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破曉
四點半的時候,天色已經發生了改變。原本黑沉沉綴着星點的天幕,漸漸顯現出了一種極深的青藍色,校園裏有很多高大的樹木,早醒的鳥群已經在翠綠的樹冠裏鳴叫着,何因榮看着東方那片緊貼着山峰線條的天空,感嘆道:“不知不覺,天都快亮了。”
清晨的風有點冷,譚向輝倒是穿得不少,只是何因榮只着一件白色的襯衣,怎麽看怎麽單薄。想了一想,譚向輝擡手要脫下身上的外套,何因榮卻斜了他一眼道:“你可千萬別把衣服給我穿,我又不是付莉莉她們那樣柔弱的小女生。”
“你還說你不吃醋。”譚向輝果然放下了手,但嘴上還是這樣反擊道。何因榮“嘿”了一聲,一手掐在腰間,故作痞氣地說:“學會頂我的嘴了?我看你是要出師了哈……”
兩人嬉笑着互相損了幾句,譚向輝還是敗下陣來,擺手認輸道:“算我怕了你。”
天空又亮了一些,此刻看起來,是碧澄澄的,青檸檬一樣的顏色。何因榮擡頭看着這色彩的變幻,眼裏是不加掩飾的欣喜好奇,像是一個充滿了好奇心的孩子。瞧他那新奇的模樣,譚向輝不禁問道:“你以前沒熬過夜?”
“當然熬過啊,不過是在網吧裏。”說着,何因榮擡手理了理被風吹得有些亂的頭發,回想了一會兒,才繼續道:“不過在網吧通宵又看不到日出,我們都是直接從夜裏十一點玩到第二天六點半左右,出來的時候,天早就亮透了。”
“真是頹廢。”譚向輝評論道。
“你是學霸、乖乖仔,當然和我們不一樣啦。”對譚向輝翻了個白眼,何因榮才忽然想起了什麽,反問:“你熬夜看過日出?”
點點頭,譚向輝避開了何因榮的眼神,像是在把什麽話憋回去,何因榮當然不會放棄追問,歪着頭湊近了他一些,問他:“嗯?倒是說啊,在哪兒看的?”
“在家裏。”譚向輝終于開口,但只是簡單的三個字,似乎并不想多說。
何因榮曉得他恐怕是又不好意思了起來,心裏猜測着譚向輝忽然沉默下來的原因,正想着,譚向輝又補充道:“高中畢業之後那個暑假,幾乎沒睡過什麽好覺。偶爾會看書看到天亮,然後勉強睡兩三個小時。”他看的書,都是之前見何因榮買過的那些小說。雖然何因榮是個學渣,但對文學的品味還是很高的,尤其喜歡一些日本作家,譚向輝那時候就靠着這些書,來平息自己內心的焦躁不安。
想着是他看過的書,透過字裏行間,似乎又可以離他近一點。譚向輝知道這樣的想法很矯情,卻忍不住這樣想。現在想起來,那時候,他就已經很喜歡何因榮了吧。
“是這樣。”聽完,何因榮也垂下了眼簾。
“那個時候,我還常聽你跟我說的那首歌。”深吸了一口氣,譚向輝才一字一句,清晰地說:“我那時候,沒有聽清楚你說的話,真的對不住你。”何因榮被說得愣住了,一時間連組織語言的速度都遲緩了下來,在他開口之前,譚向輝又搶先說道:“那首歌,我認真地聽了。所以我知道你的心。”說完,又覺得有點後悔,說出這麽煽情的話,真不像是他的風格,真是連他自己都覺得不習慣了。
何因榮也非常不習慣這樣的譚向輝,怔愣了好一會兒,才緩慢地偏過頭去。譚向輝這時候才敢擡起頭看他——襯衣的領子正被清早的涼風拂動着,像是一只輕巧的風筝,随時都有可能飛上天空。兩人就這樣靜靜地待了好一會兒,何因榮的肩膀才微動了動,但他沒有回過頭來。譚向輝知道,他哭了。
真是傻……明明是值得高興的好事情,為什麽還要流眼淚呢。譚向輝心裏這樣埋怨着,但鼻尖也有了相似的酸澀,擡手摸了摸鼻梁,才把那份即将從眼眶裏湧出的軟弱強行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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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處忽然傳來清脆且密集的鳥鳴聲——太陽快要升起來了。在這光暗交替的一分鐘裏,譚向輝透過風聲,聽見何因榮極輕地說了一句“謝謝你”。
清早的陽光沒有什麽溫度,清清淡淡地照在兩人身上。譚向輝看着何因榮的黑發,還有白襯衣——他多像是一只姿态優美的鴿,那麽幹淨,像是随時要乘着風,飛離這一塊土地。何因榮還是沒有看他,說完了這句話,仍是面對着東方,此刻沒有人能看到的他的眼神裏流露出來的,是溫暖的潔白。他久久沒有聽到譚向輝的聲音,只好輕輕嘆了一口氣,問道:“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你問。”譚向輝從他顫動的手臂,看出了他的猶豫不決,于是堅定地回答道。
“以後,我們可能要忍受很多……異樣的目光。”停頓了一下,何因榮極力壓制着嗓音裏的哽咽:“我一直都是這樣的人,所以我不在乎,或者說,早就習慣了。可我怕你不習慣,我不希望你被這種你本來不必接受的東西——”
“我在乎。”打斷他的話,譚向輝沉沉地說。不過是短短三個字,卻像是有千斤重,一下把何因榮心裏僅有的一絲堅強打得支離破碎。他的胸口又出現了那種熟悉的絞痛,不過他已經來不及去按壓住那猛烈跳動着的部位,因為雙手早已經發麻,仿佛被抽幹了血液,連動一動的力氣都不再有了……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譚向輝,卻平靜得像是置身局外,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再度開了口:“我在乎,因為你心裏并不像你說得那樣雲淡風輕。如果有一天你可以真的放下所有的顧慮,那我也不會再管別人說什麽、怎麽想。”說着,他向前走了兩步,擡起右手,離何因榮只剩下一肘的距離,聲音比剛才更加低沉:“到了那時候,我就真的什麽都不在乎了。”
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何因榮的呼吸猛地滞了滞,連眨眼的動作都忘記了,眼淚也停了下來。這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很多零碎的東西——比如和付莉莉見面的時候,她面前那一杯被弄得面目全非的冰淇淋。還有李思言跟他告別之前,含着淚說的一句“對不起”,還有一句“我希望你能過得更開心些”……還有好幾年前,大概是休學之後的第一個冬天,他把那幾個月打工掙來的錢全部取了出來,收拾好了行李,打算獨自去一個能看得到海的城市旅行。那一天母親不顧他冷漠抗拒的眼神,送他到了火車站,一言不發地目送他上了月臺。他那時心裏就已經有了動搖,但還是忍住了眼淚,不讓自己的軟弱顯露一絲一毫……除了這些,還有很多他以為自己早就忘掉了的事情,甚至于當年見周一宇最後一面時,他說的那句“可能每個人都得喜歡一次同性,才會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麽吧。”此刻都在他耳邊回響着……他心裏有兩個字漸漸清晰了起來,後來他才知道,自己最缺乏的東西,是勇氣。
而現在,譚向輝把這一份寶藏,毫無保留地交到了他的手上……他真是幸運極了。掙紮等候了多少年,終于,在這日出的一刻,他活過來了。
“不管你說的是不是真話,我現在都相信了……”說着,何因榮緩緩地轉過身來,臉上是譚向輝從未看過的,如獲新生般的微笑。他被這樣的表情震懾住了,連說一句“這是真話”來徹底打消何因榮的疑慮,都想不起來,只曉得專注地看着他。被這樣的目光弄得有些局促,何因榮低下頭,用右手手背迅速地抹了抹兩頰,才擡起頭來,回視他:“你可不要騙我啊。”
譚向輝也笑了,不過沒有說話。從認識到現在,他從來沒有騙過何因榮哪怕一句,不過這些話他沒必要說出來的。他的表情,已然說明了一切。
“你才是情窦初開的少女。”想起了之前輸掉的嘴仗,譚向輝忽然這麽說。
“好好好,你說我是,我就是。”這個榆木腦袋難得幼稚一回,何因榮心裏高興還來不及,哪還會真的和他較起勁來?雙手撐了撐扶杆,他終于不留戀那絢爛的日出風景,而是走到譚向輝身旁,聲音輕快地建議道:“再過幾十分鐘,就會有學生來上課了,要不咱們趁校警還沒來巡邏,趕緊跑路?”譚向輝沒有異議,随着何因榮的步子,一邊向通往樓梯的大門走去,一邊随口問:“待會去哪兒?你家?”
“這麽猴急啊……要是我說不準你去呢?”何因榮故意調侃他,可譚向輝卻沒有吃這一套,而是臉不紅心不跳地反駁道:“你不會。”
何因榮的臉霎時就紅透了——忍住揍譚向輝一拳的沖動,他把手放進褲袋,只狠狠地瞪了那一臉無辜的流氓一臉。這時,他碰到了袋子裏的煙盒,才突然想起了什麽,對譚向輝說了一句“你等我兩分鐘。”便轉身匆匆跑回了扶欄邊,從煙盒裏抽出兩支,彎腰,整齊地擺在了地上。
“你在幹嘛?”譚向輝遠遠地看着,不明所以。可惜這一個小秘密,何因榮不打算和他說,只是神秘地輕聲說道:“我有個朋友說,想知道煙是什麽味道。”
——連你也在祝福着我們,對嗎?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