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怎樣
付莉莉也沒想到,自己會和何因榮來個六年後的不期而遇。眼前的人和高中時的區別并不大,但她還是仔細辨認了好一會,才确定了內心的想法。她擡手,把臉頰旁的一縷卷發繞到耳後,才露出一個尚算親近的微笑,輕聲問好:“好久不見呀,何因榮。”
“你好……”何因榮顯然不如她這樣鎮靜,把酒杯放在吧臺上時,玻璃磕碰在大理石上的聲音有些大,足以顯現他此刻的驚訝與無措。他抿了抿嘴唇,才公式化地問:“要喝點什麽?”
“唔……就喝一杯和這位小姐一樣的吧。”說着,付莉莉對着旁邊的陌生女子一笑,十足的友善,那女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回視她……果然,大家對長得好看的人總是沒法抵抗的,何況付莉莉還笑得這樣禮貌溫和。
離開吧臺之前,付莉莉和何因榮互換了聯系方式,她把號碼存下之後,還不忘再确認一句:“你下周一下午有空對嗎?”
何因榮點頭:“中午十二點開始,一整天都有空。”
“好的好的,我記下了。”說着,付莉莉把空掉的酒杯向前推了推,方便何因榮收拾。她從高腳凳上下來,輕聲說了一句“酒很好喝”,便向另一邊的卡座區走去。何因榮看着她走去的方向——那裏有一個穿着黑襯衫的高大男人,對她招了一下手,付莉莉也擡了擡手,加快了腳步,走過去,撲進了那個男人懷裏。他們顯然是一對戀人。
酒吧裏的光線不算亮,所以他花了一分多鐘,才辨認出那個男人的臉——對他而言,是陌生人。
他果然還是期待着,能再見譚向輝一面。
只是幾天後的會面并不順利,何因榮早早地便在約定的咖啡廳等候着了,付莉莉卻比說好的時間晚到了半小時。
“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堵車堵得太厲害了。”她素淨的臉上有些紅暈,不知是因為不好意思,還是因為一路趕來跑出了汗。雖然裝扮與高中時已經完全不一樣,付莉莉的笑還是一如既往,嬌憨之間隐約可以看到一絲狡黠——她一直是個敏銳聰明的女人。何因榮本以為自己會像幾年前面對她時那樣心裏不自在,或者說,心虛,但此刻,他的狀态卻比自己想象中的要輕松自然地多。這次見付莉莉,不是為了敘舊——他們哪有什麽舊可敘。他只想找個合适的機會問一問譚向輝的近況。
休學之後,他換掉了所有的聯系方式,算是和過往做了個了斷。至于譚向輝,他們在勞斯萊斯那件事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交談了。何因榮知道自己的決定很突然,也沒有和誰商量過,這個念頭就被他強硬地變作了事實,父母、老師的勸阻,他都不屑一顧。何父對這個一意孤行的兒子非常失望,說要把他關在家裏一整個月,讓他好好反省,這正中了何因榮的下懷——他一直在家裏呆到了高考結束。父母這才徹底死了心。
據說有幾個同學四處打探過他的消息。正在高考的節骨眼兒上,班級裏卻突然少了一個人,還是個頗有話題性的人,任誰都會有些在意的。何因榮沒有理會過他們,只是關上門,放任自己在床上從清晨躺到暮色四合。他有想過譚向輝,想象他會不會也在問關于他的消息,這個念頭來得很快,也很快就被他從腦海裏趕了出去。根本不可能有結果的人,他想再多也是徒勞。
而且,他還不知道,李思言有沒有把他那些威脅變作行動。如果有的話,譚向輝估計躲他都還來不及,怎麽還會想要見他?
這些想法亂糟糟地跳了出來,何因榮看着眼前玻璃杯裏的檸檬水,眼神略有了些渙散,付莉莉不着痕跡地咬了咬下唇,才輕輕咳嗽了一聲,把他從回憶裏叫醒了:“那個,我有點兒事想問你呢。”
“嗯,你問。”端起水杯,他喝了一口,來掩飾剛才的失态。
“說這種話是我有些唐突了,不過,這不是出于好奇或者想刺探別人的隐私……”說着,付莉莉眨了眨眼,似乎在整理着措辭,頓了好一會兒才把實話說了出來:“我是因為向輝,才想要和你聊一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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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聽到這個名字會讓他有些心悸,但是,這并不讓他感到多麽意外。畢竟,他們曾經是那麽好的……兄弟。
他點點頭,表示自己有在聽。付莉莉這才暗暗深吸了一口氣,開口問道:“你從學校離開之後,有再去打聽過向輝的消息麽?”
“沒有。”他很坦誠:“一直沒有。”
“我從來沒見他那麽消沉過。”付莉莉正說着,穿着黑色制服的侍者端來了兩人點的飲品,何因榮要的是黑咖啡,付莉莉則是一杯冰激淩奶綠。她匆忙地對侍者露出感謝的一笑,轉回頭,又迅速恢複了剛才的表情——嚴肅正式,但又難掩疑惑與悲傷。再開口,聲音也低了些:“他雖然什麽都沒說,但是總是心不在焉地,似乎連上課時都是那樣子。最後一次全市高考模拟考試的時候,他的成績已經差到連本科都考不上了,不只是我,老師,還有他的家長,都擔心得要命。我問他是怎麽了,但他就是對自己的心事絕口不提。我想,讓向輝改變了那麽多的,應該是你。”
說到這兒,付莉莉停了停,擡眼去看何因榮的表情,卻發現他仍是剛才那副模樣,仿佛這些事情與他無關,他只是在聽她說一個可有可無的故事罷了。他的反應讓她有些慌張,攪動了一下杯裏的冰淇淋,她舀起一小勺,送進嘴裏,卻嘗不出任何味道。
“他高考考得怎麽樣?”何因榮總算有了反應,只是語氣十分平靜,像是在閑聊今天的天氣。
“說不上不好,但是比預期的,要糟糕些。”
“你覺得,是我妨礙了他的前程?”看出付莉莉眼中湧起的複雜情緒,何因榮不禁往這方面想。
“當然不是。”她的聲音擡高了些,表情也變得堅定了起來:“我不怨恨任何人,我也沒有怪罪誰的資格,向輝他也不。如果一定要說的話,我是曾對你有過敵意,原因我想你也清楚,只是現在,我不再那麽想了,我甚至希望你們兩個可以面對面地把當年的事情說清楚。關于你退學的理由,我不是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我知道,我們的關系沒有那麽好,你不願意說,我也理解的。只是對于向輝,這個理由真的很重要,不管他到底對你有沒有那樣的感情,但至少,他很在乎你,甚至為你感到自責和內疚——”忽地,一陣手機鈴聲打斷了付莉莉的話,她拿出手機看了看來電提醒,連忙對何因榮說了句“不好意思,我出去接個電話”,便起身向咖啡廳外走去了。
何因榮仍是看着桌上的黑咖啡,白色的薄瓷杯,精巧的花紋,他用右手食指輕輕地觸了觸杯沿,杯裏的深色液體便泛起了漣漪。他的心也亂了,就好像對面那杯被付莉莉攪得沒了形狀的冰淇淋奶綠。
等付莉莉再回來,卻是一臉的焦急,一頭的長波浪卷發幾乎都要炸開了,看她的樣子,何因榮只覺得事情不妙,問:“怎麽了?”
“那個,我男朋友說……他父母已經到高鐵站了,要趕緊過去接呢……”說着,付莉莉把放在沙發卡座上的提包拿了起來,還不忘同何因榮客套一下:“我來付賬吧?”
“不麻煩你了,我來付吧。”說着,何因榮站了起來:“你路上小心。”
“嗯。真的太不好意思了。”對他微微一鞠躬,付莉莉剛要轉身,卻聽見何因榮說了句“謝謝你”。
她的步子滞住了,表情也凝固在了驚訝上,過了兩秒,她才笑着說:“我也是,還欠你一句‘抱歉’。”
“沒有的事。”
“我,其實已經聯系過向輝了,他說這個周就能來見你……你,還會在‘命運’酒吧對吧。”說完這一句,付莉莉對他揮了揮手,才轉過身,快步地離開了。
原來他工作的那個酒吧,叫“命運”。何因榮坐回了沙發上,端了那杯黑咖啡,喝了一口,又一口。他要用苦味把喉間的酸蓋過去。
當晚,何因榮做了一個夢。
他一個人在爛尾樓的天臺上吸煙,眼前的夕陽鮮紅熱烈,像是一團正在熊熊燃燒的火焰。那一顆即将西沉的太陽如同火中的紅炭,燙在他黑色的眼睛裏,他幾乎可以聽見風中裹挾着那種燃燒着的呲呲聲。忽地,一只手拍在他肩上,他回過頭,那人的長相熟悉又陌生,努力辨認了一會兒,他才認出,這是鄧楷。
夢到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他卻并不覺得害怕,甚至像面對一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一樣,對他露出了一個笑。
鄧楷也笑着,問他:“香煙的味道怎麽樣?”
他搖搖頭,表示并不怎麽樣。
夕陽更紅了些。
鄧楷指了指不遠處的室外籃球場——那裏正有幾個男生在打球,只是隔得太遠,分不清誰是誰。何因榮看過去,聽見鄧楷在耳邊說:“向輝高一的時候也喜歡來這裏,我今天才知道是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