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探究
這個周末,譚向輝也有一個聚會要去參加,校隊隊長親自打電話過來問他,校隊要送走一幫學姐學長,有沒有時間一起聚聚。
要說時間,他有大把的空閑,整個周末就是在家裏躺着發呆,或者在街道上走着發呆。不過校隊這個集體,對于他來說,已經有了一種微妙的陌生感。他說不清自己到底是想去,還是不想,只能模棱兩可地回答:“有空我會去的。”那一頭的隊長愣了愣,有些不知該如何接話,譚向輝忙補充了一句“你們不用等我”。
到了約定的時間,他卻還是穿上了外出的衣服,向小區門口的公交站走去。早上十點半,公交車上沒什麽人,他卻沒有坐下來,而是握着扶手站着。坐在位置上,他總覺得身邊空蕩蕩的不舒服,他寧可站着。
鄧楷去世之後,他和校隊的成員有過一些交談,不過他的态度十分冷淡,使人不好追問,只能互相安慰了一陣,就放他離開了。他不是不難過,也不是不想和人說一說這個已經不在人世的朋友,只是一開口,喉嚨裏就像被什麽東西哽住了,想說的話一句也說不出口。
這樣的情況再常見不過,母親去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之後的這麽多年,就算是和父親,他都沒有提起過太多。付莉莉知道他母親的事情,不過不是從他口裏問出來的,她雖然有時候迷迷糊糊的不着調,但該聰明的時候,總是聰明得有些過頭。她的這些認知,估計都是從大人那裏聽到的,因此她格外在乎他的感受。他很感激付莉莉的這種關心。
而鄧楷,也是這樣關心過他的。長時間地陪着一個不茍言笑甚至讓人覺得害怕的人,這本身就是一種難得的關心了。
今天好不容易可以見到那麽多校隊的夥伴,他想,自己真的該改改這個毛病,去和他們談一談鄧楷這個名字。以前他并不想了解鄧楷自殺的真正原因,可現在不一樣了,他迫切地想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失去這個來之不易的朋友,再對他産生這種難言的歉疚。鄧楷的心情,無論是否令世人接受,他都會一如既往地尊敬他的一切。就算他不會去喜歡同性,他也不會反感一個死者遺留的願望。
何因榮都不知道自己是為什麽會這麽生氣,當他把桌上空掉的果汁杯子掃落在地上時,付莉莉已經走遠了。她明明沒有說任何出格的話,只是單單純純的閑聊,但他總覺得,那張漂亮的嘴裏,吐出來語句,都像刀子一樣尖利。他知道自己在嫉妒,但他不想承認,譚向輝根本不值得他這麽在乎……只是他總是那樣一副冷冰冰的樣子,讓人覺得好奇,讓人想要靠近他更多,人和人的關系不就是這樣此消彼長的麽,譚向輝對所有人都冷淡,所以他才會那麽熱情,如果倒過來的話,他就不會有那麽多胡思亂想了。可是他……
這大概就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吧。
他摔杯子的動靜不小,周邊已經有了幾個男女在躍躍欲試地看着這邊,何因榮讨厭這樣的眼神。他斂着眉,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情緒,站起身,大步向包廂區走去,連側臉的線條都帶着戾氣。坐在吧臺旁高腳椅上的一個短發女孩兒目送他離開……待會付莉莉從廁所回來,她可得和她好好地說說這有趣的一幕。
秋季校運會之前,班主任煞有介事地在班級裏游說,四處勸人報名參賽。因為他們班學習并不怎麽樣,作為普通班,上面也沒給多少成績上的要求,班主任反而更惦記着參加校運會,拿幾個獎項,能給班上加點兒綜合測評分。只可惜同學們對比賽的興趣并不高,主動報名的人寥寥無幾。仔細考慮了半晌,班主任才想起來,班上有唯一一個學體育特長的學生,雖然已經是過去式了,但總歸是比普通人要優秀些的。
把譚向輝叫到辦公室裏一問,卻收到了他的拒絕。
譚向輝的回答當然不是任性而為的,他膝蓋的傷根本不允許他再參加比賽之類的劇烈運動。關于為班級争光這件事,真的是有心無力。平靜地陳述了自己的理由,班主任也沒了糾纏下去的必要,頗為遺憾地安慰了他幾句,便讓他回了教室。
他被叫出去的這段時間,何因榮幾乎沒動什麽腦子,就想到了譚向輝被班主任“傳喚”的理由,心裏的小算盤又打了起來。
這一個月過得并不輕松,何因榮最開始想着要怎麽去修補和譚向輝的關系,可想起付莉莉這號人物,卻又覺得這件事萬分多餘。渾渾噩噩地捱了幾天,他終于向自己的本能投降,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譚向輝找話題,閑聊了幾次,卻發現譚向輝的反應與他偷看那封信之前的沒有兩樣。放下心來之後,他又開始尋找更多譚向輝的消息,左打聽右打聽,才把他的膝傷了解了個清楚。不過除了這個,就沒有更多的“故事”值得去記住了……說起來,譚向輝簡直就像個沒有過去的人,找到他的初中同學一打探,卻什麽都沒問到。初中同學們對他的印象,就是一個不善言辭,也沒什麽存在感的男同學,即使加入了校隊,也沒有掀起過什麽話題。
等譚向輝從辦公室回來,何因榮撐着下巴,故作随意地問道:“老班說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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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我要不要去參加校運會,我拒絕了。”他誠實且平靜地回答。
果然。何因榮轉過臉想了一想,還是把心裏的疑惑問了出來:“你的膝蓋受過傷?”譚向輝似有些驚訝他會知道這件事,但驚訝只在眼神裏一晃而過,他回答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地沒什麽情緒:“嗯,去年。”
“挺可惜的……女生不都說,擅長運動的男生最帥嗎?”
“唔。”譚向輝嘴上敷衍地應着,心裏想的是“我擅不擅長運動又不是為了吸引女生”。
何因榮看他對這個話題的反應十分冷淡,不禁又開始冒出些奇怪的想法來了——之前付莉莉說他們是男女朋友,可這是她的一面之詞,譚向輝可從來沒說過自己有沒有在談戀愛。以他的經驗來看,譚向輝真不像一個談過戀愛的人,付莉莉那樣活潑外向又漂亮的女生,怎麽會受得了這樣一個寡言無趣的男朋友。不過,如果她是在說謊,那她為什麽要拿自己的“清白”當代價?皺着眉想了想,何因榮突然茅塞頓開,怪不得之前他會産生那麽一股無名火,還把杯子給推了……不就是因為,付莉莉說的那些話,是在撇清他和譚向輝的關系。她知道他是同性戀,而譚向輝并不是,她裝模作樣地說那些話,以此來打消他心裏對譚向輝的“邪念”,她想要保護譚向輝。
思及此,他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
“要不還是報名吧,接力賽之類的。”
本以為話題就這樣結束了,譚向輝剛從書立裏抽出一本課本,就聽見何因榮這樣說。接力賽……其實算是趣味比賽吧,五男五女,10×200米,得了前三名的話,的确能給班上加挺多分。不過他還是沒多大興趣,畢竟半月板的傷不是他能控制的,一個沒折騰好,恐怕就得進醫院了。可對上何因榮帶着鼓勵的期待眼神,他又覺得心軟了,喉結動了動,才回答道:“再說吧。”
下課鈴響,體育委員立刻跳上了講臺,雙手扶着講桌,大聲宣布道:“要報名校運會的趕緊來我這兒登記!明天中午截止之後,沒報滿的項目就直接捉人報上去啦!”教室裏随即喧嘩起來,有些人開始湊到體育委員身邊,翻看着項目表,有些人則笑着互相推搡,說着些互相打趣的俏皮話。何因榮雖然坐在最後一排,卻也沒被落下,很快就和一群男生聊在了一塊兒。只有譚向輝還坐在原地,手裏拿着一只碳素筆,對着充斥着整個教室的熱鬧發呆。
朱自清的名句,從小就有按老師的要求背誦過,只是此刻,那些字才在他心裏鮮活起來。譚向輝猛地想起了很多事,比如鄧楷對他說過的“我從來沒有怕過你”,還有付莉莉靠在他肩頭睡着時輕且暖的呼吸……還有更早的時候,他踮起腳來,都夠不到桌上的果盤,只能看着盤子裏那串晶瑩的紫色葡萄發呆。一只手忽地輕拍在他的頭上,随之響起的是女人溫柔的嗓音,她問他:“想吃哪一樣?”
“……葡萄。”他開口,臉上居然有些發燙。
母親擇了半串葡萄,托起他的兩只手,放在他掌心,看他連耳根都紅透了的小模樣,不禁笑着安慰道:“別害羞呀,需要別人幫忙的時候,說出來就好了。”
小小的他堅定地點頭,那幾顆圓滾滾的葡萄,在他手心躺着,似有千斤重。
譚向輝低下頭,翻動着桌上的課本,剛才被回憶勾起來的那一點傷感,現在已經消散無蹤了。他不是不堅強的人,也沒有需要別人安撫才能痊愈的傷口,他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