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應該
那天晚上,譚向輝做了一個夢。他很少做夢,即使做了,醒來之後也什麽都不記得。這一個夢卻很不一樣,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很清楚。他夢見自己坐在室外體育館高高的看臺上,身邊也擠滿了和他一樣等着比賽開始的觀衆。風刮得很大,沿着走道豎立着的一排紅色旗幟被吹得嘩嘩作響,他看見同樣是紅色的塑膠跑道上站着六個和他年紀相仿的男生,他們正調試着起跑器,而穿着黃色上衣的裁判則在一旁觀望,手裏還握着一把槍。這樣的場景,對他而言,真是再熟悉不過了,在膝蓋受傷之前,他曾參加過大大小小二十多場比賽,最好的時候能站到領獎臺的最頂端,有時候只能帶着遺憾離開。他喜歡跑步,因為跑起來的時候,他會有那麽一剎那的錯覺,覺得自己像是天空的飛鳥,身心都是自由的。不過,這種感覺總是十分短暫,只有跑得足夠快,他才能捕捉到一絲一毫。
正在他晃神的時候,起跑的槍聲突然響了,在觀衆的歡呼喝彩聲中,譚向輝才反應過來,眼神追着那六道奔跑的人影去了——他也是這時候才發現,第一道和第二道的選手,分別是鄧楷和何因榮。
這個認知吓了他一大跳,剛要站起來看個清楚,跑在第二道的那個人卻突然摔倒在了地上。人群中爆發出驚叫,譚向輝只覺得這聲音讓他的頭皮都在發顫,沒等他分辨清這到底是夢還是現實,身後突然有誰拍了拍他的頭頂……不對,他都已經長到一米八五了,怎麽還會有人能輕易地摸他的頭頂?譚向輝回過頭,只模糊地看到身後的人臉上挂着一個熟悉的笑,然後他的身體就被大力地推下了看臺,懸空的感覺讓他驚慌失措,手腳并用地掙紮了一瞬,他便醒了過來。
房間裏一片黑暗,只有窗簾還透着一點點外邊的街燈光亮,譚向輝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那兒覆着一層薄薄的冷汗。
他怎麽會做這種夢……
後來的三個小時,他迷迷糊糊地又睡了一小會兒,六點半的鬧鐘準時響起,他也沒想着要賴床,麻利地起身穿衣,洗漱,仿佛之前的反常都不曾發生過。
體育委員把報名表交給班主任時,胸中都是滿滿的自豪——每一個項目都報滿了,這裏可有他奮力勸說的功勞,班主任怎麽也得誇他兩句才是。只是讓班主任感到驚訝的,不只是“報滿”這個難得的現象,填在10×200接力那一欄的,居然有譚向輝的名字。他皺了眉頭,問體育委員道:“譚向輝的名字是你自己加上去的吧?”
“沒,沒有啊,他自願報的。”幹嘛要這樣平白無故地冤枉他啊。
這個譚向輝,怎麽忽然之間就改變了主意?不過報了也好,多了一些提高綜合測評分的可能嘛。這樣想着,班主任笑了笑,對一臉忐忑的體育委員說:“做得挺好,回教室去吧。”
班長把名單張貼在公布欄之後的課件,一大群男女都擠在那兒,叽叽喳喳地議論着。何因榮艱難地從人群裏鑽出來,一臉震驚地走回了自己的座位——譚向輝正坐在旁邊發呆呢。他清了清嗓子,才試探性地開口問:“是陳之明把你名字報上去的?”
陳之明就是他們班的體育委員。譚向輝聞言,搖搖頭,平靜地說:“我自己報的。”
“你不是有傷嗎。”說着,何因榮不禁在心裏罵了自己兩句。之前想要撺掇譚向輝去參賽的是他,現在他樂意去了,自己又覺得不合适了。不過譚向輝沒在乎他的反複無常,而是好聲好氣地解釋道:“注意防護就行了。”
何因榮歪了歪頭,拉過自己的凳子,坐了下來,一雙漆黑的眼睛使勁兒地盯着譚向輝波瀾不驚的臉看。他開口,聲音裏已經沒了剛才的驚訝不解,而是多了些打趣的意思:“看來你還是蠻有集體榮譽感的嘛。”
“你報了什麽項目?”譚向輝岔開了話題。公布欄那邊擠了那麽多人,他沒過去看。
“我什麽也沒報。”說着,何因榮擡起右手,用食指指了指自己的左胸,滿不在意地說:“我心髒有點問題,先天性的。”
這會兒輪到譚向輝震驚了,他可從來沒有聽過誰提這件事。不過,他和班上的同學本來就沒多少交集,誰會有事沒事和他講這個?他莫名又想到了那個學鏈球的學姐,她在聚會上,當着一大群隊員的面,一字一句地說,“我不怕他怕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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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居然會後知後覺地為此感到沮喪。
“我會去看你們比賽的,尤其是接力賽,到時候全班都會去看的。”何因榮露出一個笑,伸出右手,拍了拍譚向輝的肩。很久之後,他才從李思言嘴裏知道,自己是很少這樣笑的,只是現在的他,對這種只有在譚向輝面前才會出現表情,毫無認知。譚向輝并不排斥這樣的肢體接觸,點了點頭,算作是回應。
晚自習結束後,何因榮獨自騎着自行車,穿過小半個城市,回了自己的家。家裏的燈沒有亮着,因為他的父母總是這麽忙,隔三差五就要出遠門,把他一個人撂在家裏。不過他不在乎這些,也許很小的時候在乎過,反正現在是徹底習慣了,家裏沒人,他反而覺得輕松。
洗過澡,何因榮一邊拿着毛巾擦拭頭發,一邊向自己的房間走去。打開電腦,他沒有登錄社交賬號,而是直接打開網頁,鍵入“半月板損傷”,按下了Enter。
關于膝傷,譚向輝知道的當然比何因榮要多,問過之前的教練之後,他也放下了心來。只要跑步時不要用力過度,注意方法,就不會有太大問題,畢竟他的賽程只有兩百米。放在以前,他的訓練期裏,每天至少要跑二十圈,跑完了還不帶喘的。雖然心裏是這麽想的,可真到了比賽開始之前,他還是難免緊張了起來。陳之明把參賽的五個男同學五個女同學聚在一塊兒,開始商量接棒的順序。一共十棒,起跑棒是女生,之後男女交替,沖線那一棒是男生。陳之明把早就寫好的次序拿給大家看了看,一邊解釋道:“這個是我按照你們的情況安排的,如果你們有更好的方案,可以說出來,我們再調整。”
班委和其他的十幾個同學也湊了過來,何因榮也在其中,他瞥了一眼陳之明安排的接棒次序——果然,譚向輝被他放在在最後沖刺的一棒,這個認知讓他皺起了眉毛。譚向輝的傷是不允許他跑這一棒的,如果之前的九棒,讓他們班取得了很大的領先優勢,那倒還好說,如果不是的話,譚向輝豈不是要奮力趕超前邊的選手?他幾乎要擠進人堆裏,直接找陳之明說了,可那十個參賽的同學互相交談了兩句,就一致同意了陳之明的安排。就連譚向輝也是,臉上雖然沒什麽表情,卻也能從眉間看出一分堅定。
何因榮的話就被這分從未在譚向輝臉上看到過的堅定,堵回了肚子裏。
田徑場這邊正做着比賽前的準備,觀衆席卻是議論聲一片。付莉莉好不容易混進了室外體育館,站在看臺最上層,遠遠地便看見了譚向輝。她露出一個放松下來的笑,取下背上的雙肩包——裏邊有她早就準備好的毛巾,T恤和運動飲料。待會譚向輝結束了比賽,她再過去找他好了,翹課過來,不就是為了給他一個驚喜嘛。
起跑槍響的時候,整個賽場都爆發出了激烈的加油喝彩聲。何因榮站在塑膠跑道旁的空地上,女生們正大聲地叫着“×××加油”,激動程度不必正在跑道上比賽的選手差,大部分男生則和他一樣,不說話,只是抱着手臂,專心地看着比賽。交到第四棒時,他們班已經比第二名快了大概十米,何因榮正看得投入,一個人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頭,居然是一臉笑容的李思言。
“你們班挺厲害的啊。”說着,李思言用下巴指了指田徑場裏的狀況,接着道:“我們班都給撂到第三名去了。”
何因榮敷衍地點了點頭,目光還是沒有從賽道上移開——現在已經到第六棒了,接棒的那個男生跑得很快,又把距離拉開了幾米,照例來說,他們是會贏的。他正想着,李思言卻突然怪叫起來,推了推何因榮的肩膀,讓他看在直道起點等着接棒的男生們,那裏有一個穿橙色運動衫的高個男生,那是李思言他們班上的……周一宇。
“你和他分手多久啦?”李思言輕飄飄地發問,全然不顧何因榮臉上昭然若揭的怒氣。面對他這樣惹人厭的行為,何因榮也沒打算留什麽面子,冷聲回答:“關你什麽事。”
“就只是問問嘛……”言談之間,周一宇已經接了棒,奮力奔跑起來——接棒時,他原本是第三名,不過一百米的距離,便超過了第二名的班級,繼續向前追趕着第一名。李思言興奮得幾乎要跳了起來:“我的天啊,說不定周一宇比最後一棒還要跑得快呢,這個接棒順序是怎麽安排的啊……”
好在每個人的賽程只有兩百米,交接到第九棒時,何因榮的班級依舊有着三四米的優勢。看着田徑場的另一邊,譚向輝已經要上場,他未免覺得緊張了起來。這時候,一直唱着獨角戲的李思言又發了話:“你怎麽總喜歡這種運動神經發達的人啊。”
這一句話徹底惹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