開學校,就是因為這兩樣東西都被毀得徹底,他沒有再耗下去的必要。他是個決絕的人,尤其是在受了這樣大的打擊之後,走的時候很灑脫,即使有牽挂,也能裝作不在乎的樣子。
以前的他,真是不坦誠啊。
兩人順着樓梯,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上了天臺。天臺的門沒有上鎖,譚向輝推開那積了一層厚灰的門把,等何因榮也進來了,又将門虛掩上,才拍了拍身上落的灰塵。今晚的月亮不算遠,但很明亮,映照在何因榮清俊的臉上,他的眸子熠熠生輝。沒有注意到譚向輝的視線,何因榮展開雙臂,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嘆道:“這風可真舒服。”
“你退學之後,我聽人說,你來這裏吸過煙。”譚向輝說。
“我退學之前,也聽人說過,你喜歡來這裏發呆。”說着,何因榮轉過身,靠在了扶欄上。譚向輝剛要說那兒髒,何因榮卻像是未蔔先知似的,先說了一句“髒就髒吧,一個大老爺們還嫌棄這個?”譚向輝失笑,點了點頭,也靠了過去。
“現在應該能好好跟我說了吧?”轉身看着譚向輝的側臉,何因榮的眼裏有笑意,也有一絲絲的酸,不過只是一閃而過。
之前他拼了命想要探問的譚向輝的事情,今天居然會又譚向輝親自來和他說。他心裏不知是榮幸多一些,還是心酸多一些,畢竟這一天,他等了太多年了,終于等到了這一刻,他甚至已經不覺得激動,更多的,是一種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感嘆。心中那顆埋藏了七年的紅豆,現在被他從泥土裏翻了出來,居然還是鮮紅的,就像他心髒裏湧動的血液,貼在手心,溫暖得有些發燙。
“你一直很好奇吧?”譚向輝明知故問。但何因榮還是很配合他的別扭,鄭重地點點頭,補充道:“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很好奇。”
聽了這話,譚向輝忽地皺起了眉毛。怎麽突然有種一腳踩空的感覺……他心裏沒底,于是又追問道:“只是好奇?”
該不會,是他在一廂情願吧……
何因榮本想點個頭來吓唬吓唬他,可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是在是憋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見他笑了,譚向輝也繃不住臉了,一邊笑一邊伸手去推何因榮的小臂,罵道:“別跟我開玩笑啊你……”
“好好好我不玩了,你趕緊說吧你。”何因榮清了清嗓子,總算沒再笑了。故作嚴肅地看着譚向輝——這樣反而更好笑了。譚向輝只好轉過頭不看他,來掩飾自己此刻的害羞。可惜何因榮眼尖,看見他發紅的耳廓,心裏跟明鏡似的,心裏偷笑的同時,嘴上還是給足了譚向輝面子:“好啦好啦,算我對不住你,快跟我說吧我都急死了。”
“我其實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好。”雖然開了口,但譚向輝還是沒有轉過頭來——他正看着樓旁的那幾片室外籃球場。幾年之前,他曾有過一群要好的朋友,經常約在那兒一起打球,那些笑容和汗水,是他枯燥乏味的人生裏,最美好的記憶。而這些記憶,都是以何因榮的鼓勵為前提,才有了發生的可能。付莉莉曾說“以前我不知道你喜歡他,但現在我知道了。”她說的,其實很對。早在朦胧青澀的十七歲,他就喜歡上了一個人,只是他太笨太遲鈍,一直沒有發覺,好在,到了現在,他還有追趕回憶裏那人的機會。
他不是喜歡異性,也不是喜歡同性,他只是喜歡何因榮這個人罷了。
“我沒經歷過多少事,這些事也不是有趣的事……你聽了之後,會失望的。”譚向輝說着,聲音低得近乎呢喃,但何因榮還是聽得一清二楚。他輕輕點了點頭,雖然譚向輝沒有看到,但他相信兩人之間的默契。靜了好一會兒,譚向輝才嘆息一般道:“那我先從我……我媽開始說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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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付莉莉知道,譚向輝把從沒和她說過的事情,一股腦地說給了何因榮聽,她還真不知道會有多“吃醋”呢。她知道,譚向輝在這裏逗留了三天,才終于堅定了要去找何因榮的決心,他曾是一個多麽不坦率的人啊,連面對着至親的家人、朋友的時候,都不願意顯露出自己的脆弱,而這他居然會對何因榮敞開心扉……也許,同性真的更能理解同□□,她只能這樣以為。
她雖然不如譚向輝那麽了解何因榮,但她清楚地知道,他們兩個是一類人。他們的本質,都是孤獨,都是對關懷與愛的渴望。他們的人生裏,都有着這樣一個轉折點,讓他們從無憂無慮的孩童,變成了懷有心事的少年,然後又這樣與對方不期而遇。這本該是件幸運且美好的事情,性別不該成為兩人之間的阻礙,只是他們,包括她,還有他們身邊的很多人,以前并不懂得這一點,現在總算明白了,也只能嘆息說這份豁達來得太遲。好在,一切還未成追憶,還有重新開始的可能。
看着窗外明亮的月色,付莉莉忽地想起,很久之前,她還喜歡拉着譚向輝一塊兒看電影的時候。那一天她突然收到了同性的告白,被這件事弄得完全亂了陣腳,逃了課,匆忙地跑去找譚向輝,才有了之後半晚上的交談。那時候,她便隐約覺得譚向輝對待這個話題的态度很不一樣,他雖然看起來死板、不通情達理,但心裏其實是透徹的,只是從不宣之于口罷了。正是有了這份開明,他們現在才能互相接近,并且最終走到一起吧……
那天晚上,他們在網吧看的電影是《春光乍洩》。那部電影很悶,但畫面漂亮極了,她後來又看了好幾遍。到現在,還是清楚地記得那一幕,張國榮和梁朝偉兩個人,在一間鋪着小方格地磚的房間裏相擁着舞蹈,他們曾經分開過,但又還是聚在了一起。光影變幻,音樂纏綿,一切美得就像電影裏那盞再經典不過的瀑布燈。梁朝偉說,我們重新開始。
伸了個懶腰,付莉莉打算不要再想這些事了——等到明天天亮的時候,譚向輝應該就會打電話給她了吧。無論他們身邊是否有愛人陪伴,這段友誼總是令人安心的,那種心意相通的喜悅,譚向輝一定會分享給她的。
現在,她只需要在心裏祝福着,然後好好地睡一覺。再說了,明天,她就要去試婚紗啦……
譚向輝從沒一口氣說過這樣多的話,他一直以為,這些事情是難以啓齒的,可對着何因榮的眼睛,又覺得,說心裏話并不是一件難事。他先是說完了母親的離世——他的人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改變的。之後的幾年,他和父親保持着不親密,但也不是水火不容的關系,父親和他一樣,是沉默寡言、不擅長表達自我的人,他以前倒是羨慕過別人的父親——那些溫和愛笑的男人們,別的不說,起碼是願意陪自己的孩子玩耍的。聽同學說着和父親的趣事,他心裏是由衷地向往甚至眼紅的,他的父親,從來沒有将他扛在肩上,或者将他攔腰抱起過的。就算有過,也是在他記事之前了吧,那些回憶,只有死去的母親會記得了。
自那之後,他開始切實地感受到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孤獨,付莉莉和他的這份友誼,是他僅有的慰藉。說到這裏時,譚向輝停下來,裝作不經意地看了一眼何因榮的表情——他沒有笑,也沒有露出難過或是吃驚的表情,他只是平靜地聽着,眼神裏是全然的專注投入。擡手撫了撫耳廓,譚向輝才繼續說:“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我知道。”何因榮點點頭,一本正經地道:“你不用擔心我吃醋。”
“……誰關心你吃不吃醋。”被這人不知是玩笑還是認真的話弄得有些害羞,譚向輝又轉過了臉去,留一個後腦勺對着何因榮。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的。”雖然譚向輝看不到,何因榮還是誇張地聳了聳肩,擡高了眉毛道:“你這反應,簡直和情窦初開的少女沒兩樣啊……”
聽了這話,譚向輝差點從天臺上栽下去——深吸了幾口氣,他勉強穩住了情緒,心裏暗罵何因榮這張破嘴,一邊感嘆着自己怎麽就沒生得伶牙俐齒些。看着譚向輝發紅的耳根,何因榮總算心滿意足,解圍道:“好啦好啦,是我胡說八道了,你趕緊把臉轉過來,繼續說吧。”
其實,他說得也沒錯。譚向輝腦子裏還想着“情窦初開”那四個字……情窦初開,可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