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本質
與李思言在音樂教室争吵過之後,何因榮沒有再去上晚自習,而是在爛尾樓的天臺坐着,吹了兩個半小時的冷風。他莫名有了抽煙的沖動,所以在回家路上,他買了一包香煙,放在書包裏。這小小的一包香煙,成了一個混亂夜晚的□□。
這一陣子,何母原本是在外頭出公差的,何父在忙一個項目,吃住都在公司,一周只回來睡兩晚。何因榮本以為家裏不會有人,可用鑰匙擰開大門後,屋裏卻是有亮光的,他覺得奇怪,試探性地叫了一聲“媽”,屋子裏果然傳來了母親的聲音。他嘆了口,關上門,一邊換了拖鞋,一邊想着包裏的煙——今晚只能在房間裏偷偷抽了,心裏隐約有了些煩躁。何母像是剛回來不久,身上的黑色套裝還沒有換下來,她看何因榮滿臉的疲憊,不禁心疼道:“哎,趕緊去洗個澡吧,我幫你找幹淨衣裳。”何因榮點點頭,把書包扔進房間,脫掉校服外套,便進了浴室。
洗過澡,身上的确舒服了一些——和李思言大吵的那一架,活生生把他的汗都逼出來了。拿了一塊幹毛巾擦拭着頭發,何因榮向自己的房間走去,卻看見母親提着他書包的包帶,在裏頭翻找着什麽。他大驚,慌忙喊了一聲“媽你在做什麽”,何母的表情忽地一變,卻不是因為他的話,看她的樣子,何因榮知道,她一定是看到那一包煙了。
他迅速想好了說辭——香煙還是未拆開的,他一根也沒有抽過。大可扯個謊糊弄過去,比如是幫朋友買的之類。只是,何母從書包裏拿出來的,不是四四方方的煙盒,而是一瓶藥丸。她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語氣焦急:“你怎麽又開始吃這個藥了?最近身體出什麽狀況了嗎?”
這個轉折把何因榮的心虛全趕跑了,取而代之的,是酸澀的委屈,還有忽如其來的憤怒。是啊,他最近又犯了老毛病,所以他去醫院開了藥,以備不時之需。可是這些事情,母親卻一無所知,父親也是。他們總是那麽忙,忙到連自己兒子的近況都沒時間去了解……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這樣的。何因榮的手不禁握成了拳頭,但很快又放開,擡頭對上母親驚訝的眼神,他深吸了一口氣,盡量放緩了聲音道:“偶爾會有點絞痛,但是沒關系,你不用擔心的。”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何母根本沒法不擔心,拿着那瓶藥,走到了何因榮跟前,追問道:“是不是因為最近學習壓力太大了?還是運動得太激烈?之前你跟我說你常去操場慢跑,那個時候我就……”
“媽!”何因榮打斷她,眼底的怒氣已經昭然若揭:“我的事情,我自己會管,你和爸安心工作就好了。”
何母被他吼得一驚,頓了半秒,才反駁道:“你要我怎麽放心的下?!這麽大的事情你連說也不說一聲,是要把我和你爸爸吓死麽!”
“好,那我問你,”說着,何因榮擡起右手,用食指指着自己的鼻梁,聲音開始變得有些歇斯底裏:“我上一次考試是什麽時候?數學考了多少分?在年級排多少名?你知道嗎?或者說……你有問過我嗎?”一連串地發問之後,他又指着廚房裏的餐桌道:“我昨天中午、晚上,吃的是什麽?你又知道嗎?”
“我……”何母被這樣反常的兒子弄得不知所措,緊跟在震驚之後的,是深深的恐慌。她的表情告訴了何因榮答案,他怒極反笑,說出的話語更加傷人:“不知道是嗎?那我再問問你,我,你的兒子,喜歡上了一個男人,你知不知道?”
之後的幾年,何因榮經常從類似的夢裏醒來,腦中殘留的畫面是母親眼睛裏不斷顫動卻始終沒有落下來的眼淚。他不知道該怎麽去發洩內心因父母而産生的情緒,他們都是優秀的人,拿着體面的工資,在人前也有尊嚴,但這一切都是以日以繼夜的忙碌換來的。但他是個不知感恩的白眼狼——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的身體不太好,因此甚少離開家裏這一百四十平方米的範圍,連下樓去小區的兒童樂園找同齡人玩耍這種別人看來稀松平常的事情,對于他來說都是珍貴的,一整個暑假,往往只有那麽兩三次。沒有玩伴,他只能走另一條排解寂寞的途徑,他不斷地向父母索要新的玩具,從男孩喜歡的飛機坦克,到女孩喜歡的積木娃娃,他的玩具多到能鋪滿整個床面,但他還是寂寞。
明知他身體的問題,父母卻仍然擠不出時間來陪他,何因榮只能在每天晚上的吃飯時間和父母見一面。晚上父母回來得很遲,他早就睡得跟小豬一樣不省人事了,早上又偏偏起得很早,他只能隐約聽見門外有交談的聲音,然後就是大門被關上,一切歸于平靜。醒來之後,唯一能證明父母曾在家裏過夜的東西,就是放在保溫飯盒裏的一碗加了白糖的粥。七歲的他會乖乖地從碗櫃裏找出自己的小勺子,然後再從廚房的壁櫥裏拿出兩罐醬菜,獨自吃過早飯,再獨自背起書包,确定自己身上帶着鑰匙和公交卡,關上家門之後,再去小區門口的站牌等接送上下學的校車——他讀的是全托式的學校,午飯也是在學校吃,父母忙不過來的事情,只要多花一點錢,就有人能幫他們打點了。他沒有餓過肚子,也沒有穿不暖的時候,但他的心裏永遠欠缺着一個至關重要的東西,擁有它的人們從未想過要給他。
父母根本不了解他的生活,又怎麽會了解他的心?在把一切秘密以質問的方式向父母坦白之後,何因榮連去學校混日子的力氣都沒了,扔下一句“我明天去學校辦退學”,然後猛地摔上了門。門外的何母一手握着剛才找出來的那瓶藥,另一手擡起來捂住了嘴,她無力地蹲下,剛才忍住沒有在兒子面前流下來的眼淚,此時才滾滾而下。
何因榮突然休學的原因,足足讓譚向輝苦惱了七年的事,現在他終于從何因榮嘴裏聽到了解釋。何因榮的語速不快,但訴說的過程中,他的表情很平靜,甚至偶爾會跳出一絲笑容,他的情緒明明是溫和如水的,卻像刀鋒一樣尖利地刻在譚向輝的心頭。等他終于說完,譚向輝才松開了緊緊握着的拳頭,只是他仍然垂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他們像是兩個傻乎乎的初中生,正肩并肩地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對着不遠處的路燈,一言不發。何因榮并不急着聽譚向輝說些什麽,能把這些他本以為永遠不會說出來的事情告訴一個他深深信賴的人,他已經很滿足了。
“一起走吧。”忽地,譚向輝站了起來,拍拍何因榮的肩膀,便轉身向公園的出口走去。何因榮一愣,莫名覺得這樣的場景似乎有發生過,随口問了一句:“去哪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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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你跟着我就行了。”譚向輝擡手,撓了撓頭發,這大概是他害羞的表現吧。何因榮不禁露出一個了然的微笑,也站起身來,無奈道:“好好好,我跟着你就是了。”
一路上,譚向輝沒有說一句話,緊抿的嘴唇足以說明他此刻內心有着怎樣的波動。配合着他的何因榮也沒有開口打破沉默,只是自然地看着兩人走過的街道,這一條路他很是熟悉——是去學校的路。
到了校門口,何因榮終于忍不住提醒道:“今天有學生在上晚自習,我們進不去的。”
“翻牆進去。”譚向輝理所當然地回答道,仿佛這是一件相當光明磊落的事情。
他真算得上是有恃無恐了。何因榮嘆了口氣,心說要是他不願意跟着一塊幹這種小偷行徑的話,譚向輝可不知道會有多尴尬。可他就是沒法拒絕譚向輝的要求,譚向輝一定是知道這一點,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拉上他,去做一些瘋子一樣的事情。
因為喜歡,才會身不由己啊。
避開校警,兩人成功地翻過圍牆,跳進了學校的室外運動場。譚向輝看向東邊——那棟爛尾樓居然還在原地,他們的母校真是窮到了一定程度。何因榮和他想的一樣,還不忘開口打趣道:“真該給學校建個基金會。”
“這棟樓廢着也沒什麽不好的。”它站在那裏,就好像他回憶裏的一道裏程碑,這樣的感覺讓他很安心。譚向輝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何因榮一眼,見他跟在自己背後,便又轉了回去。這個動作沒有逃過何因榮的眼睛,忍住笑,他加快了腳步,走到譚向輝旁邊,問道:“去天臺幹嘛?”
“我有點事想說。”譚向輝含糊地回答,臉上的不自然更加明顯,何因榮忍不住逗他:“有什麽事是非得翻牆進來說的啊?”
“……待會你就知道了。”說完,他也加快了步子,又和何因榮拉開了些距離。遠遠地,何因榮聽到譚向輝低聲說了一句“會是你想聽到的話的”。他的左胸猛地一震,但并不痛,但他還是擡手按上了胸前,一邊調整着呼吸,一邊告訴自己——冷靜下來。要是待會在譚向輝面前高興到暈過去,豈不是很丢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