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釋懷
譚向輝最終還是沒有等到周末,結束競賽之後的第一天,他便訂好了車票。啓程之前,他本想跟付莉莉打個電話,拿起手機,卻終究沒有撥出號碼。
他好像總是在給付莉莉添麻煩。
最近她應該忙得焦頭爛額——除了每天正常上班,還要應付公公婆婆,婚禮的事宜也已經提上日程,許多瑣碎的事情是男人做不來的,肯定全都落在了她的肩上。而她居然還能抽出空來,替他去見了一次何因榮……她總是這樣關心他的事情,還為他掉過眼淚。這一次,他不想再讓付莉莉操心了。
學校那邊批了假條之後,譚向輝帶着一些簡便的行李,獨自去了高鐵站。回去的路程并不算遠,他卻莫名有些焦急,一路上不停地低頭看腕上的表,仿佛一個正在等待宣判的罪犯。從那個城市走出來,已經六七個年頭了,他也不再是當初那個十幾歲的男生,心境更是比以前沉靜了許多,只是,有些事情卻仍讓他感到不安定。他的心髒裏,似乎又被注入了年輕時的血液,所有的往事,随着窗外景物的變化,漸漸鮮活了起來。他居然為即将到來的會面感到膽怯。
到站的時候,是晚上八點一刻。天已經黑透,初春的風拂在臉上,十分清爽。譚向輝已經在地圖上找到了付莉莉說的那家酒吧,原本可以直接過去的,但他最終沒有下定決心,而是先找了一個酒店,住了進去。沖了一個澡,發燙的頭腦才終于降了溫,他反複暗示自己,要冷靜,卻仍是抑制不住地去想象何因榮現在的樣子。之前明明已經說服了自己所有的顧慮,義無反顧地來到了這裏,臨場的關頭,偏偏又猶豫了起來。他真是沒出息。
付莉莉的電話卻在這個時候打來,他接起來,心想還是瞞着付莉莉比較好。她卻好像有未蔔先知的能力,第一句問的就是“你下車了嗎?”
“我……嗯。”他只能坦然承認,額頭上都冒出了一層汗。
“哈哈,我就知道,你等不及的。”付莉莉笑得有幾分得意,“打算什麽時候去找他呀?”
“再看看吧。”他也說不準。
“咦,你在害怕嗎?”她又一次猜中,譚向輝幾乎都要以為,這房間裏有付莉莉偷偷裝好的針孔攝像頭了。要說女人總是善變的,當初為了撇清何因榮和他的關系,付莉莉甚至還撒謊說她是他的女朋友。可是到了這會兒,她又成了為皇上幹着急的太監,恨不得下一秒就把他們兩個人撮合在一塊兒。譚向輝忍不住嘆了口氣,這個聲音沒有逃過付莉莉的耳朵,她立刻問道:“你到底怎麽啦?”
“沒事,我就是在想,你怎麽這麽積極。”
“我在做一件天大的好事呀!能不急嘛!”她的聲音裏有笑意,不知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話。譚向輝擡手摸了摸有點發紅的耳廓,才模模糊糊地說:“你以前不是反感這些的麽。”
聽到這句話,付莉莉的情緒更加激動了,聲音也分外地大了起來:“我從來沒有!當初我只是不希望你被你不喜歡的人打擾,可是現在不一樣了啊。”
“現在有什麽不一樣……”他又嘆了口氣,眉毛不自覺地顫着。
“以前我不知道你喜歡他,但現在我知道了。”付莉莉的聲音忽地正經了起來。
他被說得一愣一愣地……喉結動了動,但還是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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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我不吵你了,今天你也累了,睡吧睡吧。”說完,付莉莉麻利地挂了電話。她知道譚向輝現在心情亂得很,再多說些什麽,只怕譚向輝更要想不通了,他不就是這麽個榆木腦袋嘛……要等他徹底想明白的那一天,是真的急不得的。她想起之前和何因榮見面的時候,他的反應是那麽平靜,就像現在的譚向輝,連沉默都是那麽相似。流靜水深,這個道理她懂的,他們風平浪靜的面容下,藏着多少暗湧,她都知道的。
她相信他們兩個的默契。
譚向輝來到“命運”酒吧的前一晚,何因榮反常地失眠了。
入睡之前,他給母親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卻是父親。父親的聲音有些低,問他:“怎麽了?”
其實沒有什麽怎麽了,他只是想打個電話回家罷了。何因榮這樣想着,心裏卻并不輕松,嘴唇也像是被什麽東西黏住了,足足靜了半分鐘。那頭的父親以為是信號不好,一連“喂”了三聲,何因榮才慢吞吞叫了一聲:“爸。”
“嗯。”
“媽媽她人呢?”
“在洗澡。你有事找她?”想着妻子才剛進浴室不久,何父接着道:“她出來之後我叫她回電話給你吧。”
“不,不用了,我沒什麽事。”就只是單純地打個電話,問問他們的近況而已。只是這麽坦白的話,他實在說不出口。這幾年他一直沒有遠離這個城市,卻甚少回家,好幾個新年都是在火車上過的——他寧願去別的地方閑逛,也不願意回去。只是這個月來,他的心境卻改變了好多,那些本以為不會再有交集的人們,卻接二連三地來到了他工作的這個酒吧,與他們的交談比想象中更要輕松甚至愉快,就連他曾暗自發誓,永遠不會原諒的李思言,也是一樣。就像文青們總愛在社交網絡裏發的語錄說的,過去總會過去,從過去裏走出來的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裏都盛滿了輕快,連香煙都抽得少了。
這種改變來得那麽突然,但并不突兀,至少他很快就接受了它們。
父子兩個沉默了一會兒,何因榮終于繃不住,問了一句:“最近怎麽樣?”問完他就後悔了,他這樣的表現太奇怪了,父親應該不會亂想吧……只是說出去的話不能像□□消息一樣撤回,何父把他的話聽得清清楚楚,雖然驚訝,但還是認真地回答道:“我很好。”頓了頓,又補充說:“你媽也挺好。”
“好就行……我還有點事,先挂電話了。”迅速地說完,何因榮幾乎是立刻就要按下紅色的挂斷鍵,卻在最後一秒聽見了父親輕輕的一句“你要注意休息”。可沒等他反應過來,手指就已經觸在了手機屏幕上,嘟嘟兩聲響之後,屏幕黑了下去。何因榮這才看見屏幕上反射的自己的臉——他的眼睛裏,好像滲出來了什麽,整個視野都因此模糊了,一個念頭卻在他心裏清晰了起來。
過去總會過去的。他現在确實地感受到,自己有為過去畫上句點的力氣,而且正在努力着。結束之後,就是新的開始,他這樣相信着。
如果他知道,譚向輝也懷揣着和他一樣的心情,只怕更要睡不着了。
前天才和何因榮的老同學打了一次交道,阿耀沒有想到,下一個老同學又剛好撞上了何因榮不在的時候。這次來的是個個子很高的男人,穿着黑色的衛衣,深色牛仔褲,看起來比上一次那位要年輕很多,倒是和何因榮的氣質挺相像的。在吧臺坐下後,男人左右看了看,才問他道:“何因榮在嗎?”
“他在後臺,大概五分鐘後回來。”阿耀并不覺得意外,只當他是個普通的客人:“要喝點什麽嗎?”
“待會何因榮來了,讓他幫我調一杯雞尾酒吧。”譚向輝還記得付莉莉當初的“忠告”。
在等待的這幾分鐘裏,譚向輝想象了無數種兩人見面時的表情。不知道何因榮是會驚,還是喜,搞不好會一拳揍過來,畢竟他曾經是那樣深深地刺傷了他,因為是無心之舉,所以更讓人難以釋懷。他倒希望何因榮的反應激烈些,因為激烈意味着他在乎,如果只有自己一個人還對過去耿耿于懷,豈不是很尴尬?可惜何因榮并沒有如他的願。
在酒吧昏暗閃爍的燈光下,何因榮的臉的輪廓卻相當分明,譚向輝看着穿着白襯衣的他向這邊走過來,相似的場景,他看過太多次了,但他不介意看更多次。何因榮一直沒有擡頭,垂着眼簾,像是在想什麽心事,直到進了吧臺,聽見阿耀說了一聲“調一杯雞尾酒給這位先生”,他才看向了坐在那兒的人——只活在他的記憶和想象中的人,居然就這樣實體化了,就在不遠處,看着他,漆黑的眼睛裏有笑意。
他的怔愣只是短短一剎,那份淡薄的笑意以極快的速度感染了他的每一根神經,他的嘴角幾乎是不受控制地提了起來,笑得像是一個剛剛經歷過失而複得這一過程的孩子,眉目間的喜悅是清澈的,仿佛之前的彷徨尋覓不曾存在過,他們只是不小心走失了一會兒,現在的重聚是早就預定好了的。身處無法預測的命運裏,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從容。
“是你點的雞尾酒?”他開口,聲音裏沒有生澀,一邊問,一邊拿了一個幹淨的玻璃酒杯,幹淨利落。
譚向輝卻只是看着他動作時随之輕顫的睫毛,好一會兒,才點頭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