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實話
坐在學校東角一座爛尾樓的天臺上,譚向輝對着漸漸西沉的太陽,眉毛擰得死緊。樓頂的風大,将他的襯衣吹得緊貼着身體,雙肩和手臂的線條尤為好看。不過這會兒沒人在旁邊,所以也不會有人曉得,這樣一個沉默寡言,在人群中并不起眼的男生,會在傍晚時分,顯現出和日常截然相反的狀态。他正年輕,有着精健的身體,卻似乎并沒有與之相配的一顆朝氣蓬勃的心。他不是遲鈍,只是不想去探究自己的本性,他只知道,母親的去世讓他失去了一些東西。不過,那些東西,并不重要。
至少現在不重要,除了親人和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他沒必要對誰敞開心扉,去談“愛”這個話題。
但是幾個小時前,他卻得到了一個讓他再也無法維持冷靜的事實。一個匿名彩信發到了他的手機上,他以為是詐騙信息,點進去一看,卻是一張圖片。背景是海岸沙灘,一個穿着白色上衣藍色沙灘褲的男生,正蹲在沙地上,伸手在上頭寫着字,三個字,是他的名字。
譚向輝只覺得後頸上的汗毛都豎立了起來,拿着手機的手也開始發顫。
照片的主角,是鄧楷。
回想起之前的一些事,他更是覺得心裏空落落得發痛——現在是下午五點一刻,夕陽紅得刺眼,但風很清涼。一個月前的這個時候,鄧楷還會帶着一顆籃球,來他的教室,敲響後門旁的窗戶。他總是那麽高興的模樣,笑得仿佛從來沒有遇到過使他難過的事,和他的陰沉木讷截然相反。付莉莉說,他是個不好接近的人,如果不是從小玩到大,只怕她連和他說話的勇氣都沒有。一開始,譚向輝覺得這話很誇張,也沒放在心上,可某一次校隊聚會,一幫人喝了酒,鬧得面紅耳赤,有誰嚷嚷着說要玩真心話大冒險。大家圍着圓桌坐下,隊長拿了一個空酒瓶,在桌子中央轉動,結果瓶口正對着那個主修鏈球,又高又壯的學姐。在笑聲和學姐打呼倒黴的聲音中,隊長高聲問道:“要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真心話真心話。”學姐說着,擡手摸了摸額頭,雖然做了第一個“受害者”,但她也沒有要不配合的意思。
“好……讓我看看任務卡。”隊長抽了一張卡片,看了一眼,怪叫:“哦喲,這個還挺有意思的。”
大家連忙催促,隊長才宣布道:“請回答——在整個校隊裏,你最怕的男生是誰?”
譚向輝面無表情地坐在原地,鄧楷推了推他,低聲道:“你猜會是誰?”
且不說學姐暴躁的性格,光看她的體型,隊裏的男生都得多敬她幾分。要說她會害怕誰,那可真是個未知數,搞不好她會一拍桌子,輕蔑地回一句“這裏一個能打的都沒有”。想到這個可能,譚向輝不禁笑了笑,但嘴上還是說着“不知道”。
可誰知,學姐咬了咬嘴唇,居然說了一句“我最怕譚向輝”。
這話一出,大家都怔愣了,一個個地閉了嘴,轉頭看着譚向輝。鄧楷也吓了一小跳,微張着嘴,看着坐在身邊的這個能讓學姐說出“怕”這個字的人。譚向輝被這樣注視着,難免有些不習慣,耳朵都有些發燙了,剛要說些什麽,隊長就搶先打破了尴尬局面,問那學姐道:“诶,為什麽啊?”
“他老是板着一張臉,眼神直勾勾的,搞得我好話壞話都說不出口,反而自己心裏發怵……我不怕他怕誰?”說着,學姐不經意地偏過頭,剛好和譚向輝的眼神對視上了,表情立刻變得微妙起來,抱着手臂說:“哎喲譚學弟可別再盯着我看了,我真的挺怕你的。”說完,還谄媚地笑了笑,譚向輝的嘴角則抽了抽。看見這樣的互動,大家立刻爆發出笑聲,一掃剛才的緊張。在嘈雜的交談聲中,隊長又轉動了酒瓶,開始了第二輪的游戲。
結果第二輪,轉到了鄧楷這兒,他也選了真心話。
這一次的問題并不如上一個那麽有爆點,當隊長念出“你會以什麽方式對喜歡的人告白”時,鄧楷明顯地松了一口氣。他笑了笑,十分坦誠地回答道:“在海灘上寫上她的名字,然後拍下來,寄給她看。”隊員們紛紛起哄道,說着“看不出來啊,鄧楷真是浪漫”之類的話,鄧楷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回了幾句嘴,然後便催着隊長,趕緊開始了下一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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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會散了之後,譚向輝和鄧楷搭同一班公交車回家。在車上,他忍不住問了鄧楷,我看起來很不好相處麽?
鄧楷顯然沒想到他會問出這種話,眼裏是不加掩飾的驚訝。不過驚訝歸驚訝,等緩過了神來,他還是誠實地回答道:“是有一點兒……之前有兩個同級的女隊員,也和我說過這個。”
這個答案顯然讓譚向輝對自己産生了更多的懷疑,臉色也變得凝重了起來。看他的樣子,鄧楷連忙補充道:“但是我跟她們解釋說,你人很好,只是不太喜歡說話,并不是故意要冷落誰的。周傑倫不是唱那個什麽《超人不會飛》嗎,‘你沒表情別人就會說太嚣張,如果你天生就這個表情,那些人甚至會怪你媽媽’。”鄧楷顯然有些着急,把歌詞唱得颠三倒四,根本沒在調上,但他來不及在乎這些,還是繼續勸說着譚向輝:“我和她們這麽一說,一個個都放下心來了……你看後來,大家不也相處得挺好。學姐雖然說有點怕你,但總歸還是和咱們玩得挺來的呀。你不要太多心了。”
“我沒有多心,就是問問。”譚向輝仍然沒什麽表情,但比剛才的緊繃緩解了許多,他本想問一句“那你怕不怕我”,卻又覺得這句話矯情又多餘。所以嘴唇只是動了動,但沒有真的問出口。鄧楷卻像是有讀心術,堅定地說道:“我從來沒有怕過你。”
這話說的……雖然煽情,但還是好笑的成分居多。譚向輝忍不住笑了笑,而這個笑,也讓鄧楷放下了心來。兩人又開始聊些有的沒的,直到他先下了車,這個曲折的晚上才終于畫上了句號。
那時候,譚向輝并不覺得鄧楷對他而言是特別的。這樣關系還算不錯的朋友,他也不是沒有過,根本比不上付莉莉來得重要。在鄧楷自殺之後,他雖然難過,卻覺得沒有要和誰傾訴的必要,畢竟這是鄧楷自己的選擇,他無權幹涉,也沒有提前知曉,這會兒能做的只有遺憾。可這一張突如其來的照片,卻讓他想到了另一種讓他有些無法接受的可能——鄧楷他,喜歡自己。
下午放學之後,何因榮倒是試着找了找譚向輝,不過,當然沒有找到。他心裏雖然空蕩蕩的,但也沒有辦法,只能期待着,兩個小時之後的晚自習,譚向輝會回到教室裏來。
在餐廳吃飯的時候,李思言突然端着餐盤,坐到了他的對面來。自從上一次在□□上聊過鄧楷的事情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交談過了,那個群裏的發言,何因榮也沒有去看。他雖然與鄧楷沒有多深的交情,可近在身邊的死亡還是給了他不小的震撼,何因榮也是最近才發現,自己愈來愈排斥以前的圈子了。
“上周的聚會,你沒去啊?”李思言拉開一罐汽水,随意地閑談道。何因榮皺了皺眉,心想自己沒有看過群消息,根本就不知道聚會的事情,于是随口回答道:“沒去。”
“你把我們的消息給屏蔽了?”
“什麽屏蔽……”何因榮被李思言的眼神弄得不自在,他又不是正在受審的犯人,幹嘛要這樣盯着他。
“上周我們根本沒辦聚會,你要是看了消息,怎麽會不知道我在騙你。”坦蕩地陳述着自己說謊的事實,李思言甚至笑得有點得意,還不忘接着追問:“為什麽要屏蔽我們啊?”
“沒有屏蔽,只是忘了看。”他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
“你撒謊。”
這話徹底把何因榮弄得不耐煩了起來,他把筷子往餐盤上一放,擡眼,直視着李思言的眼睛,隔着眼鏡的鏡片,也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此刻的不悅。李思言不是不懂察言觀色,他收拾了之前戲谑的态度,撇了撇嘴,沒多少誠意地道了歉:“不好意思啊,是我話多了。”
何因榮卻莫名覺得更加生氣——他是加入了邪教還是被賣到了黑工場,憑什麽要和這個他并不喜歡的“集體”捆綁在一塊?要說屏蔽,他幹嘛那麽迂回,直接退群不是更好。反正他也不再指望着用這個圈子來尋找所謂的男朋友,這種無聊又畸形的事情,他早就厭煩了。而李思言現在,卻好像在質問他似的,明明他們之間,并不存在需要為誰負責任的必要。可這些話他是不會說出口的,他從來就很擅長掩飾自己的秘密,所以到現在為止,還會有女孩傻乎乎地給他遞情書,對他的性向一無所知。所以他沒有對李思言惡言相向,而是夾了一筷子青菜,塞進嘴裏,一邊嚼一邊道:“算了,吃飯吧。”
氣氛又輕松了下來,李思言低頭吃着米飯,心裏卻有了一個堅定的想法正在成形——他老早就覺得有些不對,這會兒更是覺得奇怪。何因榮最近變化很大,而他,想知道他改變的原因。